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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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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十一月, 天降異象,依舊例,朝堂四品以上京官應當上疏自陳罪過。

張四維亦呈遞《星變自陳疏》, 稱天有異變當降罪於三公,請求特賜罷免。這本就是例行公事,他也並不以此為意。

始料未及的是,隔日皇帝降詔, 借坡下驢允準了他致仕之請。

張四維愕然不已。

當年張居正可以越過有司私薦他入閣,如今更不妨通過皇帝之意將他逐出, 恰好禦史張楚城以“邪僻”為由上奏彈劾, 這正好成了他的罪名。

他到底是錯了。

他以為張居正非他不可,也或許是後者對他一貫以來的倚重,給他造成了張居正對自己深信不疑的假象。

然而蟄伏忍耐了這許久,一朝前功盡棄,他怎願甘心。

他當即請求禦前奏對向皇帝討要說法,而朱翊鈞只是端坐龍椅,掀了掀眼:“張卿勞苦功高,聞得愛卿素患腿疾不堪重負,朕心不忍,特準愛卿回鄉將養。”

張四維以謙恭語氣反駁:“臣雖有小疾, 此心只願侍奉陛下, 鞠躬盡瘁而已。”

朱翊鈞對他的忠心表示了肯定, 但也未曾松口,只擡了擡眉答:“張卿誠意朕已盡知, 朕自會遣禮部慰勞張卿便了。”

話已說絕。

張四維僵冷著支起身軀, 謝恩退出殿外。

君王厭棄只在轉瞬之間,他昨日可以欽賜“一德和衷”的手書以示嘉獎, 今日自也可以將他所得到的一切剝奪。

自古帝王刻薄寡恩,他早該有所預料。

歸家後,一幹學生下僚皆聚集大門口,面上盡現義憤填膺。

“相公勤勤懇懇恪盡職守,孰料一朝遭黜,我等實為相公抱憾。”門生湊附近前,打抱不平道。

張四維深吐一息,眉心緊擰:“此事無幹諸公,皆怨張某辦事不力觸怒元輔,落此結局,張某心服口服。”

才欲踏足進府,身後傳來一陣車輪停駐之聲。

“子維。”女子快步下車,眸光靈動。

張四維唇畔一滯,半晌方動了動:“辛勞顧娘子特意來瞧四維的笑話。”

那雙瞳眸卻不見幸災樂禍之態,註視他的臉龐唯餘沈靜:“子維不請我進去坐坐麽?”

又何必惺惺作假。張四維心底冷笑,揚手請她入內。

“子維此去蒲州,望一路平安。”啟唇打破沈默,顧清稚道。

“……”他向那張蒼白纖細的面容視了眼,“娘子也當保重。”

顧清稚微笑:“子維客套了。”

“娘子亦客套。”

短暫的沈默。

她重又望向他:“子維心裏應是惱恨我們的罷。”

我何來恨你。張四維心道,口中答:“娘子說笑了,四維得以自翰林躍居相位,皆是蒙元輔拔擢,談何惱恨。”

“是麽?”顧清稚定定視他,語調輕緩,吐出詞句卻令他驚愕,“那子維在信中寫了些甚麽?”

語畢,冷汗驟然涔涔而落,目中詫異險些噴薄。

“一世被其欺”、“狡悖”、“儉壬敗類”,“數十年掃蕩而壞亂”,盡出自他滿腹怨恨之筆,他甚至於予旁人的書信中貶斥那人為“熙豐妖孽”,暗地裏將那人駁得一文不值。

只是這些隱秘之語,緣何她能得知?

他掐住袖中掌心,斂去震意,強自鎮定地接住她目光:“恕四維不知顧娘子在言甚麽。”

“子維恨意為何如此之深?”顧清稚直截了當問。

張四維自齒縫中擠出話音:“娘子如今問這些還有何用?四維亦有疑惑,娘子又為何厭惡四維。”

或許從一開始,他便在她的瞳眸中央窺出了敵意。

“我只欲問子維一句話。”顧清稚溫聲回應他,“請子維務必如實告訴我答案。”

“甚麽?”

她直直鎖住他雙目:“若夫君去職,子維會如何對待新政,是罷廢,還是承繼推行?”

事到如今,他又何必再口是心非。

張四維笑了聲,雙腿交疊而坐:“娘子知我與元輔政見不合,田畝清丈非我主張,不必再問。”

“我知子維會作此答覆。”顧清稚輕道,“故而我t並不厭惡你,我只是對你感到失望。”

“為何失望?”

她嘆了口氣,眸中籠起悵然:“以子維之才,當明白新政對天下生靈之裨益,卻為一己之私棄萬民於不顧。我不怪你恨我夫君,唯獨在此事上不能原諒你。”

雖然現今原諒與否已失去了意義。

張四維道:“各人有不同立場,毋論丈田亦或條鞭之法,於四維及家族皆無益處。不求娘子體諒四維苦衷,四維只望娘子知曉,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將新政視作救時良策。”

“所以你永遠也不會明白。”她唇畔微含苦澀,“但子維亦不過只是其中一員,反對的何止你一人。”

張四維視著她隨後辭別,臨走前,又喚隨行的侍女將一只細木鳥籠奉上。

顧清稚望見他的仆役接過鳥籠,道:“此為子維前次贈我的白畫眉,如今你既然整裝回鄉,我當原物奉還。”

待她離去,方才那股惆悵輾轉至他瞳孔中,轉首視向她歸還的這只鳥,竟啁啾著學會了主人教習的言語。

他側耳去聽,倏然,神情驟變。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鳥兒不厭其煩地叫著,仍在將學來的成果高聲重覆,哪管新主人漸趨灰白的面色。

她終究還是怨惱他,雖然口中道著並不厭他,張四維卻清楚知曉,那慍意掩藏於溫和的面龐之後。

不過來日當是不會再見了。張四維手肘倚住憑幾目視上方,終是頹然仰躺,長嘆一息。

.

“宋儀望於應天施行條鞭頗有政績,如今他升任遷官別地,這留在應天的人選我已思量數日,仍未有結果。”張居正忖道。

應天府最是豪強盤踞之所,一條鞭法於該地受盡阻礙,派去的長官手段若不強硬,很難將法令完全貫徹。

顧清稚聞言,道:“張先生忘了海瑞麽?”

張居正微楞,須臾回答:“海剛峰過於耿直孤峭,恐令當地士紳更生反意。”

“有律法在上,還怕他們不滿?”她斟了盞熱茶遞予他,“些餘豪強的惱怒,與廣大百姓的生計相比,又算得上甚麽呢?”

是了,她總能釋去他顧慮。

他才欲開口,這時仆役快步奔來,先小心翼翼瞥了眼張居正面色,繼而將手中家書奉予顧清稚。

“娘子,江陵來的信。”

顧清稚接過,拆開漆印閱覽信箋,已將三行視去,卻不發一言。

良久,她方顫抖著擡首。

張居正發覺她眼角蘊有紅痕。

“怎麽了?”

她嗓音沙啞:“居謙……居謙病逝了。”

“哐啷”一聲,熱茶陡然潑了滿地。

……

他還餘下甚麽。

父親已逝,高拱病亡,多少故舊與他反目,如今就連幼弟也失去了。

也許只有新政還能握在掌心。張居正佇立綠竹叢旁,夜風拂過疏葉,那孤獨重又籠罩了他。

身後有人悄聲踱來,在他的肩上披了件外袍。

“大事已了,我們一同歸去罷。”張居正攥住她的手,緩道。

縱平生負過多人,他至少還能兌現對她的承諾,聊可作他的安慰。

“嗯。”

三月,張居正上《歸政乞休疏》,明言“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未出他所料,第一道奏疏被皇帝留中不發。

見天子不加理會,張居正乃上《再乞休致疏》,疏雲:

“今臣亦不敢違背君父,為遠舉長往之計,但乞數年之間,暫停鞭策,少休足力。

儻未即填溝壑,國家卒有大事,皇上仍欲用臣,朝聞命而夕就道,雖執殳荷戈、效死疆場,亦所弗避。是臣之愛身,亦所以愛國也。

伏惟聖慈矜允,臣無任悚懼俟命之至。”

辭疏一上又被萬歷駁回,並下詔予以勸慰。

“卿宜安心靜攝,痊可即出輔理,用慰朕懷。”

顯然,朱翊鈞不願放他離去。

“臣婦拜見陛下。”禦花園亭中階下,顧清稚撩裙,伏地向天子行禮。

朱翊鈞已猜出她來意,指示左右將她攙起:“師娘不必與朕拘禮,快快起身。”

顧清稚隔著朱翊鈞那雙少年瞳孔,隱約望見自己身形纖弱,神色謙謹地跪著。

“師娘地上冷,快坐罷。”他示意宮女端過一張纏花椅凳,道。

“謝陛下天恩。”顧清稚輕聲言謝,隨後提起裙擺,緩緩坐在那張椅凳上。

朱翊鈞擡首端詳她。

顧清稚垂眸,不與天子對視。

“師娘又瘦了。”他見她骨骼單薄,露在袖外的兩截手臂孱弱如紙,拂了心中一根柔弦,語氣不免多了幾分關切。

顧清稚搖頭:“臣婦謝陛下關懷,不過是最近冬春之交受了些風寒罷了。”

“可有尋太醫診治”旋即,皇帝有些歉疚地笑笑,“朕竟忘了,師娘自己便是女醫。”

顧清稚亦微笑:“故此臣婦知曉,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癥狀,歇息幾日便大好了。”

“那張先生知道嗎”

顧清稚眼波柔和:“前段時日全國清丈事宜刻不容緩,夫君終日勞心於此,直至通宵達旦,臣婦豈敢因一己私事煩勞。”

朱翊鈞果然臉色一動,似沈思了須臾,才道:“張先生為改制殫精竭慮,萬不可熬壞了身子,否則也是令朕自責。”

“陛下無需自責。”顧清稚溫言,將來意緩緩道出,“夫君身在病中,亦無一時不在掛懷陛下,牽系大明,若非身體與心力實不允許,怎會願意離開陛下。”

“大明……不可無張先生。”朱翊鈞道。

“夫君若聽了陛下這話,必得感激涕零了。”她勉力撐起唇角,“陛下聖恩,臣婦一家皆無以為報,但臣婦鬥膽請陛下莫要忘了,君無戲言。”

顧清稚面含笑意望著他,朱翊鈞方恍然憶起上回她豆葉戲取勝後,她在自己耳邊道出的請求。

“師娘可有願望?師娘但言之,朕必給予允諾。”

“臣婦無有他願,唯請將來夫君求去之時,陛下能夠應允。”

彼時朱翊鈞以為來日方長,可當張居正真欲求歸時,才忽覺竟已近在眼前。

他就要離開自己了,離開燕京,離開他獨相多年的朝堂。

“朕……舍不得張先生,舍不得師娘。”他坦白心中悲哀。

“娘子三思!”

話音剛落,珠簾輕晃,一列內侍紛沓進入。

太後李氏隨後疾步趨至,娥眉淺描,環佩華貴,在場諸人見狀,皆應聲下跪見禮。

“娘子不可輕言請去!”李氏惶急,不待顧清稚起身便挽住她手,“我請娘子回去勸說張先生,望他收回辭疏,皇帝離了張先生將六神無主,張先生忍心拋下國事,置皇帝於孤立無援境地麽?”

手被她牢牢扣住,顧清稚一時掙脫不得,只平靜回答:“太後言重了,陛下有朝中濟濟良臣,夫君絕非無可替代。”

李氏道:“新政乃張先生心血,若他走了,誰來接替這大業?只怕朝臣皆不能如人意。”

顧清稚聞言,頓然沈下眸色,在皇帝與太後驚詫目光中雙手交拜,向二人俱行一禮。

“新政並非夫君一人之新政,乃陛下與朝中百官共同砥礪之成果,夫君離去,愈發仰仗陛下堅定心志,一力推行。”曲下腰,她又是一拜,“陛下聰慧,當看見國庫粟米充足,多地百姓安居樂業,新政功不可沒。而這氣象能否延續,如今盡仰賴陛下天恩了。”

朱翊鈞踟躕道:“朕唯恐力有不逮,辜負了張先生心意。”

“陛下不可有此想法。縱夫君蒙恩為相,亦不過是天子治下一民,唯有社稷百姓才真正值得陛下牽念。”

李氏嘆惋,終是松開緊扣她細腕的手心,“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輩,既然娘子與張先生執意要走,我與皇帝不好堅阻。你與張先生務必休養身體,我將時時派人前去江陵存問,望娘子保重。”

“臣婦謝太後成全。”

顧清稚自地上直起身,正對李氏默然凝視她的瞳孔,不覺一怔。

“……太後?”遲了遲,她疑惑出聲。

李氏覺出失態,扯唇苦笑,將內心剖白予她:“娘子或許不知,我一直很羨慕你。”

當年滿庭賓客觥籌交錯,她已記不清來者皆有何人,回憶中只餘那瞳目淺彎的女子,笑容活潑明朗,令她一眼便銘刻至今。

“罷了。”李氏搖搖首,將多餘情緒隱去,“希望來日還能與顧娘子再次相見。”

“多謝太後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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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前,皇帝單獨召見了張居正。

照例是一番挽留未果,無奈之下,天子只得詢以他事。

“張先生此去,誰可接任首揆?”

“臣已薦武英殿t大學士申時行為首輔,潘晟為副,望陛下納之。”

潘晟為張居正昔日科舉座師,舊誼深厚,可保新政平穩交接。

此外六部皆有支持改制的官僚在任,他已可放心離去。

但天子仍是眷念:“先生走了,朕若再遇大事該當如何?”

“陛下乾綱獨斷,有所斟酌不定也可咨詢內閣六部,必能收獲中肯建議。”

意為皇帝您已親政,有國事不必再問他。朱翊鈞知道。

他堅持要走,自己如何能攔得住他。

翌日,天子下詔,賜特進光祿大夫、中極殿大學士、領吏部尚書輔臣張居正致仕,錦衣衛護送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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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是舍不得了麽?”

驛站車馬已至,瞧見他回望舊宅,顧清稚不由笑道。

張居正道:“行李都收拾完備了麽?”

“放心,兩天前我就喚仆役整理好了,要是有什麽落下了,到時可以再派人寄回江陵。”

將天子所賞的蟒袍、銀錠、綢緞等物一應封存,裝進車廂裏帶走的物什也沒有多少。

但終究於這座宅邸留下了多年回憶,顧清稚還是忍不住在心中感嘆。又視了眼庭院中那株親手栽種的梧桐,與墻角幾叢瀟瀟綠竹,方不舍地踏出府門。

前來送行的故友不少,幾個昔時翰林院的舊朋也來告別,平日鮮有來往,如今卸了官職,敘起話來倒是自在許多。

“汝默!”

人群中,溫潤秀拔的江南文士遙遙而來。

申時行未著緋袍玉帶,僅僅一襲淺灰方領襦衫,立定躬身作揖:“師相當真要走麽?”

顧清稚不禁笑:“我們行裝都已打點妥當,馬夫都在催了,汝默還來問我們走不走麽?”

她常用輕快語氣與他調侃,申時行也早已習慣。有時他會回想第一次見到顧清稚時,她便是如此毫無拘謹,仿佛早已認識了他。

眉梢沾染傷感,申時行道:“時行還未來得及回禮,七娘便要走了,殊為遺憾。”

顧清稚眨眼:“甚麽禮要還?”

“一斛蘇州貢山茶。”申時行視她。

“哦。”她笑道,“來日總有機會,我等著汝默來松江請我。”

“一言為定。”

“走罷。”張居正與來客道完別,緩緩踱至她身旁。

“嗯。”

她挽住他的手,將指尖扣入他溫熱的掌心,最後向申時行告辭。

“我與汝默說過的話,希望汝默能記得。”她說。

“時行謹記。”

鳥雀歡快啼鳴,道旁似錦繁花綿延。

顧清稚踩上小凳,跨步上了馬車坐定,回身掀起簾子,再次望了眼這四月的煙柳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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