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5章

關燈
第75章

待顧清稚接到信時, 已經是十日後。

此間徐階家中時常有客來訪,有些臉生,有些卻是老面孔。

其中李春芳只要一至, 顧清稚必追問射陽居士《西游記》進展如何,唐僧為何寧願相信妖怪也不願信任孫悟空,寫到第幾十難了雲雲,直把他問得瞠目結舌。

“這……恕李某也不t便透露。”李春芳撓首, 為難地抱拳,“娘子好奇心若是實在太重, 李某不妨勸吳汝忠將筆遞給您, 讓娘子親自來寫。”

周圍人頓然發出一陣哄笑。

顧清稚悻悻,自覺無顏面再於正廳待著,便尋徐元顥玩去。

近來她常隨著徐元顥在周邊勝景觀覽,後者樂得奉命陪玩,幾個旁支子弟見狀也加入同行,常能在外游蕩兩三日方歸家。

但青年們畢竟年輕力健,徘徊一整日也不見疲乏,照常神采奕奕。顧清稚卻是體力早不及往日,才行了半個時辰便已頭暈不支,憩一會兒方能再啟程。

游至湖州時, 天光靜好, 山清恬淡, 幾人於樹蔭畔石墩上坐下歇息。

徐元顥咬了口幹糧,無意提起一事:“祖父很喜歡湖州, 曾言以後要歸葬此地。”

顧清稚詫異:“為何?”

“姐姐不知道麽?”徐元顥咀嚼著燒餅, 口音有些含混,“祖父雖是籍貫松江, 少時卻在湖州長大,對這裏自然是眷戀的。他還說百年之後要張先生給他寫墓志銘,如此他便心滿意足了。”

年過古稀的徐階早將世情看開,自也不必在小輩之前諱談身後事,只是顧清稚仍難免悵然,揉了揉眼岔開話題:“這還早著呢。”

回至松江,她方見到那封沾染了秋霜晨露的家書,打開看時,除卻對朝中事務的敘述,為小修新添了一套徽州墨寶以助功課,此外還提及京中桂樹飄香,十裏俱聞。

“太岳這是表達思你之意呢。”顧清稚將信展予外祖父過目,徐階意味深長地捋須,呵呵作笑,“你在江南也待了快半年了,眼看中秋將至,是該回去了。”

顧清稚垂眼,撇嘴哼道:“外公這是趕我走了。”

“老夫哪敢。”徐階連忙否認,抄袖虛咳了聲,“你想待到何時就到何時,老夫又不是養不起自家姑娘。”

顧清稚遂眉開眼笑,鼻尖貼他肩膀:“我就知道外公口是心非。”

徐階佯瞪她一眼:“這丫頭還是長不大,成天膩在這裏連家也不回,像什麽話。”

顧清稚捏拳輕捶他後背,又按了按脖頸:“這裏不就是我的家?你們在哪裏,我的家就在哪裏。”

徐階嘴中雖嗔,眉間卻舒展,笑意自灰黑眸中透來:“你這張口舌,也就哄哄老夫最厲害。”

“是呢,誰讓外公也舍不得趕我走呢。”顧清稚抱著他的手臂搖了搖。

“這麽大的人了,還愛撒嬌。”徐階抽回手臂,瞥著她瞳眸,“在夫婿面前也是如此?”

她滿臉的理所應當,腆顏彎唇:“有過之而無不及。”

雖早習慣她臉皮之厚,徐階還是忍不住點她腦門:“姑娘家也不知矜持,對外可莫說你是老夫教出來的,也不知你這些年長進了甚麽。”

顧清稚嘻笑:“長進了對您的孝心呀。”

“這丫頭——”徐階皺紋不禁寬緩。

“玩笑歸玩笑,老夫有正事與你說。”徐階忽想起一事,肅色視她。

顧清稚便也收起笑容:“外祖父盡管道來。”

徐階靠著躺椅,緩緩道:“你回去轉致太岳,老夫不欲再起覆回朝,望他體諒老夫心意。”

顧清稚瞇眼:“為何?”

張居正不久前曾寫信予徐階,請他重回京中再掌朝局,此事她亦知。

徐階喟嘆:“太岳的意思老夫明白,他那閣中無人與他是一心,盼老夫為他穩住局勢好順利推行新政。只是老夫著實是有心無力,你瞧老夫如今年邁羸弱不堪,如何能再操心得動國事?”

語氣雖是慣常的溫和,但話中隱隱流露出堅決,顧清稚明白勸他不動,何況本就不忍他再奔波朝堂,遂搖頭作罷:“外公既不願,夫君當然不會強求您。”

.

歲至中秋,天邊圓月懸掛樹梢,桂花幽香沿著夜半晚風纏繞攀爬,蕩開縷縷思緒。

“相公,有皇使奉命請見。”管家急匆匆踏入稟報。

張居正恰與張四維呂調陽議事,聞有中官到訪,忙撩袍往門口迎接。

原是萬歷派內宦送來月餅數盤、節禮多件,並銀豆二十兩,此外還心血來潮制了幾個燈謎一道送至。

內宦笑道:“聖上吩咐了,張先生才思敏捷,務必請您猜罷了回去覆命。”

區區燈謎自是難不倒他,張居正略一思忖,便取墨提筆,一一答出。

寫於紙箋下端,疊放收起後內宦旋即告退,並稱稍頃宮內定有賞賜再至。

“今日中秋,汝等不必再留於敝府,自去歸家與親人相聚罷。”見呂調陽已困倦不堪,還未至夜,那雙眼皮便將閉未閉地強撐著,張居正也非無人情味,喚了家仆送二人返家。

呂調陽拱手辭別:“謝元輔體諒,調陽告退。”

語竟,好奇轉過四下一圈,發覺除家仆外空蕩無人,不禁微笑瞥向張居正:“元輔家中似是冷清了些許。”

張居正視他一眼:“呂公家眷想必正等候呂公團聚賞月,何不及早歸去享天倫之樂?”

呂調陽笑意隱入眼底,聲音輕快:“元輔明年中秋即可同享團圓,不必過於惆悵。”

張居正不答,呂調陽瞟見那沈悶面色,頓覺以調侃他為樂實在不甚明智。遂拱了拱手,與張四維一道退去。

“相公,有馬車至。”

二人踏出門檻,卻聽得管家一聲通稟,不由雙雙滯住腳步,向那停在大門口的馬車瞥去。

泥漿裹上車輪,一眼便知必是風塵仆仆而來。

張四維不由蹙眉:“呂公一語靈驗,倒把她喚來了。“

呂調陽不知他所指的是誰,睜了睜眼:“子維何意?”

張四維似笑非笑,眉梢輕挑,屈下身進轎:“這回元輔家中可不冷清了。”

張居正本以為應是宮中來了燈謎之賞,出門相迎時,意外見那馬車與記憶中熟悉圖景完全一致。

是她。

他忍住心中陡然升起的灼燙意,疾步奔去,此時馬車上一稚童率先跳下,身後跟了女使饒兒。

“爹——”敬修張開小臂朝他撲來。

雖不慣於在人前如此親昵的舉止,張居正還是接受了兒子的擁抱,將身形剛及腰間的他納入懷中。

“你長高了。”抱畢,張居正將他略略瞧了一眼,旋即望向馬車內。

半晌卻不見有人掀簾。

他按下心頭疑惑,低頭問兒子:“你娘親呢?”

敬修眨巴眨巴眼睛,露出同樣疑惑的神情:“啊?”

按著他雙肩的掌心驀地一僵,敬修擡眼望去,發覺父親瞳眸驟然黯淡。

張敬修道:“娘親沒有來呀。”

“甚麽?”

“阿娘讓我先回家,她說二老年紀大了,她想陪他們過中秋。“敬修意味深長地盯著父親,將他的失落盡收眼底,咧嘴笑起來,“阿娘還說爹爹一定能理解她。”

終末一句頓令他啞然。

他自然能理解她想多陪陪二老的心思,正如她臨行前的誠實相告:“若我去的時間長了些,張先生也不要催我,外祖父外祖母年邁多病,屆時我肯定會舍不得他們。”

“一路也累了,你先休息罷。”張居正斂袖,“若是餓了,我令人給你熱膳。”

敬修點頭,也不客氣:“我是餓了。”

張居正牽唇:“那便去尋謝媼罷。”

稚童被家仆帶去,張居正放空雙目遠眺天外清輝,悠悠薄霧四散,思緒卻已浮至過往。

憶及那年,同樣於中秋圓月之下,那封耗盡心血呈請的《陳六事疏》被隆慶束之高閣,踟躕困頓之時,幸而有她在自己身旁。

“你許了甚麽?”他問。

“我許的是——希望我身邊的人能得償所願。”月明萬裏,顧清稚眉眼彎彎。

他的願望是甚麽?

海晏河清,萬民富庶,大明日月中興。

這些張居正清楚她皆洞悉。

只是除此之外他亦欲讓她知曉,自己的願望裏,一直有她。

可她今日終是不在身邊。

……

江涵雁影秋將盡,月散林光夜不眠。

.

秋來草木衰敗寥落,寂靜的山間村居中炊煙裊裊。黃狗俯趴在樹下,時而仰首叫喚幾聲,不經意間拂散天外暮色。

田壟間幾名農夫正彎腰耕作,間或擡手拭去額頭熱汗,直至日光轉了橙紅,方卸下農具結束一日的勞碌。

“海青天既然身子不適,應當在家休養才是,怎好做這麽多農活?”

鬢發蒼白的男子背倚樹幹,疲累地閉目喘息著,鄉人瞥見他這副情狀,不禁上前來勸。

雖已無官一身輕,鄰裏仍尊稱他為海青天,海瑞便也隨他們喚去。

他擺手,提起鐵鋤扛於清瘦肩頭:“不妨事,農活海瑞早已做慣,承蒙各位關切。”

踱步在田間小徑中,他擡目向那輪搖搖欲傾的晚日望去,嘆息一聲,垂頭行往家中。

才欲推門,裏間似有陌生女聲隱約飄出,令他驀地頓住腳步:“娘子這咳疾也不需費t那錢買藥,可將梨切蓋,剜去內心再填滿黑豆,合上蓋以小火煨熱,每日食上一兩個即可化痰止咳。”

自家娘子許氏連聲謝道:“勞煩顧娘子還特意來叮囑我這些,我著實過意不去。”

這時海瑞方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踏步而入。

屋內兩人視線投來,不約而同起身相迎。

“官人,早前救過咱們家囡囡的顧大夫來了。”許氏接過鐵鍬置於墻角,向丈夫介紹來人。

海瑞理了理衣冠,作揖:“何勞顧大夫親來,海瑞感激不盡。”

老母已逝,女兒亦出嫁遠地,海瑞如今閑居在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儉樸而清貧。

顧清稚視線將他家徒四壁的屋舍掃去,覆又定在海瑞勁臒的面容上,躬身回禮:“我早欲前來拜問海青天,一時繁忙,未想竟耽擱到了今日。”

海瑞笑中帶澀:“海瑞無官無職一介白身,以為早被人遺忘,不想卻教顧大夫記著。”

“那海青天還欲回朝中效力麽?”顧清稚倏而問道。

海瑞一怔,肅色道:“朝廷若有詔,海瑞這身病骨萬死不辭。”

然縱有此心,隆慶四年來便已致仕家中,再殷殷相盼也不見那封委任狀。張居正不願起用他,他明白。

自己棱角過硬,行事不留情面,故而常得罪於人。張居正改革已然阻力如山,若得他再在地方上掀起一番血雨腥風,那這新政怕是愈發寸步難行。

顧清稚望向他:“若夫君有意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海青天願意幫助夫君嗎?”

海瑞喉頭一動,他是一條鞭法的堅定支持者,早年便在地方上有所實行,可惜半道夭折。既然輔臣有此意,他如何不欣喜。

當即頷首,眼中卻流露猶豫之色:“海瑞過於剛直,只怕張江陵並不認同。”

“夫君很欣賞您的品格和才能。”顧清稚幹脆道,“只是現在時機還不夠成熟,等兩京十三省的土地清丈完畢,他才會將一條鞭法付諸實施,所以要委屈海青天多些耐心了。”

“江陵計劃具體如何行事?”

顧清稚道:“夫君已上疏請於全國普遍核查賦稅,清算錢糧逋欠,命各位撫按官嚴督有司部門仔細查找人戶,再從丈地入手,令天下度田。”

海瑞若有所思:“昔年嘉靖臣子也請奏過通行丈量,可惜先帝恐怕引起民間紛擾,未能同意。”

“所以如今有夫君力請,再等聖上下詔,屆時清丈完成便可以杜絕兼並之弊了。”

“如此也是百姓之福。”海瑞輕撫稀疏須發,“若能功成,於我大明乃千載有利之舉。”

“能得海青天讚許,實是不易。”顧清稚道。

“其實我還要感謝海青天。”她又鎖住他那雙渾濁卻炯炯有光的瞳孔,深深以視,嗓音清亮,“您連皇帝都敢當面批駁而不留退路,但未曾斥責過我夫君。”

張居正罥名四起之時,素以正直敢諫著稱的海剛峰卻並未加入指斥聲中,她對此一向心懷感激。

海瑞淡笑:“江陵敢為天下人所不能為,一心只為謀國,海瑞佩服,何來毀之。”

顧清稚躬身示謝,此為她真心實意的一拜:“海青天高風亮節,操行世所罕有,還望您能保重身體,朝廷定會再請先生出山。”

臨走時許氏力邀顧清稚暫宿一晚,卻被她婉拒。

“我還要趕路回家呢,外祖父該擔心我了。”她含著笑,眼中瑩然,“娘子不要怪罪,得空我會再來給娘子看咳疾的。”

送至門外時,隨行的家仆將一只竹籃遞上。

許氏低頭瞧去,只見裏面載滿了一窩生機勃勃的小雞,頓然驚道:“這如何使得?大夫快拿回去。”

顧清稚強硬塞給她,壓低了聲音不讓屋內海瑞耳聞:“我尋思著若是贈送錢財,怕是會玷汙海青天的名聲,想來想去還是送雞苗給娘子更妥當。既能養著生蛋,還能養大賣了補貼家用,這才選此作為給娘子的禮物。”

許氏慌忙推辭:“大夫好心我已收下,只是官人若是知曉,定是要讓我退還的。”

“哎,娘子就說是你在野外捉來的,海青天哪想得到這麽多呢。”顧清稚笑應。

.

拜問畢海瑞,她即刻返回松江,一路道途奔波,令她雙目有些暈眩。

在門前下了馬車,裏廳似是有客,正與徐階交談著甚麽。

徐階門生遍布天下,此時待客也不稀奇。她閉了閉眼,未驚動仆役,獨自沿著廊檐往後院踱去。

“聖上下詔慰問江陵,望江陵抑哀以成大孝,又賞賜了優厚的賻贈,足足超過其他相公數等。”來人嘆道,細聽正是李春芳。

徐階亦吐息,話中含憾:“看來聖上還未對太岳守制與否表明態度。”

“聖上雖不明言,臣子豈能不領會。”李春芳道,“呂調陽和張四維甫接喪報,次日便奏請援引前朝閣臣楊溥、金幼孜、李賢前例,上疏請留江陵奪情。”

奪情。顧清稚心臟驀然漏跳一瞬,喉嚨緊縮,轉身匆匆跑向前廳。

徐階眉間沈落憂思,註視滿面焦急站定的外孫,緩言:“太岳父親去世了。”

“我知道。”

徐階微愕,俄而一聲長嘆:“此番太岳若是奪情,必然要在朝中掀起大風浪,恐對他不利。”

李春芳搖首:“依春芳之見,太岳不若守制回鄉丁憂,既可盡人子之義,又能避免洶洶指責,當去則去,也好少引禍上身。”

“但畢竟他是張太岳。”徐階按住膝蓋前傾,“奪情非僅僅為權位,新政處於創制開局關鍵時刻,豈能半道而廢。”

“春芳只是為太岳名聲考慮,他心志春芳亦能體會一二,只是倫理綱常不可廢,禮教不可不守,太岳廢書院閉言路已然引起天下士子不滿,怎能再燃怒火?”

徐階道:“太岳從不懼他人之怒。”

“只恐天下忠臣孝子之氣憤懣於胸未敢先發,只待奪情詔令一下,怨恨即能沒頂。”

徐階未應答,舉目視向陷入沈思的顧清稚:“你明日便啟程罷,行李收拾收拾,也莫留在這兒了。”

“嗯?”顧清稚遲鈍回神,停了停,“外祖父喚我走嗎?”

徐階微頷,神情如古井不顯波瀾,一抹憐惜卻掠過瞳孔中央:“去罷,太岳此刻比我們更需要你。”

“記著把一應物什帶上,明日好一早出發,莫要趕不上驛遞的馬車。”張氏自後堂走出,眼眶已紅,伸手替她攏好衣襟。

“外祖母——”顧清稚嗓中帶了哭腔。

“這個時候了還舍不得做甚?”張氏抿唇,“想我們了便可回來,又不是再也見不了。”

眼前氤氳了一片薄霧,顧清稚忍住呼之欲出的水滴,含淚道:“外祖父外祖母,你們一定要等我回來。”

張氏將她攬住,柔柔撫摩她發頂:“我們一直在這裏,哪也不去。”

京中風暴醞釀,黑雲欲摧之時,顧清稚啟行赴闕。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