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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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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西四牌樓下的坊市, 照例摩肩接踵。

顧清稚攜著王瑛看罷新入京的雜劇班子,觀了會兒街邊雕刻竹器的吳中工藝,又去千年古銀杏樹下求了簽。

“瑛姐姐求了什麽?”顧清稚好奇張望。

王瑛含笑道:“但願天下海波平, 夫君與我可從此解甲歸田,做一對尋常農家翁媼了。”

她身形高挑,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箋紙掛於樹梢,見顧清稚巋然不動, 不禁低頭疑問:“七娘不求一個麽?夠不著我替你懸上便是。”

顧清稚搖首:“不用了,我求過了, 願望求多了就不靈了。”

王瑛彎唇, 伸手刮她鼻尖:“七娘還懂過猶不及。”

走了半日,二人皆已雙足疲累乏力,於是擇了一處清靜茶寮歇腳,喚茶博士點了兩壺龍井。

終於得以釋放情緒,顧清稚郁結難抒,閑坐支頤道:“怎麽辦嘛,我又惹夫君生氣了。”

王瑛註視著面前垂首悶悶不樂的女子,噗嗤一笑,接過茶博士端來的烏金盞:“若是張相公真能為你想回老家探望長輩而生氣,休說你了, 我也得不顧情面替你指責他。”

顧清稚眸光終於從純白的茶湯表面移開, 目睫眨動:“那夫君為什麽要生氣?”

王瑛暗嘆, 點她道:“一定是你之前下了甚麽信誓旦旦的承諾,轉眼又反了悔, 張相公如何能不惱?”

“可就算他沒有真心著惱, 他還是不同意讓我回去。”顧清稚又想起甚麽,神色懨懨。

王瑛道:“你好好與你的張先生談談, 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向會對你做出讓步。”

“娘子。”茶寮內有人掀簾而入,顧清稚定睛望去,饒兒手中捧著一幅卷軸,小心翼翼地撩裙提步走近。

“你拿的那是什麽?”顧清稚盯著她手中物問。

饒兒將卷軸擱在案上,指道:“相公吩咐拿回家給娘子的。據傳話的小廝說,相公還在閣中忙事,命令直接拿來轉贈給娘子。”

“喔。”她應了聲,將眼前平鋪於桌案的這幅書法視去,筆力雄健,韻富於勢,落款為“松雪老人臨十七帖”。

“這是趙孟頫的真跡?”她驀然眼中熠熠,不禁抽氣,“夫君送了我?”

王瑛樂呵呵評價:“張相公這不是哄娘子高興來了?還說甚麽怕他生氣,該是相公怕你才對。”

初時的喜悅卻被沖刷而去,顧清稚一點就通,覆又悶首:“夫君這是不想讓我回去,有意拿書畫哄我。”

“這可是趙孟頫的親筆,你可莫要不知足了。”王瑛怒其不爭,恨不能敲她腦門。

茶寮外街巷喧嚷,牌樓下人頭攢動,時已入夏,道旁浮瓜沈李,擔鋪裏賣的漉梨漿、姜蜜水、沙糖冰雪冷元子備受青睞,早已教客人哄搶一空。

顧清稚透過窗扉望著底下人來人往,卻不知朝中已然掀起一大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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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內,守在門口當值的內宦正睡意熏熏,聞得腳步聲傳來,掀眼見申時行步至,忙抖擻精神挺直腰背,曲身請入:“申侍郎請。”

申時行踱進閣中,卻見三副桌案前唯空了一人,行畢禮,問向張四維:“師相何在?”

張四維道:“工部公廳。”

又視了他一眼,下筆未頓:“汝默有何事可告知於我,我替汝默轉致元輔。”

申時行將一疊折子擱於案頭:“吏部近來奉命派遣撫、按官赴往州縣衛所深入稽查,整飭吏治,汰黜了一批地方官吏,我將名冊送來與師相過目。”

“還有他事麽?”

申時行搖首:“有勞尚書,還餘一件下官面呈即可,不知師相何時方回?”

“為那武清伯請撥國帑事數月仍是決斷不下,元輔應在與工部諸僚屬商議。”

申時行蹙眉:”師相諫疏一上,太後不是早已指示撤回諭旨了麽?”

“太後光風霽月,接閱諫章後明確下諭不私宗親,武清伯卻未必心服。”張四維未回言,次輔呂調陽擡首答。

申時行暗嘆張居正與勳貴矛盾怕是從此難調,驀地見張四維指尖陡然一顫,眼梢深擰,似有驚色。

“尚書如何?”他見事態有異,忙上前一步探看。

“有人彈劾元輔私庇內家,縱容女眷驕恣妄為。”張四維將數封奏疏彈開,申時行訝異接過,攥在手中細觀,其上皆是指斥輔臣之妻顧氏目無綱紀,倚仗皇恩蔑視法度,而元輔不事戒束,一味包庇其妻,疑有同謀焉。

“師母一向恭謹和善,怎會遭人彈劾?”申時行大驚。

張四維冷道:“只要教人盯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申時行目中已積慍意,繼續往手間這道章奏視去,其後還列舉罪狀數條,稱顧氏越過有司逾制捐獻私囊,美其名曰以供修築城墻鞏固邊防,實則恐受輔臣張居正授意,與邊鎮重將勾結密謀,暗藏禍心。

又牽出戚繼光每年進京述職必定拜謁輔臣私宅事,指責兩家書信來往密切,常於深夜門戶遞進,喘息相通,國朝將相豈可勾連至此,無疑是居心叵測。

更道顧氏深受聖上恩遇,皇帝怠學游樂卻不加以規諫,甚至誘帝共以銀葉為戲,將西洋邪術歪道傳以惑帝,凡遇西洋題目必稱譽不已,辜負皇恩,有違名門淑德。

最後還將顧氏過去誤用虎狼藥險些將一平民致死舊事翻出,謂其德行不修,視有疾者性命如兒戲,有辱杏林之風雲雲。

申時行臉色逐漸難看,將這一沓折子向桌案擲去,惱道:“師母無辜受小人讒害,時行縱職小力微,也當於廷前為其分辯。”

你申汝默何時變得如此激進了。張四維靜靜端看他忿容,抵額若有所思,俄而道:“此事關乎朝官家眷聲譽,必得待元輔回來之後再定奪,我等不可擅做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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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維切勿與內子面前提起,也毋須透露於他人。”張居正面色鐵青,視向張四維誡道。

指尖業已攥緊,唇鋒抿出一道削薄細線,張四維即便距他三尺之外站立,亦能清楚感知他此刻怒火。

低首應:“四維絕不洩露半字。只是陛下恐已接此劾奏,不知元輔該如何決斷?”

折子既然送來了內閣,那毋庸置疑已經上呈過皇帝閱看,此疏無論對象,亦或事體皆屬重大,天子沒有理由將其忽視。

張居正下頜緊繃,深吐數息:“我自會赴禦前與聖上奏對,一切皆是我牽累內子,不當讓她卷入風波之中。”

諸上奏者不過是籍籍無名的朝中小吏,而背後是誰指使,他自然心知肚明。

自請求裁處勳貴舊戚特權起,他便已有所預料。

從古至今剝奪人既得利益者,幾乎少有能免遭怨恨吞噬全身而退,張居正博覽史籍,又豈能不知。

只是他未嘗料得那惱恨竟牽連至她身上,累她涉此顛倒黑白的汙蔑之中。他可將人對己的指斥置若罔聞,可一旦事關於她,便失了慣常的鎮定。

“臣請替內子t申辯。”

殿內,明黃龍袍的天子坐於上首,凝視階下謙謹俯拜的師臣。

“其一,臣與戚繼光交情坦蕩,書信往來皆可公示於人,所談論悉為邊防軍事、戰略機宜,而內子捐納私財皆出於一片公心,臣敢以陛下所賜官爵為其擔保。

其二,內子雖愛好西洋奇珍異術,乃是後者確然有可取之處,裨我中原所不足,親近西學皆源於她欣賞之意。

其三,臣知陛下亦清楚內子一顆赤心,常以百姓生民為掛念,臣與內子結發十餘載,未嘗見她一日棄有疾者於不顧也。”

聲音沈穩端肅,然於細微處,仍是蘊了幾分難得的發顫。

前所未有的緊張情緒明晰可辨,只因這次心有掛礙。

因他俯伏於地,朱翊鈞看不清他此時神情,聽罷如金石敲擊的陳詞,一時陷入楞怔。

須臾道:“先生請起,朕自幼即與顧夫人情誼深厚,自是信任夫人清白,毋須先生辯解。”

“況且——”天子低下頭去,略有赧意,“豆葉戲皆是朕玩物喪志擅自取樂,與顧夫人毫無瓜葛,朕即日便頒旨貶斥上疏彈劾者,為顧夫人洗脫冤屈。”

他以為如此至少能消去老師半身怒氣,不想張居正立時勸阻:“臣鬥膽懇請陛下毋行申飭,此事除卻陛下與臣及閱過奏疏諸人,不宜讓更多人知曉,望陛下收回成命。”

朱翊鈞不解:“為何?那群小人讓顧夫人蒙受不白之冤,理應讓他們因誣告罪有應得。”

張居正再拜:“言官空穴來風縱然可惡,然臣不欲令此事傳至內子耳中,臣請求陛下將劾奏留中不發,勿要宣告世人。”

顧清稚心性敏感,又是不願教人為她擔心的脾氣,如若針對她的流言詰責教她聽去,雖面上不會表露,但張居正決然舍不得她獨自忍受那煎熬。

何況究竟是誰發的難,他自始至終心如明鏡,光貶黜出頭者又有何用,不如將那些記載著莫須有罪名的折子就此塵封,杜絕一切流傳的可能,也好讓她少受些折磨。

朱翊鈞雖覺不妥,奈何張居正態度堅決,只得點頭應道:“此乃先生家事,全憑先生做主便是。”

“謝陛下體諒臣等一家。”得到皇帝的允諾,張居正終於支起身軀,向皇帝拜別而去。

“張先生。”金水河旁,一著青素寬袖衣的內宦快步迎來,似已佇立原地等候多時。

張居正停步,行禮道:“馮公公有何事?”

馮保眉頭緊鎖,眼中流露出內疚之意:“都怪奴早年一時不察,求顧娘子為奴的惡舅診治,不想這樁陳年舊事竟能教人探知,連累娘子遭受如今境地。”

他雖為中官,亦懂得知恩圖報之道,早年沈淪時無幾人不輕視這個小內監,唯獨張居正對他予以尊重,顧清稚亦是和顏悅色,讓他在冷暖自知的深宮中頭一回感受到被當成常人平等以待。

張居正聞言,眸中浮了抹苦澀:“皆是張某連累內子,又與馮公公何幹。”

馮保情真意切,若非地位尊卑有別,只怕要來牽住他的手:“張先生休要如此說,此事若要追究起來亦有奴的一份,不知娘子何日在府上有閑暇,奴欲親自登門勸慰娘子。”

“非是張某不願待客。”張居正疾阻,“張某不願讓內子耳聞,徒添內子心中煩惱,馮公公見諒。”

馮保明曉他意,頷首道:“張先生苦心奴已盡知,奴定封鎖消息,不教走漏半點風聲。”

“多謝公公了。”張居正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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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官多有舉人出身,雖科舉不顯,但皆能恪盡職守,百姓讚服。而反觀那群進士出身者,倒是科考成績優異拔俗排名前列,可那又有何用?還不是品德敗壞,劣跡簡直聳人聽聞。”翰林沈鯉談及不平事時即毛發屹立,面色漲青,本就發藍的臉容愈發特立獨行。

顧清稚正於家中院落裏招待沈鯉,因其是兒子敬修的老師,態度格外恭敬地親自奉茶。

聽聞他如此義正辭嚴批駁一社會現實,不由好奇:“不知是何駭人聽聞的劣跡,沈老師可否詳細說來?”

沈鯉道:“前者,昌邑知縣孫鳴鳳平日贓私狼籍,巧取豪奪,等到將要升官遷任時,猶然盜取府庫私金六百餘兩,藏匿於家宅之中。管庫的吏役守著他宅邸號哭,這孫鳴鳳方趁著半夜將偷盜的金子放回庫中。這人還是進士出身,厚臉皮卻能若此。”

“此人怎麽做到既要面子又能不要面子?”顧清稚咂舌,覺這孫鳴鳳著實奇葩,點評道,“所以說品行和成績絕不能相互掛鉤,學習好的多有人渣,可不能因為這人成績前列而相信他的人品。”

“哎呀,汝默來了。”她話音未盡,即見視線中申時行前來拜訪。

自覺方才成績品行不可掛鉤論戳人心肺,顧清稚咳了咳,含笑相迎:“汝默不要誤會,你是難得的品學俱佳。”

申時行卻似未嘗聆聽方才高論,心事重重地踱至庭前,溫潤清朗的眉間銜了些許猶豫。

顧清稚察出異樣,偏首問:“汝默可是有甚麽想說的嗎?”

“時行昨日未在閣中逢見師相,故而今日上門叨擾。”申時行低首踟躕。

“夫君還未歸家,不過應該也快了。”她轉眸視了眼滴漏刻壺,“汝默若是無他事,不妨先坐著等候一會兒,我喚人給你端盆瓜果來。”

這時申時行方抽回神思,遲鈍問:“適才七娘為何忽然誇獎時行?”

顧清稚道:“說起有些進士,雖然才學出眾名次也高,但德不副位,配不上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申時行按了按臉側:“時行正是因此事請示師相,吏部一向以科舉排名作為委任主官的準繩,但師相有意打破這條固有陳規,以能力為官員晉升標準。”

“早該如此了。”顧清稚接道,示意仆役將新端來的李子捧到客人面前,在兩人道謝聲中緩言,“八股取士自四書五經中命題,只能闡釋經書義理,不準發揮自由思想,考上的進士大多只知重覆聖賢書,依我看來這樣的腐儒扔地方上很難做出政績。”

申時行微哂:“這已是國朝歷來傳統,要大改怕是很難。”

顧清稚不由轉念一想,別說當時,就是後世也在一考定未來,頓感遺憾:“所以我說要多考策論,少出些死記硬背的春秋經義,看考生對世務政情的熟悉程度再定名次嘛。”

正議論著,仆役來報:“相公回來了。”

申時行才要回答顧清稚發言,一聽主人歸家,倏而闔唇。

張居正將庭間眾人掃去,目光觸及申時行的那刻,瞳眸陡然加深。

又視了眼顧清稚,觀她眉眼輕松,猶然與人自在閑談,深釋一息:“天色已晚,諸位可要留於我家用哺食?”

誰知他是不是真心想留人吃飯,二客人忙婉言謝絕:“不敢勞煩相公,家人已在府中相候用膳。”

“師……師相,時行有事欲請教師相。”申時行面露為難,誰知張居正甫歸家便下了逐客令,連政事也無法見縫插針。

張居正幽深視他:“若無緊急事,明日閣中再報。”

候著客人皆告辭,顧清稚挑了挑眉,攤手道:“張先生把我的客人都嚇跑了。”

張居正卻未回答她。

緘默了片刻,有頃,他望向顧清稚:“我有物什予你。”

“張先生是說那幅趙孟頫的字麽?”顧清稚微笑,“我已經藏起來了。”

“喜歡麽?”他註視她牽起的唇畔,目光竟流溢出失神。

顧清稚忍住詫異:“喜歡呀,謝謝張先生的禮物。”

張居正道:“不獨這幅字,還有一件。”

他踱向立在梧桐下的顧清稚,於咫尺之外頓了腳步,驀地,伸臂將她雙肩擁入懷中。

“張先生怎麽了?”顧清稚訝道。

他退後半步,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

“張先生不用再送我東西了,我不走便是。”她小聲嘟噥著,一面將其打開。

須臾,眸中忽生愕然:“路引?”轉瞬反應過來:“那我走了?”

她始料未及他竟答應得這麽爽快。

“去罷。”他背轉身去,負手而立,眼底落寞隨風聲蕭蕭而去,“一路小心,到了江南寄信於我。”

顧清稚早已窺出他的悵然,上前一步跨至他身前,在他那張平靜的面容上來回逡巡,試圖審視出端倪。

“張先生為何忽然同意了?”顧清稚問。

張居正神色自若:“徐公於我恩重如山,我豈能妨礙其親孫盡孝。你將敬修攜上,或可慰二老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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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稚卻是舍不得,嘴唇囁嚅:“但我要是把小修都帶走了,誰來陪張先生呢?”

她私心裏決不願見他孑然一身。

張居正收回游移目光,定於她眸底:“徐元春向我告假兩月,你呢?”

顧清稚硬著頭皮,實話實說:“恐我不止。”

她不想再做言而無信之人,既然他已做出讓步,她更無法再行欺騙。

“一切依你。”張居正閉目,出她意料地好說話,“只是千萬常寄信來。”

他如此切切提醒,足見書信已是他的底線,顧清稚點頭:“我會的,張先生也記著寫信到江南,我等著收呢。”

“好。”他當然會時常致書。

她神情有些怯怯,像是害怕他的回答:“那我走了,張先生會難過麽?”

可他只想她能快樂。

張居正思著,眺見庭前小桌上擱著一副紙筆。他步近前去,挽毫蘸墨,忍住心底翻湧浪潮,所有難言的苦悶與思緒俱在紙端一筆勾銷:

“江上早梅紛可折,江南驛使未相逢。

已知天地共行客,不為別離愁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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