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會主動鉆進縫隙裏的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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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3 會主動鉆進縫隙裏的小貓
姜幻雖說和前制作人矛盾已久，最後還極端地鬧到前制作人終於離職，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前制作人對她寫作的辱罵，讓她每次打開文檔都要深吸一口氣。兩周寫一個包的量，然後說看不到畫面，拿著好萊塢標準故事節奏和救貓咪來品評劇情，實際上連救貓咪和人物弧光是什麽都不知道，最要命的是非要覺得自己懂愛情，寫出來的東西通通像古早男頻，擦邊都要描寫女生，妥妥的 AV 視角。
折磨到現在，洗掉這些被強加的壞習慣都像治療急病後遺癥一樣，沒時間養，更沒錢休假調理。姜幻知道，唯一能拿出的優點，就是她死都要做這個，創造女孩都能自由生活的開放世界，無需媲美 3A 制作也無需思考男女平等，當女孩在《熱戀大陸》裏被托舉被喜愛，是她的終極目的。
柏鏡川說讓她超越自己，沒聽錯吧？她只是個在公司打了三四年工，改了無數稿沒一次上線的無能劇情文案，編劇倆字都擔不上，還總編劇？還要超越他？
能吹牛的人很多，但姜幻從來不吹沒準備的牛，還沒到寫出什麽就能被肯定的程度，現在說這個雖然很燃，但更像大軍將至兵臨城下，死馬當活馬醫。
會議如約而至。前面的時間，姜幻和同事集思廣益，白板寫滿了擦掉重來，在公司旁邊住酒店輪番寫稿，一邊哭一邊敲鍵盤，把劇情大綱和二十章的故事都寫完了，至於提出更好意見的同事，兩個人關系微妙，在有分歧的情節寫了各自偏向的版本。以為自己做得足夠好，但柏鏡川推了推眼鏡，表情嚴肅地從第一頁翻到了最後一頁。他喜歡看紙質稿件，翻頁聲會令人緊張，折磨下屬。長久地悶在辦公室裏，放松大腦和出去吸收新事物的機會並不多，姜幻總想著再等等，熬過年終獎熬到項目上線，時間一年又一年地過去，她的思維逐漸僵化，鍵盤敲到語法錯亂都認不出來。這些問題她都知道，看向柏鏡川的目光逐漸畏縮。
問題她都知道，意識不到的問題也肯定會出現，但瓶頸哪裏那麽容易被解決……
柏鏡川看完第一個動作就是扭過頭看著姜幻：“你也才二十八歲，心已經死了嗎？”
“……”
“能被洛瑞選進來做劇情編劇，就是有把握情感的能力的。拿得出手的僅此而已嗎？在我看來，現在的故事像垃圾，是對項目提不起興趣不願跟同事溝通在委屈自己，又因為害怕我，想要保住工作，急匆匆寫的一版。”
“……”
“因為和其他部門溝通困難就隨著他們目前的畫面和動作配字嗎？這個男主，生硬，刻意，跟他基本的人設不符，不討人喜歡，名字也沒有記憶點。”
“……”
接連暴擊，柏鏡川是懂得如何讓人挫敗的，看他連續攻擊，姜幻頭越來越低，恨不得低到海平面以下。
“我不管你怎麽寫出來，下一版我要真情實感。如果失戀了就把失落寫進文字裏，如果害怕被辭退就把恐慌融進去，失戀了就描寫你的心碎，需要愛上人物那就去愛上他……擔心私設就去尋找共鳴的感情，畏縮又害怕只會寫出平庸的東西。沒有靈魂的東西我可以雇人寫行活，可以扔進電腦裏找人工智能合成，讓我看到你的情感，判斷你到底值不值。”
這還是柏鏡川第一次說話如此直接又無情。姜幻聽多了柏鏡川無來由的肉麻，覺得這才是他的真實人格——理智，結果至上，對殘忍的一面毫不隱藏。但柏鏡川即便是對自己有所青睞也會當著這麽多人的面斥責她的無能，還真是有點顏面難保。
姜幻在心裏嘆了口氣，就算需要被推一把，這推得也太痛了些。
柏鏡川把紙稿往桌上一放，聲音不大聲線很低，明擺著要把壓力堆得更高：“一個周末，改得好嗎？”
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姜幻搖著牙看著柏鏡川，只要是和他碰，就死也不想認輸。
「姜幻對你的好感度+50。」
周末躲在圖書館資料室的姜幻一本本地翻編劇書，試圖尋找一些技法彌補缺陷。老板最推崇好萊塢故事法，又熱衷公務員類型的男主角，竹馬和天降必須都要有，真愛反目成仇，反派為愛洗白，她該寫的都寫了，美術定了技術定了，動補做了口型對了，她還能寫出什麽花來……
似乎有人透過書架在看她。姜幻定睛一看，是……單迪蒙。她有點驚訝：“你怎麽會在這裏？”
“找資料，順便約了人談事情。”單迪蒙推了推眼鏡：“你拒絕了我的邀約又不肯回我信息，在這裏遇到你，我保證純屬巧合。但你發生了什麽事情，總要跟仁武路的神講一講吧？”
姜幻總不能說起自己被上司開大會的時候挖苦，見到單迪蒙相當於見到溫柔鄉，非要哭出來不可。想說又說不出，她只能笑著打趣：“這不是遇到了嘛。”
“你有心事。”
“沒什麽。你見過我太多窘迫的時候了，我講了又多一樁丟臉的事，這不可以。”
“哦？為什麽不可以？我很樂意分擔你的壓力。”
“你是我的債主，債還清了也不能跟你說太多，依賴太多了我站不起來怎麽辦……”
“可是債都還清了，也沒見你多依賴我。你送了我一套搪瓷杯，說要在店裏招待朋友，但都被你打碎了，完全不給別人用的機會；剩下的兩個我拿回家裏，我的是小棕熊你的是小黑貓，你每次都拿錯，現在又說不能依賴我，嗯，看來是真的不需要我了……”
單迪蒙裝作傷心，演技又有些差，寥寥幾句，姜幻敗下陣來。單迪蒙把食指豎在嘴唇邊：“我們小聲一點，保證只有我聽到，絕不說出去。”
姜幻被單迪蒙拉著坐在書架中間的飄窗，有點擁擠，但她很喜歡肩並肩的感覺。聲音壓得湊在耳邊，單迪蒙耳廓被太陽曬得透紅，絨毛都看得清，身上還有淡淡的香氣。單迪蒙悉數聽了，並不急著發表評價：“你好像很喜歡這種小空間。”
“嗯，意外地很有安全感。小時候雖然窮，房子很小，我經常鉆在小的位置，也許是媽媽總是拔了電把我放進洗衣機滾筒的原因——她要做很多家務。那會兒陪媽媽挑受潮的大米裏的潮蟲，削爛桃子做罐頭，打毛衣纏線團看灰塵在空氣裏飛，我能想象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很少聽姜幻剖白，單迪蒙饒有興趣，伸手捋掉姜幻在嘴角的碎發。有人路過睨了一眼，單迪蒙展開面前的畫冊擋住了兩個人的臉，圖片是電影《愛在日落黃昏時》。
“我們很吵嗎？”
剛剛說完就有男孩尖叫的聲音，被媽媽拉著走出了圖書館。兩個人相視一笑，輕得像在耳邊呵氣，怪不得被認作情侶。
難得不戴墨鏡煮面條打游戲，單迪蒙看起來睿智了不少，並且出現在圖書館，十分令人意外。陽光落在銅版紙上，書很重，但單迪蒙沒有合上書頁，把其他人隔絕在外，悄悄話的聲音更輕了。肩膀傳來溫熱，姜幻有一絲絲心動。想起之前和前制作人鬥智鬥勇，最後能扳倒他讓他卷鋪蓋走人，還多虧了單迪蒙收集的完整資料。她撓了撓頭：“前制作人離職了還要多虧你呢。”
“幫想實現夢想的人鋪平道路，我做這些不算什麽。”
“可惜我現在沒什麽想象力，少女時期厲害多了。”
“哦？”
“嗯。但想象力太豐富也不是好事。”姜幻敲了敲腦殼：“初中時語文老師布置過一次作業，內容是‘我和我的特長之路’，同學寫了畫畫，彈鋼琴，芭蕾舞……但我什麽都沒有學過，只在繪畫班窗戶旁邊偷瞄過，看過鄰居姐姐的版畫，就有樣學樣地編了個《我的繪畫之路》，編了很多細節，畫得很刻苦也很癡迷，小刀刻傷了手把血滴在紙上那種……結果那篇作文因為太生動翔實，被語文老師拿來油印了一百五十六份，她教的每個同學都讀了，她還要封為佳作點評，那節課我如坐針氈，無地自容，老師問我是不是屬實，我只能點頭，還要展示手上的疤，心裏想著，老師你知道什麽呀，我用鉛筆模仿畫片上的水冰月都會被外婆追著嘲笑，疤是放寒假無聊削木頭戳的，勵志全都是我編的……”姜幻捂著臉笑得尷尬：“我從小到大都在造假說服別人，天啊，太丟臉了。”
“但這不就是你的天賦嗎。”
“什麽天賦……”
“編出令人信服的故事。柏鏡川說你不好，也並不是全盤否定你，有的時候齒輪偏了，只要拿出來轉個位置就能插進縫裏運轉，你只是需要找到角度。”
姜幻楞了一秒：“單迪蒙，誇讚我太多，我會蒙蔽雙眼的。”
單迪蒙抽出姜幻手中的編劇工具書：“我沒記錯的話，這本書你看過三遍了。你本身就足夠靈動了，當局者迷，你需要的反而是抽身出來，站得遠一點，找回最開始的感覺。”
“你覺得喜歡上一個人，會有助於寫出角色嗎？”
“當然需要。豐沛的情感是藝術家必備的品質。”
“我不算藝術家……”
“但掌控情感是很重要的，我相信你可以。人類的情感是共同的，無論是友誼還是愛情，閃光的東西肯定能被提煉出來放在最該放置的地方，只要是真心，觀眾都會找到共鳴並且被打動。我這麽說，你能明白嗎？最重要的是，寫出這些的人是你。”
和單迪蒙相處就像蕩秋千，永遠像在嬉戲，不想停下來，也永遠不會有停靠的歸屬感。但他會一直推著後背任她一次次飛起來，讓她看到高處的風景，姜幻把原因歸結為他是迷人的奸商。此刻她有種停靠般的錯覺：“你是怎麽做到一直這麽松弛的……”
“我也有為之苦惱的事情，但看到你就會放松下來。重要的人在身邊，會令我安心。”
“仁武路的每個你幫助過的人都能讓你安心嗎？”
單迪蒙抿著嘴，微笑裏有一點點責備，但沒生氣。不能再問了，姜幻一溜煙逃走：“我再去轉轉，你先忙。”
在書架中間偏偏逡巡，姜幻的腳步轉得越發輕盈，仿佛被《愛在日落黃昏時》靜謐又暧昧的氛圍傳染，又仿佛真的被單迪蒙治愈了。她很想問問單迪蒙和什麽人相約，仁武路的老板跑來圖書館找的是什麽資料，但又不能問得太多——是仁武路大家的“神”，她管得太多就越界了。但仔細一想，單迪蒙身上的秘密不比柏鏡川少，又都繞著彎子不肯說，仿佛背著隱藏的故事做謎語人就能讓男人更有魅力一樣。
翻了無數本書，看了各種愛情情節，姜幻繞來繞去，跳舞一樣旋回了單迪蒙身邊，單迪蒙找了個位置靠著睡著了。眼鏡硌在臉上扭曲變形，鼻梁也壓出一小塊凹陷。姜幻伸出手慢慢地抽他的眼鏡，盡可能放慢動作，單迪蒙沒醒。終於完整地抽出來，她手一滑，啪地摔在地上，又路過的人看過來，姜幻手忙慌亂地拾起來，用手勢道了個歉。
單迪蒙沒被吵醒。姜幻看著他的眼皮褶皺和眼尾細小的紋路，灰塵在空中慢慢舞動，似乎旋轉的舞步在陽光裏就更婉轉一樣，小時候的快樂又來了。真安靜，單迪蒙如果縮小了，一定是個漂亮的淺色書房擺件，毛茸茸的那種。她拿起單迪蒙的眼鏡，只是試了一下就秒速眩暈，原來年紀輕輕的單迪蒙竟然看不清近處的東西嗎？那豈不是有千裏眼，隨便眺望一下都能對遠處的事情帷幄在胸……
面前的人微微動了動，醒了過來，看到姜幻拿著眼鏡有點驚訝，伸出手很快拿走了眼鏡：“抱歉，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剛剛坐下。但你竟然是遠視眼，煮面還能不放錯調味料？”
“無他，唯手熟耳。”短短幾句，單迪蒙松弛地繞開了他的視力：“我還有事情，如果需要畫冊的靈感可以來家裏找我，港臺的原畫我都有。”
姜幻有點意外：“還有什麽是單迪蒙沒收藏的嗎？”
“你呀。”
這話成功讓姜幻笑著翻了個白眼，伸手擼亂了他額前的頭發——被單迪蒙逗弄，即便不會相信是真的也足夠寬慰。
姜幻中午提著咖啡到了仁武路，上了樓敲門，門沒鎖。仁武路的老板們互為鄰居，基本不設防；姜幻喚了幾聲，單迪蒙不在家，也許是有事情先去忙。姜幻脫了鞋子走進房間，地板上的書架擺著畫冊和設定集，姜幻仔仔細細地翻了兩個小時，還趴在地毯上做了筆記，心滿意足。站起身時發現家具位置微調過，單迪蒙把桌子挪開了一個人的位置，是掉東西需要撿起來忘了推回去嗎？但地板幹幹凈凈，一個棉布海綿坐墊歪著掉了進去。姜幻盯著這個被陽光填滿了一半的角落很久，把杯子放在桌邊退著坐了進去，剛好整個人卡在裏面，陽光愜意地照進來，她摸到桌上擺著的《夜鶯與玫瑰》，一頁一頁安靜地翻，書上寫著，我為之所快樂的事情是他的痛苦。夜鶯為了盛開的玫瑰付出了生命，姜幻想到了單迪蒙，在畫插畫時，不知道有沒有想念曾經喜歡過的二次元人物。想到曾經的角色不會再出現，惋惜和難過會隨著時間減少嗎？
夢裏奇奇怪怪地出現了幻象，像是一個競技場，又像是個陌生的賽博城市，熟悉大過陌生，姜幻在樓梯裏來回走都是死路，緊張得攥緊了拳頭。像學校又像繁榮的街道，人海中有人和她遠遠對望，明顯不是陌生人，卻又想不起來是誰……
「夢境軌道已接入，等待開啟。」
一腳踩空了醒來，正好看到半跪在面前的單迪蒙。午後陽光很好，他穿著件 V 字領的毛衣，露出鎖骨和脖頸，擡起眼能看到的原本是喉結，他靠過來，於是兩個人在陽光下脈脈對視。姜幻有些不自在：“你能看清我嗎？”
“其他的東西看不清，但你的話，可以。”
姜幻不太理解這句話——她有什麽特別的，不都是人。
“這個縫隙，是我特意挪開的。”
“誒？”
“面對喜歡鬧的小孩和小貓，最好的方式是把桌子挪開一個可以鉆進去的縫隙，這樣她們就會找到這個適合鉆進去的空間和自己玩，這是捕捉好奇心和童真必備秘密武器。但另一個角度，喜歡鉆進縫隙的人總是缺少自信，心裏有傷口就會下意識地躲起來，實際上又想被人找到。”
“你還真是熟知心理學啊……”
“並不是，只是我很了解你，並且足夠有耐心。是你對我不夠有防備，才會掉進我的陷阱。”
“陷阱……”姜幻在逼仄的空間裏局促地自我開脫：“你是我最安全的後盾，不說是溫柔鄉就算了，怎麽可能是陷阱。”
“那為什麽會困在這裏呢？是不是太沒說服力了。”
鼻尖被輕輕點了一下，有單迪蒙的地方都像罩著柔光鏡，在他身上永遠感受不到聲勢奪人和居高臨下，就像此刻他半跪在地板上，溫柔地平視她。姜幻捧著那本《夜鶯與玫瑰》坐在角落裏，他輕輕靠過來，鼻息落在她的臉頰，能看到他眼中略微局促的自己，沒有 wink，沒有咬唇，更沒有湊過來親吻的意思，幹幹凈凈。笑起來嘴角的痣顯得他有所預謀，但胡茬青青，應該是她強行擠出了時間。沒法向後躲避也不能推開他鉆出去，想要躲開目光才發現桌角留下口紅印的杯子上是小熊圖案，她又一次用錯了單迪蒙的水杯。
他永遠都記不得把自己的杯子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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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幻雖說和前制作人矛盾已久，最後還極端地鬧到前制作人終於離職，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前制作人對她寫作的辱罵，讓她每次打開文檔都要深吸一口氣。兩周寫一個包的量，然後說看不到畫面，拿著好萊塢標準故事節奏和救貓咪來品評劇情，實際上連救貓咪和人物弧光是什麽都不知道，最要命的是非要覺得自己懂愛情，寫出來的東西通通像古早男頻，擦邊都要描寫女生，妥妥的 AV 視角。
折磨到現在，洗掉這些被強加的壞習慣都像治療急病後遺癥一樣，沒時間養，更沒錢休假調理。姜幻知道，唯一能拿出的優點，就是她死都要做這個，創造女孩都能自由生活的開放世界，無需媲美 3A 制作也無需思考男女平等，當女孩在《熱戀大陸》裏被托舉被喜愛，是她的終極目的。
柏鏡川說讓她超越自己，沒聽錯吧？她只是個在公司打了三四年工，改了無數稿沒一次上線的無能劇情文案，編劇倆字都擔不上，還總編劇？還要超越他？
能吹牛的人很多，但姜幻從來不吹沒準備的牛，還沒到寫出什麽就能被肯定的程度，現在說這個雖然很燃，但更像大軍將至兵臨城下，死馬當活馬醫。
會議如約而至。前面的時間，姜幻和同事集思廣益，白板寫滿了擦掉重來，在公司旁邊住酒店輪番寫稿，一邊哭一邊敲鍵盤，把劇情大綱和二十章的故事都寫完了，至於提出更好意見的同事，兩個人關系微妙，在有分歧的情節寫了各自偏向的版本。以為自己做得足夠好，但柏鏡川推了推眼鏡，表情嚴肅地從第一頁翻到了最後一頁。他喜歡看紙質稿件，翻頁聲會令人緊張，折磨下屬。長久地悶在辦公室裏，放松大腦和出去吸收新事物的機會並不多，姜幻總想著再等等，熬過年終獎熬到項目上線，時間一年又一年地過去，她的思維逐漸僵化，鍵盤敲到語法錯亂都認不出來。這些問題她都知道，看向柏鏡川的目光逐漸畏縮。
問題她都知道，意識不到的問題也肯定會出現，但瓶頸哪裏那麽容易被解決……
柏鏡川看完第一個動作就是扭過頭看著姜幻：“你也才二十八歲，心已經死了嗎？”
“……”
“能被洛瑞選進來做劇情編劇，就是有把握情感的能力的。拿得出手的僅此而已嗎？在我看來，現在的故事像垃圾，是對項目提不起興趣不願跟同事溝通在委屈自己，又因為害怕我，想要保住工作，急匆匆寫的一版。”
“……”
“因為和其他部門溝通困難就隨著他們目前的畫面和動作配字嗎？這個男主，生硬，刻意，跟他基本的人設不符，不討人喜歡，名字也沒有記憶點。”
“……”
接連暴擊，柏鏡川是懂得如何讓人挫敗的，看他連續攻擊，姜幻頭越來越低，恨不得低到海平面以下。
“我不管你怎麽寫出來，下一版我要真情實感。如果失戀了就把失落寫進文字裏，如果害怕被辭退就把恐慌融進去，失戀了就描寫你的心碎，需要愛上人物那就去愛上他……擔心私設就去尋找共鳴的感情，畏縮又害怕只會寫出平庸的東西。沒有靈魂的東西我可以雇人寫行活，可以扔進電腦裏找人工智能合成，讓我看到你的情感，判斷你到底值不值。”
這還是柏鏡川第一次說話如此直接又無情。姜幻聽多了柏鏡川無來由的肉麻，覺得這才是他的真實人格——理智，結果至上，對殘忍的一面毫不隱藏。但柏鏡川即便是對自己有所青睞也會當著這麽多人的面斥責她的無能，還真是有點顏面難保。
姜幻在心裏嘆了口氣，就算需要被推一把，這推得也太痛了些。
柏鏡川把紙稿往桌上一放，聲音不大聲線很低，明擺著要把壓力堆得更高：“一個周末，改得好嗎？”
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姜幻搖著牙看著柏鏡川，只要是和他碰，就死也不想認輸。
「姜幻對你的好感度+50。」
周末躲在圖書館資料室的姜幻一本本地翻編劇書，試圖尋找一些技法彌補缺陷。老板最推崇好萊塢故事法，又熱衷公務員類型的男主角，竹馬和天降必須都要有，真愛反目成仇，反派為愛洗白，她該寫的都寫了，美術定了技術定了，動補做了口型對了，她還能寫出什麽花來……
似乎有人透過書架在看她。姜幻定睛一看，是……單迪蒙。她有點驚訝：“你怎麽會在這裏？”
“找資料，順便約了人談事情。”單迪蒙推了推眼鏡：“你拒絕了我的邀約又不肯回我信息，在這裏遇到你，我保證純屬巧合。但你發生了什麽事情，總要跟仁武路的神講一講吧？”
姜幻總不能說起自己被上司開大會的時候挖苦，見到單迪蒙相當於見到溫柔鄉，非要哭出來不可。想說又說不出，她只能笑著打趣：“這不是遇到了嘛。”
“你有心事。”
“沒什麽。你見過我太多窘迫的時候了，我講了又多一樁丟臉的事，這不可以。”
“哦？為什麽不可以？我很樂意分擔你的壓力。”
“你是我的債主，債還清了也不能跟你說太多，依賴太多了我站不起來怎麽辦……”
“可是債都還清了，也沒見你多依賴我。你送了我一套搪瓷杯，說要在店裏招待朋友，但都被你打碎了，完全不給別人用的機會；剩下的兩個我拿回家裏，我的是小棕熊你的是小黑貓，你每次都拿錯，現在又說不能依賴我，嗯，看來是真的不需要我了……”
單迪蒙裝作傷心，演技又有些差，寥寥幾句，姜幻敗下陣來。單迪蒙把食指豎在嘴唇邊：“我們小聲一點，保證只有我聽到，絕不說出去。”
姜幻被單迪蒙拉著坐在書架中間的飄窗，有點擁擠，但她很喜歡肩並肩的感覺。聲音壓得湊在耳邊，單迪蒙耳廓被太陽曬得透紅，絨毛都看得清，身上還有淡淡的香氣。單迪蒙悉數聽了，並不急著發表評價：“你好像很喜歡這種小空間。”
“嗯，意外地很有安全感。小時候雖然窮，房子很小，我經常鉆在小的位置，也許是媽媽總是拔了電把我放進洗衣機滾筒的原因——她要做很多家務。那會兒陪媽媽挑受潮的大米裏的潮蟲，削爛桃子做罐頭，打毛衣纏線團看灰塵在空氣裏飛，我能想象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很少聽姜幻剖白，單迪蒙饒有興趣，伸手捋掉姜幻在嘴角的碎發。有人路過睨了一眼，單迪蒙展開面前的畫冊擋住了兩個人的臉，圖片是電影《愛在日落黃昏時》。
“我們很吵嗎？”
剛剛說完就有男孩尖叫的聲音，被媽媽拉著走出了圖書館。兩個人相視一笑，輕得像在耳邊呵氣，怪不得被認作情侶。
難得不戴墨鏡煮面條打游戲，單迪蒙看起來睿智了不少，並且出現在圖書館，十分令人意外。陽光落在銅版紙上，書很重，但單迪蒙沒有合上書頁，把其他人隔絕在外，悄悄話的聲音更輕了。肩膀傳來溫熱，姜幻有一絲絲心動。想起之前和前制作人鬥智鬥勇，最後能扳倒他讓他卷鋪蓋走人，還多虧了單迪蒙收集的完整資料。她撓了撓頭：“前制作人離職了還要多虧你呢。”
“幫想實現夢想的人鋪平道路，我做這些不算什麽。”
“可惜我現在沒什麽想象力，少女時期厲害多了。”
“哦？”
“嗯。但想象力太豐富也不是好事。”姜幻敲了敲腦殼：“初中時語文老師布置過一次作業，內容是‘我和我的特長之路’，同學寫了畫畫，彈鋼琴，芭蕾舞……但我什麽都沒有學過，只在繪畫班窗戶旁邊偷瞄過，看過鄰居姐姐的版畫，就有樣學樣地編了個《我的繪畫之路》，編了很多細節，畫得很刻苦也很癡迷，小刀刻傷了手把血滴在紙上那種……結果那篇作文因為太生動翔實，被語文老師拿來油印了一百五十六份，她教的每個同學都讀了，她還要封為佳作點評，那節課我如坐針氈，無地自容，老師問我是不是屬實，我只能點頭，還要展示手上的疤，心裏想著，老師你知道什麽呀，我用鉛筆模仿畫片上的水冰月都會被外婆追著嘲笑，疤是放寒假無聊削木頭戳的，勵志全都是我編的……”姜幻捂著臉笑得尷尬：“我從小到大都在造假說服別人，天啊，太丟臉了。”
“但這不就是你的天賦嗎。”
“什麽天賦……”
“編出令人信服的故事。柏鏡川說你不好，也並不是全盤否定你，有的時候齒輪偏了，只要拿出來轉個位置就能插進縫裏運轉，你只是需要找到角度。”
姜幻楞了一秒：“單迪蒙，誇讚我太多，我會蒙蔽雙眼的。”
單迪蒙抽出姜幻手中的編劇工具書：“我沒記錯的話，這本書你看過三遍了。你本身就足夠靈動了，當局者迷，你需要的反而是抽身出來，站得遠一點，找回最開始的感覺。”
“你覺得喜歡上一個人，會有助於寫出角色嗎？”
“當然需要。豐沛的情感是藝術家必備的品質。”
“我不算藝術家……”
“但掌控情感是很重要的，我相信你可以。人類的情感是共同的，無論是友誼還是愛情，閃光的東西肯定能被提煉出來放在最該放置的地方，只要是真心，觀眾都會找到共鳴並且被打動。我這麽說，你能明白嗎？最重要的是，寫出這些的人是你。”
和單迪蒙相處就像蕩秋千，永遠像在嬉戲，不想停下來，也永遠不會有停靠的歸屬感。但他會一直推著後背任她一次次飛起來，讓她看到高處的風景，姜幻把原因歸結為他是迷人的奸商。此刻她有種停靠般的錯覺：“你是怎麽做到一直這麽松弛的……”
“我也有為之苦惱的事情，但看到你就會放松下來。重要的人在身邊，會令我安心。”
“仁武路的每個你幫助過的人都能讓你安心嗎？”
單迪蒙抿著嘴，微笑裏有一點點責備，但沒生氣。不能再問了，姜幻一溜煙逃走：“我再去轉轉，你先忙。”
在書架中間偏偏逡巡，姜幻的腳步轉得越發輕盈，仿佛被《愛在日落黃昏時》靜謐又暧昧的氛圍傳染，又仿佛真的被單迪蒙治愈了。她很想問問單迪蒙和什麽人相約，仁武路的老板跑來圖書館找的是什麽資料，但又不能問得太多——是仁武路大家的“神”，她管得太多就越界了。但仔細一想，單迪蒙身上的秘密不比柏鏡川少，又都繞著彎子不肯說，仿佛背著隱藏的故事做謎語人就能讓男人更有魅力一樣。
翻了無數本書，看了各種愛情情節，姜幻繞來繞去，跳舞一樣旋回了單迪蒙身邊，單迪蒙找了個位置靠著睡著了。眼鏡硌在臉上扭曲變形，鼻梁也壓出一小塊凹陷。姜幻伸出手慢慢地抽他的眼鏡，盡可能放慢動作，單迪蒙沒醒。終於完整地抽出來，她手一滑，啪地摔在地上，又路過的人看過來，姜幻手忙慌亂地拾起來，用手勢道了個歉。
單迪蒙沒被吵醒。姜幻看著他的眼皮褶皺和眼尾細小的紋路，灰塵在空中慢慢舞動，似乎旋轉的舞步在陽光裏就更婉轉一樣，小時候的快樂又來了。真安靜，單迪蒙如果縮小了，一定是個漂亮的淺色書房擺件，毛茸茸的那種。她拿起單迪蒙的眼鏡，只是試了一下就秒速眩暈，原來年紀輕輕的單迪蒙竟然看不清近處的東西嗎？那豈不是有千裏眼，隨便眺望一下都能對遠處的事情帷幄在胸……
面前的人微微動了動，醒了過來，看到姜幻拿著眼鏡有點驚訝，伸出手很快拿走了眼鏡：“抱歉，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剛剛坐下。但你竟然是遠視眼，煮面還能不放錯調味料？”
“無他，唯手熟耳。”短短幾句，單迪蒙松弛地繞開了他的視力：“我還有事情，如果需要畫冊的靈感可以來家裏找我，港臺的原畫我都有。”
姜幻有點意外：“還有什麽是單迪蒙沒收藏的嗎？”
“你呀。”
這話成功讓姜幻笑著翻了個白眼，伸手擼亂了他額前的頭發——被單迪蒙逗弄，即便不會相信是真的也足夠寬慰。
姜幻中午提著咖啡到了仁武路，上了樓敲門，門沒鎖。仁武路的老板們互為鄰居，基本不設防；姜幻喚了幾聲，單迪蒙不在家，也許是有事情先去忙。姜幻脫了鞋子走進房間，地板上的書架擺著畫冊和設定集，姜幻仔仔細細地翻了兩個小時，還趴在地毯上做了筆記，心滿意足。站起身時發現家具位置微調過，單迪蒙把桌子挪開了一個人的位置，是掉東西需要撿起來忘了推回去嗎？但地板幹幹凈凈，一個棉布海綿坐墊歪著掉了進去。姜幻盯著這個被陽光填滿了一半的角落很久，把杯子放在桌邊退著坐了進去，剛好整個人卡在裏面，陽光愜意地照進來，她摸到桌上擺著的《夜鶯與玫瑰》，一頁一頁安靜地翻，書上寫著，我為之所快樂的事情是他的痛苦。夜鶯為了盛開的玫瑰付出了生命，姜幻想到了單迪蒙，在畫插畫時，不知道有沒有想念曾經喜歡過的二次元人物。想到曾經的角色不會再出現，惋惜和難過會隨著時間減少嗎？
夢裏奇奇怪怪地出現了幻象，像是一個競技場，又像是個陌生的賽博城市，熟悉大過陌生，姜幻在樓梯裏來回走都是死路，緊張得攥緊了拳頭。像學校又像繁榮的街道，人海中有人和她遠遠對望，明顯不是陌生人，卻又想不起來是誰……
「夢境軌道已接入，等待開啟。」
一腳踩空了醒來，正好看到半跪在面前的單迪蒙。午後陽光很好，他穿著件 V 字領的毛衣，露出鎖骨和脖頸，擡起眼能看到的原本是喉結，他靠過來，於是兩個人在陽光下脈脈對視。姜幻有些不自在：“你能看清我嗎？”
“其他的東西看不清，但你的話，可以。”
姜幻不太理解這句話——她有什麽特別的，不都是人。
“這個縫隙，是我特意挪開的。”
“誒？”
“面對喜歡鬧的小孩和小貓，最好的方式是把桌子挪開一個可以鉆進去的縫隙，這樣她們就會找到這個適合鉆進去的空間和自己玩，這是捕捉好奇心和童真必備秘密武器。但另一個角度，喜歡鉆進縫隙的人總是缺少自信，心裏有傷口就會下意識地躲起來，實際上又想被人找到。”
“你還真是熟知心理學啊……”
“並不是，只是我很了解你，並且足夠有耐心。是你對我不夠有防備，才會掉進我的陷阱。”
“陷阱……”姜幻在逼仄的空間裏局促地自我開脫：“你是我最安全的後盾，不說是溫柔鄉就算了，怎麽可能是陷阱。”
“那為什麽會困在這裏呢？是不是太沒說服力了。”
鼻尖被輕輕點了一下，有單迪蒙的地方都像罩著柔光鏡，在他身上永遠感受不到聲勢奪人和居高臨下，就像此刻他半跪在地板上，溫柔地平視她。姜幻捧著那本《夜鶯與玫瑰》坐在角落裏，他輕輕靠過來，鼻息落在她的臉頰，能看到他眼中略微局促的自己，沒有 wink，沒有咬唇，更沒有湊過來親吻的意思，幹幹凈凈。笑起來嘴角的痣顯得他有所預謀，但胡茬青青，應該是她強行擠出了時間。沒法向後躲避也不能推開他鉆出去，想要躲開目光才發現桌角留下口紅印的杯子上是小熊圖案，她又一次用錯了單迪蒙的水杯。
他永遠都記不得把自己的杯子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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