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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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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亨利把下巴朝桌子上的那些培養皿擡了擡,“所有的試驗都很正常。我還特地弄了一些水精靈來測試,它們全部都在這裏面存活下來了。哦,看看這些海水和空氣的樣本,還有泥土,它們雖然有輕微汙染,但是並不能導致人魚患病。”

魯珀特滿意地合上病歷:“很好……值得安慰的是,你做得很好,孩子。一個醫生該做的你基本上都做了。”

“如果沒有讓卡爾喀小姐康覆,這些都完全沒有意義。”

“是的!”魯珀特先生似乎更加高興,“你明白這一點實在是讓我欣慰。醫生的最終目的是讓病人痊愈,我們要的是一個結果,否則過程再完美也只是一個無用的修飾詞。”

“啊,請原諒,”莎士比亞忍無可忍地插嘴,“從修辭的角度來說,修飾詞都有其本身的作用……”

兩個醫生同時轉向龍,四只一模一樣的藍眼睛都盯著他。

龍吞了一口唾沫:“好吧,抱歉,兩位請繼續。”

魯珀特先生矜持地笑了,又對亨利說:“卡爾喀小姐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跟她的朋友們會合,我無法勸阻她,你知道,女人一旦固執起來,直到宇宙毀滅也不會改變主意的。所以我在考慮,如果沒法找到真正的病因,或許有另外的治療方法可以彌補。”

亨利警覺地皺起眉頭,而他的父親依然神情自若地說:“要把產生異變的身體恢覆到原狀,其實可以用再生接骨木。”

亨利倒抽了一口氣,睜大了眼睛,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對面的人,一時間沒有回答。

魯珀特先生把病歷本放回到兒子跟前,然後輕松地拍拍自己的膝蓋,走出了治療室。好像他什麽都沒有說,也並沒有在治療方法上給兒子什麽提示。

莎士比亞看著那個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虛擬的墻壁背後,終於長長地出了口氣,好像宮廷貴婦解開緊身胸衣的時候那麽輕松。他愉快地說:“沒有要我泡紅茶,沒命令我升壁爐,沒有要求增加濕度,今天您的父親真是隨和啊,老板。”

亨利看了他一眼,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龍對他憂郁的模樣很不以為然:“有什麽好犯愁的,老板?現在魯珀特先生對您的工作很滿意,瞧我說的,那樣就表明他勝券在握了。既然無論如何他都會贏,那您至少不能輸得太難看吧?”

“你聽懂了他說的嗎?”

“一個詞兒都沒漏!他告訴您用再生接骨木,這藥我沒聽過,不過應該能找到吧……我熟悉所有的藥材供應商。”

“不,莎士比亞,不,頭腦別這麽簡單。”亨利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再生接骨木’不是藥,那是一種手術,只不過運用的藥材含有接骨木花汁。它是用物理手段把肌體切割開,然後用魔藥促進生長,成為一個整體。這就意味著強行合並肉體,對於病人來說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

龍張著嘴,過了一小會兒,他轉了轉眼珠:“可是療效很好,不是嗎?否則您父親是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方法的。老板,如果您想贏,或許該試一試。”

“這並不是最終治療手段,莎士比亞!”醫生煩惱地搖搖頭,“再生接骨木是野蠻的療法,而我們不知道卡爾喀小姐的病因,如果她接受手術後幾年或者幾個月再發病怎麽辦?難道不停地回來讓我們給她動刀子?”

即使莎士比亞再可惡、再遲鈍、再令人厭煩,也無法說出“是的”這個詞兒。他舔了舔嘴唇,咳出一兩點火星兒:“好吧,我早就知道結局了……您一定會輸的,老板。雖然說魯珀特先生可惡,但是您的好心腸已經註定您不能為自己爭取未來。”

“別一副悲憫的口吻,你就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嗎?”

“好吧,老板。”龍寬宏大量地聳聳肩,“其實我更加同情卡爾喀小姐,她恐怕很難再吃到巨喉魚了。”

亨利盯著龍,足足有一分鐘,久得讓龍認為他被施了定形咒語。就在這位助理猶豫著要不要叫醒他的時候,醫生忽然問道:“你說什麽?”

“我說我得給卡爾喀小姐再多弄點兒好吃的,她的尾巴好不了,以後就很難吃到她喜歡的巨喉魚了。”

亨利的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的助理,接著狠狠地抓了一把頭發。這讓龍嚇了一大跳,“別這樣,老板,”他好心好意地勸他,“這不是您的錯!”

醫生英俊的臉上變換了好幾種顏色,就仿佛是外面的霓虹燈,最終他做了個深呼吸,忽然拍了拍龍的肩膀:“很好……非常好……我的意思是,莎士比亞,你還是有點兒用處的……”

龍不滿地嚷嚷起來:“每天都讓我做飯的人卻用這麽淺薄的方式道謝實在是太沒有禮貌了。”

可是醫生並沒有因此而道歉,他把龍趕出治療室,然後急匆匆地把書都翻出來,一本接著一本開始看。

(5)END

平安夜的前一天又下了雪,就連人魚也開始覺得冷了。米娜·卡爾喀小姐不再有興趣去逛街,老實地呆在屋子裏,這讓總是陪同她的魯珀特先生有了更多的時間來看書。

窗外的倫敦是一片鋪滿了棉花糖的童話世界,連窗棱上都有冰花。美麗的人魚穿著薄薄的絲綢睡衣,把頭靠在玻璃上,好奇地看著外面,莎士比亞走過來遞給她一杯加了檸檬的礦泉水,同時讚嘆她就仿佛是安徒生筆下的公主。

“安徒生是誰?”卡爾喀小姐饒有興趣地問。

於是龍只好尷尬地笑著走開了——他總是忘記妖魔們很少和他有同樣的興趣愛好。

“對了,莎士比亞。”魯珀特先生把龍叫過來,問道,“最近怎麽沒有看到亨利了,他老是縮在樓下,連晚餐也在那裏吃。”

“我不知道,先生。”保持著男孩兒外形的龍說,“我完全不知道,他也許在做實驗。”

“哦?難怪他昨天又要了米娜的血液樣本。”

“老板最近很努力。”莎士比亞實事求是地說,“您給他出了一個超級難題,先生,而且您正愉快地等待他失敗,所以他總有權力保住自己最後的尊嚴吧?”

魯珀特先生摘下眼鏡,驚奇地打量著龍:“看來你和亨利合作得非常愉快啊,莎士比亞,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我認為你是在為他說話——或者說,為他抱不平?”

龍挺直胸膛:“先生,我只為正義的那一方說話,這是我的原則。“

“嗯,你只為稍微不那麽討厭的一邊說話。”魯珀特先生笑了笑,然後把手上的《地中海度假指南》放下,“來,莎士比亞,我們到那邊去聊一聊。”

龍看了看旁邊懶洋洋的人魚,於是跟著前任老板來到了轉角的吧臺。

“好了,現在我要一杯威士忌。”魯珀特先生說。

因為夠不著櫃子,龍變回了原形飛到半空中,然後把酒倒好,放在他面前:“怎麽了,先生?您開始提前慶祝勝利了麽?”

“還是那句話,莎士比亞:治不好卡爾喀小姐,這裏就沒有什麽勝利者。”

“哦,”龍三角形的小腦袋晃了晃,“至少您成功地打消了亨利腦子裏最後一點兒轉行的念頭,這是您的最終目的吧。”

“你讀了那麽多書卻仍然如此淺薄啊,”魯珀特先生轉動著杯子,對龍說,“莎士比亞,你要明白,希望屬於每個人,外力是不能消滅的。”

“所以如果亨利放棄了轉行的念頭,那也是他自己太容易退縮,是吧?先生,這樣做實在是太狡猾了,而且很陰險。不過,為什麽您會在離開了診所之後再回來幹這樣缺德的事情呢?其實您不回來,亨利也幹得好好的啊。”

魯珀特先生對龍充滿了惡意的無禮話一點也不介意,反而讚許地點點頭:“你變得會思考了,莎士比亞,想一想,你當年剛剛成為我的助手時是多麽多麽地幼稚啊。”

“謝謝您三十年的磨練,不過我還是想知道您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魯珀特先生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微笑,他還沒有洩露出願意回答的跡象,就聽見客廳那邊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他今天回來得真早,”前任醫生看了看手表,“居然還沒到六點。這可能是個壞消息:在聖誕節到來之前,他已經徹底放棄了。”

“或者是個好消息,聰明的亨利找到了治療的方法。”莎士比亞又頓了頓,“不過,如果他真的接受您的提示用那個該死的‘再生接骨木’,您還會承認他贏了嗎?”

魯珀特先生沒有回答,他喝光了威士忌,把杯子放下,朝客廳走去。龍連忙扇動著翅膀跟在後面。

亨利·格羅威爾帶著幾本書在沙發上坐下,他的臉色有些憔悴,但是眼睛卻依舊發亮,顯得很有精神。他向米娜·卡爾喀小姐問好,人魚不是很活潑地回了禮,那樣子跟前幾天比起來確實顯得萎頓了一些。似乎倫敦的一切都對她失去了吸引力,她現在只想呆在水裏,跟那些一條尾巴的朋友在一塊兒。

“我還以為又要讓莎士比亞把晚餐給你送下樓去呢。”老格羅威爾先生來到兒子面前坐下,“怎麽樣,孩子,卡爾喀小姐已經等不及離開倫敦了,你最好盡快地決定治療方法。”

“是的,亨利。”人魚露出苦惱的表情,“如果再不回去,我就要錯過冬季的巡游了,這非常嚴重,在我們的種群中相當於錯過了一次升學考試。只要能讓我的尾巴合攏——哪怕暫時合攏,多苦的事情我都接受!”

亨利搓著手,看了看米娜小姐姣美的臉,又看看父親。後者的藍眼睛裏平靜無波,仿佛什麽都沒有,無論是暗示、鼓勵還是嘲笑,都沒有。亨利按著自己的鼻梁,從面前的書堆裏抽出那個病歷本,一頁一頁地翻過,然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好吧,卡爾喀小姐,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坦率地承認:我沒有辦法把一條單尾人魚分開的尾巴合攏。”

米娜·卡爾喀小姐的臉上先露出愕然的神情,隨即不知所措地望向魯珀特先生。前任醫生連忙坐到她身邊,拍拍她的手,又追問道:“真遺憾……亨利,你確定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他把重音落在了敏感的字眼兒上。

年輕的醫生搖搖頭,於是人魚和魯珀特先生相互看了一眼,這次他們不約而同地有些失望。撲扇著翅膀的龍在半空中打量著三個人,忽然用前爪沖著亨利劃來劃去——那是他偶然在人類的葬禮上看到穿長袍的人做的動作,憑空畫一個十字的形狀。

魯珀特先生瞪了龍一眼,警告他不要落井下石,然後想選擇一個更好的開口方式和兒子談這個問題,但他還沒有說話,亨利卻突然擡起頭來,臉上竟然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不過,”年輕的醫生用一種極為興奮的口氣說,“我有辦法把一條雙尾人魚的上半身還原!”

室內一下子變得極為安靜。

米娜·卡爾喀小姐吃驚地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只緊緊地抓住了魯珀特先生的手;而莎士比亞劃十字的前爪也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差點兒連翅膀都忘記扇了。但他很快就回過神,咧開嘴,眼睛裏顯現出興奮的光——他太過於興奮了,連尾巴尖兒都在打顫,為了不發出歡呼,他把爪子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魯珀特先生的臉上開始有一點點的驚訝,帶著意料之外的錯愕,但是這樣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連半秒鐘都不到,他又變成了那仿佛掌握著一切的男人。

但是這樣的魯珀特先生並沒有再讓亨利覺得有壓迫感,他第一次保持著輕松的微笑面對父親,攤開雙手:“對不起了,爸爸,我想您從一開始就搞錯了一件事情:您給我介紹的病人,也就是卡爾喀小姐,她並不沒有得什麽單尾分離癥,她是一條徹徹底底、真真正正的雙尾人魚。”

“哦,為什麽你這樣認為?”前任醫生要求道,“說說你的根據,我親愛的孩子,是什麽讓你冒出這樣稀奇古怪的念頭呢?”

“上一次說到洪都拉斯的時候,我問卡爾喀小姐是不是去了藍洞。她很開心地給我說了一些,但是對於一條常年在熱帶區域游弋的人魚來說,特別提到珊瑚和海綿有些奇怪。要知道,那些東西對他們來說就像是路邊的石子兒一樣平凡無奇,甚至色彩斑斕的熱帶魚都跟我們身邊的麻雀一樣常見。藍洞的深度只有四百英尺左右,單尾人魚在那裏可以享受一下下潛的樂趣,可卡爾喀小姐提都沒提,大概是對於雙尾人魚來說,這樣的深度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魯珀特先生笑著搖搖頭:“哦,我親愛的的孩子,這樣的懷疑可真是太牽強了。你這是在告訴我你撿到了一支羽毛,就肯定天上有老鷹飛過。”

醫生並不氣餒,他突然轉頭來向旁邊的龍叫道:“莎士比亞,請回憶一下你和卡爾喀小姐討論美食的時候都說了什麽?”

龍把爪子從嘴巴裏拿出來,眨巴著眼睛:“食物?啊,是的……卡爾喀小姐喜歡吃魚,生魚片兒……”

“你們說到了一種她唯一願意烤熟了吃的魚,因為她被它咬過,當時我沒怎麽在意。莎士比亞,你後來在治療室裏無意中又提到,那東西叫做‘巨喉魚’對嗎?”

“沒錯,老板。”

“很好!”亨利對父親解釋道,“巨喉魚是生活在一千公尺到兩千公尺以下的深海區域,而單尾人魚則生活在四百公尺以上的淺海區域,他們是沒辦法把自己送到巨喉魚嘴邊被咬的,強大的海底壓力會要了他們的命。而如果是在三千公尺下都能生存的雙尾人魚則不一樣了,他們的主要食物就是那些眼神不好的家夥,捕獵的時候完全有可能被咬到。”

米娜·卡爾喀小姐不安地交握著自己的雙手,她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反對,只是看著魯珀特先生,似乎把決定權都交給了他。

年長的男人深深地嘆了口氣:“真沒有想到,亨利,你的觀察力進步了,這一點我沒法兒否認。“

“那麽您承認卡爾喀小姐其實是一條雙尾人魚了嗎?要我把一條健康的雙尾人魚變成單尾,那是永遠做不到的!“

“承認?”魯珀特先生又笑起來,“我什麽也不會承認的。孩子,你得自己去證明。只做出推論可不夠,我們需要看到被驗證的結果。你知道單尾人魚和雙尾人魚的區別不單單是下半身,卡爾喀小姐的臉長得可不像魚啊。”

年輕的醫生並沒有慌,他笑了笑,把病歷本翻開:“沒有魔藥殘留,沒有感染,沒有咒術殘留,看上去是這樣。不過後來我才發現自己疏忽了一點,我一直在調查的是外部因素,一直沒有查病人自身的問題,所以最後一項就有缺失。外部的咒術殘留確實沒有,但是當我把卡爾喀小姐的血樣重新換了個檢測方法的時候,就發現了問題。爸爸,我記得您當年為了給很排斥人類的馬人治病,曾經學過一種局部變形術。”

“哦哦,我記得!”一直在旁邊看戲的飛龍迫不及待地插嘴:“是的,是的,局部變形術!那是一種可以改變部分身體形狀的咒語,而且只對施咒者本身起作用。由於不用魔藥,也不是外力施加,所以一般無法辨別。”

“謝謝,莎士比亞。”亨利頭一次和顏悅色地看著他,“你總算說了一點兒有用的話。”

龍彎下腰,在半空中擺出一個非常做作的姿勢,於是亨利只好又轉開了視線。

“對了,我調配了一些東西。”年輕的醫生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裏面裝著透明的液體,“分量很少的還原劑,只要卡爾喀小姐喝下去,就能立刻‘痊愈’了。莎士比亞——”

亨利把那個小瓶子丟給龍,命令道:“給卡爾喀小姐加在礦泉水裏就行了,它沒有任何味道。”

龍歡天喜地地去了,不一會兒就端著水回來。他把一個精美的酒杯恭敬地放到人魚面前:“請吧,小姐,藥已經放進去了,請……您要相信我的老板,他一輩子難得這麽聰明。”

米娜·卡爾喀小姐窘迫地看著那杯水,拿不定主意,她紅潤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卻不大像是在生氣。亨利看著這位女士為難的樣子,雖然有些輕微地負罪感,但這很快就被即將戰勝父親的喜悅感壓下去了。他耐心地等待著,看著那兩個人的反應。

魯珀特先生抱住卡爾喀小姐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幾句,人魚的不安似乎慢慢消失了,臉上又露出一絲微笑。

莎士比亞飛到亨利身邊,悄悄地在他耳邊說:“看到了嗎?老板,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現在沒疑問了。很明顯,她是他的女朋友,他們倆合夥兒來對付您的。”

亨利覺得背上一陣發麻,他粗魯地撥開了龍的三角形腦袋,對於他嘟嘟囔囔的抱怨裝作沒聽見。

而魯珀特先生結束了和人魚小姐的談話。他親手把那杯水送到女士的手裏,卡爾喀小姐沖著亨利親切地笑起來:“謝謝你,既然已經猜出了我的真正身份,那麽還是親眼看一看吧。”

她毫不猶豫地喝下了那杯水,然後魯珀特先生接過杯子放在了桌上。還原劑不一會兒就開始發生作用,卡爾喀小姐的雙腿重新變成了兩條分開的魚尾形狀,而上半身則不再像上一次那樣僅僅在耳朵和手部發生變化——她的頭發長長了,變成了一種暗淡的灰綠色,眼睛變成了沒有白色的純黑,鼻梁更矮,嘴巴也更薄,透明的鰭狀耳朵下出現了幾層葉片一般的腮,從頸部到手腕都長出青色的鱗片。

“噢,天啊……”莎士比亞在亨利背後充滿畏懼地說,“看她的手……”

那是一雙長著尖利爪子的手,長長的指甲呈現出金屬般的銀白色,似乎能把最兇猛的鯊魚開膛破肚。

亨利咽了一口唾沫,鎮定地說:“感謝您願意恢覆原形,卡爾喀小姐,如果您願意,可以繼續保持著剛來時的樣子。”

人魚笑嘻嘻地把頭靠在了魯珀特先生的肩膀上:“好了,這樣子也不錯。親愛的,告訴亨利實情吧,不用擔心我。”

那個親昵的稱呼讓年輕醫生和他的助手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可是魯珀特先生一點兒也不介意。他更緊地握住人魚長著長指甲的手,對兒子說:“很抱歉,亨利,我並不想讓你覺得我們是在惡意捉弄你,請相信我。事實上,我和米娜,我們剛剛結婚。”

嘭的一聲,莎士比亞又像幾天前那樣摔在了地上,而亨利的臉部肌肉扭曲,就好像剛剛被人灌下了一大瓶過期的可樂。

魯珀特先生好像並不介意兒子難看的臉色:“其實我和米娜已經認識一年了,我們相處得非常愉快,不過我想等關系成熟一些再告訴你。現在應該差不多了,我們上個月才註冊的,就在洪都拉斯。”

亨利覺得自己應該真心誠意地道喜,可是舌頭就像麻痹了一樣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他嚴肅地繃著臉,幹巴巴地說了句“祝賀你們”,然後又追問道:“我不明白,你們結婚和特地跟我打賭有什麽關系?”

魯珀特先生滿眼柔情地看了看妻子,解釋道:“因為我決定和米娜回一趟亞特蘭蒂斯,這是一趟漫長的旅行,我得去見見她的家人,也許還要住上一段時間——你知道,可能是五年,也可能是十年。所以在啟程之前,我必須確保你讓我放心,孩子。”

“亞特蘭蒂斯?”莎士比亞發出一聲驚呼,“先生,那可是在大西洋的深海啊,您怎麽可能去得了。您會像一只火柴盒那樣被壓扁的!”

“不用擔心,”卡爾喀小姐——不,應該叫格羅威爾夫人——對龍說,“我們深海人魚有專門的魔藥可以供外來者使用,潛入深海和在那裏生活一段時間都沒有問題。亞特蘭蒂斯很美的,如果有機會我希望你和亨利也能去!”

“謝謝,夫人……”莎士比亞一臉謙恭地答覆,“您的邀請讓我很榮幸,不過我是火龍,到水太多的地方就會丟掉性命的。”

亨利草草地對人魚表示感謝,卻口氣不善地向父親追問道:“您說的‘放心’是什麽意思?是害怕我在您離開的時間裏丟下診所逃走?還是擔心我玩忽職守?”

“不,不是這樣。”魯珀特先生搖搖頭,“亨利,如果你覺得我會和你打賭是因為我要為難你,或者把你拴在診所,那就錯了,只有心胸狹窄而且不自信的人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他停頓了一會兒,瞟了一眼兒子身旁的莎士比亞——龍裝模作樣地拍著身上不存在的灰塵。

“亨利,我給你的選擇是真的,”魯珀特先生繼續對兒子說,“你要繼續當一個妖魔醫生還是放棄,都是我能接受的。我只是在想,你從小就適合從事這一個行業,並且幹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好,所以你不能放棄。你需要的是更加堅定自己的看法。瞧,你對待病人很認真,各種檢查做得很全面,為了采樣跑很遠也不嫌累,能夠意識到自己的勝負和病人的健康比起來後者更重要。關鍵的是:你對病人負責!”

從來沒有被父親這麽坦率地讚揚的年輕人有些不自然地插嘴:“這麽說起來,提出用‘再生接骨木’的建議也是故意的了?”

“是的,孩子,確實如此。采用我提出的方法確實可以讓肢體合攏,不過病人會承受巨大的痛苦,而且這並不是根治。你沒有那麽做,這讓我很高興。醫術的高明與否和醫生的道德是聯系在一起的,孩子,最聰明的醫生也是會把病人毀掉,那就在於他並沒有從病人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這麽說,從頭到尾都是一場考驗了?”

“沒錯。”

“那麽,可以放棄診所的承諾呢?”

魯珀特先生聳聳肩:“決定權在你。我們都是這樣,總覺得沒得到的東西才是真正想要的,可誰知道事實怎樣呢?亨利,你從小就看著我工作,你問了很多問題,我一直了了我i如果真的沒有興趣是不會對這個職業那麽好奇的。而且你安心地在這裏幹了四年了,一切都很順利,如果你覺得這四年的生活不是你想過的,那麽我也沒有權力把你禁錮在這兒。想當運動員還是救生員,或者是潛水教練,都是你的事。反正——”前任醫生又看了看旁邊飛在半空中的黑龍:“——即使我們兩個都離開,也還是會有人留守在這裏的。兩層樓都改建成倉庫也可以賺錢。”

莎士比亞挺著肚子,把細小脖子彎下來:“雖然那將是非常無聊的工作,但是如果您吩咐,我可以竭盡所能。”

“我和米娜明天早上就要離開。”魯珀特先生又對兒子說,“這場考驗你通過了,或者說,這個賭約你贏了,親愛的亨利,你的未來不在我的手裏,我也從來都沒有興趣掌握它。明天我們離開之前,你可以告訴我你的決定。哦,米娜,現在可以變回來了,你瞧,莎士比亞一直不敢靠近你。”

(尾聲)

聖誕節後的那天早上,亨利在診所的大門上掛上了“照常營業”的牌子,在節日裏吃得太多的寵物們擠滿了門診大廳。於是充當助手的莎士比亞忙得不可開交,一有空就跟他的老板抱怨。

“要我說您接受了您父親慷慨贈予該多好,他給了您自由。”龍拎著一只剛剛吃了藥的貓,把它塞進住院的籠子裏,“這裏變成倉庫的話,您就能去海邊沖浪,而我就能安安靜靜地看會兒書。”

亨利沒理他,現在他剛剛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正在清理今天的病歷——當然是作為獸醫接診的那部分。

“謝天謝地,這兩天沒有什麽妖魔來問診,否則您又得讓我實施空間魔法,那可是很累的。不過,一般來說您還沒在聖誕節國後這麽勤快地開始工作,一般都借故休息兩三天的,這次是什麽原因呢?我想想,莫非是由於您父親?”莎士比亞把籠子鎖好,走到亨利面前,擠了擠眼睛,“您去送他和格羅威爾夫人的時候說了什麽?關於您決定繼續經營診所,他有沒有抱著您痛哭?啊……當然他多半不會,那麽他的眼圈兒紅了嗎?”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把他的手機給你,莎士比亞。”醫生把病歷都收拾好,回答道,“他們倆在下水之前,還會在地中海附近買點兒特產,你有一天的時間打電話哦。”

“我對人類的通訊器材一貫持保留態度。”龍矜持地站直了身子,“而且,我也不是特別想知道。我所意外的是,您和您的父親,這次竟然如此平靜地原諒了對方。”

“你有一個詞用得不恰當,莎士比亞,父子之間沒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我們誰都沒錯。”

“您服從他的安排了,老板,這就是最終結果。”

“不,莎士比亞,是我們都尊重對方的結果。那句話是怎麽說來著?‘父親,應該是一個氣度寬大的朋友。’”

“是的,可惜您的父親跟關鍵字眼兒都沾不上邊,他並沒有扮演好朋友的角色,而且他睚眥必報。”

“是啊,”亨利沈默了一會兒,又說道,“但他至少是一個很好的人生向導……這樣吧,莎士比亞,我給你一個星期的假,你到阿拉斯加去玩玩兒。”

龍有些不自在地吹著口哨踱開:“哦,不要覺得自己被親情的柔光包裹以後就有必要來溫暖我,老板。我父親和魯珀特先生完全不一樣,他喜歡雪橇狗勝過我。要我給你講講我還是一枚蛋的時候的經歷嗎?”

“嗯……你說過很多遍了……”

“可是我覺得您從來都沒表示過同情。”

“那玩意兒你需要嗎,莎士比亞?”

“輕蔑啊,老板。”

……

——《獅子育兒法及其實踐》完——

《時間的血》

*給吸血鬼治病

(一)

“你喜歡哪一部?”

當亨利·格羅威爾醫生凝望著車窗外的時候,身旁的少年突然提出了問題。那是一個黑皮膚的少年,但不是純種的非裔,倒有些像波多黎各人和隔代黑人的混血兒,他靈活的眼睛閃爍著金綠色的光芒,帶著狡黠的神氣。

亨利先道了歉,因為他一直看著外面的風景,所以並沒有註意這個少年說了什麽。這也不能怪他——因為這次遠距離的出診,他才第一次來羅馬尼亞,當火車漸漸駛入了南喀爾巴阡山脈以後,漂亮的綠色丘陵便吸引了他的目光。今天的陽光又分外地好,把春季繁盛的青草以及一蓬蓬野花照得如同姑娘們翡翠般的眼睛和黃金一樣的秀發,簡直美得無與倫比。

“哦,好吧。”少年勉為其難地把問題重覆了一遍,“我是問,您比較喜歡維吉尼亞·伍爾芙的哪一部作品?”

“呃……”亨利發出了困難的呻吟,作為一個專門治療妖魔的醫生,他確實對文學不怎麽熱衷,比起面前的這個作為他助手的少年,他常常有些輕微的慚愧。

“莎士比亞,”他叫著助手的名字,“我想我只讀過她的《達洛維夫人》,對這位女士的其他作品根本不了解,所以無從比較,要我選出‘最喜歡’的,實在是件對她很不禮貌的事情。”

“啊,我想起來了!”莎士比亞挑高眉毛,“你鐘愛妮科爾·基德曼,她因為那部《時時刻刻》得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所以你才去看了《達洛維夫人》。身為一個人類,在接觸影像圖畫之前居然沒有先讀過文字,可真是浪費您的天賦,我對此非常遺憾。”

亨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真抱歉了,不過身為龍的你只能看人類的文字而不能寫,也很浪費你的創作天賦,我對此同樣感到遺憾。”

是的,這個少年,莎士比亞,他的原形是一條黑龍,有著平凡的兩翼,離一千歲的成年期還有二百多年。不過在從他五百歲那年踏入人類社會開始,他就對這種短壽又卑微的生物所創造出的一種叫“文學”的東西充滿了熱愛。這讓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無論是在龍還是在人的社會裏,都有些離經叛道。

面對雇主的挖苦,莎士比亞大度地一笑:“我們在藝術的認識上從來不能達成一致啊,老板。好吧,如果您仍然有興趣讓自己充實一點,我倒是樂意向您推薦那位女士的另外一部作品,《奧蘭多》。”

他合起手上的書,給亨利展示封皮——那上面是一個用手斜撐著頭顱的俊美少年。

“啊……”亨利想了想,“其實我——”

“您看過電影,我知道。”黑龍用悲憫的口氣說,“蒂爾達·斯文頓,其實她不是您喜歡的類型。”

亨利接過了龍的書,臉上有些微微地——僅僅是微微地——發熱。“我會讀的,”他向莎士比亞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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