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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姹女妝成(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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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姹女妝成(二十)

皇甫佶踏進門檻,看見薛厚在窗下寫佛經。 他的字也是練過的,寫得圓融渾厚,不像舞刀弄槍的人。聽到動靜,薛厚先看一眼剛進門接過來的茶,裊裊的熱氣還沒散——看來皇甫父子倆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把筆放下了,他轉過來對皇甫佶滿意地說:“你這一年多,很好。” 皇甫佶斟酌著,“我來,跟鄂公辭行。” “哦?”薛厚有些意外,“回京都,還是老翁城?” 想到那慵懶閑適的京都,皇甫佶說:“老翁城。” “也好。京都,不太平。” 兩人陷入沈默。薛厚不緊不慢地把一頁佛經抄完,見來辭行的人還在案邊,心事重重地望著外頭的晴光,一向爽朗瀟灑的少年人,眉宇裏也多了絲愁緒。劍川比起隴右,少風沙,多霧氣,養得人皮肉也光潔了。夜裏沒有喧囂的鎧甲馬蹄聲,反倒讓薛厚睡得不踏實。 “家裏還沒定親?”薛厚突然漫無邊際地問道。 皇甫佶很詫異,“沒有。” “這樣的人才,為何遲遲不成家?”薛厚笑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皇甫佶敷衍地說: “婚姻之事,全聽父母之命。” “依皇甫相公的心思,恐怕不尚一位公主,他都不會甘心。”薛厚意味深長,“不過,做薛家的女婿,也不見得比做皇帝家的女婿差呀。” 皇甫佶顯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盤桓,他直截了當地開口了,“小小一個烏爨,陛下為什麽要把鄂公召來劍川?殺雞也用不著牛刀!” 薛厚倒不像皇甫佶那樣憤慨。把烏黑的念珠盤在手腕上,他舒展著袖子起身,“劍川、隴右,不都是王土?殺雞,殺牛,都是為陛下盡忠,總比刀子藏在寶奩裏生銹得強。”他轉過深沈的眼,看皇甫佶,“你是習武的人,一把太鋒利的刀子,要是使得不好,會傷到手的。” 話說得夠透了。皇甫吉留意著窗外的動靜,聲音壓低了,“陛下命鄂公平叛,卻不調遣隴右軍。朝廷南征催得急,咱們跟劍川軍不熟,兵營裏忠奸難辨,刀槍無眼,萬一一個不慎……” “萬一一個不慎,馬失前蹄,興許我就從蒼山的半山腰摔死了。”薛厚點著頭微笑,“那是我辜負了陛下的重托,死有餘辜。”案頭擺的是蜀王府…

皇甫佶踏進門檻,看見薛厚在窗下寫佛經。

他的字也是練過的,寫得圓融渾厚,不像舞刀弄槍的人。聽到動靜,薛厚先看一眼剛進門接過來的茶,裊裊的熱氣還沒散——看來皇甫父子倆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把筆放下了,他轉過來對皇甫佶滿意地說:“你這一年多,很好。”

皇甫佶斟酌著,“我來,跟鄂公辭行。”

“哦?”薛厚有些意外,“回京都,還是老翁城?”

想到那慵懶閑適的京都,皇甫佶說:“老翁城。”

“也好。京都,不太平。”

兩人陷入沈默。薛厚不緊不慢地把一頁佛經抄完,見來辭行的人還在案邊,心事重重地望著外頭的晴光,一向爽朗瀟灑的少年人,眉宇裏也多了絲愁緒。劍川比起隴右,少風沙,多霧氣,養得人皮肉也光潔了。夜裏沒有喧囂的鎧甲馬蹄聲,反倒讓薛厚睡得不踏實。

“家裏還沒定親?”薛厚突然漫無邊際地問道。

皇甫佶很詫異,“沒有。”

“這樣的人才,為何遲遲不成家?”薛厚笑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皇甫佶敷衍地說: “婚姻之事,全聽父母之命。”

“依皇甫相公的心思,恐怕不尚一位公主,他都不會甘心。”薛厚意味深長,“不過,做薛家的女婿,也不見得比做皇帝家的女婿差呀。”

皇甫佶顯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盤桓,他直截了當地開口了,“小小一個烏爨,陛下為什麽要把鄂公召來劍川?殺雞也用不著牛刀!”

薛厚倒不像皇甫佶那樣憤慨。把烏黑的念珠盤在手腕上,他舒展著袖子起身,“劍川、隴右,不都是王土?殺雞,殺牛,都是為陛下盡忠,總比刀子藏在寶奩裏生銹得強。”他轉過深沈的眼,看皇甫佶,“你是習武的人,一把太鋒利的刀子,要是使得不好,會傷到手的。”

話說得夠透了。皇甫吉留意著窗外的動靜,聲音壓低了,“陛下命鄂公平叛,卻不調遣隴右軍。朝廷南征催得急,咱們跟劍川軍不熟,兵營裏忠奸難辨,刀槍無眼,萬一一個不慎……”

“萬一一個不慎,馬失前蹄,興許我就從蒼山的半山腰摔死了。”薛厚點著頭微笑,“那是我辜負了陛下的重托,死有餘辜。”案頭擺的是蜀王府送來的犀角螭龍杯,薛厚隨意地擺弄著,一對飽經風霜的眸子瞇了起來:“蜀王呀,好處心積慮,以為沒有了隴右軍,我就怕了你嗎?別說還有一副鎧甲,一把刀,就算赤手空拳,我連個小小的蠻部都平定不了,還做什麽西北道兵馬大元帥?給你牽馬好了!”

皇甫佶英氣的眉眼一揚,“鄂公,我跟你在姚州!”

薛厚審視著他,卻搖了頭,“自古忠孝難兩全,你還是去老翁城的好。”不等皇甫佶開口,他又輕描淡寫地來了一句:“你跟著我,就得依照隴右的軍紀來。我叫你殺敵,管他是卒子還是親王,就算是你的爺娘,你也得聽令——你能嗎?”

皇甫佶躑躅了。

薛厚倒也沒有苛責,他很豁達地拍了拍皇甫佶的肩膀,“去吧,要是我真的在劍川馬失前蹄,你替我立個衣冠冢,也就夠了。”

即便是薛厚,話音裏也帶了絲前所未有的疑慮。皇甫佶不露痕跡地瞟了一眼案臺上的《無量壽經》,那是薛厚在求菩薩續命延壽。

“有件事,”皇甫佶心裏一動,“戎州到嶲州的烏爨駐軍可能沒有那麽多,鄂公要小心他們虛張聲勢……”

南蠻占了越嶲城。這個地方,山高林密,進可攻,退可守,曉得漢人偷襲的厲害,他們也警惕起來了,輕易不出城。往姚州去的方向,漢人怕要被抓娃子,土豪百姓都跑光了,沒有牛羊來啃,山上的三角梅開得很肆意熱烈。

木呷一群人走在山間,把紅透的山果塞進嘴裏, 三角梅被刀背抽打得滿天亂飛。拘在越嶲城一個多月,他們不耐煩了,慫恿著阿普篤慕要直接去攻打姚州,“都探清楚了,山口和渡口的守兵都撤了,說不定姚州城裏也早空了,漢人的膽子,比芥籽兒還小。”

阿普篤慕搖頭,他有種動物般的直覺,“肯定有伏兵。沒看見流民往山裏跑,說明城裏還沒亂。”而且一絲消息也傳不過來,漢軍正在悄悄籌備著一個險惡的覆仇計劃。他把布條拴在鷂子腿上,等到明天,這鷂子就能翻過蒼山十九峰,落在各羅蘇的手上。

“姚州都督是蜀王,在京都時,就沒見他拉過弓弦。皇帝的兒子,不怕被騸卵蛋嗎?”木呷嘲笑道。他連牛馬都沒騸過,但愛拿這話嚇唬漢人。

阿普篤慕沒有笑,只是簡短地說了一句:“別輕舉妄動。”回到越嶲城,他往施浪家的寨柵裏望了幾眼。寨子裏很靜,幾個土兵百無聊賴地揮舞了一會長槍,躲進屋頭乘涼去了。阿普篤慕心裏很奇怪:“看見阿姹了嗎?”

木呷搖頭。只要不打漢人,六部都是各顧各,施浪家最不馴服。“嘎多跟著她,他兇得要命。”

“夜裏留意著他們的動靜。”阿普篤慕沈著臉。

滇南來的爨兵們,習慣了竹樓藤席,不愛住漢人密不透風的土屋。天一擦黑,寨柵裏外的場上鋪滿了草席,爨兵們把刀槍枕在腦袋下面,敞著懷,就打起鼾來。這時節馬纓花香得厲害,月光把場上照得很亮,讓阿普篤慕想起了多年前,他和阿姹“成婚”前的那個夜晚,他們把頭並在一起,聽著外頭的虎嘯和鑼鼓聲,熱鬧極了。

不對勁!阿普坐起身,孤獨的月光又爬上他的脊梁。阿普肯定地說:“她去姚州了。”

“她還記得回姚州的路嗎?”木呷懷疑地嘟囔。

阿普把刀從枕頭底下抽出來,抓了一袋竹箭,把拴在屋後檐的馬韁繩解開。木呷也清醒了,一骨碌從草席上翻起身,他攔住了阿普。手下管著幾百個羅苴子,木呷在阿普跟前,還是那個好心的夥伴,“要是遇上漢人,準被他們當牛馬一樣宰了。”木呷很直率,“你不是阿普,是驃信了,不能總是跟著阿姹到處跑啊。”

阿普在馬上低頭,冷靜地想了一會,“沒有阿姹,施浪家的人不會聽我的。”

木呷只好跟著他走。出了山坳,過了淺溪,越往北,木呷心裏越沒底,後悔沒有多帶些人馬來。過了峨邊,木呷甩了甩手裏頭快燒盡的松枝火把,他側耳聽了聽遠處的水聲,拉住了阿普的馬韁繩,說:“到佳支依達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佳支依達,是烏爨人嘴裏的瀘水。傳說裏那是支格阿魯的包頭布變成的大河,過了河,就是中原了。木呷再次告誡阿普,“渡口肯定有守兵,能把咱們倆射成刺猬。”

阿普也停下了,他望了望晦暗的天,說:“等到天亮,還沒動靜,咱們就走。”

木呷下了馬,走到樹底下,臉沖著朦朧的前路,不時扭過頭來,看看阿普。峽谷間起霧了,在烏爨還對漢庭俯首稱臣的年頭,會有進京納貢的船隊迎著霞光北上,還有擺渡的人在淺灘上放竹筏。

白霧裏隱約透出對面堡樓的形狀,鴉雀無聲的,透著種劍拔弩張的緊迫,木呷的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咱們走吧?”

水流被蕩了起來,兩個人耳朵很尖,立即望過去。有個竹筏從山崖的縫隙裏擠了出來,阿姹和嘎多露了頭。到了淺灘,兩人緊緊貼著滿是青苔的崖壁,跳進水裏,把破竹筏推開。

阿普把弓箭放下了,在岸邊等著,伸手拉了阿姹一把。兩人說話聲都不高,怕驚動了崖壁上的漢兵。“夜裏浪頭大,把竹筏差點打翻了。”阿姹沒什麽精神,她擰著濕透的衣擺,捋了一把烏墨似的頭發。

木呷說:“阿姹,你進姚州城了嗎?”那語氣裏有責怪的意思。

阿姹沒說話。她和嘎多到了城下,只望了一會城門裏的光景。不算蕃南調走的兵力,劍川還有兩萬守軍,漢人有恃無恐,屋頭張燈結彩,歌聲通宵達旦,連巡邏的官兵們都披著錦袍,噴著酒氣,那是蜀王府的賞賜。

他們沒敢混進去,在巖壁底下坐了一晚上。阿姹叫嘎多看巖壁上刀痕刻的詩,“這是我阿耶刻的,你信不信?”

嘎多搖頭,他不認識漢字。

“看,是個段字。”阿姹把火把湊過去,摸了摸清晰的刀痕,她回望那座喜氣沸盈的城,“我家就在姚州都督府,可我卻一步也踏不進去,只能遠遠地看著。”

嘎多眼裏有恨,他是達惹忠心的一條狗。“他們,和各羅蘇家,把家主害死了。”

浪靜了,他們趁著熹微的天色,撐起了竹筏。看見阿普和木呷,阿姹噓一聲,嘎多才把嘴閉上了。

拴在岸邊的馬跑了,嘎多寧願用自己的兩只光腳,走回越嶲去。阿姹上了阿普的馬。馬蹄在霞光裏撒了歡地跑開,阿姹把冰涼的臉靠在阿普背上,手伸進他的對襟衫裏,摸到結實緊致的皮肉,還有脊梁骨的汗。到了峨邊,阿普推開阿姹的手,跳下馬。

“你去姚州見李靈鈞?”他皺著眉。

“他在蜀郡忙著娶親。”阿姹明顯不甘心,“薛厚得罪了皇帝,被從隴右貶到了劍川,朝廷催他從姚州出兵,他不肯。”她眼睛黯然了,“姚州,我是回不去啦。”

阿普聽到薛厚的名字,不置可否。馬上的木呷不時回頭,搜尋著嘎多那個固執的身影。

“你得把嘎多交給我。”阿普突然說,很凜冽。

“為什麽?”阿姹質問。

“我要用軍法處置他。不殺他,只是抽一百個鞭子。”阿普很平靜,鞭打娃子,是烏爨貴族司空見慣的事情,何況嘎多是西番奴隸,他殺了他都不算什麽。

阿姹明白了,他要拿嘎多在施浪家立威,“不行!”

“那你就帶著施浪家的人回去吧。”阿普冷冷地瞟她一眼,牽著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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