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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寶殿披香(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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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寶殿披香(七)

“你去寺裏住一段時間也好。”段氏臉色凝重地說。 皇甫南答是,見皇甫佶走進來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止住話頭。皇甫南把手從段氏掌心收回來,起身時,眸光順勢在他身上一掃,袍子有些皺了,沒有沾血,臉上的表情很輕松自如。 皇甫佶在進門前,就把五色縷往袖子裏掖了掖,同段氏行禮。段氏說:“正好,你不要急著走。”皇帝要往碧雞山狩獵,因為和吐蕃對陣擊球時大出風頭,皇甫佶也被點名伴駕,段氏從婢女手裏把新裁的窄袖袍展開,“你這就試一試。” “伯娘,我回去了。”皇甫南退到一旁。 皇甫佶解劍的時候,跟她使個眼色,皇甫南默不作聲,跟段氏屈了屈膝,就退出了寢房。 到庭院的芭蕉叢前,皇甫南對紅芍努了下嘴,不必吩咐,紅芍便自己拎著燈籠,往角門上去了。皇甫南手指在肥綠的芭蕉葉上劃了劃,聽見腳步聲,她轉過身,微笑著叫了聲:“六兄。” 皇甫佶左右瞧了瞧,也走到芭蕉的陰影裏,低聲笑道:“我們在波斯邸截到他,裝作不留意,灑了他滿身的酒,然後趁他走夜路回禮賓院時,一刀鞘敲暈了。” 皇甫南撲哧一聲笑出來,“從馬上跌下來了嗎?那準得嗑得頭破血流。” “燈籠被箭射滅了,沒怎麽看清。”皇甫佶仔細端詳著皇甫南的臉,“你……” 皇甫南忽然皺眉,後退了半步,“你身上怎麽有股臭味?” 皇甫佶擡起衣袖聞了聞,臉上熱了,幸好這裏暗,看得不分明,他解釋說:“三郎胡鬧,非要把他丟進糞坑……興許是身上濺了一點。”剛才試新袍時,段氏都沒有察覺,皇甫佶懊惱道:“你的鼻子也太靈了。” 皇甫南逃得更遠了,手掩著鼻子,“你趕緊回去洗一洗吧。” “別急,”皇甫佶從懷裏掏出一物,“這是我從赤都手臂上扯下來的。” “你扔過來。”皇甫南仍不肯靠近他。 皇甫佶擡手一拋,正落進皇甫南的懷裏。她借著角門上昏暗的光,看清楚了,是一塊鎏金銀牌,背後鏨四天王狩獵圖,前面嵌綠松石。皇甫佶也不覺走了過來,和皇甫南並頭看著銀牌,“這是西番官員的告身,鎏金銀牌,赤都的身份也不低。” …

“你去寺裏住一段時間也好。”段氏臉色凝重地說。

皇甫南答是,見皇甫佶走進來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止住話頭。皇甫南把手從段氏掌心收回來,起身時,眸光順勢在他身上一掃,袍子有些皺了,沒有沾血,臉上的表情很輕松自如。

皇甫佶在進門前,就把五色縷往袖子裏掖了掖,同段氏行禮。段氏說:“正好,你不要急著走。”皇帝要往碧雞山狩獵,因為和吐蕃對陣擊球時大出風頭,皇甫佶也被點名伴駕,段氏從婢女手裏把新裁的窄袖袍展開,“你這就試一試。”

“伯娘,我回去了。”皇甫南退到一旁。

皇甫佶解劍的時候,跟她使個眼色,皇甫南默不作聲,跟段氏屈了屈膝,就退出了寢房。

到庭院的芭蕉叢前,皇甫南對紅芍努了下嘴,不必吩咐,紅芍便自己拎著燈籠,往角門上去了。皇甫南手指在肥綠的芭蕉葉上劃了劃,聽見腳步聲,她轉過身,微笑著叫了聲:“六兄。”

皇甫佶左右瞧了瞧,也走到芭蕉的陰影裏,低聲笑道:“我們在波斯邸截到他,裝作不留意,灑了他滿身的酒,然後趁他走夜路回禮賓院時,一刀鞘敲暈了。”

皇甫南撲哧一聲笑出來,“從馬上跌下來了嗎?那準得嗑得頭破血流。”

“燈籠被箭射滅了,沒怎麽看清。”皇甫佶仔細端詳著皇甫南的臉,“你……”

皇甫南忽然皺眉,後退了半步,“你身上怎麽有股臭味?”

皇甫佶擡起衣袖聞了聞,臉上熱了,幸好這裏暗,看得不分明,他解釋說:“三郎胡鬧,非要把他丟進糞坑……興許是身上濺了一點。”剛才試新袍時,段氏都沒有察覺,皇甫佶懊惱道:“你的鼻子也太靈了。”

皇甫南逃得更遠了,手掩著鼻子,“你趕緊回去洗一洗吧。”

“別急,”皇甫佶從懷裏掏出一物,“這是我從赤都手臂上扯下來的。”

“你扔過來。”皇甫南仍不肯靠近他。

皇甫佶擡手一拋,正落進皇甫南的懷裏。她借著角門上昏暗的光,看清楚了,是一塊鎏金銀牌,背後鏨四天王狩獵圖,前面嵌綠松石。皇甫佶也不覺走了過來,和皇甫南並頭看著銀牌,“這是西番官員的告身,鎏金銀牌,赤都的身份也不低。”

“身份不低?那最好。”皇甫南手掌一翻,將銀牌攥在掌心,新月如鉤,她的笑容異常皎潔,“阿兄,我要叫芒讚親口來求我。”

果然對芒讚還是記恨在心,在李靈鈞面前卻表現得那麽寬宏大量。皇甫佶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跟三郎說嗎?”

“別告訴他。”皇甫南淡淡道, “他是蜀王的兒子,陛下的皇孫,跟咱們怎麽能一樣?”

“真熱。”皇甫佶好似為打破這異樣的沈默,自語了一句。瞥著她微蹙的眉尖,皇甫佶折片芭蕉葉扇了扇,蕉葉緊緊蜷曲,藏住了蕉心。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突然想到一句女兒詩,皇甫佶下定了決心,說:“我以後不再見李靈鈞了。”

“不要,”皇甫南脫口而出,嘟了下嘴,那是她年幼時慣常做的動作,有點撒嬌的味道,“後天碧雞山,你們不還得碰面嗎?你不要每次光說,卻做不到。”

“也對。”皇甫佶無奈地說。

“阿兄,”皇甫南躑躅著,這念頭在心裏兜兜轉轉許多天,她終於吐露了出來,“雲南王世子也在京都嗎?”

皇甫佶半晌沒說出話來。

看他的神情,皇甫南懂了。她低頭擺弄著手裏的辟瘟扇,有點煩惱的樣子。

皇甫佶先問:“你在哪裏看見他了嗎?”

皇甫南沈默了一會,搖頭,“我只是想,既然西番人來覲見,興許烏爨也會有人來。”

“如果他來,你怎麽樣?”

皇甫南輕哼一聲,“不怎麽樣。這些年,他肯定長得又粗又醜,我認不出他,他也認不出我。”

皇甫佶在梨園宴時見到了阿普篤慕。在馬上的他,有瞬間手足無措,可很快,他就鎮定下來,自離開太和城那天,皇甫佶就告訴自己,這世上再沒有段遺南,只有皇甫南,況且——阿普篤慕並不是皇甫南口中那個烏蠻野小子的模樣,她變了,他也變了。

端陽之後,皇帝率眾到碧雞山狩獵。說是狩獵,毋如說是踏青,鋪天蓋地的黃麾仗,還有麗妝艷服的宮人,排成絡繹不絕的隊伍,香風隱隱,笑聲滴嚦,把整個山林都塞滿了。連向來怠於游幸的皇後也換上了胡服,被女官們簇擁著,在蒼松翠柏間徜徉。

崔婕妤不肯去奉承皇後,只能被甩到了隊尾,皇甫南騎著一匹棗紅小牝馬,慢吞吞地跟在崔氏後頭,聽到遠處鳴金振鼓,兩人勒住了馬韁,等林子裏的煙塵散了,崔氏眺望著前方,問:“陛下身邊都是誰?”

宮婢道:“皇後帶了內命婦,男的有幾位宰相相公,年輕的只有那個西番人。”

崔氏在宮裏,消息很靈通,“是叫芒讚的嗎?”

“是,剛才就是他獵了一頭麂子,獻給了陛下。陛下還說,如果他願意待在京都,就選他進翊衛。”

崔氏對此並不艷羨,只悻悻道:“又輪到西番人出風頭了。”

皇帝策馬奔騰的興致並不高,因此戰鼓和號角只是稀稀拉拉地響一兩聲,偶然有驚慌失途的動物,侍衛們也只是懶懶散散地舉一舉弛弓,就放它過去了。

崔氏也作勢挽了幾次弓,均無所獲,她嚷嚷著胳膊酸,便將兩匹馬交由宮婢牽著,招呼皇甫南在山坡上落坐歇腳。皇甫南把帔子掛在樹梢上,視線越過層層林葉,見山峰清瘦,白雲漫卷,她不禁摘了片柳葉,在指尖轉了轉。

崔氏忽然幽幽地嘆了一聲,說:“陛下一年不如一年了。”

這話屬於大逆不道,皇甫南沒有馬上應。思量了一會,她說:“聽說陛下信佛,所以不願意輕易殺生。”

崔氏嘴角翹起一絲嘲諷的笑容。她挽了下鬢發,轉過臉來,被山林的蒼郁之氣襯托著,皇甫南的面孔有種逼人的清艷。崔氏說:“知道陛下為什麽寵愛我嗎?”

皇甫南隨口說:“婕妤年輕貌美,善解人意。”

“不對,”崔氏淡淡笑著,“因為我膝下沒有子女。”她那善於流轉的眼波也凝滯了,“皇後不用提,淑妃、德妃、賢妃,最少也都有一個公主了,我進禦十年,還沒有……”她看著皇甫南,“陛下寵愛我,因為我是個孤苦無依的人。如果我也有個兒子,陛下就不會再親近我了……可我寧願有一個兒子。”

皇甫南敷衍地說了一句:“婕妤年輕,遲早會有的。”

崔氏淒然地搖頭。

皇甫南把柳葉含在唇瓣間,輕輕地吹起來,那尖細的聲音在山谷間悠遠地回蕩,崔氏像個煩惱一掃而空的姑娘,咯咯地笑起來,她說:“皇甫娘子,你不像一個普通漢人家的女兒。”

皇甫南面不改色,說:“跟京都比起來,益州本來就是鄉野地方。”

“你和皇甫家的人不像。”

崔氏的話音未落,宮婢找了過來,說:“陛下獵了只灰兔,叫人送來給婕妤玩。”

“皇後殿下呢?”

“皇後說累了,和淑妃她們都去行宮裏歇息了。”

崔氏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慵懶地起身,“走吧。”

狩獵的隊伍已經鳴金收兵,山林裏各處都設著羅帷繡幕,崔氏走進帳篷裏,把灰兔抱在懷裏逗了一會,外頭已經傳旨說皇帝到了,她把灰兔交給皇甫南,叮囑她:“替它洗一洗,身上都是草葉和泥。”

皇甫南繞到屏風後頭,輕輕攪著銅匜裏的熱水,聽見外頭金玉碰得叮叮脆響,是崔氏在替皇帝更衣,那個微微滯重的呼吸,是皇帝的……黃衣內侍走進來,說:“皇甫相公來了。”皇帝安穩地落坐,也不屏退崔氏,徑自道:“叫他進來。”

皇甫達奚躬身走了進來,拜見過皇帝後,領了個蒲團,席地而坐。見皇帝面色不虞,他關切道:“陛下又頭疼了嗎?”

皇帝擺了擺手,說:“我剛才在狩獵的時候,心裏還一直在想和西番議和的事情,這事也聽你們議了幾個月了,卻始終決斷不下。”

皇甫達奚知道,皇帝這樣說,其實是已經有主意了,他忙洗耳恭聽。

皇帝望著外頭列戟的禁衛,說:“這些日子,薛厚接連上了許多封奏疏,說他已經擊退了積河石口的西番守兵,隨時可以進駐烏海,並且已經和回鶻相約,會對西番進行合圍,此刻兵力優勢在我,如果趁議和的機會,麻痹敵人的意志,一舉攻入烏海,收覆失地,驅趕番虜,就指日可待了。”

皇甫達奚啊一聲,“如果真是這樣,那……”

皇帝沈浸在思緒中,沒有理會他,“好些年沒有松活松活筋骨了,我剛才在縱馬疾馳時,一時也激發了少年時的豪情,覺得薛厚說的很對。”

“是,不過……”

“不過,我們畢其功於一役,萬一這一戰不勝,又怎麽跟面對朝臣和百姓呢?”皇帝很頹然,“我日夜不能安睡,並不是怕葬送了祖宗的基業,而是怕兵戈不止,為了李氏的江山,多少百姓要毀家紓難,白骨露野。”

皇甫達奚心裏震動,顫聲叫道:“陛下!”他在地上叩首,“不論是為西番戰事,還是為百姓立命,陛下都宜保重身體為要!”

“不錯,”皇帝突然釋然了,他拉過崔婕妤的手拍了拍,“後來再想,我也不過是偶發豪情,根本無力為繼。我老昏聵了,不想也連累百姓受苦,收覆失地,驅趕番虜這種宏業,就留給後來的人吧。”

皇甫達奚暗暗松口氣,忙再叩首道:“陛下英明。”心裏卻在想,皇帝瞻前顧後幾個月,終於下定決心,不知是否崔氏的枕頭風卓有功效?稍一走神,他又語重心長地說:“議和當然是朝臣和百姓們心之所向,但陛下也要思慮清楚,一旦議和,少不了要敘功論賞。若非在邊疆征戰多年的將士,又哪有和可議?雖然鄂國公一力主戰,但陛下封賞時,仍然應當以鄂國公為首功,才不至於寒了邊疆戰士們的心。”

“這是當然。”皇帝拿定了主意,臉上的表情也輕松了,他攜起崔氏的手,突然又來了興頭,“我來教你打獵。”

剛和崔氏騎到馬上,禁衛隊伍裏卻見稍微的騷亂,千牛將軍忙召人問了情況,稟報皇帝道:“是行宮獸苑的侍衛把老虎獵豹也帶了來,有只老虎在獸苑一直都好好的,不知怎麽,一進林子,就有點發狂性,把一個侍衛也咬傷了。”

皇帝道:“既然會傷人,就叫人拿弓箭把它射死吧。”

眾侍衛們躍躍欲試,李靈鈞剛才見芒讚耀武揚威的,正不服氣,立即驅馬上前,朗聲道:“陛下,讓我去,我不怕老虎。”

“不要!”崔氏忽然轉身撲進皇帝懷裏,嬌軀微微地顫抖。

千牛將軍還當她怕老虎發狂,忙說:“婕妤不用怕,老虎還拴著韁繩的。”

崔氏卻凝望著皇帝,婉轉地哀求道:“陛下說了不再殺生,就饒了它吧。”

“那就……”皇帝稍一遲疑,“多上幾個人,把它制服,不要傷它性命。”

“我去!”李靈鈞生怕崔婕妤再阻撓,不待皇帝點頭,縱馬躍了出去,一手從豹幍中掣出箭來。

聽到李靈鈞的聲音,皇甫南也抱著灰兔,悄悄走出了帳篷,擠在宮婢中張望。林子裏擠滿了持刀槍劍戟的侍衛,有人牽著猞猁,有人胳膊上架著鷹,把聳身低吼的老虎圍在中央。他們停止了說笑聲,許多雙眼睛盯著正張弓搭箭的李靈鈞。

“阿姹!”耳畔石破天驚的一聲,皇甫南手一抖,灰兔也掙脫了她的懷抱,撒腿逃進了林子。

皇甫南茫然四顧,沒人留意,仿佛剛才那聲只是山鬼的囈語。

是她幻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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