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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照雪(二):亡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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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照雪(二):亡國

山谷高聳,堆疊險峻,邵梵領著自己的人,牽馬左右躲避那些雪裹著的碎石,和飛到山下的斷樹,頻繁的墜落物在雪地裏砸出一個又一個大坑。

亂中,幾人仍在有序地一往無前,深入腹地。

到了離事發地越來越近的地方,山滾落下的雪堆雪疊到馬腿中間,行進困難,隱約幾個黑點,他翻身下馬,其餘幾人也一同下馬,發現是此前追趕後車的邵軍。

“拉......拉我出去.....”

邵梵讓其餘人都下馬,“救人。”

那人此前在隊伍之尾,受了點皮外傷,被邵梵拉出來後馱上了馬背,意識尚存,“將軍.....雪崩了,他們都被埋了.....”

邵梵問:“.....那輛馬車可還在?”

那人在馬上,將凍僵的手打直,顫顫地指了一個方向。

邵梵順著目光看過去,山腳遍白中一點冷灰覆蓋其上,周圍斷樹殘桓,什麽活人的蹤跡都沒有。

“馬車,馬車也在山崩時掩埋了。”

腳下震動,雪山隱隱有二次崩裂之勢。

邵梵一言不發盯著那處。

旁邊的親信知道他來捉誰,焦急勸道,“郎將!那昭月不過一弱女子,雪下捂了這麽長時間哪裏還有活路?宋兮那邊只要成功捉住了趙琇便能跟英王交差,我們快離開,如果再次發生雪崩我們就走不了了!”

邵梵掉轉馬頭,冷冷撂下一句:“走吧。”

風聲如刀,馬蹄起落中,他們就要原路返回,但喊“駕”時冷氣灌入鼻腔喉管,也因著這冷氣他喊的慢了一瞬,便從風聲中分辨出點別的異動。

也就是那一回眸的功夫。

一片肅殺中,斷樹的葉子伶仃搖動,冷灰中有一抹淡的不能再淡的煙紫絨毛映入他視線,隨枯葉一塊浮動。

紫衣,本朝貴族方可使用。

樹下壓著一只手,那手推開樹,緩緩從樹底下爬了出來。黑的長發,紫的細影,在雪中微弱地顫動。

她的上方,山頂搖晃感越來越強,再次搖搖欲墜。

親信晃撥馬過來,急道:“郎將,快走吧!”

“你立刻帶他們出去。”說著,他翻身下馬,往深雪裏走去。

“郎將?”

“一個不留,全都退出谷外等我!”

他跑得快,陳舊的戰袍被雪中的巖石勾落,露出紅衣的帶血鐵甲,等到山腳下,才夠到她的手,二次雪崩也真的來了。

眨眼功夫,那雪已經排山倒海的直奔他們湧了下去,勢必要埋上幾十尺深。

親信只得眼睜睜看著,嘶吼:“郎將——!”

宋兮收到鳴鏑響箭趕來,鵝毛大雪仍在下,雪崩之後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見到宋兮,方才未免一同雪壓,帶人退到了谷外的親信,臉色發黑,朝宋兮的方向低了點頭。

宋兮好似霜打了的茄子,沖他唉聲嘆氣道:“郎將幹嘛要跑。哎,公主我還是沒抓到,你們呢,那昭月郡主可抓到了?不能兩個都沒了吧,那我們弟兄不白死了!劉修我問你話呢。”

被喚做劉修的親信不吭聲,“......”

宋兮環顧一圈,終於意識到是哪裏出了問題,“怎麽不見郎將?”

“......他不在這裏了。”

宋兮有點慌:“你給我打什麽虛幌子?”

劉修以長劍作指,示意他自己看,“郎將去救人,埋入了前山的雪中,雪太大,都堆平了,我們不知方向。”

“.....他去救誰?”

“緝犯,前朝餘孽,昭月郡主!”

這下輪到宋兮急了。

他拎起劉修衣領,不相信地道,“你,你再說一遍?”

不待劉秀再說一遍,一片蒼茫的雪谷內隱約現出了人形,宋兮便一把搡開了他,眾人跟著宋兮往山谷去,走近了,真是邵梵。

他發被雪覆,腳下一深一淺,懷中橫抱著的那人一頭青絲全然散落,著一身紫衣,掛在邵梵胳膊胸膛上,毫無生機。

雪幕將這淒涼的場景蓋去一半。

宋兮和劉修都跑過去。

“郎將......”

邵梵下頜收得緊巴巴的,臉色說不上好不好看,臉頰有塊青紫色的凍傷:“你們都沒事?”

“我們沒事!”

“趙琇追到了嗎?”

“呃,沒有,他們的人太多,我見不對,就帶人來找你了。”

邵梵沒有責罵的意思,似乎早已經預料到了。

是,他知道平原外人多,他帶人走只會讓宋兮的勝算更小,便轉口問:“宋兮,我記得你以前見過昭月?”

宋兮還不太明白,答道,“我見過。”

他擡起發紅的雙眸:“我眼睛看不清晰,你幫我看看,是不是她。”

說著還將人掂高了一些,方便他查勘。

邵梵眼神確實不對勁,應該是傷了眼。

宋兮的心裏起了些異狀感,如果說郎將只是為了將這麽個人追捕回朝,也不至於以命換一命,差點命就沒了......他按捺住那股莫名奇怪的情緒,往他懷中看了一會兒。

僅僅在宴上隔著高階朝拜,宋兮也許還不能確定,但近幾天追捕她倒是看了不少次她的畫像。

畫中人纖瘦長頸,淺文姝眉,眼若秋波,眸圓而深邃,細高鼻,紅珠唇,一張嬌嫩鵝蛋臉兒,神似小菩薩模樣,年已摽梅。

眼下這女子氣息單薄,還閉著眼,但樣樣得對,就是畫中人無疑。

宋兮道,“是她。”

“確定嗎?”

“確定,就是她。”

邵梵聞言呼出來一口長氣,表情不變,“宋兮,你將她帶出去蓋件衣服保暖,劉修,你帶了金瘡藥幫我包紮下傷口,清點完人數,我們就回去。”

待宋兮將人接過去,劉修連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郎將哪裏受了傷?”

“正是你捏的地方。”

“......”

*

廢帝在位十七年,名號文輝,定都中原建昌城,為輝朝。

因輝朝在易經五行中,襲就了金木水火土中的金德,對應白色,都城建昌一溜煙的黑瓦,冷靜素淡,加上一場漫漫的大雪覆蓋,城內蕭條,更顯冬日的冷寂。

艷陽升起,徹夜未睡的王獻才從英王那裏脫身,趕到朱雀街前坊的側門邊。

這裏之前是皇城司所在,如今幾座院子全部被邵軍占據。朱雀街前坊的雪融成了冰,

王獻一下了馬,門兵立即來迎王獻,“王參軍。”

“我找郎將。”

衛士恭敬讓他進去,王獻走到面目全非的門檻前,頭頂上的“總值坊”牌匾搖搖欲墜。

就在昨夜,二百餘皇城司的守官被邵梵培養的鐵軍盡滅,此次叛亂打得皇城破碎,王獻若算內奸第一人,那麽邵梵與其養父修遠侯宇文平敬就是篡位的主謀。

他們要推翻輝朝,擁立廢帝的侄子英王為新主。

一場雪,隱去多少血腥?

門檻處,尖銳的木頭殘渣尚殘留著血痕和幾塊散落的甲片,王獻看了一瞬那處,一言不發地進去了。

他穿過人多的院落進東值房時,邵梵衣袖除去一只坐在矮桌旁,大夫在用針縫合他的手臂。在他手腕往上一寸地方有條細長且深的割口,不太平整,像是鈍器劃傷的。

大夫的針腳每一用力,血從傷口深處流出來,常人看著都心驚,而邵梵只是閉著眼,連眉頭都未皺一下。

王獻把腳步聲放重,邵梵睜開眼。

“你來了。”

“嗯。”

邵梵並非沒有痛覺。走近了看,便能發現他額角處冒出的細細濃汗,他只是極其忍耐。

王獻未坐,直接道:“昭明現在如何了?你將她安置在哪裏?”

“抱歉,我的人未能帶回趙琇。”

“沒有帶回來?”

“沒有。”

王獻踱了幾步,眉頭微皺,看向邵梵:“......她是生是死?”

王獻是何人?

隴西王家後人,公主趙琇之夫。

三年前,王獻被廢帝親面殿試,在殿試上文采卓絕一舉成名,奪得狀元。

不僅僅分得了公主明華殿後院裏最盛華的一朵牡丹,簪在帽上,後又當職翰林院編修,一時定親攀結者踏破門檻,都被王獻婉拒。

他明言永不成家,無心子嗣。

直到廢帝一道聖旨下來,要他當駙馬都尉尚公主趙琇。

只因當時蠻族的子丹王子請求一位公主和親,而廢帝又只有趙琇這一顆耀眼的掌上明珠,愛女心切的廢帝挑了個品行樣貌都算得上一等一的男子,就是崇和十四年的狀元郎,王獻。

次年春,趙琇下嫁。

王獻走入長公主府,被授予閑職,從此斷了仕途......王獻只跟邵梵提了一個要求,他要趙琇跟孩子。

此刻,王獻見他不回答,立刻覆問,“我問你,她是生是死?你為何會將她弄丟?”

他聲線驀然拔高,連大夫也看了王獻一眼,轉手將藥敷在邵梵的傷口處。

“你不要失態。”邵梵擡眸,“一應的奶媽子,接生婆全在進京前就準備好讓宋兮一起帶過去。”

“我本想將她與其他人都圍堵在公主府內,等她生產完,可趙琇不這麽想,那兩只腳長在她自己身上,她自己非要跑,越追跑越快,我能奈她如何?”

王獻呼吸有些急促,“是你沒用......是你沒用罷了。”

邵梵看他氣餒,才好心補充了一句,“她還活著,你的孩子也活著。”

“......你見到了?”

“不用見。”傷口處理完,邵梵將衣服套上了起身,漆黑銳利的眼睛平視著王獻,“我在趙琇的馬車外聽見了孩子和婦人的哭聲,宋兮沒能搶先,她與孩子已經被前太子趙義派來的援軍帶走,想來——母子平安。”

王獻一怔,跌坐在椅子上,“公主在車裏誕下孩子的......”

邵梵扣好圓領武袍最後一粒角扣,提步要去忙,被攤在桌前的王獻叫住。

王獻提聲道:“我是聽人來報,你從雪崩的山內抱回來一個女人,才匆忙出了宮外,她怎麽會不是昭明?”

邵梵轉身:“我沒騙你,還真不是。”

“那是誰。”

邵梵微不可見地彎了下嘴角,“一個人質,你應該還與她相熟。”

王獻從他的表情中獲了些許有用的訊息,這個人質應是有利用的價值,且與趙琇同行出逃,該不會是......

“昭月?”

“嗯。”

王獻有些意外,“你竟然將她捉了回來?”

據他了解,其父趙光很早便送家眷出城躲避禍亂了,沒想這趙令悅會留到了最後,以至於走不了。心緒覆雜道,“她榮華了半生,可惜運氣不好。”

邵梵實話道,“據我所知,她是廢太子趙義喜歡的人,還是太子少保趙光的女兒,用她可以脅迫趙光服從英王。”

又說,“此次,她是為了幫助趙琇的車馬逃脫才拐進了雪山,放棄了生路,若是趙琇知道她沒有死,按這位的性格,你說,她會不會回來救她?”

“......”王獻環顧一圈,“那她現在在哪裏?”

“你趕不及要找她問話了?”邵梵遺憾地搖頭,“她頭部被石頭砸中,還昏著,我讓人將她放在西角院治病。若要了解趙琇情況,她醒了我著人告訴你。”

“渡之。”王獻忽然喊邵梵的字。

邵梵也是一夜未睡,渾身疲憊,站累了,他轉靠在門上閉著眼歇息,淡淡嗯了一聲。

王獻重新坐下平覆胸腔起伏,手握成拳,“你為何要在雪崩時救她呢,你明明與她有舊怨,因她差點廢了一條腿。”

“那不過是我跟侯爺為護住兵權的權益之策,現在她活著,可比死了更對你我有利,更何況——”邵梵輕笑,“你明知道,我跟趙洲才是真正的舊仇舊怨。”

王獻口中說的他與趙令悅的恩怨到底是為何,就得放到一年半前的圍獵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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