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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照雪(三):舊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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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照雪(三):舊怨

一年半前,是趙洲在位的第十五年春。

天子步入不惑,廢止了頒布十年的禁狩令,將這年的圍獵辦得空前盛大,一是圍獵敘親,二是督促朝貢,三,為春更時的浴佛節做宴客準備,這其中就有邵梵名義上的養父宇文敬。

宇文一族是草泥出身,因宇文祖上是開國的功臣,先皇帝特封的修遠侯,開春那會,老將軍宇文通年高去世,輪到宇文敬襲位。

宇文敬連老父的喪事都沒來得及辦,趙洲就一道聖旨把遠在隴西的宇文敬喊進京,指令中還讓他把養子邵梵也一起帶上。

趙洲故意為難,宇文家只好停柩上馬。

隴西在鄉土邊境,來建昌等於鄉巴佬進城見世面。

被趙洲召見時,宇文敬便按照在邵梵面前練習過的那樣,緊張摳搜地整整衣襟,弓肩耷腦地跨過朱紅門檻,還不忘摔了個狗吃屎,惹得殿中人群嘲。

邵梵則沈默地跟在後頭,直到趙洲將註意力轉移到他身上,“是……七年前那少郎?”趙洲略思索,“現任宣義郎?吾年前往隴西下的旨。”

宇文敬埋頭:“回,回官家,正是微臣那犬子。”

趙洲瞧邵梵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啊?”

“這......犬子過了浴佛節便滿二十了,還未曾婚配。”

“浴佛節?難不成你是在浴佛節出生?”趙洲忽然問他。

邵梵一直低著頭,當下謹慎道:“回陛下,正是。”

趙洲本在臨貼,聞此忽然放下筆,饒有興致地微笑道,“擡起頭來。”

邵梵沒法躲,心中在猜趙洲要敲打他什麽,邊擡了頭。

但他猜錯了,趙洲只是想要介紹一下他身邊的女子。

“這是我的侄兒昭月,也是浴佛節出生。”趙洲擡手一揮,方才趙洲臨碑帖,她就浸在窗色裏為趙洲研墨,同趙洲容狀親密。

說來,真的很巧。

那是邵梵第一次直面趙洲,趙洲制造冤案,害他父母、毀他半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趙令悅,這個幼年時從生母口中記下名字,從此忘不掉的,對他而言很特殊的女子。

邵梵耳邊響起陣陣過去不堪記憶的回音,遍布耳膜。

而趙洲為他興致勃勃地介紹,似乎一提到有關她的任何小事,便能開懷,他扭頭對沒有表示的趙令悅哄道:“同日生多難得,還不快跟修遠侯、宣義郎見個禮?”

趙令悅便照做,往前一步。

她年紀同長公主相仿,這日穿著春綠的花鳥繡紋長褙子,未掛披帛,身段條條聘聘,朝他看過來的是一張桃粉的蘋果面,烏溜溜渾大的眼,眼尾翹翹。

金尊玉貴,像人間供奉的小菩薩。

邵梵按捺住內心翻湧的情緒,平靜地拱手,“微臣,拜見郡主。”

趙令悅矮腰,“也見過郎將了。”

過禮間她莞爾一笑,邵梵也適當地彎唇。他未露深處的鋒芒,也未曾錯過她眸中攜帶的狡黠。俯首之間,還能聞到一陣她周身散發的暖香。

高高在上的小菩薩,剎那也有了人間煙火氣。

瞧他們這一幕,一旁同為人父的趙洲緩緩笑道,“修遠侯啊,你家這宣義郎年少有為,平日能助你左右,也不虧了。”

在趙洲的認知裏,宇文敬妻妾成群,膝下有一堆女兒卻沒有一個兒子,算命的說他命中無子,讓他過繼一男,一晃眼整整過去了六年。

這六年來,趙洲一直在想辦法壓制隴西地方軍權,派了知州和節度使過去監督,鮮少讓宇文家沾手建昌中心軍務,這繼子一直呆在那荒涼之地,趙洲壓根沒註意過他,因為浴佛節到底是對他來了點興趣。

“既是同天生辰,那我要賜賞。”又問宇文敬他叫什麽。

宇文敬一通拜謝,忙賠笑:“邵梵,他叫邵梵,臣念他父母不易,就沒讓改姓。”

趙洲頓了一頓,遂對趙令悅彎唇,“這名字,你覺得好不好?”

趙令悅走了一步,拿回墨條。邊脆生生道,“言簡意賅,不錯呀。”

不知為何,對話一落,邵梵渾身猛然刮過一陣冷風,涼意遍布全身,果然,隨即便聽皇帝揭曉道,“昭月的乳名也有個梵字,又巧了不是?”

趙令悅是皇親。

重名,是忌諱。

邵梵垂下頭把雙唇重重一抿,眉頭在暗處斂起。

他策劃幾載,千防萬守不讓趙洲拿住把柄,也沒防住趙令悅乳名跟他大名相同。

與已經“嚇傻了”的宇文敬對視一眼,父子二人雙雙噗通跪下。

“犬子......”

“臣沖撞郡主名諱,請官家按律下罰,一並廢名。”

趙令悅當時在做什麽?

她就站在一旁察言觀色,這乳名之所以是乳名,自然是至親才能喊,只要趙洲不提,邵梵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又怎麽有一丁點的資格知道呢?

既然是趙洲要說出來嚇他們,那她就配合。

畢竟天子的手段是笑臉打人,趙令悅站在這裏許久,趙洲是才想起來她沒跟邵梵行禮、或是全程沒回避嗎?

不,他是故意的。

故意叫她來冷落他們。

果然,趙洲適時著人將他們扶起來,面色比方才還可親三分,著人賜了二凳,讓他們坐,“瞧瞧你們嚇得,我怎要罰呢,時值圍獵,誰都不可掃興。昭月說很好,那就是很好。我不僅不罰,還想要給修遠侯送個字。”

宇文敬作勢往額頭上蹭了把汗,“官家要,賜,賜微臣字?”

“嗯,賜字。”他揮袖坐下,含笑喊趙令悅,“你來,再給我鋪張新紙。”

宇文敬恭敬等著,眼巴巴地看著趙令悅那雙素手在桌案上嫻熟地挪動鎮紙,鋪了一張灑金宣。

如果是一般人,只怕要唏噓了。

唏噓這趙令悅的受寵。

其父趙光,和當今天子趙洲一同去往蕭國當的質子,早年還為趙洲擋過一刀,她一出生便被趙洲特封郡主,受趙洲疼愛,所行待祿與所出公主別無大致,榮寵無二。

紙鋪完,燒著的百刻香也斷了一截,煙絲縹緲間,一個行楷的“平”字,由太監提到了宇文敬面前,叫他認下。

宇文敬沒敢說話。

趙洲再陳述道,“平在敬之前,有侯府久安之意,以慰老侯爺忽然去世之噩。卿覺得呢?”

邵梵清楚,賞賜平,是要他們安安分分,要他們老老實實,趙洲要打壓人,也得先千回百轉一下,將人先唬掉一層皮,扒掉一身骨,才肯引出正題來。

宇文敬忙不疊賠笑,“甚好,甚好。”同時一滴汗掛在下頜,劃入有頸紋的脖肉,自此改名為宇文平敬,叛亂後為表“忠貞”終生未改。

趙洲一笑,繼續話家常。

邵梵眸色發暗,攏在膝蓋上的手,所發之汗將官服濕透。他把自己隱在謙卑中,寡言得引不起趙洲註意,但能感覺到還是有一雙目光來回註視自己。

是趙令悅。

她的目光在他眼角顫動的長睫附近逗留了一會兒,落到他的手上,他的手便蜷成拳,將手心的那團汗濕布料小心翼翼地藏起來。

那時邵梵便知她對自己充滿了質疑,但是她在質疑什麽?是不是又跟看好戲一樣,等著他的窘迫。

——菩薩面,涼薄心。

*

到了圍獵那日,老少男女同出。

男子可圍獵燒烤,覓食野炊,女賓客也可打小球,乞巧。

趙令悅穿著颯爽的羅錦分褲,坐在一匹果子馬上用窺鏡找她爹爹趙光,末尾還見著了那一身圓領武袍的邵梵,他是武官,武袍穿在他身上比那大袖朝服更颯爽,而且還是寶藍色的。

趙令悅抿了一下嘴,將窺管放大去窺視他。結果不知趙繡與趙義什麽時候提著韁繩悠悠過來,忽然大聲,“梵梵瞧什麽呢?”

“嗳?”趙令悅一驚,手中窺管掉下了馬。

看見是他們,掩飾地一哂,“我不過瞧瞧官家身邊有沒有我阿爹,你們又嚇我!”

隨從的內侍要去撿,被趙義攔下,他親自下了馬,將那玩意兒遞給她,笑問,“打馬鞠不打?我照例陪你們打第一場,再去跟爹爹狩獵。”

趙令悅也將及笄,騎馬技術在這群人裏最差,“我想打得,騎得慢點便是了。”她撓撓頭。

趙義一陣開懷大笑。

要隨侍去準備,而後縱馬揮桿,陪她們熱了場。

輝朝十多年的禁狩令也起了效,養殖牲畜外,皇林裏的花鹿竄著,且天白夜更時分,狩獵場上揚起了一圈赤紅火把,飄飄蕩蕩的,螢火蟲也就紛紛揚揚地出沒了。

兒郎們的高喝助彩自中央棚中而來,趙令悅邊吃餵到嘴邊的豬肉,這幾日她練馬時,還跟趙琇一起談論過昭梵的底細。

這什麽人?

一冒出來就敢沖撞了她的小名,還敢跟她同一天生日?

趙令悅心下惱火得很,而且據她那天觀察,他似乎在偽裝什麽,總之,她很不喜歡他。

想事情的間隙不斷被餵食,直到她猛地打了個飽嗝,發現已經吃撐了,伸了個懶腰就對雅翠和岫玉道,“我想去林中捉螢火蟲,你們去拿幾枚團扇、束口布袋來。”

“現在麽郡主?要不找公主一起?”

她瞥眼最近的趙琇,正和王獻圍在烤架前,低低切切得咬耳,抽不開身。

趙令悅歪了腦袋,“她也得有空啊。”

岫玉叫來兩個內侍,打了燈籠跟在身後陪著,遠處的趙琇終於發現趙令悅要入林,便要起身阻止。

而王獻瞥見那抹身影入林,手擦過她袖口,撫上一片溫潤肌膚,“留下來陪我吧。”說著,將趙琇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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