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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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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留在平康坊的藝妓膽敢行事, 便是提早準備好了退路。若不是今日提早關了城門又兼驟雨來襲,她們會立刻離京,而非匆忙躲入進奏院中。

京城裏的貴胄子弟被殺, 京兆府十餘個衙差被殺,不出三日,整個長安城數以百萬之人必會惶惶不安,負責京兆府安危的一眾官員免不了會受苛責。這些都不算什麽,京城立時亂了才合她們的意。

可惜, 她們沒有料到相王妃能逢兇化吉,也沒料到刑部和大理寺在滂沱大雨後的深夜裏緊急搜查平康坊的任何角落,而搜查的重點是進奏院。於是, 那幾個尚未來得及離開京城的藝妓便被揪了出來。

然而, 進奏院的官員卻支支吾吾扯了個“深夜寂寞,召藝妓前來無非是暫做消遣而已”的理由企圖應付過去。

國朝狎妓成風, 達官顯貴也會在家種蓄養藝妓, 可是在官廨之中召藝妓取樂便是大忌。

說到底, 大家是同僚,如無真憑實據,刑部不敢肆意拿人, 眼下碰上這種事,不得不賣個人情。於是,刑部的人笑對那官員道:“是是是, 深夜寂寞,諸公有此興致, 乃人之常情。”

那官員也賠笑臉, 且叉手道:“多謝體恤。”

進奏院的人以為他們就要走了,不成想人家立刻變了臉:“全部帶走!——也免得諸位無聊了。”

京兆府的人早就守在進奏院外了, 且把進奏院圍了個水洩不通,聞聲便立刻沖了進去,將所有人團團圍住。既是京兆府廨的衙差被殺,那麽這次不分官員還是百姓,一律關入京兆府大獄。

早前京兆府獄便有私放死囚引得長安生亂的先例,此時又有官宦子弟和衙差被殺的案子,京兆尹便嚴令眾人此次千萬仔細當差,而他和刑部以及大理寺的官員更是連夜審訊這群大逆不道之人。

與此同時,永王也在往洛陽而去,攻取洛陽只是他的第一步,他要的是長安,是大齊的天下!

在他未到達長安前,有關相王的謠諑也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借著為舊臣翻案一事賺取聲望已屢見不鮮,只是以此誣陷國戚,進而弒殺太後便引起了公憤。明明是永王一心謀反,卻要把罪責推到了相王身上。

這夜,硯夕睡得並不踏實,亂夢肆擾。天邊微明時分,她漸漸醒來,翻身時牽扯到了頸後的傷口,一陣劇痛傳遍全身,她整個人就立時清醒了。

妍玲不在了,近身侍奉的人暫且由為王妃梳裝的兩個年輕卻甚為細心的侍女照看。硯夕看過這兩人後,昨日的恐懼便占據了內心,比之昨日更加難安的是,她莫名覺著還有更令人傷心的事。

她尚且不知晉陽兵亂的事實,也不知楊瑾昨日為了她被幾個藝妓連刺數刀當即斃命,只是略顯擔憂地在屋中逡巡一番,忽地門開了,容牧舉步走了進來。

他一夜未歇,先讓人安排好了楊瑾的後事,又幾次踟躕終是寫了一封信讓人送去益州,方才又聽了兵部尚書和戶部尚書調遣折沖府和轉運軍糧的細節,忙完之後便來看看硯夕。

他大為疲憊,此刻見硯夕醒來,便快步走過去,問:“我想著你就醒了,現下覺著怎麽樣?”

硯夕卻只是認真看著他,見其有些憔悴,才要說話,他便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說:“待洗漱完了,便換藥吧。”

硯夕靜靜地任人梳洗,稍後有心問上一句:“阿琛在做什麽?”

她沒有聽到他的回答,看向銅鏡,他正闔著眸,歪靠於貴妃榻上。

硯夕慢慢扭過頭去,這才看清了他緊鎖的雙眉,便起身走了過去。

容牧本已淺淺睡了,心卻不安,聽得腳步聲,驟然睜眼,卻是驚了硯夕一嚇。她疑惑地看著他,輕聲道:“累了便上榻上睡,養足了精神才能做事。”

只是熬一夜,並不算什麽。可容牧昨日先知兄長舉動的真正目的,又知硯夕被劫受傷,再知楊瑾被人殺害,不免讓他心力交瘁。

想著她昨日受驚受傷,他就沒和她說。既聽她問及阿琛,他就讓人去抱阿琛過來,隨後以笑掩蓋疲態,撐著力氣坐直了身,又拉硯夕在身邊坐下,取了藥後給她拆開了纏繞脖頸的白布。

硯夕的一雙手多有勞作積攢下了不少繭子,可身上的肌膚卻白,又被布裹了一宿,呈現出慘白,讓那翻張的傷口和周邊略顯紅腫的皮肉一襯,多有可怖。

這些年來,她所經歷的傷痛越來越多。

容牧輕輕在按了按,腫脹的肌膚溫度略高,且是由紅轉白再迅疾恢覆了紅。

“一定很疼吧?”

硯夕沒有聽錯,他的聲音出現了哽咽。居上位者,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此刻的他卻在長時間的約束中再難把持。

他終究是個人吶。他出身於天潢貴胄,自小接受中正的教養,得益於父母兄弟的遷就,縱使深知爭權奪利的兇險,卻難以承受親人或傷或死或舉刀來襲,他要經歷萬千掙紮才能豁出諸多生命與之對抗。

將士忠君愛國固然值得稱頌,更能名垂青史,然而,一旦有戰事,那些生命將從鮮活化做枯骨!他們同樣有妻兒,有父母,他們盼著家國永安,天下太平,從而能安心耕於隴畝之間,享受人倫之樂。可是,他們這簡單的希冀卻因叛逆者毀了。

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卻知道,枯骨之所以成為枯骨,全是為了一人功成。千秋史筆之中甚至不會為枯骨留名。

他已見過了數次流血犧牲,即便留得命在,卻始終沒有勝利者的興奮。他所求所願也很簡單,不過也想妻兒合樂,家國永安。可是,怎麽就這麽難?

硯夕要扭頭,他卻從後按住她的肩,不想讓她看穿他的情緒,便立刻輕嗽一聲後道:“別動。”

她斷沒料到她的這個舉動會讓他發覺,她發覺了他的情感流露,而他又在短暫時間內封閉住了這股情緒。

換藥是最疼的。容牧動作再輕,她也能感覺到痛,身形接連幾次有輕微的顫抖。

大概是他想起了從前學擊鞠時從馬上摔下來劃破小腿的舊事,醫正給他塗藥時用嘴吹氣,他的痛感就減少了一些。於是,他也學著此法,只願能讓她少遭些罪。

容牧小心為她塗藥包紮完,硯夕要伸手去摸傷口,容牧攔著她道:“最少三日才能結痂,你碰了反而更疼。”

硯夕便問:“傷口有多長?”

“一指吧。”容牧耐心寬慰,“你不要太過擔心,日後再塗祛疤的藥就是了。”

“反正我也看不見,才不會擔心。”硯夕轉過身來,面對他,又說,“我擔心的是,那些人早就布好了局,昨日是我,明日或許便是阿琛,後日興許就是……”

她未說完話,容牧已擡了手指搭在她唇上,說:“你盼我些好吧。”

硯夕便問:“又發生什麽事了?”

他倒不是想瞞著她,無非是不想再提及傷心事,也不想讓她得知真相後心生愧跟著心堵。而他,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反覆傷心,便想著,捱過這段日子再說不遲。

恰好這時屋外有人回稟,保母抱著阿琛來了,他二人便出了屋。

阿琛人小,昨日有心找娘,哭鬧累了便睡去了,即便是半夜醒來,有了玩具和保母唱的歌謠也能被吸引註意,如此,倒是能讓人省不少心。

此刻他手裏還舉著一把桃木小劍,這是此前楊瑾讓人去西市裏尋木匠特制的,不光有劍,刀和矛等均齊全,算是全了他這份當英雄的心。

阿琛被硯夕從保母懷裏接了過來,他發覺母親脖頸上的白布,也敏銳地嗅到她身上的藥味,便問:“娘怎麽了?”

硯夕後脖頸受了傷,雙臂用力之際,傷口就顯疼痛,不得不把他放在位子上,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隨口道:“不礙事。——你餓了吧,要不要吃東西?”

“我想吃酥山。”

酥山和飲子是夏日裏常見的消暑吃食,不過是阿琛年紀小,無人敢輕易讓他食用。今日硯夕無心哄他,既然他開口了,她就允他吃上兩口。待膳食擺上案,阿琛卻抱著桃木小劍不撒手。

“阿琛捧著劍還怎麽用湯匙?”硯夕問。

阿琛忽然以此提條件:“娘要讓舅舅再給我買新的來,我便依娘的話。”

硯夕還要和他講道理,容牧已把他的寶貝奪了過去,阿琛眼中立刻充滿了晶瑩,小嘴緊抿著,下一瞬就哭出聲來。

容牧發了火:“你敢哭!”

阿琛當即止了聲,淚珠子卻劈裏啪啦滾出眼眶。

大概是從嗣陳王府上抱來了這個小娃娃,容牧擔心養不熟,因而從不肯短缺他任何東西,偏是今日為了這一句話竟一改和煦面容。

他不過是個孩子,有玩心再正常不過,何必和這小娃娃疾言令色?拿這裏當他的尚書省,訓斥他的屬下嗎?

不知情的硯夕來不及與容牧計較,而是先抽了帕子給阿琛擦臉:“不哭不哭,稍後再拿就是了。”轉而把湯匙遞到他手裏,又勸,“再不吃酥山,可就要化成水了。”

即便滿足了阿琛的願望,可酥山並沒有滿足阿琛的食欲,待侍女撤走了碟碗,阿琛便被保母抱走了,當著父親的面,他卻再不敢碰那把木劍。

而這,依然沒讓容牧難看的面容有所好轉。

硯夕也僅僅是認為朝務令他煩憂,這才有了躁郁之氣。再看他闔眸靠於位上,硯夕依然體諒,便勸:“左右這個時候得空,去榻上稍作歇息吧。”

容牧擺了擺手,而後睜眼道:“忘了和你說,今日栗家夫人過來。”他拉著她手道,“她擔心女兒,是人之常情。”

這是做給外人看的,硯夕心知肚明,便點頭道:“我曉得。”

硯夕和栗家的人並不熟悉,然而既有了這緣分,且栗家夫人對她多有開導和勸慰,硯夕對她並不反感。

硯夕雖是認在栗家夫人膝下的假女,可到底是從栗家出嫁的女郎,栗家夫人待她也是真心實意的,雖只有短暫的見面機會,卻不比關心自己的親生女兒差。

昨晚栗侍郎緊急去了京兆府廨,栗家夫人已經得知了實情,想那楊家兒郎被人殺害,王妃也受了傷,不免跟著心驚肉跳,今日來相王府,見硯夕脖頸上纏著白布,詢問過她傷勢,好一陣感慨。

“傷得不重,您不必擔心。”

栗家夫人用帕子擦擦眼周,道了聲失儀後便侍女捧了食盒近前來* 。她邊拆食盒便道:“王妃定然是吃過好東西的。只是從前家中長女夢魘後吵著吃點心,我便學著做,今日特意帶給王妃嘗嘗,莫要嫌棄才是。”

點心是花瓣狀,做得玲瓏剔透,帶著淡淡的奶味,食之香甜可口,而蜜餞也腌得入味,尤以梅條取勝。

“阿琛最是嘴饞,我留一些給他。”硯夕說。

栗家夫人便道:“王妃若覺著好,改日我做好了再讓人送來。”

硯夕笑著道謝。

硯夕留她用了午膳,又親自把人送出門,折身回去時,恰好碰上捧著雜花的妮妮,她卻哭得滿臉通紅。

“何以如此?”她捧著妮妮的小臉問。

楊瑾的事太過突然,昨晚上陳子恒讓人幫著楊宅料理後事,正巧讓妮妮看見了。她本已哭了一整夜,好容易被柳十一勸住,方才摘花時就想起從前楊瑾滔滔不絕地與她說制香的情形,不免又哭了起來。

不過,妮妮卻靈的很,只這一句話,她便清楚了硯夕尚不知情。也對,昨日姑姑已受驚嚇,必定是大王沒有相告實情。

可她一時半會也想不出捧著花卻哭得涕泗橫流的合理原由說給硯夕聽。轉而又想,明明是那群壞人心思不正殺人奪命,為何生者卻小心翼翼,難道不應該是他們擔驚受怕被正法?

“他死了,他死了!就在昨晚!”妮妮邊說邊放聲大哭。

硯夕跌跌撞撞回到屋,神情慌亂地看著容牧。她迫切要向他確認楊瑾的事是真是假,卻更加擔心此事為真。

“你別擔心,案子已經有了進展。”

硯夕頹然搖頭:“人都不在了,我擔心又有何用!”

容牧才要安撫,她卻問:“究竟出了什麽事,大王還瞞著我什麽?”

楊瑾為她而死的確讓她自責,而永王舉兵反叛的由頭更令她恐慌。一個不穩,她竟跌坐於位子上,那後脖頸的傷痛令她蹙了眉。

“這些只是他犯上作亂的借口。”容牧在她身邊坐定,抱著她勸,“你千萬不要多想。”

他說的話她全都明白,可她還是會難過。從前她只是在話本裏看過爭權奪利的故事,時至今日,血淋淋的事發生了,才讓她切身感受到是如此心痛。

“你放心,最多一月,永王之亂,必會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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