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七十五章

關燈
第七十五章

楊瑾疑心自己聽岔了, 而剛出屋的陳子恒卻跌在了廊下。

雖有風雪,可王府建制也算恢宏,繡闥雕甍之上積了白色, 檐下還不至於濕滑,偏偏陳子恒摔了個結結實實。

小僮扶他起身時,陳子恒也顧不上膝上疼痛,便揮手讓他退下,更是讓廊下守著的人全散了。這種事, 還是不要傳至他人耳中為好。

而這時,立在階下的硯夕聞聲回了眸。不知為什麽,她驟覺心墜巨石, 而周身的風雪也冰得她打了個寒顫。

妮妮溫熱的小手摸上她的手, 果然覺著冰涼,一邊給她呵氣暖手一邊道:“姑姑冷吧, 要不等雪停了, 我再來。”

硯夕有自知之明, 在這種冰天雪地裏逗留久了必會生病,只是面對妮妮的懂事不免心生慚愧,便彎下腰沖她道:“雪天路滑, 你回去的時候仔細腳下,別是摔著了。”

妮妮答應了一聲,隨即指指整理衣裳的陳子恒, 小聲沖硯夕道:“我從山坡上滑下來也不會像他這樣。”

妍玲聽見了,點點她微微泛紅的鼻頭, 說:“你若真有這本事, 哪日要給我看看才好。”

妮妮昂首道:“這個簡單。”

妍玲給她戴上兜帽,牽起她的手道:“今日我先送你回去, 改日你給我看。”

硯夕看著一大一小的兩人走遠了,便捧著紅梅轉身,正要拾級而上,卻看到廊下只剩陳子恒站著,而他不像是守在外頭聽吩咐,倒有有貼著耳朵聽墻角的鬼祟嫌疑。看這情形,她猜到楊瑾在和容牧說要是,想來又是從益州傳回來的。

陳子恒原是要去請茶的,冷不防聽到了新鮮事。按理說,容牧要寵誰,相王府的人沒有評論的份,可親王納妃,必定是要下禮部議論的大事,因此,陳子恒覺著相王不光是肝氣郁結,興許還伴有失心瘋。

而後他轉念一想,容牧驟說這話,並非真的有意,不過是專門說給楊瑾聽的罷了,免得叫他張口閉口討要人。

容牧的話的確是說給楊瑾聽的。其實相王府的事,並不需楊瑾這個外人插手,容牧有什麽決定也不許告知楊瑾這個外人,只是想到從前他三番五次要討硯夕,因而有了納妃的心思後便頭一個讓他知道了。

楊瑾清明的眉目變得混沌,這話對他來說難以接受。不提他阿姊嫁入相王府的過往,單論他表明心意不得允許已讓他滿心酸澀。前頭他在想,既是他姊夫身子不爽利,那他過段日子再討人也好,也免得自找沒趣,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才過了多久,他姊夫就要娶他喜歡的人,如何不讓他感到窒息。

“什麽啊,姊夫這玩笑開得太過了些。”

除開這二人身份的懸殊,便是他姊夫動輒打罵硯夕竟也生了要娶她的心思,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

楊瑾那慣有的嘻嘻哈哈換成了難得的發僵,甚至下一刻就要落淚。然而容牧攥著手裏的書,一雙眼睛卻是看哪個字都覺著有流光溢彩似的,因而趕人的話也說得頗為輕松:“你若無別事便滾去吃你的冷修羊!”

貪吃這話無非是楊瑾留下來的借口,哪成想被餵了滿腹憋悶,便更無心再想著吃食。他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她並不喜歡。姊夫不知道嗎?”

楊瑾一直想維護硯夕,此刻交代這些純粹把她架在火上烤,遂就找補起來:“這種事要講究兩情相悅,姊夫又何必強人所難。”

他這句找補還不如不說。

容牧才讓人料理好了修政坊的事,且硯夕也能在他身子不適的時候主動照看他,他便覺著那道橫亙在他兩人之間的坎就漸漸往下走了。偏是楊瑾的話既下了他的面子,又戳了他的心!

容牧的視線從書裏抽出來,看向楊瑾,這才發覺年輕人俊朗的容顏已全然換做黑臉,兩眼裏分明充斥著怒意。

容牧內心一哂,世上的確有兩情相悅的人,卻沒有幾個能成為傳頌下來的佳話,即便是宮苑後妃,又有幾個得天子真心寵愛又真心愛慕天子的?再者說,楊妃入府前並未與他見過面,又談什麽兩情相悅?偏是這小崽子此時說這話,存了何種心思,打量著他不知道?

他捧著書,微瞇著眼斥:“孤的家事,輪不到你來置喙。退下!”

楊瑾的確放肆過了頭,口不擇言道:“姊夫要娶她,那我阿姊怎麽辦?”

即便容牧有心要娶,他那泰岳楊崇盛也不能說什麽,畢竟楊妃走得早,相王府無主母理事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這許多年過去,相王無一子半女,攔著女婿再娶於情於理於身份均說不過去。別說是天潢貴胄有妻死再續之例,民間亦不乏此舉,屆時入土,三人齊葬一處或是遵了遺囑分別安葬均不會受到任何非議,如此司空見慣的事到了楊瑾這裏就成了難以逾越的溝坎。

他從前便隔三差五挑釁,如今為了一己私心連身份體統都不顧了。

看來是容牧管教得不到位,以致這混賬東西把無禮當成了習慣。容牧合上手裏的書,往案上一擲,斥道:“你是又想討打了吧。”

楊瑾挺聰明的一個人,趕緊認錯這事便能翻篇,不料他此刻楞頭青一樣頂了回去:“您除了會鞭笞天下,還會做什麽?”

容牧這場病的根源是平王放肆。他想顧及手足,偏是人家想要他的命,他好容易脫險,卻落得個鞭笞天下的惡名。

他看著楊瑾,氣得胸口疼。

陳子恒正聽得心急火燎,要進屋把那混賬小子拉走,卻猛然發覺院中的人已經朝這邊來了,他沒控制好表情,看向硯夕的眼神像是見了鬼。隨即他朝院中一掃,除了漫天風雪外,便只剩廊下的二人,那句想讓硯夕帶妮妮去園子裏看雪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盡管容牧不許她夜裏獨睡,可白日裏她能隨意走動。奈何硯夕並不想再有上次遇見宋孺人罰人的事,且今日又趕上風雪,天寒地凍,遂就懶得出延福堂,正打定先去西邊的暖閣把梅花插上。

她多有敏感,且她確實有過“學舌”之舉,能輕而易舉察覺到陳子恒猶猶豫豫的神色是何意。她當下便止了步,說:“你不必為難,我並不想進去。”

說完這話,她也不想再去暖閣裏坐了,才要扭頭去找妮妮,卻聽裏頭有高聲傳出——

“放肆!”

硯夕在廊下便能辨出這兩字裏蘊含的怒火熾烈,也不知又是哪個地方出了岔子,能讓容牧這樣惱怒。並非她心疼他,只不過從前做慣了照顧病患的事,又想到醫正叮囑他要仔細保養他卻如此大動肝火,那他先前吃的藥豈不全浪費了。

尚未等她惋惜這許多日費心費力地給他端湯送藥,已聽他要傳刑罰責打楊瑾,便越發懵了。

她知道容牧一直慣著楊瑾,卻不知這之前容牧已經因為她罰過他了。這之後,楊瑾依然不長心,依舊癡心妄想地想討容牧的心尖肉去給他楊家做奴婢,還說了一連串的混賬話故意氣他。

陳子恒卻也沒臉再給楊瑾求情,只盼著他一會能乖些,說些求饒的話。

容牧這次鐵了心,任憑楊瑾如何求饒也決不能心軟,再之後便不必讓他去折沖都尉府丟臉了,還是送他回益州為宜,日後由他父兄去管教。

仆從們動作迅速,鋪排開敲撲,楊瑾就被推了屋,他尚未被嚇壞,靠在廊下柱子後的硯夕卻瑟縮起來,聽著沈沈棍棒之聲,手裏捧著的梅枝落了地,摔散了幾片花瓣。縱使她緊閉雙眼,書朝那滿身帶血的畫面依然如同施了咒一樣往她腦海裏紮。

妍玲和妮妮不在,容牧以為硯夕和她們去外頭看雪了,沈著臉走出來時,火氣全部集中在楊瑾身上,自是沒註意她。而陳子恒也因緊張過度忘了把她支走。

幸好這時有送熱水的侍女自東側過來,遠遠看見院中情形,便越發斂聲屏氣,不料臨到門口時見到微微發抖的硯夕,忙上前去:“娘子是身上冷吧,快進屋吧。”

冷,的確是冷,可她更多的是害怕與傷心。

容牧聞聲,瞥眼去看,一人粗的紅柱後有松散的花瓣和花枝,以及一片袍角跌在地上,提壺的侍女正挽起她一條胳膊要扶她起身。

他立刻快步過去。硯夕驚悚地看向他,張了幾次嘴卻只有白氣呼出,話卻說不出口。

容牧恍然記起她前些日子要走的話,不免嘆了口氣,從侍女手裏將她接過來。她當真是嚇壞了,走不動路,他只好抱她往裏去了,而後沖著底下的人令:“停吧。”

陳子恒立馬沖人道:“快停下!快停下!”隨即就撲到半死不活的楊瑾跟前,一邊給他擦汗一邊道,“平時慣會哄人,何苦今日什麽不中聽偏說什麽。”

哪怕容牧娶她的心思是奇想,卻也好過讓楊瑾討了人去做女使好。這小子心裏不痛快,便說“她並不喜歡”,難道是以為她在他身上留了心思不成?火急火燎地頂撞容牧,更是把楊妃擡出來做筏,讓誰評理,也得說他該打!

陳子恒指揮著人:“快快,先擡去暖閣裏,上了藥,再給他換件幹凈衣服,小心送回光德坊。”

雪天路滑也得走,免得他在王府裏住著,讓容牧看見了又想起他說過的混賬話直接把他打死。同時,陳子恒又假托硯夕之名讓人給楊瑾帶了句話,千萬別再做傻事說傻話了。

容牧這時全無心思理會楊瑾,摟著硯夕解釋:“是他不識好歹,我這才略有薄懲。嚇著你了。”

過了好一會,硯夕才輕聲說:“他就是這樣被打死的。一生救人,自己有了傷病卻無法醫治。”更為諷刺的是,他所救過的人卻反過來將他害死。

這是她頭次與他說起關於書朝的事,或許是有意相告,又或許是無意透露,總之聽來讓人心生感慨。原來她此前做的種種讓他或厭惡或惱恨的事,僅僅是為那人爭取一味在醫館裏唾手可得的藥。

“都過去了,”容牧將她的頭攬在自己懷裏,說,“以後再沒有讓你為難的事了。”

容牧說這話是旁人再不能為難硯夕,不過能為難她的人還有他。

眼看她過了兩日情緒有所好轉,他便開始為兩人的婚事忙碌。

容牧為了不讓硯夕過分難堪,便要給她找個體面人家。他並不理會硯夕那句“我姓柳”,且又極為在意她與書朝的舊事,便要讓她入栗姓官員的家。偏是國朝栗姓官員中並無衣紫束金者,容牧特意讓吏兵兩部在今年的銓選中留意。

銓選每年十月舉行,又稱冬集。每年選官會有出留之分,得留者需得至吏部註官唱名,之後由尚書省審覆,也要由門下省過官。吏兵兩部最終將歷年考課全優的栗姓官員甲歷遞上去,容牧從中揀出三位知天命的文官,比較了數日才定了一位大理寺司直栗士廉。

大理寺司直屬從六品上,官職並不高,原本他的理想是致仕那日可以做到五品,不料他卻一躍升到了正四品上的刑部侍郎,如此算來,他連升了十級。

盡管他的宦跡算得上突出,可連升十級依然令他感到突然,以致授官那日,他疑心吏部的人搞錯了,往常與他不睦的同僚覺著他走了大運,主動登門慶賀,家裏人想擺酒席慶賀都被他立即制止。他始終惴惴不安,忍了數日才拐彎抹角向上官打聽,上官卻只說他是官運亨通。

在他既興奮又惶惶不可終日時,相王府的長史岑拓登了門。

岑拓起初並不想來,甚至還出口勸過容牧,天底下多的是高門貴女,不必糾結於硯夕一人之身,如要寵她,給她擡身份也無指摘之處,他擔心的是她從前做的那些事可能被人抖出來,屆時必會貽笑大方,而容牧過分傾心到頭來可能會被情所傷。

褚琪雖死,這招依然奏效。說起來他是有勇無謀之人,怎麽就算準了容牧這點!

岑拓要能勸得動容牧才是奇了怪了。說來也是,他就是想給一個女人身份體面,沒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娶回家後夫婦齊全過日子,也沒耽誤任何人,當然也談不上不妥。

岑拓跟了他這麽些年,該是為他分憂,而不是阻攔。於是,他也只能領命去辦差。

栗士廉到底是廉潔臣正直官,聽得這事後,前面連升十級的疑惑也頓時解開了,竟是把“不敢當”說了無數。

到底是被容牧選中的人,不能輕易說動才說明他為人正直。岑拓廢了一番口舌依然沒讓他點頭,如今讓他白撿個女兒,還能得相王做女婿,穩賺不賠的天大好事送到他跟前卻仿佛要生吞活剝了他似的,莫不是擔心被人說借靠裙帶關系升官?

果然是酸文假醋的書生,如真有骨氣,當日連升十級便該立刻以德不配位的由頭推辭。

意識到這點,岑拓便不再用苦口婆心那一套,而是板著臉道:“栗公,您宦跡斐然,相王是看在眼裏的,因而有意提拔,今日您只是侍郎,日後入省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如您開罪了相王,又能有什麽好處?”

巨大的誘惑和巨大的威脅瞬間壓倒了栗士廉心中的秤。

奔波數日,岑拓終是把這事辦妥貼了,好歹這個年能過好好過了。

他松了心,可硯夕的心就提了起來。

“這這……”硯夕如同聽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只是她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而是苦著臉道,“大王就別拿我尋開心了。”

容牧觀察了一會,確定沒從她面上看到一絲喜,心就驟然塌了下去。那前頭她為他守夜,擔心他又催促他吃藥是為了什麽?

他看著她問:“你覺著我說這話是一時興起,是在和你玩笑?”

硯夕連連擺手:“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神思慌張,已完全失了條理,有些語無倫次,數次變換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身份低微,才疏學淺,資質駑鈍,絕不敢高攀王妃之位,還請大王另尋佳婦。”

容牧上前一步,握著她的手道:“你跟我這麽久了,就沒想過要一個名分?”

硯夕並不敢看他,拼命抽手卻無濟於事。被他逼到這個份上,她也不敢與他針鋒相對,便又開始假模假樣恭維:“您乃天潢貴胄,我是區區小民,能得您寵信已是萬幸,如何能……”

容牧根本聽不進去這些,直接打斷:“你是不是還在想著他?”

當然如此,硯夕從未忘過書朝一日。

“你就從無一日為自己想過嗎?”容牧說到這裏,擡頭看了看頭頂繁覆的藻井,迅速眨了眨眼後才續道,“發生那麽多事,你為何就不能為自己上一份心?”

“我為我自己上心,就是要嫁給您?”她終是擡頭直視他,語氣頗為不善,“您口口聲聲說要娶我,又有幾分真心?為什麽是我來了相王府,您心裏比誰都清楚!”

容牧大概是被她氣昏了,以致並沒深究她最後一句話的含義,而是一味表明心意:“這麽久了,我待你如何,你感受不到?或者說,你要我怎樣做才能滿意?”

硯夕只道:“出身世家大族的女郎不勝枚舉,其中不乏才貌雙絕者,那些才是大王的良配。至於我,請大王高擡貴手。”

她寧可與他不清不楚,也不想跟他有夫妻之名。

既然與她說不通,容牧幹脆道:“你聽好了,你姓栗,今生今世不可與他結親,生生世世也不可以。從今往後,你是刑部侍郎栗士廉的女兒,轉過年後,你便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

相比相王名正言順的妻子,她生生世世不可與書朝結親帶給她的痛苦更為要命。硯夕隱姓埋名十餘年,數次糾結又數次慚愧於提及本姓,卻在此刻奮力重覆:“我姓柳!”

她急於解釋,連說了數聲“我姓柳”便是滿臉通紅,容牧擔心她又會背過氣去,便抱著她勸:“我意已決,你別再犟了。如果他地下有知,也不想看到你孤身一人無依無靠。”

硯夕被這句話刺得打了個抖。她曾和書朝僅有一步之遙,之後隔著利用,再之後天人兩別。他為了她,寧可舍棄性命,每每想到這裏,她就肝腸寸斷。

容牧摟緊了她,待她平覆後又道:“你不必思慮想其他,我會處理好一切,你安心待嫁即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