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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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親王納妃, 是大事。只是容牧並未知會聖人和太後，雖未知會，但禮部在開年後的頭一樁事便是為此奔波, 沒過幾日，相王納妃的消息便傳的闔宮皆知。
從前褚太後讓他再娶，無非是存了私心，如今他真要再娶，她的心情甚為覆雜。她這是糊塗了, 他已經攝政了，明目張膽地不把她母子二人放在眼裏，她竟還在意這點無關緊要且不可宣之於口的舊情。
她明知不應在意, 卻還是有心一問：“是誰家的娘子？”
“是刑部栗侍郎家的女三公子。”
“栗侍郎……”褚太後沈吟著, 又問，“芳齡幾何？生的漂亮嗎？”
“聽說是摽梅之年。”宮人說完這話, 猶豫了一瞬後才道, “至於長相……能成親王正妃的人, 長相應是錯不了的。”
“摽梅之年……好年紀啊。”褚太後感嘆了一句。遙想當年上巳節，她在曲江池畔看見他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年紀。
一晃竟是過了這麽多年了。
她曾經萌動春心又數次失望, 她曾經期盼在四方城裏遠遠看上一眼卻被森森宮規所阻，她曾經依靠他制衡他人卻被他逼到這個份上……恩恩怨怨已被時光覆上了一層濃重的嘆息。
大概是她失去* 了權柄，大概是看他越來越如意, 以致褚太後猛增了不甘心。
她想啊，只要還有命在, 便不能這樣空空耗著, 總得做些什麽才是正經。
近來，相王府和栗家走動頗多, 硯夕卻依舊整日無精打采，一日裏有大半日都在睡著。這日，她醒來後已經過了晌午，妮妮守在榻邊餵水餵飯，她也僅僅吃上兩口便再難下咽。
她靠在榻邊毫無生氣，妮妮便問：“桃花都開了，粉嫩一片，很是好看，姑姑要不要出去走走？”
春景最是怡人，她卻無心去賞。
“阿爺說，心病最是惱人，姑姑要放寬心才是。”不知內裏祥由的妮妮握著她的手，寬慰道，“很多事沒什麽大不了的，從前姑姑受了那麽重的傷，現如今不也沒留下半點遺癥。所有的不順心都會過去的，只要姑姑少思多歇，身上也就好得快了。”
話雖如此，只是硯夕的心結實在難解。
容牧厭惡她時，欲讓她死，說喜歡她，又讓她生。可這死生之間夾雜著諸多恩怨，她如何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或許年深日久後，她神思不再清明便可以不在意，只是眼下容牧一而再再而三地錐她的心，刺她的骨，她實在難以接受他所謂的真心。
盡管皇家乃富貴之主，可風移與普通百姓多有相同之處，只不過這次相王納妃先由太史局蔔了吉期，之後禮部把相王親迎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廿六，那麽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內要納采、問名、納吉和納征，時間上雖來得及，卻也免不得各種匆忙。
硯夕聽說前兩日已經走過了問名的階段，接下來就是納吉和納征了，而走過納征儀禮後，便意味著婚約已成，男女雙方均不可輕易悔婚。眼看就要到三月了，還剩一月時間，她再這麽稀裏糊塗過下去，便真的要成為相王妃了。
硯夕左思右想，終是決定把實情告知於他。屆時他震怒也好，吃驚也罷，或殺或剮或能順著疑惑去查案又或直接告知她不必癡心妄想，不論是哪樣，都好過他二人成了婚再添無數恩怨，也好過她每每思及此事都如鯁在喉，心痛無比，自責深深。
從前她顧及著書朝和栗母，未料褚褀能如此心狠手辣，利用她良善之心，欺瞞她天真稚嫩，以致她連累他母子二人；之後她顧及著柳家聲譽，惶恐於承認自己做過那些卑鄙無恥的事會為族人抹黑丟臉，擔心於和盤托出非但不會證實柳家冤情還會引來殺身之禍，如此拖拖拉拉竟將自己逼至這步田地，細細想來，實在是令她追悔莫及。
她哪裏還有親緣，她茍且偷生忍辱負重，也沒為柳家沒為書朝甚至沒為自己改變半分現狀，就算是死，也僅僅是一條不堪的命罷了。
尤其想到她絕非容牧的良配，而容牧也並非她的良人，說出實情，她和他之間的種種過往，都該戛然而止。
那麽，她便沒什麽可以猶豫和擔心的了。
打定了這個主意，硯夕心頭卻沒有平靜，反而開始狂跳，終於決定要見他時，也是過於緊張。
可是妍玲卻說：“大王這個時候不在府上。”
硯夕揪著手裏的帕子，忐忑地問：“那大王要什麽時候回來？”
妍玲搖搖頭：“只聽說是出去了，卻沒明說去了哪。”
硯夕滿臉失落。她害怕這麽一耽擱，她好容易鼓起的勇氣會散個精光。
“娘子別急，”妍玲寬慰她，“近來也沒聽說朝廷有什麽要是，今日是旬休日，想是大王去會友了，宵禁前必會回來的。”
實際上，容牧去了大慈恩寺。
原本是每年九月十六他來此，而在這之前，他會親抄佛經供於故人香案前。去歲這個時候，他正為硯夕的病犯愁，遂就擱置了這件事。如今他心意轉變，總得來此告知一聲。
主持照舊將他迎入大雄寶殿，之後他參拜完佛祖便進了後殿。
他僅僅是每年來一次，可寺中僧人卻日日把這裏灑掃得幹凈無塵，容牧舉步入內，擡眼看去，天光照耀處，她的牌位挺拔地立於供案上，宛如她的為人一樣，寧可孤獨也絕不屈服。
容牧一邊拆開捧來的紅色雲錦紋的包裹，一邊自語：“抱歉，這次我來晚了。下次、下次……”
說到此處，他不再發聲，而是小心地取出加蠟啞光的堅硬黃紙，展開之後，仔細放在供案上，而那紙上是一如既往的端正小楷，均是他悉心抄寫的各類經文。
他總是忍不住想起當年與她的青澀過往，也愧疚於說出讓她跟在自己身邊為奴也好留一條命的話。他擔心她心有怨氣，便總是做這些，也好減輕他心中的懊悔。
他伸手朝牌位上的描金文字摸去，“小和之靈位”五字有涼薄的感覺，像極了她最後拒他千裏的冷漠感。當年柳家的事太過迅疾太過慘烈，以致他在給她供奉牌位時也規避了她的本名，這麽多年過去，他已習慣了她的乳名，這牌位上的字竟沒有再換過。
倒也不礙事，左右柳墨意與柳小和是同一人，而她只註重風骨，並不會在意這些。
容牧從牌位上收了手，覆又低低自語起來：“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呀，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願你能忘卻前塵，早列仙班，早登極樂。”
若是有來世……罷了，若有來世，不必遇見為好，縱使相逢，也不必再相識。
這是他對她最大的歉意。
出了後殿，他回眸看去，供案上的牌位在燦爛天光裏，恢弘法門中，靜靜面對著他。
就此別過，柳小和。
容牧轉了身，春日裏的一蓬光亮落在他溫潤的面龐上，仿佛塗了一層釉似的。既然與往事做了了斷，他心情輕松了不少，只可惜，幾個彈指後，他的面容竟漸漸垮塌下來，輕快的步伐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拽住了。
——“我姓柳！”
——“小善姑姑。”
她和她相似的長相，她和她相似的名字……
容牧想到這裏，指尖竟如狂風吹動的半寸枝杈，不停地發顫。
他恍惚中記起，最後一次去見柳墨意時，她極力問他：“我家中有幾個姊妹被捕了？”他說：“五服之內，除了兩位嫁人的堂姊不計入柳家族人，剩下的四個堂妹全在獄中分別看押。”她點點頭，說：“如此便好。”彼時他認為她為兩位堂姊感到慶幸，如今想來，怕是另有原由。
她並未言明她有同胞姊妹，定是擔心他會趁機搜羅向君上邀功。他再想到當時去調栗姓醫官甲歷時，上面明寫著栗母趙氏是河東人氏，而柳家也是河東人氏，且是河東望族，硯夕與栗家並無血親，卻在栗家居住多年，這其中必定夾雜了諸多人情往來……若硯夕也是柳家女，且是柳墨意同胞姊妹，那麽這一切的疑惑便能輕而易舉地串聯，也變得更加合理。
——“您口口聲聲說要娶我，又有幾分真心？”
——“為什麽是我來了相王府，您心裏比誰都清楚！”
容牧這才回味起前陣硯夕怒氣沖沖說過的話，也記起了她曾經用他的手書騙過寺中主持特意來後殿的事。
他不知她是何時知道了他和小和的過往，卻總歸是早於他知道她和小和的關系。
這些日子他馬不停蹄地向她表明心意，她卻置之不理乃至頗為反感，大概是除了在意她和故人的情愫，也在意他和故人的情愫，又或者更為在意柳家滿門被誅的心結。
論起柳家的舊事，容牧已無心思去想硯夕是如何得知了他與她姊妹的過往。如果他的猜想為真，那麽栗家必定也對柳家的事有所知曉。
陳子恒在一旁候著，待殿門一開，見容牧面色輕松地出來，心想著誰是王妃好像並不重要，他心怡就好。可這一轉眼，容牧面色已全然變得沈重，甚至在殿外駐足不前。
陳子恒大為不解，猶豫了一瞬，終是走上前去提醒：“大王，今日要商議納吉的儀禮，該回去了。”
容牧的神思被打斷，立馬就走，卻是問了一句：“什麽？”
陳子恒心說不好，當年楊妃入府前，大王一趟趟地往大慈恩寺來，著了魔似的，眼下他又來了，且是心情不虞，怕是早年悔恨無極懊惱無極的心緒又被柳家女煽起來了。如今納新妃的事已經有條不紊地依著風移走，可家裏那位卻死擰著不答應，若是眼前這位也換了主意，這婚事不得歇菜？
陳子恒追著容牧的步子重覆：“今日要商議納吉的儀禮。”
“哦。”
這聲“哦”雖格外敷衍，到底能讓陳子恒放心，然而才一回到王府，容牧沒去辦正事，反而是直接屏退了所有人，獨自進了屋。
陳子恒在門外候著，心裏越發沒底，恰逢妍玲過來，說是硯夕要見大王。陳子恒擡手指指裏頭，無奈搖了搖頭。
“也不見娘子嗎？”
“稍待吧。”陳子恒苦著臉道。
容牧甫一進屋便取了鑰匙開書房的屜鬥，取出那兩冊醫書，再取經醫館謄寫夾在書頁裏的“不妥方子”，大概是心情覆雜，又兼思緒混亂，因而看著上邊的幾味藥，竟有些眩暈。
他靠在憑幾上稍作歇息，不知又想到了哪裏，終於想起今日要商議納吉的事，遂將醫書收起，要放回屜鬥時，卻再次看見了那道從大慈恩寺裏為硯夕求來的平安符。
他拾起那道符，起身出了屋，也不顧妍玲的話，就去找硯夕。
硯夕暗勸自己坦然淡定，實則驚懼恐慌了大半日，而這情緒在見到容牧時又變得慫包了，猶豫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大王，我……我，我有話對您說。”
大約是容牧猜到了她的心思，便率先表明：“我去了大慈恩寺。”
硯夕怔楞地點了點頭。
容牧走近她，也是不知該如何說起的猶豫，數次吸氣吐氣後方道：“我想起從前給你求過一道平安符，”說著，便把那符托到她跟前，續道，“這東西從前是給你的，如今還是給你。”
硯夕沒有接。
“我有話要問你。”容牧這次直截了當，“你說你姓什麽？”
硯夕早就說過她姓柳，他卻給她找爺娘，如今問名的步驟都走完了，他讓她姓栗。何故又多費唇舌。
再繞下去，她恐怕沒機會開口說封在心底的事了。
“你不知自己姓什麽嗎？”
他迫切想聽她親口說，情急之下有些語氣不善，激得硯夕打了個寒顫，卻也免不了讓她添火氣。在他看來這回答雖是廢話，但她依然說：“姓柳。”
這次難得見他沒有沈著面提醒她是刑部侍郎的女兒，而是說：“你的話不必說了。我都明白了。”
他去了大慈恩寺，都明白了？！
硯夕並不確定他的話中所指是否如自己想的那般，可那顆跳動的心卻猶如在外曬日頭卻忽被急雨打濕了的書頁，啪嗒就塌了一塊。
她看著他拉起她的手，那道她曾經收入手中又還給他的平安符再次回到了她的手裏。
硯夕要抽手，卻被他迅速攥緊，又聽他道：“我們的婚事已經定了，其餘的事均往後靠。左右你在意的往事遷延了這麽久，你也不會介意再多等這一時半刻吧？”
硯夕的眉心急促跳動數下，心驚肉跳地看著他。
“你不要多心，也不必憂心。我應承你，你在意的往事，我會處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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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褚太後讓他再娶，無非是存了私心，如今他真要再娶，她的心情甚為覆雜。她這是糊塗了, 他已經攝政了，明目張膽地不把她母子二人放在眼裏，她竟還在意這點無關緊要且不可宣之於口的舊情。
她明知不應在意, 卻還是有心一問：“是誰家的娘子？”
“是刑部栗侍郎家的女三公子。”
“栗侍郎……”褚太後沈吟著, 又問，“芳齡幾何？生的漂亮嗎？”
“聽說是摽梅之年。”宮人說完這話, 猶豫了一瞬後才道, “至於長相……能成親王正妃的人, 長相應是錯不了的。”
“摽梅之年……好年紀啊。”褚太後感嘆了一句。遙想當年上巳節，她在曲江池畔看見他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年紀。
一晃竟是過了這麽多年了。
她曾經萌動春心又數次失望, 她曾經期盼在四方城裏遠遠看上一眼卻被森森宮規所阻，她曾經依靠他制衡他人卻被他逼到這個份上……恩恩怨怨已被時光覆上了一層濃重的嘆息。
大概是她失去* 了權柄，大概是看他越來越如意, 以致褚太後猛增了不甘心。
她想啊，只要還有命在, 便不能這樣空空耗著, 總得做些什麽才是正經。
近來，相王府和栗家走動頗多, 硯夕卻依舊整日無精打采，一日裏有大半日都在睡著。這日，她醒來後已經過了晌午，妮妮守在榻邊餵水餵飯，她也僅僅吃上兩口便再難下咽。
她靠在榻邊毫無生氣，妮妮便問：“桃花都開了，粉嫩一片，很是好看，姑姑要不要出去走走？”
春景最是怡人，她卻無心去賞。
“阿爺說，心病最是惱人，姑姑要放寬心才是。”不知內裏祥由的妮妮握著她的手，寬慰道，“很多事沒什麽大不了的，從前姑姑受了那麽重的傷，現如今不也沒留下半點遺癥。所有的不順心都會過去的，只要姑姑少思多歇，身上也就好得快了。”
話雖如此，只是硯夕的心結實在難解。
容牧厭惡她時，欲讓她死，說喜歡她，又讓她生。可這死生之間夾雜著諸多恩怨，她如何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或許年深日久後，她神思不再清明便可以不在意，只是眼下容牧一而再再而三地錐她的心，刺她的骨，她實在難以接受他所謂的真心。
盡管皇家乃富貴之主，可風移與普通百姓多有相同之處，只不過這次相王納妃先由太史局蔔了吉期，之後禮部把相王親迎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廿六，那麽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內要納采、問名、納吉和納征，時間上雖來得及，卻也免不得各種匆忙。
硯夕聽說前兩日已經走過了問名的階段，接下來就是納吉和納征了，而走過納征儀禮後，便意味著婚約已成，男女雙方均不可輕易悔婚。眼看就要到三月了，還剩一月時間，她再這麽稀裏糊塗過下去，便真的要成為相王妃了。
硯夕左思右想，終是決定把實情告知於他。屆時他震怒也好，吃驚也罷，或殺或剮或能順著疑惑去查案又或直接告知她不必癡心妄想，不論是哪樣，都好過他二人成了婚再添無數恩怨，也好過她每每思及此事都如鯁在喉，心痛無比，自責深深。
從前她顧及著書朝和栗母，未料褚褀能如此心狠手辣，利用她良善之心，欺瞞她天真稚嫩，以致她連累他母子二人；之後她顧及著柳家聲譽，惶恐於承認自己做過那些卑鄙無恥的事會為族人抹黑丟臉，擔心於和盤托出非但不會證實柳家冤情還會引來殺身之禍，如此拖拖拉拉竟將自己逼至這步田地，細細想來，實在是令她追悔莫及。
她哪裏還有親緣，她茍且偷生忍辱負重，也沒為柳家沒為書朝甚至沒為自己改變半分現狀，就算是死，也僅僅是一條不堪的命罷了。
尤其想到她絕非容牧的良配，而容牧也並非她的良人，說出實情，她和他之間的種種過往，都該戛然而止。
那麽，她便沒什麽可以猶豫和擔心的了。
打定了這個主意，硯夕心頭卻沒有平靜，反而開始狂跳，終於決定要見他時，也是過於緊張。
可是妍玲卻說：“大王這個時候不在府上。”
硯夕揪著手裏的帕子，忐忑地問：“那大王要什麽時候回來？”
妍玲搖搖頭：“只聽說是出去了，卻沒明說去了哪。”
硯夕滿臉失落。她害怕這麽一耽擱，她好容易鼓起的勇氣會散個精光。
“娘子別急，”妍玲寬慰她，“近來也沒聽說朝廷有什麽要是，今日是旬休日，想是大王去會友了，宵禁前必會回來的。”
實際上，容牧去了大慈恩寺。
原本是每年九月十六他來此，而在這之前，他會親抄佛經供於故人香案前。去歲這個時候，他正為硯夕的病犯愁，遂就擱置了這件事。如今他心意轉變，總得來此告知一聲。
主持照舊將他迎入大雄寶殿，之後他參拜完佛祖便進了後殿。
他僅僅是每年來一次，可寺中僧人卻日日把這裏灑掃得幹凈無塵，容牧舉步入內，擡眼看去，天光照耀處，她的牌位挺拔地立於供案上，宛如她的為人一樣，寧可孤獨也絕不屈服。
容牧一邊拆開捧來的紅色雲錦紋的包裹，一邊自語：“抱歉，這次我來晚了。下次、下次……”
說到此處，他不再發聲，而是小心地取出加蠟啞光的堅硬黃紙，展開之後，仔細放在供案上，而那紙上是一如既往的端正小楷，均是他悉心抄寫的各類經文。
他總是忍不住想起當年與她的青澀過往，也愧疚於說出讓她跟在自己身邊為奴也好留一條命的話。他擔心她心有怨氣，便總是做這些，也好減輕他心中的懊悔。
他伸手朝牌位上的描金文字摸去，“小和之靈位”五字有涼薄的感覺，像極了她最後拒他千裏的冷漠感。當年柳家的事太過迅疾太過慘烈，以致他在給她供奉牌位時也規避了她的本名，這麽多年過去，他已習慣了她的乳名，這牌位上的字竟沒有再換過。
倒也不礙事，左右柳墨意與柳小和是同一人，而她只註重風骨，並不會在意這些。
容牧從牌位上收了手，覆又低低自語起來：“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呀，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願你能忘卻前塵，早列仙班，早登極樂。”
若是有來世……罷了，若有來世，不必遇見為好，縱使相逢，也不必再相識。
這是他對她最大的歉意。
出了後殿，他回眸看去，供案上的牌位在燦爛天光裏，恢弘法門中，靜靜面對著他。
就此別過，柳小和。
容牧轉了身，春日裏的一蓬光亮落在他溫潤的面龐上，仿佛塗了一層釉似的。既然與往事做了了斷，他心情輕松了不少，只可惜，幾個彈指後，他的面容竟漸漸垮塌下來，輕快的步伐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拽住了。
——“我姓柳！”
——“小善姑姑。”
她和她相似的長相，她和她相似的名字……
容牧想到這裏，指尖竟如狂風吹動的半寸枝杈，不停地發顫。
他恍惚中記起，最後一次去見柳墨意時，她極力問他：“我家中有幾個姊妹被捕了？”他說：“五服之內，除了兩位嫁人的堂姊不計入柳家族人，剩下的四個堂妹全在獄中分別看押。”她點點頭，說：“如此便好。”彼時他認為她為兩位堂姊感到慶幸，如今想來，怕是另有原由。
她並未言明她有同胞姊妹，定是擔心他會趁機搜羅向君上邀功。他再想到當時去調栗姓醫官甲歷時，上面明寫著栗母趙氏是河東人氏，而柳家也是河東人氏，且是河東望族，硯夕與栗家並無血親，卻在栗家居住多年，這其中必定夾雜了諸多人情往來……若硯夕也是柳家女，且是柳墨意同胞姊妹，那麽這一切的疑惑便能輕而易舉地串聯，也變得更加合理。
——“您口口聲聲說要娶我，又有幾分真心？”
——“為什麽是我來了相王府，您心裏比誰都清楚！”
容牧這才回味起前陣硯夕怒氣沖沖說過的話，也記起了她曾經用他的手書騙過寺中主持特意來後殿的事。
他不知她是何時知道了他和小和的過往，卻總歸是早於他知道她和小和的關系。
這些日子他馬不停蹄地向她表明心意，她卻置之不理乃至頗為反感，大概是除了在意她和故人的情愫，也在意他和故人的情愫，又或者更為在意柳家滿門被誅的心結。
論起柳家的舊事，容牧已無心思去想硯夕是如何得知了他與她姊妹的過往。如果他的猜想為真，那麽栗家必定也對柳家的事有所知曉。
陳子恒在一旁候著，待殿門一開，見容牧面色輕松地出來，心想著誰是王妃好像並不重要，他心怡就好。可這一轉眼，容牧面色已全然變得沈重，甚至在殿外駐足不前。
陳子恒大為不解，猶豫了一瞬，終是走上前去提醒：“大王，今日要商議納吉的儀禮，該回去了。”
容牧的神思被打斷，立馬就走，卻是問了一句：“什麽？”
陳子恒心說不好，當年楊妃入府前，大王一趟趟地往大慈恩寺來，著了魔似的，眼下他又來了，且是心情不虞，怕是早年悔恨無極懊惱無極的心緒又被柳家女煽起來了。如今納新妃的事已經有條不紊地依著風移走，可家裏那位卻死擰著不答應，若是眼前這位也換了主意，這婚事不得歇菜？
陳子恒追著容牧的步子重覆：“今日要商議納吉的儀禮。”
“哦。”
這聲“哦”雖格外敷衍，到底能讓陳子恒放心，然而才一回到王府，容牧沒去辦正事，反而是直接屏退了所有人，獨自進了屋。
陳子恒在門外候著，心裏越發沒底，恰逢妍玲過來，說是硯夕要見大王。陳子恒擡手指指裏頭，無奈搖了搖頭。
“也不見娘子嗎？”
“稍待吧。”陳子恒苦著臉道。
容牧甫一進屋便取了鑰匙開書房的屜鬥，取出那兩冊醫書，再取經醫館謄寫夾在書頁裏的“不妥方子”，大概是心情覆雜，又兼思緒混亂，因而看著上邊的幾味藥，竟有些眩暈。
他靠在憑幾上稍作歇息，不知又想到了哪裏，終於想起今日要商議納吉的事，遂將醫書收起，要放回屜鬥時，卻再次看見了那道從大慈恩寺裏為硯夕求來的平安符。
他拾起那道符，起身出了屋，也不顧妍玲的話，就去找硯夕。
硯夕暗勸自己坦然淡定，實則驚懼恐慌了大半日，而這情緒在見到容牧時又變得慫包了，猶豫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大王，我……我，我有話對您說。”
大約是容牧猜到了她的心思，便率先表明：“我去了大慈恩寺。”
硯夕怔楞地點了點頭。
容牧走近她，也是不知該如何說起的猶豫，數次吸氣吐氣後方道：“我想起從前給你求過一道平安符，”說著，便把那符托到她跟前，續道，“這東西從前是給你的，如今還是給你。”
硯夕沒有接。
“我有話要問你。”容牧這次直截了當，“你說你姓什麽？”
硯夕早就說過她姓柳，他卻給她找爺娘，如今問名的步驟都走完了，他讓她姓栗。何故又多費唇舌。
再繞下去，她恐怕沒機會開口說封在心底的事了。
“你不知自己姓什麽嗎？”
他迫切想聽她親口說，情急之下有些語氣不善，激得硯夕打了個寒顫，卻也免不了讓她添火氣。在他看來這回答雖是廢話，但她依然說：“姓柳。”
這次難得見他沒有沈著面提醒她是刑部侍郎的女兒，而是說：“你的話不必說了。我都明白了。”
他去了大慈恩寺，都明白了？！
硯夕並不確定他的話中所指是否如自己想的那般，可那顆跳動的心卻猶如在外曬日頭卻忽被急雨打濕了的書頁，啪嗒就塌了一塊。
她看著他拉起她的手，那道她曾經收入手中又還給他的平安符再次回到了她的手裏。
硯夕要抽手，卻被他迅速攥緊，又聽他道：“我們的婚事已經定了，其餘的事均往後靠。左右你在意的往事遷延了這麽久，你也不會介意再多等這一時半刻吧？”
硯夕的眉心急促跳動數下，心驚肉跳地看著他。
“你不要多心，也不必憂心。我應承你，你在意的往事，我會處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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