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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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楊瑾不關心自己, 卻在擔心硯夕。
他聽妮妮說，硯夕剛到她家時，摔傷了胳膊, 養好傷後又隔三差五用藥。別看她表象與常人無異，內裏卻並不如意。
楊瑾才不管點不點卯，要打要罰他認了，看他不順眼撤了他的職就好。不管怎樣，他必須得去看硯夕一眼, 別是他姊夫的人把她打出個好歹來。
柳十一起初是一片好心，事後躲過官府的搜查，就覺著柳暗花明了, 其後小善被人擄走又全須全尾回來, 他便覺著這是他長期積累的善心得到了漫天神佛的見證。可眼下來看，他全都想錯了。
小善被四個手握橫刀的人拘在一間屋子裏, 那四人並未如他想的那樣對小善無禮, 這點倒叫他放了心。可他不免生疑, 鬧不明白這幾人究竟是何意。
妮妮吵著要見小善姑姑，那四個兵起初還是好言相勸，見妮妮並不肯停, 就要拔刀。
妮妮嚇地跌在地上哭，柳十一過來扶。
硯夕聽到聲音，貼窗站著, 沖外道：“妮妮，我沒事, 你快起來吧。”
“識趣的話就離遠些！”為首一人沖柳十一吼完, 手指熟練地推開刀鞘，露出一截閃亮來, 全然不顧路過時瞥眼偷看的百姓。
“你們闖入民宅，卻讓人家離遠些，這又是什麽道理？”楊瑾勒緊韁繩，翻身下馬，快步入內。這會他做起了遵紀守法的人，就沖那幾人道：“仗勢欺人也就罷了，還要沖一個孩子拔刀，叫你主子知道，不怕挨罰嗎？”
那人自知理虧，卻也不好當面認錯，悶著頭收緊了刀。
楊瑾把這父女倆從地上拉起來，還掏帕子給妮妮擦了把淚，溫聲勸：“莫哭。”
妮妮紅腫著一雙眼睛，哽著聲音道：“我姑姑還能出來嗎？她還沒用飯，一會還得吃藥呢。”
“別擔心呀。”楊瑾摸摸她的頭頂，好言勸，“和你阿爺進屋去吧。”
妮妮老大不情願地被柳十一抱進了屋。
楊瑾就沖那幾人道：“開門！”
為首那人不敢惹他，趕忙堆笑道：“您就別為難我們了。”
“閃開！”楊瑾不與他們廢話，就要往裏沖。
他在練功上也是個半吊子，除了那張嘴和脾氣厲害，根本不是這四個府兵的對手，沒幾下就被人禁錮住了。
“來來，”楊瑾幹脆梗著脖子沖他們道，“拔刀吧！”
硯夕看著楊瑾桀驁不馴的架勢，真怕他有了閃失，忙道：“郎君回去吧。”
楊瑾無盡哀憂地看著那扇窗。
為首那人將他拽到一旁，給他行了個禮，低聲道：“郎君，某說句實在話，裏頭那位是大王點了名的人，某等奉命守在外頭，卻不曾缺她什麽。即便是您要送東西，隔門送完，咱們無話可說。如果郎君硬要入內，傷的可是大王的顏面。”
雖說楊瑾畏懼他姊夫，可只要有他姊夫在，他別提心裏多踏實。如今他在這兩種情緒裏，又多了一種怨懟。王府裏有不少仆婢觸怒主子被攆出去的，他姊夫看硯夕氣不順，為何還要單單揪著她不放？
不管是什麽原因，他人都到這了，不能讓她不吃不喝。
楊瑾躲開府兵的禁錮，從馬背上取下在街頭買的吃食，往裏送進去：“我也不知道你愛吃什麽，就隨意買了一些熱乎的，你好歹多用幾口，免得又頭暈。”
硯夕就道：“分給妮妮一半吧，我怕她哭壞了。”
一聽這話，楊瑾沮喪的心情不由松快了幾分，隨即歉然道：“怪我，忘了給她買。”
從前他是偷著貓著來鄠縣，現如今卻不藏著掖著了，光明正大地來“探監”。原本折沖都尉找個法子放過他，容牧氣一氣也就把這事拋在了腦後，偏他上趕著拱火，容牧就讓人將他捆了。
楊瑾的膽子近來大得很，已經跪到他姊夫跟前了，還是一臉不服管教的相。
“孤屢次放過，你便覺著孤不舍得罰你？”
楊瑾竟然道：“姊夫要教導我，我感恩戴德，姊夫要打要罵，我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我是真的喜歡她！”
容牧還以為他能認錯，沒成想被他噎了個夠嗆，更是氣了個夠嗆。
陳子恒把眼皮一拉，把要給他圓場的話收了回去。明人眼裏看得出，這小子對硯夕上了心。既是動了情的事，哪是三言兩語勸得住的。
楊瑾一本正經起來：“原本我以為她死了，可那日在平康坊見到她的時候，她剛從裏頭失魂落魄地跑出來，後來送她回鄠縣，方知她受了許多傷。
“姊夫，我是真的喜歡她，從前喜歡，現在還是一樣。她從前有得罪姊夫的地方，請姊夫看在我喜歡她的份上，饒過她吧。”
說完，他就在捆綁的艱難中硬是把頭往水磨地磚上砸去。
陳子恒死垂著頭，暗暗嘆道：老天爺，王妃如踏雲而下的仙娥一樣，溫婉賢良，知書達理，怎會有這麽個不帶眼的兄弟。
擱平常，別說是他有這副架勢，單是他說一句話，容牧必會盡力滿足。可今日，容牧把手壓在案上，掌心的溫度在黑漆案面上暈出灰白色的濡濕，如果不是他控制著力道，恐怕會一掌拍在上頭。
他居高臨下擲出一句：“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來摻和孤的事！”
楊瑾擡起頭來：“我是不算什麽，可我絕不會欺壓一個弱女子！”
容牧忍無可忍：“孤給你幾分顏面，你便張狂得不知姓甚名誰了，三番五次來挑釁！”他盯著那囂張的人，氣道，“你父兄遠在益州不便管教你，孤來管教也是一樣的！”
相王傳了刑罰，院中立刻有人執了敲撲過來。眼看楊瑾被拖拽出去，陳子恒噗通跪地，求道：“大王息怒，五郎他……”
“他有今日，得意於你的助力！你竟還有臉給他求情！”容牧推案起身，看著已經被按倒的楊瑾，神色越發不虞，壓下眼皮後，令道，“杖他！”
楊瑾端著一副硬氣，卻不料杖子才一上身，他就吱哇亂叫起來。別說是受杖，就是磕碰都少有，如此膚貴骨軟，如何忍得了這種重責？他先前那想被打死的勁頭沒一會就被這四肢百骸的劇痛給沖散了，十尚不及十杖，他就嗚嗚求饒：“姊夫，姊夫，我再不敢了，您快讓他們住手。”
容牧擡了手，餘人收了敲撲悄聲退下，楊瑾卻癱在長凳上動彈不得，一張俊秀的臉上，五官已變了形。
容牧表面關心了一句，讓人送他回去養傷，卻又吩咐人去知會折沖府，他養傷這幾日，要扣他薪俸和祿米。他知楊瑾不缺這點錢，偏是容牧就要用這法子寒磣人。
折沖都尉不知內裏詳由，聽說相王親自監刑後，當即心下一慌。此前他用“以一當百”的話報到相王府，卻不料楊都尉依然受了責，那是不是他給相王留下個執法不嚴的印象。
折沖都尉去楊宅探望他，楊瑾正伏在榻上昏睡。他當時疼出一身汗，讓秋風一吹，激到了，塗藥後虛虛搭著一條被子，半夜就燒了起來，嚶嚶轉醒後被王氏勸著吃了幾口粥，之後又艱難地喝了一碗湯藥，便一直睡著，好在午後便退了燒。
“請醫者看過沒有？”折沖都尉問。
楊瑾仆從答：“王府的人送郎君回來前請人看過了，說是傷的不輕，眼下不燒了，再養上幾日就好了。”
聽說相王府的人把他送過來，折沖都尉擔憂他的心和擔憂自己的心就收回去了。
尚不及中秋，可秋夜已經有些寒涼，榻邊熄了幾支燭火，夜色更顯昏昏，催人入眠的氣氛也就越來越足。
容牧躺在榻上，來回翻身如烙餅。即便是責罰了楊瑾，可他的氣依然沒消，尤其想到楊瑾說的那句混賬話，他就氣的坐了起來。
楊瑾說喜歡她，可他憑什麽喜歡她？容牧越發覺著楊瑾的膽子越發大了。
延福堂的新任掌事女使已經更替完畢，她見帳內有影子滑動，便湊上前去，本以為容牧踢開了被子，卻不料揭開帷幔一看，他正雙手拄著褥鋪，睜著一雙眼睛向前看。她不期然自己的舉動打破了他的神思，又匆匆放下帷幔。
卻不料此刻容牧喚她：“妍玲？”
妍玲應了一聲，躬身聽吩咐。
容牧甩開帷幔，問她：“你和我說說，當初為何入宮啊？”
他一向寬待近身的人，尤其是在枯燥的夜裏，說話就越發平易近人。
“家裏爺娘不在了，叔嬸指望不上，舅父便接了婢子過去，後來舅父沒了，舅母害了病，婢子想給她買些補品，可是身上也無銀錢，趕上宮人選人，便登記了名字，未料到有幸入宮，攢了月錢，可以給舅母買好多東西。”
容牧喃喃道：“沒有血親的人也能如此。”
夜裏安靜，他低語也能讓妍玲聽得清楚。她回：“婢子一個人在宮裏，就算舅母與婢子無血親，到底也是受過她老人家的恩惠，為了舅母，婢子哪怕不吃不喝，也甘願給她老人家買這買那。”
容牧又問：“那如果有人看重你這孝心，以此迫你做事，你當如何？”
妍玲卻是忽地面色一僵，在微弱的燈火下，顯得有些可怖。
容牧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卻不料她多了心，便擺了擺手：“我隨口說說而已。”之後便又躺了回去。
他何嘗不知這種抉擇艱難？身在其中，更是難上加難吧。
翌日容牧散衙回來，換了朝服後就直奔書房屜鬥裏找東西，之後吩咐妍玲仔細收拾出一間屋子來，還強調不要離著他住的地方太遠。說完，他便直奔鄠縣而去。
硯夕以為容牧會讓人把她送去縣獄裏，不料他又來了這裏，當真是紆尊降貴了。
柳十一抱著妮妮在院中，他是事後才知楊瑾的身份，順便得知了他姊夫是何等人物。他也不知這位九大王要把硯夕怎麽樣，更不知這位九大王要把他父女二人怎麽樣。
這是容牧頭次踏足這等矮小簡陋的屋舍，屋中稱不上家徒四壁，但陳設也過分疏稀，唯一可圈可點不過是幹凈。硯夕不行禮，只是立在地上，雙手攥在一起，垂眸盯著鞋尖。
狹小窄仄的空間裏，容牧與她這般近，一顆心不堵反松。
“孤什麽時候允你到這了？”這是他思來想去才吐出口的話。
硯夕不說話。
“你不必裝聾作啞。”容牧指指外頭的父女倆，道，“孤當你有多大的本事，不住王府，竟來此偏遠之地，與個鰥夫不清不楚。”
硯夕擡眸看他，心下卻一哂：鰥夫，你不也是？柳先生膝下好歹有妮妮，你府上有那麽多女人也沒一子半女，竟還敢恥笑柳先生！
容牧又道：“若你肯認錯，孤不會為難他們。”
硯夕依然沒說話。
“若你不知悔改，孤一定送這院子裏的人歸西。”
硯夕久經風寒，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可說話的聲音不如從前清脆，有些沙啞：“不勞大王動手，我可以自己解決，也免讓大王落個濫殺之名。”
容牧本要在那“濫殺之名”後頭逼問，卻不料她從袖中摸出一塊碎瓷片，抵在頸邊。
他未料她活下來依然不怕死，當即厲聲道：“你敢！”
“從前在大王跟前練過幾次臨死前的情形，如今我有什麽不敢的。”
容牧看她頸邊有血跡滲出，立刻舉著從她枕中找到的兩冊醫書問：“這是不是你的？”說完，他才發覺自己聲音走了調。
硯夕的視線鎖在他舉著的兩冊書上，眸中的黯淡有如註入星光，變得璀璨起來。
這空檔，容牧上前一步，從她手中躲過那銳利的碎瓷片，不顧自己的手傷到了，攥著碎瓷片死死指著她。這次，他不再如方才那樣與她拐彎抹角，而是疾言令色道：“你最好想明白，如果你不回去，孤會將這兩冊書燒個幹凈。”
兩冊書罷了，她再受這種威脅，屆時到了那頭書朝會罵死她，畢竟當初書朝寧可死也不讓她被人所用。
可她還是躊躇了。原本不提這事，她便以為那兩冊書會因為她的離開而隨著那個枕頭丟出去，可她知道那兩冊書還在，叫她如何舍得書朝的遺物被付之一炬。
容牧當然看出了她的艱難，心中卻無喜，反而如巨石一樣壓了下來。
硯夕雙肩松垮，彎下身去，用手撐住膝頭，卻依然無法緩解身上的疲憊，繼而整個人就如小屋坍圮一樣，跌於地上。
容牧腳尖向前移動，想撈起那人，卻聽硯夕有氣無力道：“大王要殺我，其實不必費周折。”
他頓了步子，瞇眼道：“孤怎麽殺你，何時殺你，得斟酌一番。”
硯夕雙手撐住地面，垂著的面龐上有無盡的淒淒之色。
容牧依然舉著那兩冊醫書，卻是咬牙切齒地道：“你身上還有些孤不大清楚的事，譬如這個，孤得問仔細了才能讓你去死。”
硯夕冷不防回憶起那上頭的“不妥方子”，茫茫哀思如同四面八方射來的箭，齊齊刺入她身。她努力調整著呼吸，卻還是如被人扼住咽喉一般，雙肩微微聳動兩下，頭便朝地面碰去。
容牧這才想起楊瑾說她一身是傷的話。這會也顧不上身份了，他彎身將人抄起來，抱起來就往外走。
相王府的人個個叉手行禮，柳十一卻見硯夕面色慘白，正要上前去說話，妮妮已經不管不顧地哭道：“我姑姑怎麽了？”
她掙脫父親的雙手，追上前去，府兵才要攔她，柳十一就朝容牧的背影道：“小善氣血兩虧，若是尊駕帶她走，煩請給她請個醫術高明的先生。”
容牧看向懷裏的人，想了想之後，他命人將這父女倆也一並帶上，隨即加快步子走出院子，登車離去。
中秋前的天光湛藍如洗，有鴻雁向南飛去，這樣的好天，適合盛讚勝過春朝，也適合悲鳴寂寥。
容牧有多久沒抱過她了，明明見她臉頰圓乎了些，怎麽身上卻光是骨頭一樣？他恍惚的時候，手上那兩冊書竟脫離出去，摔在腳底，隨著車馬前行，最後一頁翻了開來。
那上面有兩種不同的字跡，無關乎身份，無關乎貴賤，單論筆法、骨氣、神韻，都是旗鼓相當，勢均力敵。
——足下何如，吾哀勞。
——何賴，愛護時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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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瑾不關心自己, 卻在擔心硯夕。
他聽妮妮說，硯夕剛到她家時，摔傷了胳膊, 養好傷後又隔三差五用藥。別看她表象與常人無異，內裏卻並不如意。
楊瑾才不管點不點卯，要打要罰他認了，看他不順眼撤了他的職就好。不管怎樣，他必須得去看硯夕一眼, 別是他姊夫的人把她打出個好歹來。
柳十一起初是一片好心，事後躲過官府的搜查，就覺著柳暗花明了, 其後小善被人擄走又全須全尾回來, 他便覺著這是他長期積累的善心得到了漫天神佛的見證。可眼下來看，他全都想錯了。
小善被四個手握橫刀的人拘在一間屋子裏, 那四人並未如他想的那樣對小善無禮, 這點倒叫他放了心。可他不免生疑, 鬧不明白這幾人究竟是何意。
妮妮吵著要見小善姑姑，那四個兵起初還是好言相勸，見妮妮並不肯停, 就要拔刀。
妮妮嚇地跌在地上哭，柳十一過來扶。
硯夕聽到聲音，貼窗站著, 沖外道：“妮妮，我沒事, 你快起來吧。”
“識趣的話就離遠些！”為首一人沖柳十一吼完, 手指熟練地推開刀鞘，露出一截閃亮來, 全然不顧路過時瞥眼偷看的百姓。
“你們闖入民宅，卻讓人家離遠些，這又是什麽道理？”楊瑾勒緊韁繩，翻身下馬，快步入內。這會他做起了遵紀守法的人，就沖那幾人道：“仗勢欺人也就罷了，還要沖一個孩子拔刀，叫你主子知道，不怕挨罰嗎？”
那人自知理虧，卻也不好當面認錯，悶著頭收緊了刀。
楊瑾把這父女倆從地上拉起來，還掏帕子給妮妮擦了把淚，溫聲勸：“莫哭。”
妮妮紅腫著一雙眼睛，哽著聲音道：“我姑姑還能出來嗎？她還沒用飯，一會還得吃藥呢。”
“別擔心呀。”楊瑾摸摸她的頭頂，好言勸，“和你阿爺進屋去吧。”
妮妮老大不情願地被柳十一抱進了屋。
楊瑾就沖那幾人道：“開門！”
為首那人不敢惹他，趕忙堆笑道：“您就別為難我們了。”
“閃開！”楊瑾不與他們廢話，就要往裏沖。
他在練功上也是個半吊子，除了那張嘴和脾氣厲害，根本不是這四個府兵的對手，沒幾下就被人禁錮住了。
“來來，”楊瑾幹脆梗著脖子沖他們道，“拔刀吧！”
硯夕看著楊瑾桀驁不馴的架勢，真怕他有了閃失，忙道：“郎君回去吧。”
楊瑾無盡哀憂地看著那扇窗。
為首那人將他拽到一旁，給他行了個禮，低聲道：“郎君，某說句實在話，裏頭那位是大王點了名的人，某等奉命守在外頭，卻不曾缺她什麽。即便是您要送東西，隔門送完，咱們無話可說。如果郎君硬要入內，傷的可是大王的顏面。”
雖說楊瑾畏懼他姊夫，可只要有他姊夫在，他別提心裏多踏實。如今他在這兩種情緒裏，又多了一種怨懟。王府裏有不少仆婢觸怒主子被攆出去的，他姊夫看硯夕氣不順，為何還要單單揪著她不放？
不管是什麽原因，他人都到這了，不能讓她不吃不喝。
楊瑾躲開府兵的禁錮，從馬背上取下在街頭買的吃食，往裏送進去：“我也不知道你愛吃什麽，就隨意買了一些熱乎的，你好歹多用幾口，免得又頭暈。”
硯夕就道：“分給妮妮一半吧，我怕她哭壞了。”
一聽這話，楊瑾沮喪的心情不由松快了幾分，隨即歉然道：“怪我，忘了給她買。”
從前他是偷著貓著來鄠縣，現如今卻不藏著掖著了，光明正大地來“探監”。原本折沖都尉找個法子放過他，容牧氣一氣也就把這事拋在了腦後，偏他上趕著拱火，容牧就讓人將他捆了。
楊瑾的膽子近來大得很，已經跪到他姊夫跟前了，還是一臉不服管教的相。
“孤屢次放過，你便覺著孤不舍得罰你？”
楊瑾竟然道：“姊夫要教導我，我感恩戴德，姊夫要打要罵，我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我是真的喜歡她！”
容牧還以為他能認錯，沒成想被他噎了個夠嗆，更是氣了個夠嗆。
陳子恒把眼皮一拉，把要給他圓場的話收了回去。明人眼裏看得出，這小子對硯夕上了心。既是動了情的事，哪是三言兩語勸得住的。
楊瑾一本正經起來：“原本我以為她死了，可那日在平康坊見到她的時候，她剛從裏頭失魂落魄地跑出來，後來送她回鄠縣，方知她受了許多傷。
“姊夫，我是真的喜歡她，從前喜歡，現在還是一樣。她從前有得罪姊夫的地方，請姊夫看在我喜歡她的份上，饒過她吧。”
說完，他就在捆綁的艱難中硬是把頭往水磨地磚上砸去。
陳子恒死垂著頭，暗暗嘆道：老天爺，王妃如踏雲而下的仙娥一樣，溫婉賢良，知書達理，怎會有這麽個不帶眼的兄弟。
擱平常，別說是他有這副架勢，單是他說一句話，容牧必會盡力滿足。可今日，容牧把手壓在案上，掌心的溫度在黑漆案面上暈出灰白色的濡濕，如果不是他控制著力道，恐怕會一掌拍在上頭。
他居高臨下擲出一句：“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來摻和孤的事！”
楊瑾擡起頭來：“我是不算什麽，可我絕不會欺壓一個弱女子！”
容牧忍無可忍：“孤給你幾分顏面，你便張狂得不知姓甚名誰了，三番五次來挑釁！”他盯著那囂張的人，氣道，“你父兄遠在益州不便管教你，孤來管教也是一樣的！”
相王傳了刑罰，院中立刻有人執了敲撲過來。眼看楊瑾被拖拽出去，陳子恒噗通跪地，求道：“大王息怒，五郎他……”
“他有今日，得意於你的助力！你竟還有臉給他求情！”容牧推案起身，看著已經被按倒的楊瑾，神色越發不虞，壓下眼皮後，令道，“杖他！”
楊瑾端著一副硬氣，卻不料杖子才一上身，他就吱哇亂叫起來。別說是受杖，就是磕碰都少有，如此膚貴骨軟，如何忍得了這種重責？他先前那想被打死的勁頭沒一會就被這四肢百骸的劇痛給沖散了，十尚不及十杖，他就嗚嗚求饒：“姊夫，姊夫，我再不敢了，您快讓他們住手。”
容牧擡了手，餘人收了敲撲悄聲退下，楊瑾卻癱在長凳上動彈不得，一張俊秀的臉上，五官已變了形。
容牧表面關心了一句，讓人送他回去養傷，卻又吩咐人去知會折沖府，他養傷這幾日，要扣他薪俸和祿米。他知楊瑾不缺這點錢，偏是容牧就要用這法子寒磣人。
折沖都尉不知內裏詳由，聽說相王親自監刑後，當即心下一慌。此前他用“以一當百”的話報到相王府，卻不料楊都尉依然受了責，那是不是他給相王留下個執法不嚴的印象。
折沖都尉去楊宅探望他，楊瑾正伏在榻上昏睡。他當時疼出一身汗，讓秋風一吹，激到了，塗藥後虛虛搭著一條被子，半夜就燒了起來，嚶嚶轉醒後被王氏勸著吃了幾口粥，之後又艱難地喝了一碗湯藥，便一直睡著，好在午後便退了燒。
“請醫者看過沒有？”折沖都尉問。
楊瑾仆從答：“王府的人送郎君回來前請人看過了，說是傷的不輕，眼下不燒了，再養上幾日就好了。”
聽說相王府的人把他送過來，折沖都尉擔憂他的心和擔憂自己的心就收回去了。
尚不及中秋，可秋夜已經有些寒涼，榻邊熄了幾支燭火，夜色更顯昏昏，催人入眠的氣氛也就越來越足。
容牧躺在榻上，來回翻身如烙餅。即便是責罰了楊瑾，可他的氣依然沒消，尤其想到楊瑾說的那句混賬話，他就氣的坐了起來。
楊瑾說喜歡她，可他憑什麽喜歡她？容牧越發覺著楊瑾的膽子越發大了。
延福堂的新任掌事女使已經更替完畢，她見帳內有影子滑動，便湊上前去，本以為容牧踢開了被子，卻不料揭開帷幔一看，他正雙手拄著褥鋪，睜著一雙眼睛向前看。她不期然自己的舉動打破了他的神思，又匆匆放下帷幔。
卻不料此刻容牧喚她：“妍玲？”
妍玲應了一聲，躬身聽吩咐。
容牧甩開帷幔，問她：“你和我說說，當初為何入宮啊？”
他一向寬待近身的人，尤其是在枯燥的夜裏，說話就越發平易近人。
“家裏爺娘不在了，叔嬸指望不上，舅父便接了婢子過去，後來舅父沒了，舅母害了病，婢子想給她買些補品，可是身上也無銀錢，趕上宮人選人，便登記了名字，未料到有幸入宮，攢了月錢，可以給舅母買好多東西。”
容牧喃喃道：“沒有血親的人也能如此。”
夜裏安靜，他低語也能讓妍玲聽得清楚。她回：“婢子一個人在宮裏，就算舅母與婢子無血親，到底也是受過她老人家的恩惠，為了舅母，婢子哪怕不吃不喝，也甘願給她老人家買這買那。”
容牧又問：“那如果有人看重你這孝心，以此迫你做事，你當如何？”
妍玲卻是忽地面色一僵，在微弱的燈火下，顯得有些可怖。
容牧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卻不料她多了心，便擺了擺手：“我隨口說說而已。”之後便又躺了回去。
他何嘗不知這種抉擇艱難？身在其中，更是難上加難吧。
翌日容牧散衙回來，換了朝服後就直奔書房屜鬥裏找東西，之後吩咐妍玲仔細收拾出一間屋子來，還強調不要離著他住的地方太遠。說完，他便直奔鄠縣而去。
硯夕以為容牧會讓人把她送去縣獄裏，不料他又來了這裏，當真是紆尊降貴了。
柳十一抱著妮妮在院中，他是事後才知楊瑾的身份，順便得知了他姊夫是何等人物。他也不知這位九大王要把硯夕怎麽樣，更不知這位九大王要把他父女二人怎麽樣。
這是容牧頭次踏足這等矮小簡陋的屋舍，屋中稱不上家徒四壁，但陳設也過分疏稀，唯一可圈可點不過是幹凈。硯夕不行禮，只是立在地上，雙手攥在一起，垂眸盯著鞋尖。
狹小窄仄的空間裏，容牧與她這般近，一顆心不堵反松。
“孤什麽時候允你到這了？”這是他思來想去才吐出口的話。
硯夕不說話。
“你不必裝聾作啞。”容牧指指外頭的父女倆，道，“孤當你有多大的本事，不住王府，竟來此偏遠之地，與個鰥夫不清不楚。”
硯夕擡眸看他，心下卻一哂：鰥夫，你不也是？柳先生膝下好歹有妮妮，你府上有那麽多女人也沒一子半女，竟還敢恥笑柳先生！
容牧又道：“若你肯認錯，孤不會為難他們。”
硯夕依然沒說話。
“若你不知悔改，孤一定送這院子裏的人歸西。”
硯夕久經風寒，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可說話的聲音不如從前清脆，有些沙啞：“不勞大王動手，我可以自己解決，也免讓大王落個濫殺之名。”
容牧本要在那“濫殺之名”後頭逼問，卻不料她從袖中摸出一塊碎瓷片，抵在頸邊。
他未料她活下來依然不怕死，當即厲聲道：“你敢！”
“從前在大王跟前練過幾次臨死前的情形，如今我有什麽不敢的。”
容牧看她頸邊有血跡滲出，立刻舉著從她枕中找到的兩冊醫書問：“這是不是你的？”說完，他才發覺自己聲音走了調。
硯夕的視線鎖在他舉著的兩冊書上，眸中的黯淡有如註入星光，變得璀璨起來。
這空檔，容牧上前一步，從她手中躲過那銳利的碎瓷片，不顧自己的手傷到了，攥著碎瓷片死死指著她。這次，他不再如方才那樣與她拐彎抹角，而是疾言令色道：“你最好想明白，如果你不回去，孤會將這兩冊書燒個幹凈。”
兩冊書罷了，她再受這種威脅，屆時到了那頭書朝會罵死她，畢竟當初書朝寧可死也不讓她被人所用。
可她還是躊躇了。原本不提這事，她便以為那兩冊書會因為她的離開而隨著那個枕頭丟出去，可她知道那兩冊書還在，叫她如何舍得書朝的遺物被付之一炬。
容牧當然看出了她的艱難，心中卻無喜，反而如巨石一樣壓了下來。
硯夕雙肩松垮，彎下身去，用手撐住膝頭，卻依然無法緩解身上的疲憊，繼而整個人就如小屋坍圮一樣，跌於地上。
容牧腳尖向前移動，想撈起那人，卻聽硯夕有氣無力道：“大王要殺我，其實不必費周折。”
他頓了步子，瞇眼道：“孤怎麽殺你，何時殺你，得斟酌一番。”
硯夕雙手撐住地面，垂著的面龐上有無盡的淒淒之色。
容牧依然舉著那兩冊醫書，卻是咬牙切齒地道：“你身上還有些孤不大清楚的事，譬如這個，孤得問仔細了才能讓你去死。”
硯夕冷不防回憶起那上頭的“不妥方子”，茫茫哀思如同四面八方射來的箭，齊齊刺入她身。她努力調整著呼吸，卻還是如被人扼住咽喉一般，雙肩微微聳動兩下，頭便朝地面碰去。
容牧這才想起楊瑾說她一身是傷的話。這會也顧不上身份了，他彎身將人抄起來，抱起來就往外走。
相王府的人個個叉手行禮，柳十一卻見硯夕面色慘白，正要上前去說話，妮妮已經不管不顧地哭道：“我姑姑怎麽了？”
她掙脫父親的雙手，追上前去，府兵才要攔她，柳十一就朝容牧的背影道：“小善氣血兩虧，若是尊駕帶她走，煩請給她請個醫術高明的先生。”
容牧看向懷裏的人，想了想之後，他命人將這父女倆也一並帶上，隨即加快步子走出院子，登車離去。
中秋前的天光湛藍如洗，有鴻雁向南飛去，這樣的好天，適合盛讚勝過春朝，也適合悲鳴寂寥。
容牧有多久沒抱過她了，明明見她臉頰圓乎了些，怎麽身上卻光是骨頭一樣？他恍惚的時候，手上那兩冊書竟脫離出去，摔在腳底，隨著車馬前行，最後一頁翻了開來。
那上面有兩種不同的字跡，無關乎身份，無關乎貴賤，單論筆法、骨氣、神韻，都是旗鼓相當，勢均力敵。
——足下何如，吾哀勞。
——何賴，愛護時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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