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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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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秋色艷艷, 鄉下茂林皆綴了無盡的金黃與橘紅,小路蜿蜒,車子轆轆朝長安而去。

容牧抱著懷裏的人, 心跳的起伏比顛簸還厲害。

趕在宵禁前,這一行人終於到了相王府。

此前已有府兵快馬加鞭去請醫正,待容牧歸來,醫正便給立刻給硯夕切脈。

連柳十一這種游醫都能知道硯夕氣血兩虧,遑論國朝聖手?其實不用醫正過問柳十一是否了解硯夕之前的病癥, 單是醫正從前給硯夕看診的脈案也能讓他記起,這位娘子的身子實在虛弱。

太醫署的人侍奉皇室,雖有妙手, 卻也少不得在一眾王公面前把話說得漂亮些。只是, 醫正再能把話說得漂亮,也不能信口胡謅, 免得誇嘴後沒有施救法子而惹禍上身。

“脾胃不和, 氣血兩虧, 這兩癥均非一日所積之疾。”醫正頓了頓,又道,“一定要勸娘子多進食, 再慢慢調理或許能見效。”

他的話只能說到這了。

妍玲帶著兩個小侍女從硯夕屋中出來時,只見容牧一人立於廊下,似是看著院中的一棵桂樹入神。秋風吹得檐下燈火搖搖擺擺, 那煌煌燈火也想船槳一樣左右晃動,容牧身上也忽明忽暗, 倒是滿院都充滿了桂花香, 只是沒有沁人心脾的感受。

容牧聽到身後聲音,也不轉身, 就問:“她醒了嗎?”

“還在睡著。”妍玲如實回,隨即又道,“雖是睡著,也並非是什麽壞事。待到娘子醒來,想是整個人的精神會好些,屆時也就有胃口了。”

但願吧。

妍玲就要告退時,見他手上裹了一層布,不由驚問:“大王的手又是怎麽了?”

彼時硯夕拿個碎瓷片抵在脖頸上,容牧就要嚇死了,哪還顧得上搶奪碎瓷片劃傷手的痛感。回來之後,他也沒聲張,傷口不深,卻流了血,因在手心處,時常抓握用力不大便宜恢覆,就叫陳子恒塗了藥,簡單包紮上了。

“劃傷了而已,不礙事。”

妍玲就領著那兩個小侍女退入夜色之中,走的遠了,那一個端水盆的人便和另外一個托舊衣的人嘀咕起屋中人好似從前走丟的硯夕。

妍玲扭身朝兩個小侍女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刻息了聲。

妍玲就訓:“是什麽人輪不到你們來議論!管好自己的嘴,別是招了禍再悔不當初!”

兩人連連稱喏。

妍玲擡眸看向遠處,依稀能見廊下寂寥的人影,嘆口氣後就走了。

容牧站了許久才轉了身,掀簾入屋,快步踏入裏間,本想掀起鵝黃帳幔的手已經迅速擡起,卻又猛然止住,隨後慢慢垂於身側。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後才輕輕揭開了帳幔。

屋中雖有燭火,至半夜時也熄了大半,尤其帳中人睡著,屋中的光亮便越發昏昏。只是,揭開帳幔後,那昏昏之色依然給最為黯淡的榻裏增添了微弱的亮度。

那道暗然的光鋪在硯夕昏睡的面上,更顯她臉色如蠟一樣枯黃。

容牧伸手觸去,從前猶如白瓷一樣的肌膚依然細膩,卻是冰冰涼涼的。這溫度足以讓他呼吸一窒,緊接著,他就去被中摸她的手,好在並不冰涼。

她還活著,容牧沒有失而覆得的喜悅,反而有些疑神疑鬼。他生怕一個不註意,她就又不見了。

其實醫正說得那些,他從前都聽過,過了這麽久,她的病情毫無進展,甚至比之從前還不如。

大多時候,容牧喜怒不形於色,何故見到她就把不住脾氣?巴巴地跑那麽遠找她吵架,什麽話痛快就往外吐,到頭來看她氣暈了,又免不了著急上火。

他是想殺她還是想看她自殺?但凡能有一條符合,他便不會心沈。

他究竟圖個什麽!

容牧守在榻邊,獨自承擔著落寞和懊惱,而榻上的人卻絲毫不知他的心緒。那麽他想讓她知道這些嗎?他既煩郁於她的一無所知,卻又不希冀他的心思會被她看穿。

他恨啊,他曾決心好好待她,偏她從不回頭;他悔啊,他明明不必讓她如此難受,偏他照做無誤。

沈沈夜色如水,圍在他周身,波瀾不驚,卻幾乎要將他溺斃其中。

因是夜裏長睡,妍玲和另外兩個小侍女給硯夕拆開了烏密的頭發,妥帖順在裏側。容牧從沒刻意留意過她的頭發,借著暗黃色的燭火看去,長長的發絲如流淌的溪水一樣從肩頭蜿蜒至腰身處,還泛* 起了一道溫柔的光。

容牧幾次展握手心,終是伸了出去,待他的手觸上硯夕頭頂發絲的那刻,順著她的鬢角向耳畔摸去,他那過分矯情又過分矛盾的情緒方有了疏解之法。

他感覺到了真實的存在,他只要不去想她從前是個什麽樣子,不去想他從前如何對她,不去想她將來如何反應,他便是一身輕松。

由此,他不緊暗嘆,從前的思憂當真是自作自受。

似乎是怕吵醒她,容牧動作又輕又柔,也不知想到了哪裏,他就想好好寵她,再不管其他。是呀,人生艱難,他早該想明白這點,而不是日日顧慮明朝會有洪水滔天。

街鼓響起時,天色已現薄薄亮色,因是鄰近中秋,微明時分可見一輪輕柔的白月掛於天邊。

此時,容牧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去皇城。從屋中出來時,特意叮囑妍玲:“到了巳時她再不醒,便請醫正再過來看看,總得讓她醒了進食。”

“喏。”

容牧走出去幾步後,又回頭道:“那位柳家小娘子也在府上,屆時讓她們見見,或許有用。”

硯夕是在巳時之前醒來的。她本就身子虛弱,又兼未盡水米,頭昏沈的時候,喉嚨也難發聲。

妍玲聽到帳內有窸窣的聲音,便揭帷去看,對上她惺忪的睡眼,忙給她問了安。

妍玲是相王府內的高階侍女,因彤珠離世這才拾級而上,從前她與硯夕不熟,卻也打過不少照面。硯夕懵懵懂懂,被她扶著起身後又看了幾眼才反應過來,她這是被帶到了相王府。

妍玲給她凈了手和面後,也不急著給她梳頭,而是輕聲細語道;“娘子這個時辰醒來,想是早餓了。稍後膳食過來,娘子可得好好用幾口。”

硯夕還是沒納過悶來,疑惑地看她。妍玲多伶俐的一個人,也不與她提昨日的情形,只是微笑著回:“柳家小娘子就在府上,正說來見娘子呢。待娘子用了膳食再見吧。”

妍玲是好心,可硯夕見慣了容牧的手段,頭一反應是他對她喊打喊殺就必定會威脅柳家父子。

可她尚且不能確定柳家父子現下如何,只能先用飯以期快些見到妮妮。

一碗胡麻粥並半塊蒸餅下肚,這已經算是她胃口大開了。既是要調理,便不能一日兩日猛進食,慢慢來總是能有進步的。

妮妮被妍玲領進硯夕屋子時,她三兩步就奔到榻邊,握著硯夕的手叫了一聲:“姑姑。”

硯夕摟著她,問:“你阿爺呢?”

妮妮眨著大眼睛道:“阿爺也在這裏。”

“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妮妮說完這話,湊近硯夕耳畔,輕輕道,“今早吃的酪比阿爺從街上給我買回來的香甜。”而後,她又問硯夕,“有個姊姊給我送了套新衣,姑姑看我的衣裳好看嗎?”

妮妮圓圓的臉上有大大的眼睛,一身紅衫綠襦裙更把她的稚嫩襯得鮮活。硯夕捏捏她的笑臉,說:“很合適。”

隨即,硯夕又一次擡眸看向妍玲,那神色裏分明是在詢問,他們什麽時候走?

妍玲也不清楚容牧的心思,卻知寬慰硯夕:“小娘子要在這陪您幾日。”

妮妮不知皇權富貴,好奇地問,“姑姑,這是哪啊?這裏好大,我看到好多漂亮的屋子,還有很多好看的花。”

大概是容牧還有些天理良知,沒有為難妮妮這個小女娃,但硯夕還是刻意提醒:“這裏不比家中,你不要亂跑,聽見了嗎?”

妮妮似懂非懂地點了個頭。

未待硯夕再說話,妍玲已經走近她,彎著身笑對她:“小娘子想不想去看看那些屋子?”

妮妮一向膽子大,稚童不知憂愁,看到新鮮事物當然想去一探究竟,可姑姑才說了不讓亂走,眼下這位姊姊又要問她去不去,當真是難選擇,糾結時,她用眼神詢問硯夕的意思。

硯夕遲疑的檔口,妍玲已向她保證:“既然娘子身上沒力氣,她又想玩,我便帶她去轉轉。娘子放心就是了,我不會讓她摔了碰了。”

妮妮不怵生人,沒一會就向妍玲問東問西了一番。到了園子裏,妮妮看著怒放的丹桂和薔薇,張著嘴“哇”了一聲。

妍玲便給她剪了幾枝花,妮妮捧在懷裏邊往回走邊嗅。她開心了,就一蹦三跳起來,妍玲讓她仔細腳下,她嘴上答應著,腳下還在跑,稍後又立刻風一樣地從假山前跑了回來。

妮妮一把抓住妍玲的裙擺往她身後藏,直把妍玲帶的身形一晃。

“怎麽了?”妍玲納悶地問。她要把身後的人往前扯,妮妮卻用力躲閃,死活不肯出來。

妍玲就朝她奔回來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容牧從假山那頭繞了過來,忙尷尬地道:“大王今日回府這般早。”

容牧盯著妍玲身後露出來的一抹亮麗色彩和斜向上的顫顫巍巍桂花,就被氣笑了——他怎麽不知他生得這麽嚇人,小孩子看見他竟然是逃也似的跑開了。

容牧步子向前,妮妮聽到聲音就越發抓緊妍玲的裙擺,還根據地上映出的他的影子變換著方向躲開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妮妮在容牧面前認了慫,在她心裏,他是個壞人,動不動就讓人闖進她家,還帶走了她姑姑,不,是抱走的!

左右容牧今日得閑,有空搭理這小女娃,輕嗽一聲,故意道:“躲躲閃閃,像只老鼠一樣。”

妍玲哪成想他會和一個孩子計較,便要請他回屋更衣,更是稟道:“娘子已經醒了,用了粥與餅,現下在屋子裏歇著呢。”

妮妮怕他,卻忍不了容牧這句話,握了握拳後便探出頭去。容牧垂眸看她,四目相對,妮妮又認慫地縮回了頭,卻不料下一瞬,她忽然松開妍玲,躥到容牧跟前,就要膽大包天地踹他一腳,既能給她姑姑解氣,也能證明她不是膽小如鼠!

面對突入襲來的攻擊,一向舉止有禮的容牧只能狼狽一躲,那神色裏分明立刻生出了陰冷之意。他身後跟著的人,心臟快要跳出腔子。妍玲也嚇了個半死,立刻上前一步抱住妮妮,用手遮住她那雙發狠瞪人的眼睛,卻是慌著神垂首請罪:“稚童頑劣,請大王恕罪。婢子這便帶下去教導。”

容牧見過這小女娃哭哭啼啼,方才不過是看她有趣這才有了與她玩笑的心思,哪料險些吃了她的虧。

他拂袖而去,背後就傳出一陣哭聲,那哭聲充滿了悲傷,連枝上的鳥也驚飛了。他愕然回眸,明明是他險些被她揍,怎麽她還哭上了?

妍玲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告退後便匆匆帶走了她。

容牧當真是有冤不便說!

他帶著這股冤情,連公服都沒換,便一路去了硯夕屋中。

硯夕睡得久了,此刻有了精神,不過身上還顯乏力,遂就擁衾臥於榻上,聽得腳步聲,以為是妍玲帶著妮妮回來了。好在她還能回來,那就說明容牧的良心沒有壞透。

她探身向外看去,可視線中出現的是頭戴軟軟腳襆頭,著紫衣束金帶的人,雖是他的臉背著光黑得不分五官,可她也能確認那是誰。

她已經探出榻沿的半邊身子忽然一僵,撐在榻上的手已經死死扣住了褥鋪。

想起方才柳家小娘子的反應,對比她的反應,容牧這冤情就覺著比天還大了。他當真生的很嚇人嗎?

他自行往她跟前坐定,硯夕就緩緩收起了撐在榻邊的手,往榻頭靠去,目光或向前,或垂下,反正可以不看他。

“我就這麽讓你害怕?”他說這話時,手已經搭在了她手上。

若非如此,硯夕才不會理會他,眼下都被他逼到跟前了,她只能躲過他的欺近,應付道:“大王天潢貴胄,我等凡夫俗子不敢沒有敬畏之心。”

容牧垂眸打量著她這不愛搭理人的淡漠樣子,那昨晚才想明白的心就又翻湧起要與她針鋒相對的渾濁沙塵,若非記著她體虛,他怕是早就撂下一連串連貶帶損的話了。

“你說這種花間喝道的話好沒意思。”他想了半天才從腦子裏拉出來這麽一句話來,反又覺著說這話才沒意思,而他起頭的話更沒意思。

於是,容牧換了想法,自行除鞋上了她的榻。如他所料,硯夕要躲,他就追了一步。硯夕被他逼到榻的盡頭,驚愕的眼神裏便多了懼怕。

容牧幹脆展臂抱住她,說:“今日我身上熏的是蘇合香,你不是說這香能提神醒腦嗎,讓你聞聞,也好精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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