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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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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暗黑的天河有一道閃電劈過, 硯夕看清了那支攜風而來的箭。

滾雷聲瀉出,硯夕驚了一跳。隨即,她的下頜處飛過一道影子, “當”的一聲,穩穩紮入身後的標靶上。

不是容牧箭法不準,是硯夕躲開了那支箭。如果沒有她向□□斜的動作,她此刻已被那支箭封喉。

疾風而至,泥土的腥氣撲鼻而來, 原來,死亡是有味道的。

她一定是怕極了,以致渾身上下都在顫抖, 氣息不順時, 她又開始惡心。

可是當她看到臺上身影時,便當即回過神來, 今日之事尚未完結, 於是, 那無邊的恐懼又將惡心生生砸了下去。

彤珠曾和硯夕說過,宣宗皇帝的皇後崩逝得早,幾乎是鄭國大長公主將容牧帶大。在硯夕的思考之內, 今日鄭國大長公主前來,多半是擔心容牧,而非實際上的緩和太後和容牧之間的矛盾。

所以, 硯夕依然不知道褚祺到底會不會死。

當然,她也不能確定書朝會不會死。在考慮過所有人的生死之後, 她仍舊不曾顧及過自己的生死, 或許她早就料定在這場逼迫與利用中她必死無疑,是以她所思所想不過是多茍活幾日, 以此當做賣乖褚琪的理由,從而為書朝和栗母爭取活下去的可能。

盡管她害怕死亡的感覺,害怕瀕臨死亡的感覺,她還是強打起精神,只是那腳步卻因恐懼而變得不穩。

大雨即將到來,疾風吹過,陳子恒的傘如何都撐不開,遂勸容牧先回屋避風。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臺上的容牧看清標靶處有人影動彈,他握弓的手一緊,想要繼續搭箭的心思卻沒有了。

容牧氣惱,因硯夕不識好歹,在他肯開口說可以幫她的時候,便是對她的恩典,偏是她不肯回頭,如今又做出助紂為虐之事,他當然不能放過她!

在她步履蹣跚走來時,容牧質問她:“誰讓你躲了?”

硯夕跪倒於地,做足了請罪的姿勢:“草芥之人,死不足惜。然大王名聲,不可因此損及。”

他居高臨下看她:“死到臨頭,還在這裏裝模作樣!”

閃電一道接著一道,雷聲也越來越密集。容牧看向天邊無盡黑的雲,竟然回答了她方才的問題:“他有太後為之求情勉強能保住一命,可你呢?”

硯夕的心生疼。

“若此刻孤不能站在這裏,你以為你能算功臣?”

她當然愚蠢地相信過褚琪的應承,可她早看清了他的嘴臉,也認可了容牧的說法。一旦褚琪得勢,硯夕必定會因“知情”被殺;而一旦容牧得勢,她這個“被疑心者”又能活幾日?

投誠嗎?她此刻投誠,容牧真的可以不計前嫌原諒她?就算是眼下原諒她,日後他真的能把她做過的事當做沒有發生過嗎?怕是她依然會落得一個兔死狗烹的結局。

所以,這許久以來,她所期盼的是雙方均無動作。天下太平了,書朝和栗母也會沒事的。

“我不曾有過這種想法。”

這是硯夕說得最為真誠的話。她的確不曾起過殺人的念頭,這是她心底的善良,也是一直以來的怯懦使然。

可是,容牧卻不信。他若是信了這種巧言令色之人的話,便已死在春明門外了。

葉子被風從枝上拽下,卷著幾個旋,之後便跌在地上,撞在墻上。閃電接連劃下,滾雷陣陣,而一節樹枝被雷劈斷。

容牧看著底下的人,忽然改了主意:“你是否心存不軌,孤不想知道了,若是上天放過你,孤不會再追究此事。”

容牧轉身那刻,細密的雨點劈裏啪啦落下,擊鞠場上的土地很快變了色,彩旗也被打濕。

硯夕已渾身濕透,雨水順著她的額頭往下流,劃過下頜時,滴在地上,淹沒進無數的水花之中。

她已經十分厭惡這逼仄又壓抑的日子,偏偏她還是舍不得放手,厚臉皮地忽略她為細作的卑鄙,僅用她對書朝心存的善良去祈求上蒼,放過她。

上天回應她的只有電閃雷鳴,和風雨交加。

狂風怒雨的傾斜,受涼後身子忽然的疼痛和她的頭暈目眩逼得她幾要窒息。

“小善——”

硯夕透過濕潤的雙眼看去,氤氳水汽把萬事萬物澆得越來越模糊。

她擡手擦了擦雙眼,可是雙手和袖管皆已濕透,暴雨也在傾盆澆下,是以那雙眼睛始終看不清發出這道聲音的人。

她是糊塗了,所以在極其想念書朝的時候,那壓在心底的奢望會不經意流露出來。

很多年前,硯夕在書朝家裏養病時,她因想念家人而厭煩栗家的宅院,更是對書朝親昵地稱呼她乳名而煩躁。

後來他總是這樣喊她,她也就習慣了。

曾經同吃同玩,約定此生相伴的兩人是生別離。

想到這裏,硯夕不想再清醒。所以,她冒雨起身,試圖去尋發出這道聲音的人,不料沒走幾步,雙眼如失明一樣,驟然看不見任何東西,緊接著,身形一歪,人便栽入泥中。

待到風住雨停時,已是翌日清晨。相王府的仆婢或聽了一夜雨或因驟雨狂風擾得夜裏難免,均在晨起後草草用過膳食,繼而熱火朝天地整理這暴雨帶來的淩亂。

硯夕被發現時,被人誤認為是個泥人,也不知她是死是活,因而引得不少人嘀嘀咕咕,甚至開始講鬼神故事,越說越害怕,以致無人敢上前去看上一眼。

主事的人過來一看,竟也不敢上前,便點了兩人,不管死活先擡走,別在擊鞠場上礙眼才好。

只得自認倒黴的兩人將硯夕扶起時才察覺她是個活物,這才有心思給她擦了把臉,認出身份後更有了談資,各種猜測一時橫飛,卻也沒耽擱把她送回延福堂去。

若非陳子恒留在府裏,彤珠指定不會管硯夕。一旦硯夕死了,她便不必擔心她在延福堂的地位,而那些側妃們也能睡個安穩覺。

陳子恒擔心硯夕,不過是不想讓她這麽死了,若她活著,改日容牧再審她,倒也不會耽擱什麽。所以,他讓人去尋醫過來。

以陳子恒的名頭,當然請不動宮裏的醫正,而去醫館尋醫也廢了大半日的功夫。

硯夕被暴風驟雨澆了一夜之久,此刻還有呼吸,的確是命大。那被請進府的白胡子老丈多半是昨晚沒睡好,否則不會切那麽久的脈還沒有反應,或者他根本就不會診病,為了生計騙錢也未可知。

陳子恒在旁邊看老丈的手在探出帷幔的一只手上幾番切脈依舊無結論,便忍無可忍地道:“其實也不必先生費神良久,咱們都知她得了風寒!”

老丈搖了搖頭,嗓音沙啞地道:“不止。”

“還有什麽病,今日一起開了方子,也好立刻抓藥。”

老丈又搖了搖頭,依舊沙啞著聲音道:“難哪!”

待陳子恒聽完他的話,驚著一雙眼睛,兩瓣唇許久都沒合上。沖出屋子的時候,恰巧彤珠裝模作樣端了熱湯過來,卻不料被陳子恒撞到肩膀,熱湯也灑了大半。

彤珠驚呼一聲。

陳子恒讓人把硯夕收拾幹凈便急匆匆地要出去尋容牧,本是無心理會她,卻又擔心她在這個時候生事,忙又折身回來,拉住彤珠後便道:“她境況不大好,你還是別進去了,免得有什麽意外,你跟著遭殃。”

彤珠心道:她死幹凈了才好,千萬別牽連旁人。因而答應了一聲,她就回去逗架上的鸚鵡。

因著褚琪坐罪卻被移至宗正寺拘押,朝堂之上幾乎沸騰了。這等狼子野心之人不寸磔於市也得即刻處死,竟能移至宗正寺活命,若開此先例,日後必定給犯上作亂者足夠的膽量。

容牧當然想殺了褚琪,可他應了鄭國大長公主,此刻不便反悔,面對朝臣的詢問和質問,他只說,一切聽從聖意,卻還是在散朝之後與朝官廢了不少口舌再次解釋此為聖意。

待他終於讓那數十張嘴裏消停後,才得知了陳子恒有極為要緊的事尋他。

容牧從朱雀門出來後,陳子恒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朝他奔上前去,卻又在十來步開外看到了一個朝臣緊隨而出,喊住了容牧。

陳子恒頭疼地停下步子。他本期望那啰裏啰嗦的人盡快閉嘴,偏是容牧邀他登車詳說。陳子恒只得騎馬在車後跟隨。

直待車子停在了相王府外,這場對話都沒談完。有什麽了不得的事,竟能讓容牧不轟他走。

好在半刻鐘,那人終於下車,對著車門拜了拜,又由親事府的兵相送。

容牧降車入府時,瞥眼看見陳子恒。陳子恒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便以為又是鄭國大長公主像他小時候那樣,叮囑他身邊的人千萬提醒別忘了重要的事,於是不緊不慢地問:“去公主府告知一聲,孤應承阿姊的事,不會反悔,叫她不必再為此事操心。”

陳子恒連連稱喏。

容牧繼續往前走,也不知想到了什麽,放慢腳步後,問:“她死了嗎?”

陳子恒道:“沒,沒沒沒。”

說到此處,他飛快地跑了兩步,不顧身份地攔住容牧,又滿臉痛苦地湊近他,低聲稟道:“……她,她有了身孕。”

容牧似是沒聽清,雙眼有些微滯,腳步也不自覺地停下來。

“她……她淋了一夜的雨,現下昏迷不醒,其實……”陳子恒在路上仔細想著要如何回話,偏是話到嘴邊依舊語無倫次,吞吞吐吐了幾次才道,“此事……仆不敢擅專,請大王定奪。”

陳子恒自覺要被這幾句話憋死,說完也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相王成婚數年,如今年近而立,卻尚未有一子半女,要說是因楊妃早薨無人在這事上費心倒也可以成為糊弄人的理由,可側妃中唯獨薛孺人有過身孕,卻因小產壞了身子,除了無誕育子女的福分,連侍奉相王的福分也沒了。

盡管如此,王府裏的人也不會忘記,彼時薛孺人懷娠,容牧面上帶笑的日子變多了,眾人能顯而易見地看出,將來王府上有了小娃娃那指定是天大的喜事。

就算硯夕出身不高,可只要她能為相王府添丁,她眼下的困境也可輕易解決,相王大可借著她由此功勞原諒她從前的不忠。

可是,她正高燒不退,懷娠前三月又胎氣不穩,此刻若不施救,那個孩子必定保不住,可一旦用藥醫治,那個孩子必然也保不住。

容牧拔腿而行,且是腳步加快了。

陳子恒沒有聽到任何回應,只得快步跟了過去。他想了想,開始激將:“或許是那人醫術不高,診得正確與否並不可知……不如請人再給她看看?”

容牧依然沒有說話。

他有些慌亂。

“就算她沒福氣……”

“沒”字一出,容牧立刻道:“叫太醫令來!”

太醫令趕到相王府時,硯夕仍舊沒醒。待他一番望聞問切後,不免頭疼,卻也只能壯著膽子去容牧跟前回話:“那位娘子有了身孕。”

陳子恒的眼睛看向容牧,他依然背著身,不辨情緒。

“要如何安胎?”他問。

“這個,這這這……”太醫令結巴之際,可感背後冷汗滑過,猶豫後方道,“那位娘子……那位娘子身體孱弱,若是安胎……會損及母子。”

言外之意,容牧已聽得明白。因他背身立在窗前,無人看到他合緊的唇線,和無奈閉上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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