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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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太醫令的話說得十分清明。硯夕此次受驚之外又添風寒之癥, 而風寒之癥又令她高燒不退，是以讓胎兒難保。
不單此胎不能保，還要盡快墮胎, 以免讓本就病情嚴重的母身再增艱難，此時施救或有一線生機，拖延過久必會讓她就此殞命。
太醫令當然不敢說出“墮胎”二字，唯恐讓相王記恨上他。然而，他又擔心不說, 會讓本就虛弱的硯夕更加無法恢覆，屆時惹惱相王，落個“醫術不精”的罪名, 他萬萬擔當不起。
說與不說, 都將沒好結果。太醫這個行當，說好聽了那是救死扶傷, 實則高危之職, 比那痛苦病患好不到哪裏去。
容牧的心在下沈, 如溺在湖底。他已經搞不明白是因自己的骨血不能降生而心疼，還是因昨日的做法遭到報應而後悔，不管是哪種情緒, 他此時此刻都心堵。
身後的太醫令和陳子恒均不敢言語一聲，唯恐稱不上建議的話擾亂了相王的判斷，是以各自屏住呼吸靜靜等待著他的決定。
屋中靜默了許久, 容牧的情緒終於稍微緩和了幾分，壓著聲音道：“先救人。”
既然相王能為一個侍女的病專程請來國朝聖手太醫令, 那麽救人的事不必言明。只是, 相王這話又讓太醫令實在為難，因為一旦用藥, 必定會對胎兒有損，而胎兒有損，又會反噬母身。他此刻已經顧不得仕途如何，只擔心陽壽會不會就此折在這裏。
容牧依舊背身站著，太醫令在原地發木，反倒是陳子恒一個人火急火燎，那臉上的愁楚一直沒消退半分，他就這樣痛苦萬分地看著太醫令，見其依然未有行動，便上手扯住他，將其拽到外頭，催道：“您快寫方子，也好早抓藥煎藥。”
太醫令卻是訥訥地點了個頭，走路踉踉蹌蹌，待煎好的藥送到硯夕跟前時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
因著硯夕高燒昏迷，這次太醫令沒少費功夫，好在各種法子用上，她人終於醒了，而那碗藥送入口中不到半個時辰又吐了出來，領口和褥鋪便浸了不少藥漬。
待其他女婢更衣換褥鋪時，見到了殷紅的血跡。而這位不知情的女婢頭一反應是硯夕的傷口裂開，回神之後卻也是認定她月信到了，根本沒把這事當回事，是以只將硯夕吐藥的事報給太醫令。
太醫令覆又去屋中切脈，擡起手又按下去，數次之後方隔帳問硯夕：“娘子可有什麽不適？”
不適，極其不適，硯夕渾身疼，疼到她發虛汗，至於是哪處最疼，她已經分辨不出。此時此刻，她不僅沒有想書朝的力氣，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只盼著這痛盡早結束。
太醫令只得問一旁惴惴不安的女婢：“除了吐藥可有別的癥狀？”
女婢這才窘著一張紅臉道：“興許是……娘子月信到了，身上沒什麽力氣。”
這話雖不真實，可太醫令卻聽明白了。
這事稟至容牧跟前，陳子恒悄悄瞥向位上的容牧，他端坐得不太自然，兩手按在膝頭，一語不發。
他是氣息不順，整個人發僵發木。然而，他能做的也僅僅是讓太醫令去救人。
倒黴的太醫令只得盡力而為，救硯夕，也是在救他自己。
太醫令被請入相王府的事在一眾側妃中* 傳開，她們誤以為是容牧抱恙，個個湊到延福堂來侍疾，沒見到容牧就在廊下梨花帶雨，一群鶯鶯燕燕的哭哭啼啼倒是別具意境，自是苦了陳子恒，幹脆跪在這群人跟前苦勸，卻是無果。
容牧正是心煩意亂之際，聞得哭聲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出屋，看向那群被或真或假的淚水攪得失了儀態的女人，不禁心堵。當初先帝給他納妃時，他只當這世上沒了心儀女子，娶哪個都是一樣的，遂一概沒過問入府的娘子們品行如何。終究是他的女人，便從不曾薄待她們，直至此刻又重新確認，她們果真是俗物，且是俗不可耐。
終於，他忍無可忍道：“都退下！等孤死了再請你們來哭！”
言訖，他憤然轉身入屋。
原地空留那群側妃怔然。盡管她們一向寡寵，可相王也算以禮相待，今日還是頭次見他不留情面。大約是她們擔心今後會失去原有的待遇，又見他還能沖她們發火頂多算是肝氣郁結才請了太醫令來看診，是以紛紛消聲，各自回院，盡管仍心存疑惑，卻不敢多加揣測。
可端著茶湯過來的彤珠也被這場面唬了一跳，直到延福堂恢覆了平靜她依舊沒有回神。終於等她輕手輕腳進屋奉茶時，恰見容牧握拳狠狠壓在眉心上。
彤珠已領教過他的怒意，盡管想賣乖，卻也不便在此時表現，遂放下茶盞匆匆退出。
片刻之後，容牧竟然在萬般情緒中掙紮出來一個想法——此舉必定是褚琪的詭計。
他帶硯夕去行宮百日有餘，而在去行宮之前，他與她也有過肌膚之親，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她有了身孕，這如何不讓他起疑？
而他起疑的原因是他的確為此感到可惜和難過。是以，他無比肯定褚琪這步棋走得極妙，以致他能清楚明白地入彀，卻忽略了他的心思竟在不知不覺中被褚琪吊住了。
褚太後的逼迫和鄭國大長公主的求情，已經讓他改了主意饒褚琪一命，偏偏他還要用這等手段讓他做如此艱難地決定。
他有沒有後悔過？他們有過多次肌膚之親，他卻沒有在這種事上留過一絲一毫的心思。
反倒是她，做好了預防，卻還是失了策，以致讓他越發艱難起來。
他的確太難做這個決定了，不知猶豫了多久，他還是下了決定，就當是“報應不爽”罷。喚來太醫令，讓他用墮胎藥。
陳子恒聽後膝頭一軟，就跪在了容牧跟前，可那句“不論生母貴賤，孩子終究是相王血脈”的話隨著容牧摔門進內室的行動消失在口中。
太醫令卻如蒙大赦，即刻便去做。
陳子恒霍然起身，追出去後，太醫令便苦大仇深地看他一眼，且再次低聲重申了事實：“就算不用墮胎藥，胎兒也是保不住的，若再拖延，以那位娘子的境況來看，她會有性命之憂。”
太醫令以為陳子恒沒有聽懂，又道：“其實眼下這個金光，並不需要墮胎藥。某只要調幾味藥，好讓那位娘子好受些。”
陳子恒看著太醫令離去的背影，惋惜地垂下了頭。而躲在柱後的彤珠卻攥緊了手。
張長青做完了一天的活就去提水，預備沐浴。園子裏的差事並不輕松，忙碌一日便是一身汙泥，現下只是初秋，沐浴尚且便宜，待到天冷，沒有熱水，便只能忍著。
他從井中打完水，拎著水桶抄小路往回走。這條小路是下人們打水時圖便宜走出來的，前頭相王府修繕時已經沒了這條路，卻在日覆一日中又重新“辟”了出來。
小路兩旁的草木蔥蘢，均是被下人們提水時灑出的水澆灌而致。張長青在半途暫歇，無意中瞥到柏樹後有影子，他只當晚風吹葉，不料細看竟是有人。相王府地大，仆婢們或是受了氣被人安慰或是暗地裏交好這個疏遠那個均是常有之事。是以張長青早已習慣，對此見怪不怪。
他喘勻了氣正要彎身提桶繼續走，恰好看清了那人離去的身影，正是延福堂的彤珠。張長青這等在園子裏當差的下人，鮮少見到延福堂的女使，更是難得見到彤珠這樣的相王府紅人。
他不解的是，彤珠要什麽沒有，竟能紆尊降貴來此，還做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張長青也是一副做賊模樣，貓在一旁細聽那兩人的話，之後來不及思索，也不管這桶水了便去堵那位面生的人。
他是個什麽人，能把微末細節串聯得通透的奸細，更是不會放過任何人的短處日後善加利用之人。
他知道了硯夕此胎不保，又知道了彤珠陰令旁人行毒害之實，倒是新奇了。
白晝沈下去，黑夜壓上來，容牧卻毫無睡意，一直於位上枯坐。
稍後，陳子恒入內，悄聲提醒他已經到了子時。容牧卻問：“她怎麽樣了？”
“說是……說是流了很多血。”
容牧擡頭看向頂上藻井，親王府建制的藻井極為繁覆，他一時竟覺得眼花。眨了眨眼，他緩聲問：“她，怎麽樣了？”
陳子恒想了想，道：“她身子有些虛。”
面對一個奸細，容牧應該對此感到慶幸。可他停頓了很久之後又說：“告訴食官長，府上的一應補品先緊著她補身用。”
若是單純補身，相王府的補品可以讓人補得鼻出血。硯夕這次淋雨後受了風寒，高燒不退，單吃補品並不能治本。太醫令只得給她既補且治，然而三日後，硯夕非但不見好，反而是病情越發嚴重。
眼看到了中秋，相王府也無半分預備過節的跡象，從延福堂裏傳出來的話無非是相王心情不虞，不管是王府的人還是朝官，均不敢去溜須，若非緊急朝務，全都被擱置了。
中秋那夜，宮裏照常有宴會。容牧因春明門外的事惱火，以抱恙為由推脫，卻不料褚太後和聖人親自登門來請。褚太後這般做，無非是想讓容牧放褚琪出宗正寺，雖未言明，容牧也能料到她舉動的目的，便不得不與她重新虛與委蛇。若非鄭國大長公主勸說，他必定要下褚太後的面子，拒不奉詔入宮赴宴。
清輝遍灑之際，歌舞已盡。宴饗時，褚太後數次與容牧喝酒，大概是頹靡了數日，容牧今晚不想再清醒，遂用酒來麻痹自己。待到容牧出宮時，他又了中酒跡象，褚太後便讓自己宮裏的內侍相送。
陳子恒已在朱雀門外等候多時，見容牧滿身酒氣，只得先從內侍手中接過他，又扶他登了車，而後隔窗稟道：“大王，她情況不大好，太醫令已經趕過去了。”
容牧聽清了，那酒就醒了大半，挺直的脊背，抓住位子的雙手在幾要窒息中變得更加僵硬，然而在一瞬後，他催道：“快些！”
回府後，容牧的酒勁已盡數消了。如果不是說硯夕境況差到了極點，他恐怕不會去看她。
就算是貴為帝王，也有膽怯之心，何況是他。
他不敢面對的是那張熟悉的面龐。
他此時此刻都在為自己找理由，如果不是那張臉，他才不會多看她一眼，更不會與她有肌膚之親，也不會前來看她。
可他明明知道，硯夕並非故人；他明明清楚，他惋惜她懷娠後小產；他明明對她圖謀他的性命所惱火，卻還是在她將死之際萬般不舍。
容牧的手無意識擡起，觸上那張與故人極為相似的臉，紅通的額頭滾燙，移至紅通的臉頰，依然滾燙，再移至她紅通的手心，同樣是滾燙的溫度。
他的手停在了她的手上，用力握了握，除了滾燙的溫度外，他再沒有得到她過多的回應。
若是他從此失去了她在溫度上的回應，他會怎樣？會像從前失去故人那樣悔恨自責嗎？
他不想再嘗試那滋味，也不敢去嘗試，盡管她不是故人，他也不想讓她死。
——如果你能活下來，你的身份，你的舊事，我一概不予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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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令當然不敢說出“墮胎”二字，唯恐讓相王記恨上他。然而，他又擔心不說, 會讓本就虛弱的硯夕更加無法恢覆，屆時惹惱相王，落個“醫術不精”的罪名, 他萬萬擔當不起。
說與不說, 都將沒好結果。太醫這個行當，說好聽了那是救死扶傷, 實則高危之職, 比那痛苦病患好不到哪裏去。
容牧的心在下沈, 如溺在湖底。他已經搞不明白是因自己的骨血不能降生而心疼，還是因昨日的做法遭到報應而後悔，不管是哪種情緒, 他此時此刻都心堵。
身後的太醫令和陳子恒均不敢言語一聲，唯恐稱不上建議的話擾亂了相王的判斷，是以各自屏住呼吸靜靜等待著他的決定。
屋中靜默了許久, 容牧的情緒終於稍微緩和了幾分，壓著聲音道：“先救人。”
既然相王能為一個侍女的病專程請來國朝聖手太醫令, 那麽救人的事不必言明。只是, 相王這話又讓太醫令實在為難，因為一旦用藥, 必定會對胎兒有損，而胎兒有損，又會反噬母身。他此刻已經顧不得仕途如何，只擔心陽壽會不會就此折在這裏。
容牧依舊背身站著，太醫令在原地發木，反倒是陳子恒一個人火急火燎，那臉上的愁楚一直沒消退半分，他就這樣痛苦萬分地看著太醫令，見其依然未有行動，便上手扯住他，將其拽到外頭，催道：“您快寫方子，也好早抓藥煎藥。”
太醫令卻是訥訥地點了個頭，走路踉踉蹌蹌，待煎好的藥送到硯夕跟前時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
因著硯夕高燒昏迷，這次太醫令沒少費功夫，好在各種法子用上，她人終於醒了，而那碗藥送入口中不到半個時辰又吐了出來，領口和褥鋪便浸了不少藥漬。
待其他女婢更衣換褥鋪時，見到了殷紅的血跡。而這位不知情的女婢頭一反應是硯夕的傷口裂開，回神之後卻也是認定她月信到了，根本沒把這事當回事，是以只將硯夕吐藥的事報給太醫令。
太醫令覆又去屋中切脈，擡起手又按下去，數次之後方隔帳問硯夕：“娘子可有什麽不適？”
不適，極其不適，硯夕渾身疼，疼到她發虛汗，至於是哪處最疼，她已經分辨不出。此時此刻，她不僅沒有想書朝的力氣，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只盼著這痛盡早結束。
太醫令只得問一旁惴惴不安的女婢：“除了吐藥可有別的癥狀？”
女婢這才窘著一張紅臉道：“興許是……娘子月信到了，身上沒什麽力氣。”
這話雖不真實，可太醫令卻聽明白了。
這事稟至容牧跟前，陳子恒悄悄瞥向位上的容牧，他端坐得不太自然，兩手按在膝頭，一語不發。
他是氣息不順，整個人發僵發木。然而，他能做的也僅僅是讓太醫令去救人。
倒黴的太醫令只得盡力而為，救硯夕，也是在救他自己。
太醫令被請入相王府的事在一眾側妃中* 傳開，她們誤以為是容牧抱恙，個個湊到延福堂來侍疾，沒見到容牧就在廊下梨花帶雨，一群鶯鶯燕燕的哭哭啼啼倒是別具意境，自是苦了陳子恒，幹脆跪在這群人跟前苦勸，卻是無果。
容牧正是心煩意亂之際，聞得哭聲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出屋，看向那群被或真或假的淚水攪得失了儀態的女人，不禁心堵。當初先帝給他納妃時，他只當這世上沒了心儀女子，娶哪個都是一樣的，遂一概沒過問入府的娘子們品行如何。終究是他的女人，便從不曾薄待她們，直至此刻又重新確認，她們果真是俗物，且是俗不可耐。
終於，他忍無可忍道：“都退下！等孤死了再請你們來哭！”
言訖，他憤然轉身入屋。
原地空留那群側妃怔然。盡管她們一向寡寵，可相王也算以禮相待，今日還是頭次見他不留情面。大約是她們擔心今後會失去原有的待遇，又見他還能沖她們發火頂多算是肝氣郁結才請了太醫令來看診，是以紛紛消聲，各自回院，盡管仍心存疑惑，卻不敢多加揣測。
可端著茶湯過來的彤珠也被這場面唬了一跳，直到延福堂恢覆了平靜她依舊沒有回神。終於等她輕手輕腳進屋奉茶時，恰見容牧握拳狠狠壓在眉心上。
彤珠已領教過他的怒意，盡管想賣乖，卻也不便在此時表現，遂放下茶盞匆匆退出。
片刻之後，容牧竟然在萬般情緒中掙紮出來一個想法——此舉必定是褚琪的詭計。
他帶硯夕去行宮百日有餘，而在去行宮之前，他與她也有過肌膚之親，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她有了身孕，這如何不讓他起疑？
而他起疑的原因是他的確為此感到可惜和難過。是以，他無比肯定褚琪這步棋走得極妙，以致他能清楚明白地入彀，卻忽略了他的心思竟在不知不覺中被褚琪吊住了。
褚太後的逼迫和鄭國大長公主的求情，已經讓他改了主意饒褚琪一命，偏偏他還要用這等手段讓他做如此艱難地決定。
他有沒有後悔過？他們有過多次肌膚之親，他卻沒有在這種事上留過一絲一毫的心思。
反倒是她，做好了預防，卻還是失了策，以致讓他越發艱難起來。
他的確太難做這個決定了，不知猶豫了多久，他還是下了決定，就當是“報應不爽”罷。喚來太醫令，讓他用墮胎藥。
陳子恒聽後膝頭一軟，就跪在了容牧跟前，可那句“不論生母貴賤，孩子終究是相王血脈”的話隨著容牧摔門進內室的行動消失在口中。
太醫令卻如蒙大赦，即刻便去做。
陳子恒霍然起身，追出去後，太醫令便苦大仇深地看他一眼，且再次低聲重申了事實：“就算不用墮胎藥，胎兒也是保不住的，若再拖延，以那位娘子的境況來看，她會有性命之憂。”
太醫令以為陳子恒沒有聽懂，又道：“其實眼下這個金光，並不需要墮胎藥。某只要調幾味藥，好讓那位娘子好受些。”
陳子恒看著太醫令離去的背影，惋惜地垂下了頭。而躲在柱後的彤珠卻攥緊了手。
張長青做完了一天的活就去提水，預備沐浴。園子裏的差事並不輕松，忙碌一日便是一身汙泥，現下只是初秋，沐浴尚且便宜，待到天冷，沒有熱水，便只能忍著。
他從井中打完水，拎著水桶抄小路往回走。這條小路是下人們打水時圖便宜走出來的，前頭相王府修繕時已經沒了這條路，卻在日覆一日中又重新“辟”了出來。
小路兩旁的草木蔥蘢，均是被下人們提水時灑出的水澆灌而致。張長青在半途暫歇，無意中瞥到柏樹後有影子，他只當晚風吹葉，不料細看竟是有人。相王府地大，仆婢們或是受了氣被人安慰或是暗地裏交好這個疏遠那個均是常有之事。是以張長青早已習慣，對此見怪不怪。
他喘勻了氣正要彎身提桶繼續走，恰好看清了那人離去的身影，正是延福堂的彤珠。張長青這等在園子裏當差的下人，鮮少見到延福堂的女使，更是難得見到彤珠這樣的相王府紅人。
他不解的是，彤珠要什麽沒有，竟能紆尊降貴來此，還做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張長青也是一副做賊模樣，貓在一旁細聽那兩人的話，之後來不及思索，也不管這桶水了便去堵那位面生的人。
他是個什麽人，能把微末細節串聯得通透的奸細，更是不會放過任何人的短處日後善加利用之人。
他知道了硯夕此胎不保，又知道了彤珠陰令旁人行毒害之實，倒是新奇了。
白晝沈下去，黑夜壓上來，容牧卻毫無睡意，一直於位上枯坐。
稍後，陳子恒入內，悄聲提醒他已經到了子時。容牧卻問：“她怎麽樣了？”
“說是……說是流了很多血。”
容牧擡頭看向頂上藻井，親王府建制的藻井極為繁覆，他一時竟覺得眼花。眨了眨眼，他緩聲問：“她，怎麽樣了？”
陳子恒想了想，道：“她身子有些虛。”
面對一個奸細，容牧應該對此感到慶幸。可他停頓了很久之後又說：“告訴食官長，府上的一應補品先緊著她補身用。”
若是單純補身，相王府的補品可以讓人補得鼻出血。硯夕這次淋雨後受了風寒，高燒不退，單吃補品並不能治本。太醫令只得給她既補且治，然而三日後，硯夕非但不見好，反而是病情越發嚴重。
眼看到了中秋，相王府也無半分預備過節的跡象，從延福堂裏傳出來的話無非是相王心情不虞，不管是王府的人還是朝官，均不敢去溜須，若非緊急朝務，全都被擱置了。
中秋那夜，宮裏照常有宴會。容牧因春明門外的事惱火，以抱恙為由推脫，卻不料褚太後和聖人親自登門來請。褚太後這般做，無非是想讓容牧放褚琪出宗正寺，雖未言明，容牧也能料到她舉動的目的，便不得不與她重新虛與委蛇。若非鄭國大長公主勸說，他必定要下褚太後的面子，拒不奉詔入宮赴宴。
清輝遍灑之際，歌舞已盡。宴饗時，褚太後數次與容牧喝酒，大概是頹靡了數日，容牧今晚不想再清醒，遂用酒來麻痹自己。待到容牧出宮時，他又了中酒跡象，褚太後便讓自己宮裏的內侍相送。
陳子恒已在朱雀門外等候多時，見容牧滿身酒氣，只得先從內侍手中接過他，又扶他登了車，而後隔窗稟道：“大王，她情況不大好，太醫令已經趕過去了。”
容牧聽清了，那酒就醒了大半，挺直的脊背，抓住位子的雙手在幾要窒息中變得更加僵硬，然而在一瞬後，他催道：“快些！”
回府後，容牧的酒勁已盡數消了。如果不是說硯夕境況差到了極點，他恐怕不會去看她。
就算是貴為帝王，也有膽怯之心，何況是他。
他不敢面對的是那張熟悉的面龐。
他此時此刻都在為自己找理由，如果不是那張臉，他才不會多看她一眼，更不會與她有肌膚之親，也不會前來看她。
可他明明知道，硯夕並非故人；他明明清楚，他惋惜她懷娠後小產；他明明對她圖謀他的性命所惱火，卻還是在她將死之際萬般不舍。
容牧的手無意識擡起，觸上那張與故人極為相似的臉，紅通的額頭滾燙，移至紅通的臉頰，依然滾燙，再移至她紅通的手心，同樣是滾燙的溫度。
他的手停在了她的手上，用力握了握，除了滾燙的溫度外，他再沒有得到她過多的回應。
若是他從此失去了她在溫度上的回應，他會怎樣？會像從前失去故人那樣悔恨自責嗎？
他不想再嘗試那滋味，也不敢去嘗試，盡管她不是故人，他也不想讓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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