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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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硯夕被嗆到, 推開容牧，伏著榻沿，垂首嘔吐。
容牧怔然看著自己的衣袖, 已浸了一片湯藥，除了能聞到苦味外，他口中也真真切切嘗到了苦味。再看看自己手裏端著的大半碗湯藥，以及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小藥瓶，容牧不禁心堵。
他是神志不清了才要給她塗藥餵藥吧？
“嚓”一聲, 案上多了一碗湯藥。緊接著，那案上的一碟蜜餞被他收走了。
容牧先是往自己嘴裏送了一塊桃脯，出了門又把那碟蜜餞遞給了一個宮婢。
宮婢怔楞地看他, 一張小臉被他的眼神嚇得呆板。她本以為是這蜜餞不和口味, 正要詢問是否調換，卻見容牧似有離開這裏的意思。她捧著這蜜餞不知何去何從, 猶豫了一瞬終於壯著膽子問：“九大王可是讓婢子去給屋裏那位娘子送蜜餞？”
容牧已然走到殿門, 忽地腳下一頓, 一瞬之後他還是擡腿出了殿。不過，臨去之前，他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大概是他堵著嘴的緣故, 否則他不光會簡單地“嗯”一聲，反而會交代她，讓硯夕把藥吃了。
宮婢答應了一聲, 捧著蜜餞就往裏去，沒顧及那早已碎了一地的小藥瓶。她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娘子”, 卻見本是站著的硯夕惶然坐在榻上。
宮婢誤以為是她的驟然闖入受了驚, 是以快步走上前去，卻見硯夕顧不得榻上染過湯藥的褥鋪, 扭身靠在榻頭小櫃上。宮婢連忙把手上蜜餞放下，再一細看，卻見她的臉唰地轉白，且那面上還有一塊淤青，當即問道：“娘子可是難受得厲害？”
硯夕頭暈，氣短。
這病癥皆因她從小體格弱，既不肯好好用膳還愛耍脾氣不聽勸，後來用了許多藥才慢慢調理好了。可是她依舊食欲不振。窮苦人家長期食不果腹便會病病歪歪，而硯夕這種能吃上東西的人，卻因憂心忡忡而毫無胃口，竟也落了個羸弱不堪的情況。
宮婢見她不應聲，回望屋內，看見案上的藥碗，伸手去摸，溫度正好，便立馬端過來：“娘子把藥吃了吧，大王給您備下了蜜餞。”
硯夕本就頭暈，聞到藥味更添惡心，兼之方才容牧對她一番強迫，讓她對這藥更加抵觸。
她懶得張嘴說話，又嫌宮婢聒噪，遂擺了擺手。
“吃了藥便能好些了。”宮婢還在喋喋不休地勸，“您這樣子，大王會擔心的。”
提到容牧，硯夕渾身上下均不舒適，卻不得不忍著胸腔裏的惡心沖那宮婢道：“你把藥放下，我稍後會吃。”
宮婢便把藥放下，卻見她撫胸一陣幹嘔，忙又把藥端了起來，才要再勸，卻不料這味道加重了硯夕的難受。
她揮手一推，本想讓那人把藥碗拿遠些，誰想宮婢一個不穩竟失手跌了藥碗。
宮婢當即唬了一跳，驚駭之際，只聽“呼啦”一聲門響，容牧便走了進來。
他原本是想好好在華清宮逛上一番的，也好疏解心緒，畢竟他開恩給那小奴婢尋醫，偏是她不知好歹，著實讓他不順心。
然而，他意識到臟汙著一身衣裳在華清宮行走，那便是太不註重儀容，方才他是被那女人氣蒙了，否則他怎會就這樣不管不顧出了屋？
在行宮住著，不比在相王府，這裏的人多半都是宮人，兼之陳子恒又回了長安城親送宋孺人，底下的人用起來便越發不順手。
他才要推門，聽到瓷器碎裂只聲，當即怒火中燒。
給她臉了！竟敢摔了他讓人煎的藥。
硯夕在他怒火沖沖走近時，一張臉變得越發慘白，唯一帶著顏色的是那雙眼睛，卻也是充滿了驚恐，而雙肩是緊緊繃著，一雙手潮濕，就要把褥鋪攥出水。
硯夕也不知近來是怎麽回事，極其怕他。
好在這時宮婢惶惶不安地跪下。她認為容牧這般火急火燎進來是要責怪她侍奉不周，便先坦白了事實，言說是她不小心將藥碗摔了，生怕他傳下責罰來，就要再去煎藥。
容牧給了她一個眼神，轉而又看硯夕。
她好似喘不上氣一樣，此刻正微微張著嘴，而胸腔劇烈起伏，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容牧。
容牧別過臉去，令道：“把這收拾幹凈！”
宮婢連連稱喏，動作利索，只消半刻鐘，碎瓷片不見了，地面也變得鋥亮。她本要告退，眼看著褥鋪也有湯藥汁，猶豫的時候，嘴卻不聽使喚，咕噥道：“這……可是要換新的褥鋪？”
在榻上瑟縮的硯夕陡然一顫，就要起身的時候，容牧便走過來，大約是擔心她又摔得鼻青臉腫，忙擡手扶住了她。
硯夕還當他又要將她甩出去，一雙手就像爬樹似的緊緊攥住他手臂。
這力道顯然讓容牧吃痛，在看到她面無血色的時候，又確定她此刻是真的不適，竟還能有這麽大的氣力掐他，仿佛是在刻意提防著什麽。
硯夕的雙腳甫一沾地便松開了他，卻因緊張兼之用盡了力氣而身形一顫。
容牧再探手過去，硯夕仿佛如觸電一樣，集了渾身力氣向旁一閃，幸而有杌子在旁邊，她順勢而坐。
容牧的手突兀地停在半空。
主仆一站一坐的情形到底讓硯夕察覺出不妥，她打著哆嗦喘了口氣，將起之際，容牧的手就按在了她肩上。
主子體恤下人，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麽？
這是容牧唯一能解釋得通的理由。
待宮婢退出去後，硯夕就要起身，容牧卻問：“你拖延磨蹭著用藥，是打得什麽主意？”
硯夕想解釋自己並非此意，但似乎她的一舉一動就是在抗拒吃藥。是以，不知如何開口了。
“怎麽，被孤說中了心思？”
硯夕又聽他說了“心機深重”的話，便再也聽不進去，便低聲道：“一直以來，婢子並不得大王信任，解釋過多反倒是得了這‘心機深重’的名頭。”
“讓你自己說，你那些話，能讓人信服？”
硯夕本想極力反駁，卻在稍加思索後保持沈默。
她並非笨嘴拙舌之人，實在是她“心機深重”，從她被褚琪利用入相王府來看，從她對容牧近來與她發生的事來看，她或多或少察覺出褚琪此舉背後的篤定——容牧是會對女色留步之人。
可她就算蠢笨，在這種處境之下也無師自通了一些與他周旋的伎倆。既然他有心思跟她扯不鹹不淡的廢話，那她幹脆裝模作樣引起他的註意好了。
她這副病容，配上她這副態度，果真讓容牧開了眼。
他到底是天潢貴胄啊，不論是楊妃還是薛孺人，甚至是那個讓他傾心的柳家女，她們個個是端莊有禮之人，就算是舉止間活潑了些，卻頂多算是俏皮。在她們之中，不管是誰，都從未有人與他撂過面子。
或許是容牧感受到了新鮮，以致他承認，是硯夕這種無知者無畏的勇氣將她的無禮掩蓋住了。
偏他沒急著更衣，在硯夕旁邊坐下來，看也不看她，只是用手肘碰了碰她的手肘，續問：“是被孤說中心思了吧？”
夏日的午後格外悶熱，好在這裏是行宮，且這屋中有冰，是以稍顯涼爽。硯夕扭臉看他，光亮從他額頭到鼻尖再到下頜的線上描了一道金黃色的光，不得不說，這簡單的線與亮稱得上賞心悅目。
“一個奴婢，能有什麽心思呢？不過是祈求上蒼憐憫，遇上一位良善之主，今後的日子便能過得好些。”硯夕說這些話又現氣短之勢，她迅速呼吸，調整一個彈指後續道，“大王英明神武，看穿婢子的舉動和心思，婢子也沒什麽好否認的。”
“少拿這些話來搪塞孤。”容牧也扭過臉，“孤是什麽樣的人，不必你來判斷，還有——”
容牧的手指點在她心口處，硯夕腦中一“嗡”。她飛快地判斷出此刻不是她頭暈，而是她害怕他說出的話。
“就算你從前有不好的心思，孤念你不懂規矩便不再計較了。你記下，今後的日子裏，你這裏便要幹凈些，否則，孤絕不手軟。”
他又一次警告了她。
大概是他聽進去了她的“苦衷”，是日之後，他對她倒是格外體恤。日子久了，宮婢們也心生羨慕，那可是相王發下話來請太醫看過診的人，就算只是是個奴婢，有主子寵著，也不枉此生。
宮婢們的羨慕在硯夕看來極其可笑。她並非是笑她們，而是在笑自己。她苦苦掙紮不得，奮力掙脫不得的籠鳥行徑，竟成了別人祈盼的生活。
何其可悲。
硯夕的抗拒終結於悟到主子恩惠要“感恩”，容牧也在她越發柔順中首次有了“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感。在她漸漸恢覆後，順理成章地得到了他更多的寵幸，那些寵幸中多了他的溫柔小意，她也不再如從前那樣抵觸。
她很明白，哪怕是她抵觸，也由不得她拒絕。把自己當個木偶，也好過她次次到了崩潰的邊緣險些露餡。
一方天地之中有了暖風，吹得人呼吸都亂了，稍後，有細雨落下，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待天地安靜後，硯夕依舊堅持起身，又說要回去擦身，容牧握住她的手，攥了攥之後就松開了，囑咐道：“暑熱散去，天就涼了，你別凍著。”
硯夕含笑應下。
轉過身後，那笑容立刻消失了。硯夕木著臉回到自己的屋子，熟練地翻出小紙包，看著那點可憐的藥粉，她立刻全部灌入口中。
硯夕迫切期待回到長安城，否則再這樣下去，她的艱難會再添一個，不用張長青擔心她懷娠易心，她會比他更加害怕這種事發生。
連她自己都納罕，容牧早就在懷疑她了，又何必用這招來試探她？用他的話說，她在這種事上蠢笨異常，為何他的耐心就這麽多？
硯夕覺著，該吃藥的不是她，而是她身邊的一群瘋子！
可是她的藥沒了。
張長青給她這東西，是早有預料容牧會如此待她，大約是沒料到這包藥會用得這麽快，否則當初一定會多給她一些吧。
硯夕被這想法驚駭到打了個寒顫。——張長青說過，若是主上差遣，他會設法來尋她。
硯夕慌張地搖了搖頭，將張長青的嘴臉從自己腦海中摔出去。
她寧可自己設法尋藥也不希望見到張長青。既然有了褚琪不會像約定那樣放過她的可能，一旦張長青來找她，必定又會讓她做卑鄙之事。她有時在想，只要容牧和太後之間平衡，那她寧可在此荒廢一生，換書朝和栗母活命。
哪怕硯夕再清楚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她依然不甘心。午夜夢醒時，硯夕發現自己身在相王府，想到書朝在遙遠的地方，她緊緊抱著那一條薄衾，也不知是在問誰：為何是我？為何會是我？
午夜的風沒有回答，午夜的星子也沒有回答。
硯夕在無數次暗問中漸漸懂得，在上位者並不會在意一條人命抑或是一片真心，畢竟，一將功成萬骨枯，天下萬民變成累累白骨，也僅僅是為了給上位者鋪路。
她是生是死，在上位者眼裏，恐怕不及一只蚍蜉。
七月中旬，長安城的宮城開始準備聖駕回鑾之事，行宮的宮人也開始盼著聖人盡快起駕，他們也好能盡快輕松下來。
這日，長安城褚宅之中，褚琪看罷一場鬥雞後，正在品評雄雞的身手矯健，稍後便聽家仆稟告了一件事。
“此事果然為真？”
家仆鄭重點頭：“千真萬確，絕不會錯。”
大概是褚琪觀鬥雞時大飽眼福心情愉悅，以致此刻聽到意料之外的事竟難掩喜色，仔細想過之後方道：“聽說相王得了一個可心的婢女？”
家仆連忙讚道：“這都是郎君英明。”
褚琪嗤道：“柳家的人死了這許多年，還值得他念念不忘，如此看來，他是不是要算個情種？”
“是否是情種，仆不敢說。”家仆道，“照此來看，柳家是他的死穴。”
當年柳家犯事，宣宗皇帝震怒，為其求情者非貶即流，之後朝臣皆不敢再為柳家求情，偏是容牧去了。彼時先帝尚是東宮太子，也不知他這九弟發哪門子瘋，天天讀書寫字的人竟要為一個朝臣喊冤，恐怕把那個臣子拉他面前，他都不知那人叫什麽。
容牧就一門心思在紫宸殿外跪了兩日，直到中了暑熱昏過去。一直備受帝王更寵愛的小皇子從未遭過這種罪，是以那次，連太醫署的醫學生都候在了殿外聽宣，生怕宣宗帝的寶貝兒子就此殞命。
事後，宣宗皇帝看幼子為此險些丟了性命，也僅僅改判柳家斬刑為絞刑，好歹算是讓柳家留了全屍。
這在知情的褚琪看來，容牧這麽做，就是為了不讓他心上人身首異處。
既然他肯留情，倒是便宜了褚琪。
“現如今世人有誰不知相王的名頭啊。”褚琪看著遠處縹緲的山巒，忽然就笑了，“能得相王寵信那可是上上榮寵。既然她得了這種榮寵，反過來謝我，也是應該的吧？”
家仆道：“這是自然。可是她的家人不是……”
褚琪霍然轉身，家仆立馬往自己頰上抽了一掌，又立馬找補：“她能有今日，她的家人必定歡喜。”
褚琪“嗯”了一聲，而後低頭囑咐了家仆幾句，家仆的面色從驚便懼，而後叉手行禮，應了聲：“喏。”
華清宮內，硯夕聽著不再聲嘶力竭鳴叫的夏蟬，身上的疲憊便加了幾許，仿佛那夏蟬晚起早睡似的，這幾日她總覺犯困，想必是秋乏的時候來了吧。
硯夕回屋點了香，以期能提神醒腦。這也是她尋找到的可以代替那個小紙包的“藥”。
她不過是一個奴婢，明目張膽或是拐彎抹角地尋找那種藥純粹是天方夜譚，既然夏日用香多，熏香就變成了她規避風險的首選。只是這裏是行宮，她能用到的香恐怕不及楊瑾制香的一半，早知如此，她應該同楊瑾討要一些上好的香，以備這種捉襟見肘之時。
正在她遐想之際，有敲門聲響起。
硯夕開門，見是一面生內臣，內臣問：“是栗娘子麽？”
硯夕點了點頭，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猛增的不詳感。
內臣道：“我路過此地，要給娘子送一樣東西。”
硯夕朝四周看看，內臣就道：“娘子別擔心，這裏無人，來時我已經看過。”
那股不詳感越發濃郁。她上下打量他，一個彈指後方問：“你、你是什麽人？”
“還能是什麽人？娘子最不想見到的人唄。——娘子在這裏得相王寵愛，怕是早就忘了舊主吧？”內臣說著，就取出一塊同印，上面是她熟悉的“褚”字。
硯夕瞪圓了眼，嘴上也沒吃虧：“如果我忘了舊主，你覺著你稍後會是什麽下場？”
內臣忙笑著賠禮：“娘子別惱，我就是替主上問候娘子一聲，也代娘子的家人問候娘子，他們一直都好，甚是想念娘子。”
硯夕眼周一酸，卻沒問有關書朝的話，而是問：“主上有什麽吩咐？”
內臣從袖管中取出一張字條，遞了上去：“此事要從速。娘子小心行事，萬不可出錯，否則娘子出了事，娘子的家人便會擔心。”
硯夕咬著牙，就要接過字條，內臣卻一躲，叮囑道：“三日後，我再來此處尋娘子。”
未料他會如此逼迫，硯夕面無表情看他。
內臣篤定道：“娘子侍奉相王左右，做這些應當不難。”他把字條遞過去，“所以，三日後，我要見到娘子的誠意，這也是主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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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夕被嗆到, 推開容牧，伏著榻沿，垂首嘔吐。
容牧怔然看著自己的衣袖, 已浸了一片湯藥，除了能聞到苦味外，他口中也真真切切嘗到了苦味。再看看自己手裏端著的大半碗湯藥，以及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小藥瓶，容牧不禁心堵。
他是神志不清了才要給她塗藥餵藥吧？
“嚓”一聲, 案上多了一碗湯藥。緊接著，那案上的一碟蜜餞被他收走了。
容牧先是往自己嘴裏送了一塊桃脯，出了門又把那碟蜜餞遞給了一個宮婢。
宮婢怔楞地看他, 一張小臉被他的眼神嚇得呆板。她本以為是這蜜餞不和口味, 正要詢問是否調換，卻見容牧似有離開這裏的意思。她捧著這蜜餞不知何去何從, 猶豫了一瞬終於壯著膽子問：“九大王可是讓婢子去給屋裏那位娘子送蜜餞？”
容牧已然走到殿門, 忽地腳下一頓, 一瞬之後他還是擡腿出了殿。不過，臨去之前，他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大概是他堵著嘴的緣故, 否則他不光會簡單地“嗯”一聲，反而會交代她，讓硯夕把藥吃了。
宮婢答應了一聲, 捧著蜜餞就往裏去，沒顧及那早已碎了一地的小藥瓶。她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娘子”, 卻見本是站著的硯夕惶然坐在榻上。
宮婢誤以為是她的驟然闖入受了驚, 是以快步走上前去，卻見硯夕顧不得榻上染過湯藥的褥鋪, 扭身靠在榻頭小櫃上。宮婢連忙把手上蜜餞放下，再一細看，卻見她的臉唰地轉白，且那面上還有一塊淤青，當即問道：“娘子可是難受得厲害？”
硯夕頭暈，氣短。
這病癥皆因她從小體格弱，既不肯好好用膳還愛耍脾氣不聽勸，後來用了許多藥才慢慢調理好了。可是她依舊食欲不振。窮苦人家長期食不果腹便會病病歪歪，而硯夕這種能吃上東西的人，卻因憂心忡忡而毫無胃口，竟也落了個羸弱不堪的情況。
宮婢見她不應聲，回望屋內，看見案上的藥碗，伸手去摸，溫度正好，便立馬端過來：“娘子把藥吃了吧，大王給您備下了蜜餞。”
硯夕本就頭暈，聞到藥味更添惡心，兼之方才容牧對她一番強迫，讓她對這藥更加抵觸。
她懶得張嘴說話，又嫌宮婢聒噪，遂擺了擺手。
“吃了藥便能好些了。”宮婢還在喋喋不休地勸，“您這樣子，大王會擔心的。”
提到容牧，硯夕渾身上下均不舒適，卻不得不忍著胸腔裏的惡心沖那宮婢道：“你把藥放下，我稍後會吃。”
宮婢便把藥放下，卻見她撫胸一陣幹嘔，忙又把藥端了起來，才要再勸，卻不料這味道加重了硯夕的難受。
她揮手一推，本想讓那人把藥碗拿遠些，誰想宮婢一個不穩竟失手跌了藥碗。
宮婢當即唬了一跳，驚駭之際，只聽“呼啦”一聲門響，容牧便走了進來。
他原本是想好好在華清宮逛上一番的，也好疏解心緒，畢竟他開恩給那小奴婢尋醫，偏是她不知好歹，著實讓他不順心。
然而，他意識到臟汙著一身衣裳在華清宮行走，那便是太不註重儀容，方才他是被那女人氣蒙了，否則他怎會就這樣不管不顧出了屋？
在行宮住著，不比在相王府，這裏的人多半都是宮人，兼之陳子恒又回了長安城親送宋孺人，底下的人用起來便越發不順手。
他才要推門，聽到瓷器碎裂只聲，當即怒火中燒。
給她臉了！竟敢摔了他讓人煎的藥。
硯夕在他怒火沖沖走近時，一張臉變得越發慘白，唯一帶著顏色的是那雙眼睛，卻也是充滿了驚恐，而雙肩是緊緊繃著，一雙手潮濕，就要把褥鋪攥出水。
硯夕也不知近來是怎麽回事，極其怕他。
好在這時宮婢惶惶不安地跪下。她認為容牧這般火急火燎進來是要責怪她侍奉不周，便先坦白了事實，言說是她不小心將藥碗摔了，生怕他傳下責罰來，就要再去煎藥。
容牧給了她一個眼神，轉而又看硯夕。
她好似喘不上氣一樣，此刻正微微張著嘴，而胸腔劇烈起伏，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容牧。
容牧別過臉去，令道：“把這收拾幹凈！”
宮婢連連稱喏，動作利索，只消半刻鐘，碎瓷片不見了，地面也變得鋥亮。她本要告退，眼看著褥鋪也有湯藥汁，猶豫的時候，嘴卻不聽使喚，咕噥道：“這……可是要換新的褥鋪？”
在榻上瑟縮的硯夕陡然一顫，就要起身的時候，容牧便走過來，大約是擔心她又摔得鼻青臉腫，忙擡手扶住了她。
硯夕還當他又要將她甩出去，一雙手就像爬樹似的緊緊攥住他手臂。
這力道顯然讓容牧吃痛，在看到她面無血色的時候，又確定她此刻是真的不適，竟還能有這麽大的氣力掐他，仿佛是在刻意提防著什麽。
硯夕的雙腳甫一沾地便松開了他，卻因緊張兼之用盡了力氣而身形一顫。
容牧再探手過去，硯夕仿佛如觸電一樣，集了渾身力氣向旁一閃，幸而有杌子在旁邊，她順勢而坐。
容牧的手突兀地停在半空。
主仆一站一坐的情形到底讓硯夕察覺出不妥，她打著哆嗦喘了口氣，將起之際，容牧的手就按在了她肩上。
主子體恤下人，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麽？
這是容牧唯一能解釋得通的理由。
待宮婢退出去後，硯夕就要起身，容牧卻問：“你拖延磨蹭著用藥，是打得什麽主意？”
硯夕想解釋自己並非此意，但似乎她的一舉一動就是在抗拒吃藥。是以，不知如何開口了。
“怎麽，被孤說中了心思？”
硯夕又聽他說了“心機深重”的話，便再也聽不進去，便低聲道：“一直以來，婢子並不得大王信任，解釋過多反倒是得了這‘心機深重’的名頭。”
“讓你自己說，你那些話，能讓人信服？”
硯夕本想極力反駁，卻在稍加思索後保持沈默。
她並非笨嘴拙舌之人，實在是她“心機深重”，從她被褚琪利用入相王府來看，從她對容牧近來與她發生的事來看，她或多或少察覺出褚琪此舉背後的篤定——容牧是會對女色留步之人。
可她就算蠢笨，在這種處境之下也無師自通了一些與他周旋的伎倆。既然他有心思跟她扯不鹹不淡的廢話，那她幹脆裝模作樣引起他的註意好了。
她這副病容，配上她這副態度，果真讓容牧開了眼。
他到底是天潢貴胄啊，不論是楊妃還是薛孺人，甚至是那個讓他傾心的柳家女，她們個個是端莊有禮之人，就算是舉止間活潑了些，卻頂多算是俏皮。在她們之中，不管是誰，都從未有人與他撂過面子。
或許是容牧感受到了新鮮，以致他承認，是硯夕這種無知者無畏的勇氣將她的無禮掩蓋住了。
偏他沒急著更衣，在硯夕旁邊坐下來，看也不看她，只是用手肘碰了碰她的手肘，續問：“是被孤說中心思了吧？”
夏日的午後格外悶熱，好在這裏是行宮，且這屋中有冰，是以稍顯涼爽。硯夕扭臉看他，光亮從他額頭到鼻尖再到下頜的線上描了一道金黃色的光，不得不說，這簡單的線與亮稱得上賞心悅目。
“一個奴婢，能有什麽心思呢？不過是祈求上蒼憐憫，遇上一位良善之主，今後的日子便能過得好些。”硯夕說這些話又現氣短之勢，她迅速呼吸，調整一個彈指後續道，“大王英明神武，看穿婢子的舉動和心思，婢子也沒什麽好否認的。”
“少拿這些話來搪塞孤。”容牧也扭過臉，“孤是什麽樣的人，不必你來判斷，還有——”
容牧的手指點在她心口處，硯夕腦中一“嗡”。她飛快地判斷出此刻不是她頭暈，而是她害怕他說出的話。
“就算你從前有不好的心思，孤念你不懂規矩便不再計較了。你記下，今後的日子裏，你這裏便要幹凈些，否則，孤絕不手軟。”
他又一次警告了她。
大概是他聽進去了她的“苦衷”，是日之後，他對她倒是格外體恤。日子久了，宮婢們也心生羨慕，那可是相王發下話來請太醫看過診的人，就算只是是個奴婢，有主子寵著，也不枉此生。
宮婢們的羨慕在硯夕看來極其可笑。她並非是笑她們，而是在笑自己。她苦苦掙紮不得，奮力掙脫不得的籠鳥行徑，竟成了別人祈盼的生活。
何其可悲。
硯夕的抗拒終結於悟到主子恩惠要“感恩”，容牧也在她越發柔順中首次有了“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感。在她漸漸恢覆後，順理成章地得到了他更多的寵幸，那些寵幸中多了他的溫柔小意，她也不再如從前那樣抵觸。
她很明白，哪怕是她抵觸，也由不得她拒絕。把自己當個木偶，也好過她次次到了崩潰的邊緣險些露餡。
一方天地之中有了暖風，吹得人呼吸都亂了，稍後，有細雨落下，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待天地安靜後，硯夕依舊堅持起身，又說要回去擦身，容牧握住她的手，攥了攥之後就松開了，囑咐道：“暑熱散去，天就涼了，你別凍著。”
硯夕含笑應下。
轉過身後，那笑容立刻消失了。硯夕木著臉回到自己的屋子，熟練地翻出小紙包，看著那點可憐的藥粉，她立刻全部灌入口中。
硯夕迫切期待回到長安城，否則再這樣下去，她的艱難會再添一個，不用張長青擔心她懷娠易心，她會比他更加害怕這種事發生。
連她自己都納罕，容牧早就在懷疑她了，又何必用這招來試探她？用他的話說，她在這種事上蠢笨異常，為何他的耐心就這麽多？
硯夕覺著，該吃藥的不是她，而是她身邊的一群瘋子！
可是她的藥沒了。
張長青給她這東西，是早有預料容牧會如此待她，大約是沒料到這包藥會用得這麽快，否則當初一定會多給她一些吧。
硯夕被這想法驚駭到打了個寒顫。——張長青說過，若是主上差遣，他會設法來尋她。
硯夕慌張地搖了搖頭，將張長青的嘴臉從自己腦海中摔出去。
她寧可自己設法尋藥也不希望見到張長青。既然有了褚琪不會像約定那樣放過她的可能，一旦張長青來找她，必定又會讓她做卑鄙之事。她有時在想，只要容牧和太後之間平衡，那她寧可在此荒廢一生，換書朝和栗母活命。
哪怕硯夕再清楚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她依然不甘心。午夜夢醒時，硯夕發現自己身在相王府，想到書朝在遙遠的地方，她緊緊抱著那一條薄衾，也不知是在問誰：為何是我？為何會是我？
午夜的風沒有回答，午夜的星子也沒有回答。
硯夕在無數次暗問中漸漸懂得，在上位者並不會在意一條人命抑或是一片真心，畢竟，一將功成萬骨枯，天下萬民變成累累白骨，也僅僅是為了給上位者鋪路。
她是生是死，在上位者眼裏，恐怕不及一只蚍蜉。
七月中旬，長安城的宮城開始準備聖駕回鑾之事，行宮的宮人也開始盼著聖人盡快起駕，他們也好能盡快輕松下來。
這日，長安城褚宅之中，褚琪看罷一場鬥雞後，正在品評雄雞的身手矯健，稍後便聽家仆稟告了一件事。
“此事果然為真？”
家仆鄭重點頭：“千真萬確，絕不會錯。”
大概是褚琪觀鬥雞時大飽眼福心情愉悅，以致此刻聽到意料之外的事竟難掩喜色，仔細想過之後方道：“聽說相王得了一個可心的婢女？”
家仆連忙讚道：“這都是郎君英明。”
褚琪嗤道：“柳家的人死了這許多年，還值得他念念不忘，如此看來，他是不是要算個情種？”
“是否是情種，仆不敢說。”家仆道，“照此來看，柳家是他的死穴。”
當年柳家犯事，宣宗皇帝震怒，為其求情者非貶即流，之後朝臣皆不敢再為柳家求情，偏是容牧去了。彼時先帝尚是東宮太子，也不知他這九弟發哪門子瘋，天天讀書寫字的人竟要為一個朝臣喊冤，恐怕把那個臣子拉他面前，他都不知那人叫什麽。
容牧就一門心思在紫宸殿外跪了兩日，直到中了暑熱昏過去。一直備受帝王更寵愛的小皇子從未遭過這種罪，是以那次，連太醫署的醫學生都候在了殿外聽宣，生怕宣宗帝的寶貝兒子就此殞命。
事後，宣宗皇帝看幼子為此險些丟了性命，也僅僅改判柳家斬刑為絞刑，好歹算是讓柳家留了全屍。
這在知情的褚琪看來，容牧這麽做，就是為了不讓他心上人身首異處。
既然他肯留情，倒是便宜了褚琪。
“現如今世人有誰不知相王的名頭啊。”褚琪看著遠處縹緲的山巒，忽然就笑了，“能得相王寵信那可是上上榮寵。既然她得了這種榮寵，反過來謝我，也是應該的吧？”
家仆道：“這是自然。可是她的家人不是……”
褚琪霍然轉身，家仆立馬往自己頰上抽了一掌，又立馬找補：“她能有今日，她的家人必定歡喜。”
褚琪“嗯”了一聲，而後低頭囑咐了家仆幾句，家仆的面色從驚便懼，而後叉手行禮，應了聲：“喏。”
華清宮內，硯夕聽著不再聲嘶力竭鳴叫的夏蟬，身上的疲憊便加了幾許，仿佛那夏蟬晚起早睡似的，這幾日她總覺犯困，想必是秋乏的時候來了吧。
硯夕回屋點了香，以期能提神醒腦。這也是她尋找到的可以代替那個小紙包的“藥”。
她不過是一個奴婢，明目張膽或是拐彎抹角地尋找那種藥純粹是天方夜譚，既然夏日用香多，熏香就變成了她規避風險的首選。只是這裏是行宮，她能用到的香恐怕不及楊瑾制香的一半，早知如此，她應該同楊瑾討要一些上好的香，以備這種捉襟見肘之時。
正在她遐想之際，有敲門聲響起。
硯夕開門，見是一面生內臣，內臣問：“是栗娘子麽？”
硯夕點了點頭，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猛增的不詳感。
內臣道：“我路過此地，要給娘子送一樣東西。”
硯夕朝四周看看，內臣就道：“娘子別擔心，這裏無人，來時我已經看過。”
那股不詳感越發濃郁。她上下打量他，一個彈指後方問：“你、你是什麽人？”
“還能是什麽人？娘子最不想見到的人唄。——娘子在這裏得相王寵愛，怕是早就忘了舊主吧？”內臣說著，就取出一塊同印，上面是她熟悉的“褚”字。
硯夕瞪圓了眼，嘴上也沒吃虧：“如果我忘了舊主，你覺著你稍後會是什麽下場？”
內臣忙笑著賠禮：“娘子別惱，我就是替主上問候娘子一聲，也代娘子的家人問候娘子，他們一直都好，甚是想念娘子。”
硯夕眼周一酸，卻沒問有關書朝的話，而是問：“主上有什麽吩咐？”
內臣從袖管中取出一張字條，遞了上去：“此事要從速。娘子小心行事，萬不可出錯，否則娘子出了事，娘子的家人便會擔心。”
硯夕咬著牙，就要接過字條，內臣卻一躲，叮囑道：“三日後，我再來此處尋娘子。”
未料他會如此逼迫，硯夕面無表情看他。
內臣篤定道：“娘子侍奉相王左右，做這些應當不難。”他把字條遞過去，“所以，三日後，我要見到娘子的誠意，這也是主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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