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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極光生長在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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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極光生長在雨林

城區文明紀元第三十六年。

褚乾鳳一手抓著剛獵得的山雞,在滑膩的山地上快步走著,如履平地。紅艷艷的雞血,順著色彩鮮艷的羽毛滴落,染了他一手。

“桑若,桑若!我給你送飯來了!”

六月的西南山地中,隨處可見各式各樣的綠色。有沈靜的,有成熟的,然而更多的是生機勃勃的。不知名的野花開在不知名的角落裏,五顏六色,如同世界的小小彩蛋。十四歲的褚乾鳳著一身主玄色的民族服飾,上身是綴著紅、黃二色花紋的右開襟上衣,下身著一條同樣風格的多褶寬腳長褲,穿梭於滿目琳瑯的綠色中,分外醒目。

十四歲的褚乾鳳還未完全長開,面容依舊有著兒童的豐盈和稚氣,笑起來,雙眼會天真地瞇成一條縫。雖黑,然而比起許多常年風吹日曬的族人來說,卻是相對較淺的膚色。他剛剛變聲不多時日,嗓子略有些沙啞,不過還並不十分明顯,聽起來,有點像砂紙的質感。

桑若自柴火中擡起頭來,望見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你看,今天開葷!”

褚乾鳳一邊興奮地跟他分享著打獵的經歷,一邊指揮著桑若生火。桑若看著這個比他矮一頭的少年變戲法似的從貼身的布袋中掏出鹽巴、香料一類豐富的調味品來,不由得再一次猜疑他的身份,是否只是像褚乾鳳說的普通族人那麽簡單。

六天前,桑若是在抵達小鳳族領地的當天,被褚乾鳳發現的。

那天,他在跨越城區與邊陲的最後一道屏障時,一時腳滑,險些驚動了城區崗哨。就當崗哨調轉了槍口、預備射擊時,好巧不巧,一只姜黃色的野兔從草叢中跑過,帶起了一陣窸窣的響聲。

一聲槍響劃破天空。

桑若馬上趁著這機會,從剛剛破解的屏障中迅速鉆出。

他的預算十分準確,報警系統在他鉆過後的一瞬間,恢覆了正常。如果再慢一點,他的身體就會觸發人體識別,而後,在崗哨、電擊等多重打擊中,成為一具新鮮的屍體。

好在他的網絡技術過硬,還能在這由全部城區的技術高手一同維護的屏障中,短暫地撕開一道口子。也好在,這裏的植被足夠密集,讓他在通過之後,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在幾十米之外找到可供安身的地方,短暫調整。

正在桑若準備調出地圖、確定接下來的方向路線時,眼前不遠處的草叢忽然傳來了細微的聲響。他迅速緊張起來,條件反射地舉起了手槍,對準了聲響傳來的地方。

褚乾鳳拎著那只不幸被崗哨擊斃的野兔從矮樹叢中鉆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支銀白色的槍管,和槍管之後,那個身體健碩而高大、滿臉冷峻的男人。

“你是誰?”

少年青澀而略顯顫抖的聲音與男人厚重而緊張的聲音一同響起。

褚乾鳳由此知道,眼前這個正舉著槍對著自己的人,並非是他外形那樣的冷靜。年輕的上位者有一顆天然適合做王的冷靜的心,他不由得細細端詳起男人的樣貌。

眼前這個人五官端正、嘴唇略厚,眉宇間透出一股堅定而勇猛的氣質,穿一身利落的黑衣,披一件迷彩大衣,假如不是他唇上略顯狼狽的胡茬和雙眼下的黑眼圈,褚乾鳳也許會覺得這個穿戴整齊的人是城區官方派來的間諜,可是,那胡茬毫不留情地出賣了他的處境。

這個人已經好幾天沒有充分休息過了,褚乾鳳想,應該是偷渡者。

而從城區偷渡到小鳳族領地的人,一經發現,無論在城區法律還是在小鳳族的不成文法中,都是重罪。

可是褚乾鳳從來都不明白,這條法律條文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是什麽會吸引一個過慣了超現代化生活的人,冒著極大的生命危險,也自願來到這偏遠而原始的地方、忍受風吹日曬、茹毛飲血?

十四歲的褚乾鳳敏銳如野獸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他無法想象、無法理解的念頭,也會捂住眼前漆黑的槍口、保住他的性命。

桑若訝異於少年的鎮定。

顯然,從少年初時望向槍口的驚懼目光中可以看出,他認識槍——其實,單是這一點就已經超出了桑若來之前所做的一切背景調查。

小鳳族沒有現代化武器,這是他和所有城區人民多年以來的共識。

正是因為沒有現代化武器,也缺乏從半原始半封建的社會制度向近代乃至現代社會發展的機會,所以,城區文明才會將小鳳族作為一個制造輿論和話題的工具,一直養到今天。

桑若熟讀歷史,知道假如城區有發動戰爭、將西南邊陲的山地據為己有的想法,小鳳族是毫無反抗能力的。可是先鋒者沒有這麽做,歸根結底,不是對小鳳族抱有一絲憐憫之心,而是為了向其他文明顯示自己所謂的高尚和道德。

說到底,小鳳族在先鋒者眼中,只是待宰的畜生罷了。還沒有被宰,只是因為時機還沒有到。

可是這個少年半是驚恐、半是沈靜的目光和坦然的神情,都不是一個從未見過現代化武器的、原始氏族的普通十四歲少年在被威脅到生命時,應當有的正常反應。

也許此行真的有超出他預期的收獲,桑若望著這個將將發育的少年,緩緩放下了槍。

除了對社會制度的實地考察,也許,他還將收獲一個有力的助手。

出於雙方不約而同的保持友好關系的希望,很快,他和少年的關系緩和下來。

桑若半是驚喜,半是驚訝地發現,這個一身民族服飾的少年不僅有著超出他預料的見識,而且居然能夠流利地用城區標準語和他交流——盡管也有明顯的土語口音,可是用於日常交流已經完全是綽綽有餘、毫無障礙。

小鳳族,真的是城區人民所以為的那樣愚昧嗎?

桑若跟隨著褚乾鳳的步伐,穿行在茂密的森林間,後者毫無防備地將自己的後背暴露在桑若眼前,步伐穩健,動作自若,仿佛完全對他沒有防備。

——又或者說,完全沒有把桑若的存在當作什麽大事。

桑若將眼前的少年同他多年來的調查結果相對比,得出兩條結論:

也許,這是鄉土社會所培養出的、容易輕信他人的習慣;

也許,這是如同現在的他一樣,在心中衡量過後,發現沒有設防必要的選擇。

出於此行的目的,他盡管理性上更加傾向於第一種答案,心中卻更希望褚乾鳳是出於第二種思維才選擇了將後背暴露給他。

假如是後者,無疑說明眼前這個穿著鮮艷色彩的民族服飾的少年,不僅有處變不驚的心胸,而且已經有了臨危不亂、判斷處境的能力,而這能力,對於他多年來致力於的反叛事業,無疑是最最有力的幫助。

桑若一邊想,一邊隨手用匕首撥開眼前的蛛網。

亞熱帶的森林裏,連蛛網都同城區的不同。

城區的蛛網,總是綴滿灰塵。它們在城區就如霓虹燈一般普遍,卻比霓虹燈更加灰暗、更加死氣沈沈,它們就那樣沈默地待在角落和霓虹燈牌之間,沒有飛蟲撞入,更沒有蜘蛛前來巡邏。假如隨手搗毀了,用不了多久,這裏就會再補上一團蛛網,亂糟糟,看不清邏輯,像打補丁一樣。那份千百日如一日的呆板,時常使人懷疑,這些蛛網的存在,究竟有沒有意義。

桑若每每走在大街上,總懷疑自己的存在,就是一團蛛網。

然而,森林裏的蛛網卻並非如此。

桑若向身旁的樹木上看去,常常看見一張又一張沾滿小水珠的、形狀清晰的蛛網。大多數幹凈,偶爾也會有幾個小建築師端坐在作品中央,神情坦然而野蠻。那些小建築師都像眼前的少年一樣,肢體修長,有著叢林生物獨有的野性美。

這裏,是生命的殿堂。

互通姓名之後,褚乾鳳主動提出要給桑若尋找棲身之地,但他婉拒了。

“為什麽?”

褚乾鳳轉過身來,笑了。那張孩子氣的臉上,看起來藏不住一絲心機。可是,他緊接著說:

“是信不過我吧,怕我把族人引來,把你做成下酒菜,是不是?”

褚乾鳳放慢了腳下的步伐,期待看到這個滿身是他沒見過的武器的男人露出一點被戳破的狼狽。但是,眼前這個眉眼都硬朗如磐石的男人只是也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說:

“是啊,我就怕這個。”

太坦蕩,太真誠,讓褚乾鳳幾乎有些措手不及。

這和父母一向告訴他的城區人形象相差太大了。

如果父母沒有親眼見識過而沒有發言權,那麽他的老家奴,是家族中為數不多在城區文明建成前,親眼見過城區人民的人。褚乾鳳曾經問他,城區人是什麽樣子,那個充滿了他無法理解的智慧的老人卑躬屈膝地告訴他:

“小主人,城區人,都是一群穿著奇裝異服的禽獸。”

“難道他們長得和我們不一樣嗎?餵,我們不都是人嗎?”

老人笑了。褚乾鳳記得老人雙眼忽然放出詭異的光彩,就在他害怕時,老人緩緩啟唇道:

“不是的,小主人。他們是一群見不到太陽的老鼠,他們的皮膚白得像退了毛的雞,他們的身體像吃不飽飯的小奴隸,他們做起活計來就像廚房裏最差的小夥計,他們膽小懦弱得像是一群兔子……小主人,城區人是人不假,不過,您最好別把他們當人。”

可是,這個叫桑若的城區人,卻與此截然不同。

褚乾鳳看見,黑色皮夾克和白色工字衫下的,分明是一具頗具原始男性美感的身軀。健壯,結實,而且黝黑如小鳳族人。假如將他身上的城區服飾換成小鳳族的衣服,恐怕他的父親來了,也未必會看出這年輕而健康的青年男人並不是小鳳族的子民。

不止外貌,就連他坦然誠懇、勇敢果斷的神態,都與老家奴所說的樣子截然不同。

這是一個人,一個堂堂正正立於天地間的人!

褚乾鳳不由得對十多年來,他所接受的關於城區的教育產生了一絲質疑。

此刻,晨霧散去,陽光重新來到了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褚乾鳳的餘光瞥見,綠油油的樹葉鑲上了金邊,天空重新換上了令人賞心悅目的藍色,而山頭上的白雲是那麽近、那麽低,仿佛伸手就摸得到。

他把視線收回來,放在這個如同一道陽光般出現在他眼前的男人身上。

“相信我。”

他聽見自己輕而堅定地說。

“我會保護你,直到你平安離開這片土地。”

六天夠做些什麽呢?

已經足夠讓一個十四歲的、原始氏族的孩子學會用槍了。

桑若的教學不僅浮於槍支的使用,也在有意地向槍支原理、組裝上滲透。他不求讓褚乾鳳能用幾天的工夫把他所帶來的所有槍支學會,只求他能明白它們的基本構造,和外形的不拘形式。

城區的武器疊代太快了,快到根本無法具體針對某一種槍支進行教學。也許桑若這邊教著,城區那邊已經制造出了更不像槍的槍。假如真有一天,他需要褚乾鳳來城區支援他的反叛事業,至少,要確保對方能活著到他身邊。

至於別的武器……

來日方長,桑若聞著咫尺處傳來的雞肉的香味想。

他暫時還沒有要離開小鳳族的計劃。這些天,他從褚乾鳳的口中聽說了許多關於小鳳族的事,深感先前搜集的材料不夠具體。在完善這份材料、並把材料平安帶回A城區以前,他沒有離開的打算。

桑若知道,自己的背叛是一條不歸路。

但這條路,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會有更多的人們前赴後繼。

而他作為這條路的開辟者,所能做的,也就是把路為後人鋪平,僅此而已。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褚乾鳳說。這些天,他們已經發展出了亦師亦友的關系。

桑若點了點頭。

“你的軍隊,會叫什麽名字?”

桑若倒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是孤軍奮戰,連理論還沒有徹底準備充足,遑論武裝力量呢。褚乾鳳太年輕,還不懂其中的奧秘,他只知道,想冒天下之大不韙,一定要有一支絕對忠心的軍隊。

不過……桑若啃著雞肉想,反叛力量要擁有一支軍隊,也是遲早的事情。

“那就叫‘極光’吧。”

“極光是什麽?”

生長於亞熱帶森林中的少年如是問。

“極光,是一種出現在北方的自然現象。”桑若輕聲說。

“它會讓天空扭曲、變色,它會長時間出現,它離大地很遙遠,但永遠,都為大地上的人民所可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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