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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雕謝的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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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雕謝的花(一)

1.

鄉下的夏天,是融化的巧克力冰淇淋與總是擦不完的汗。水分從我的身體裏蒸發,不知道飄到了哪裏,我從花店送來的一大堆鮮花裏偷偷拿出幾支,用發帶紮成一束,然後在聽到媽媽的呼喚時,瞬間將它們藏到了身後。

“阿覺來找你玩了哦。”媽媽對我說道。

“我這就來。”我用袋子裝了幾塊點心,慌忙去換鞋,從樓梯上跑下來的時候險些滑了一下。天童覺站在樓下,身後是燦爛的火燒雲,他正在笑瞇瞇地和我媽媽說話。有些人覺得他的性格很奇怪,但我們一家都很喜歡他,因為他是我身邊僅有的願意和我一起玩的人。

聽到我的動靜,天童倏然地回過頭來,對我招手,讓我慢點跑。但我就是想跑。我沖下去,拉著他,被夏日的風裹挾,然後跑到了沒有大人管束的田野邊。我們坐到石頭上,我將幾支洋桔梗遞給他,又和他分點心吃。他跟我道謝,我看到了他因為打排球而被撞的有些淤青的手臂,忍不住問他:“覺,排球好玩嗎?”

天童咬了一口點心,似乎是很喜歡它的味道,又似乎是因為他想到了排球,總之他瞇著眼睛,神色看起來相當滿足。

“好玩啊。”他說。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幕我記了很久很久,以至於在遙學姐讓我畫出一幅風景畫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當時的那個場景,於是我提起畫筆,畫出了爛漫的火燒雲。

——“我每次來找你的時候,你總是在畫畫。”天童抱怨道。

天童跟我說,來到白鳥澤之後,他每天有99%的時刻都很高興,因為他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打排球了。我“嗯嗯”著回應了他,繼續守著畫板畫畫,然後畫紙的上方就落下了一大塊陰影,我不得不擡頭看過去,只見少年站在窗臺面前,擋住了大片的陽光,他低頭看著我,語氣裏微有幾分不滿:“怎麽不問我關於剩下的1%呢?”

啊,他又這樣。

我無奈地說道:“天童,你是我養的貓嗎?”

“嗯?”

“不是說只有貓咪才會在人類忙碌的時候過來纏著對方,讓人陪著它玩嗎?”我意有所指地說道,提醒他打擾到了我的作畫。

然而少年毫無自覺,雖然我猜他聽懂了——天童俯身向前,湊到了我身旁,看著我畫的火燒雲與洋桔梗,然後他偏過頭看我,與我靠得極近,好像他真是過來擾亂我的貓咪一樣。

倘若現在突然有人走進畫室,肯定要誤會我們之間的關系。如果換做別人,我絕對要提醒對方保持安全距離,還要懷疑他是不是想要故意制造什麽暧昧的氣息。但這個人是天童,是我從小就認識的奇跡男孩,於是我選擇了妥協。

我問他:“所以,剩下的1%是不高興嗎?”

“啊啊,看來某人毫無自覺。”天童瞇了瞇眼睛,意味不明地說道。

“……什麽?”我疑惑地看著他,這個詞難道不應該奉送給他本人嗎?

“因為你都不喊我的名字了。”他說。

啊?

2.

我的好朋友天童覺認為,我們完全可以在私底下沒有別人在的時候,互相稱呼對方的名字。對此我思考了幾秒鐘,認真地問出了一個問題:“天童,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意識到,其實我是個女孩子?”

天童:?

他立刻表示他又不是傻瓜,然後比劃了一下我當時紮的辮子,還有我當時穿的裙子,甚至連我用的蝴蝶結發卡都回憶了一遍,最後總結道:“這種問題當然是在看到你第一眼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

哇,他記得好清楚哦!

但是我更加疑惑了。因為既然如此,那不應該呀。如果天童知道我們的性別是不一樣的,他應該能夠意識到,雖然我們是幼馴染,但如今都已經長大了,肯定要保持適度的距離吧。

……雖然我也是直到高中才在遙學姐的提醒下,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聽完我的解釋,天童若有所思地想了幾秒鐘,然後突然問我:“你是打算談戀愛嗎?”

我:?

雖然我早就習慣了他那種相當跳躍的思路,但我一時間還是沒能把我說的話和他的問題聯系到一起。還好我也早就有了相應的對策,先回答,然後再細究——於是我誠實地回答道:“不是啊,我完全沒有交往男朋友的打算。”

只聽天童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問道:“哦哦,那女朋友呢?”

我怔了一瞬:“……也沒有這種想法。”

不是,我有在哪裏做出過我可能會對女孩子產生愛情的表現嗎?我身邊關系不錯的女孩子只有遙學姐,我對她明明只有對前輩的敬佩!

天童點了點頭:“那就沒什麽問題了。”

什麽呀?

在我想要追問他到底是什麽意思的時候,少年的話題已經跳躍到了下一個:“這樣好了,明年的情人節,你送我一份巧克力吧!”

我:??

好吧,雖然我早就已經有了相應的對策,但事實上我和天童之間總有很多事情是弄不明白的,因為他的話題換的太快了!!

3.

好像上一個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天童應該還是會在下一次我畫畫的時候湊過來影響我,並且抗議我不喊他的名字——但是我並不討厭這樣的感覺。

嗯嗯,還好我不是那種刨根問底、十分較真的性格。

不過,和天童之間認識那麽多年,我從來沒有送他義理巧克力的習慣,因為我們以前日常互相分享的零食點心就已經很多了,我感覺完全沒必要湊這種節日的熱鬧……所以,為什麽他會突然向我索要義理巧克力呢?

“可是我很少對你提要求吧。”天童說道。

見我點頭,他又說道:“難道你覺得,我們之間的關系都不值得你送一份巧克力給我嗎?”

……等一下,怎麽感覺他還有點委屈啊!

“當然是值得送的。”我立刻斟酌著詞句說道。雖然我真的不怎麽喜歡參與這樣的節日,但在天童的註視下,我的語氣、我的心,都一起軟了下來,我輕聲問他:“阿覺……就真的這麽想要巧克力嗎?”

天童的眼睛亮了亮。可能是因為他註意到了我下意識更換的稱呼,也可能是因為他感覺到了我那有些動搖的情緒,預判到了我已經答應的結果。總之,他抓住機會“攔網”,杜絕了我拒絕的可能——少年自作主張地說道:“就這麽說定了。”

“誒、誒?”

我眨了眨眼睛,卻見天童伸出手,迅速地揉亂了我的頭發。然後他趁著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去追殺他的時候,飛一般地離開了畫室:“午休要結束了,快點回教室哦!”

“對了,不要太想念我~”

“……我才不會想你呢!”我莫名的感覺到些許微惱,有些不服氣地說道。

然後我聽到了本該已經離開了的少年,去而覆返時落在畫室門口的笑聲:“太無情了吧。”

說的好像他會想我一樣,哼。我一邊整理著被揉亂的發絲,一邊忍不住在心底吐槽,真是的,天童這家夥,總是想一出是一出。

然而重新開始作畫的時候,我看著落在畫紙上的日光,驚覺那片火燒雲好像後知後覺地燒到了我的臉上。

奇怪,我不是應該已經習慣了嗎……

4.

我和天童的第一次見面,還要追溯到我們都在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當時我們都還住在鄉下。雖然我們的初見如果從最初的目的上來看,我個人覺得可以稱得上有些失禮,但天童卻並不在意。

因為我家做生意,我每天放學之後都要先去藤田阿姨經營的花店,將媽媽在昨天整理好的清單交上去,上面寫著我們家明天所需要的鮮花種類與數目。有時候我還能收到一兩支賣不出去的、即將雕謝的鮮花,是熟識的店員隨手拿給我玩的,什麽百合花、波斯菊……雜七雜八的,我跟著了解了很多花語。

那一天也不例外,然而正當我準備離開的時候,我被藤田阿姨的女兒由美子叫住了。那孩子比我小兩歲,才剛讀小學,平時總會怯怯地看著我。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和我說話。

由美子問我:“姐姐,你有沒有聽說……附近出現了妖怪?”

嗯?我險些以為我聽錯了。

於是由美子繪聲繪色地告訴我,在附近的體育館裏出現了一只河童。雖然我有點搞不懂河童為什麽不出現在河邊而是出現在體育館,但我還是耐心地聽了下去。

畢竟,說不定這是一只愛運動的河童呢。

“他們說,那絕對是河童,因為他有著傳說中的紅頭發。”由美子說道,“而且他完全能夠猜透大家的想法,簡直會讀心術。所以就算他不是河童,那也一定是別的妖怪。”

……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只是因為太聰明而被誤解的人類小孩呢?

“不,他就是妖怪。”由美子篤定地說道。說到這裏,她忍不住向我看了一眼又一眼:“我、我有點害怕,都不敢怎麽去體育館玩了,所以我就想請姐姐過去……”

我恍然大悟,看來她是想要請比她年長的我為她壯膽啊。沒想到我在她的心裏,居然是這麽威風凜凜的形象,很好,我答應了!

正當我想說“可以”的時候,只聽由美子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們大家想請你幫忙捉妖。”

我:?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也只是個普通的人類呢?

5.

啊,但是沒辦法,鄉下總是這樣,因為地方小,有什麽事情就傳的就非常快。再加上我們家做的生意比較特殊,所以外面關於我的傳言千奇百怪,有說我們家祖上是開神社的,擅長通靈,也有說我們家是附近的幾個村子裏最不祥的地方……總是,身處怪談中心的我,面對由美子這有些離譜的話,心態已經被鍛煉的出奇的平靜。

盡管我被由美子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但彼時年紀尚小的我已經在日常的觀察中,學會了一些大人們之間的“做事方式”。我飛速地思考起來,藤田阿姨和我們家有生意來往,所以我最好不要拒絕她的女兒——於是我微笑著表示我可以陪她去看看,至於能不能捉得住,那就要看對方的道行深淺了。

由美子一臉敬佩地拉著我去了體育館。現在是放學時間,有很多人都在練習,而我剛走進體育館,就一眼就看到了符合由美子描述的那個男生。他正在朝著墻壁上拋球,反彈,接住,再拋球,如此循環往覆,一個人獨自練習。

我想,我之所以能夠註意到他,不僅是因為他的西瓜頭紅發看起來特別顯眼,而是因為——

由美子拉了拉我的袖子,小聲地說道:“姐姐,就是他……啊,他看過來了!”

是的,被我們議論著的男生在接住球之後,突然回頭朝著我們看了過來。他似乎在這方面相當敏銳,能夠及時地察覺到他人的註視,這讓還沒想好如何打招呼的我稍微有些困擾。

我的反應還算正常,由美子看起來卻非常害怕,她一下子就躲到了我的身後,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來在其他的同齡人在看到我的時候,所展現出的同樣的反應。

——同類。

雖然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們的性格是否合得來,但我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就想到了這個詞。不論怎麽說,我決定了,我要和他做朋友!

我輕輕地拍了拍由美子,示意她放開手,然後無視周遭的所有人,徑直地朝著他走了過去。那個男生看起來註意到了我的終點是他,於是他不再繼續練習,而是抱著球一直盯著我看,看我一步一步走向他,他的視線看起來十分警覺,然而警覺之中又透露出幾分好奇。

我走到他近前,認真地問他:“請問,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看得出來,他想要問我一些問題,但他還是先回答了我:“……覺。”

見我仍在看他,他又補充道:“天童覺。”

“Satori……”

我輕聲地念了念他的名字,然後從身後拿出了今天店員送給我的一支洋桔梗,遞給了他。

——“送給你。”

天童怔了怔,然後突然對我笑了笑,他瞇著眼的表情好像我見過的一只吃飽之後喜歡曬太陽的流浪貓。也許他是我的貓,我突然不合時宜地誕生了這樣的想法,而天童在這個時候接過了洋桔梗,他問我:“你想吃冰淇淋嗎?巧克力味道的。”

這是他的答謝。

會雕謝的花,會被消化的奶油的甜味,是小孩子之間通過禮尚往來締結友情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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