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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歌舞伎與百鬼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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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京都溽暑未消, 捧飲梅茶的季節草草到了尾, 晴明神社一條戾橋外的河津櫻早已耐不住寂寞地開始了第一波落葉。

擠挨在西陣紡織會館邊的晴明神社並不大,瞬華在凈水池邊舀了幾勺水凈身後,沒幾步就走到了窄窄的一條戾橋上。

在平安京年代,一條戾橋乃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豢養式神的神秘通道,如今神社內的戾橋只是當年的微縮作品,可是存在時間久了, 竟也劃上了時代的符號。

瞬華雙手結了個印, 拍在一條戾橋邊的石像上,石像是位矮小的頑童, 在確認了靈力的波動後,露出了一個微妙的笑容。他眼邊的褶皺加深,轉眼間, 瞬華周遭的景象變化起來。

這是京都百鬼首領利用晴明殘存的力量,開辟了一個類似隱裏的全新空間, 作為京都組百鬼的本家。

驀然出現在宅邸主幹道上的瞬華並沒有引起其他妖怪的驚訝, 一些弱小的妖怪聞及氣息後, 熏紅的腦袋有一瞬間的晴明,他們歪七扭八地朝瞬華行了禮,隨後繼續自己的狂歡。

五山送火大會的祭典,對於本家的妖怪來說, 值得徹夜狂歡。

瞬華置若罔聞地邁進主院,她掠過兀自賞月的其他組長,拉開繪有百鬼的紙門, 隨即看到了慵懶地躺在軟墊上的京都組首領。

——八岐鬼生。

“生狐參見首領。”

瞬華只掃了一眼,便淡淡地垂下眼簾,單膝跪地。

“聽說你跑去嵐山玩了?”八岐鬼生漫不經心地敲了敲長長的煙鬥,一旁嬉笑著的女妖立刻收斂了表情,安靜地退了出去。

他身上單單披著件松散的羽織,露出了大片蒼白精壯的胸腹。幾縷墨綠的發絲垂散了下來,他那懶散的情態中帶著若有似無的威嚴。

“屬下參加了五山送火大會。”

“人類的?”

“是。”

“為誰?”八岐鬼生挑了挑眉眼,有點追問不休的意思。

瞬華咬了咬牙,心中湧起屬於生狐的悲愴,“為沖田……先生。”

姓氏後面的二字被她含在喉中,幾要咳出血來。

“我組的大義,莫要忘了。”八岐鬼生淡淡吸了口煙,幾點火星在煙鬥中重新冒出了伶仃的腦袋,又埋沒了下去,“舊幕府軍派人潛伏在五山送火大會觀察情況,你人類身份顯赫,是那群孤狼眼中一塊可以邀賞的好肉,我不希望你暴露妖怪的身份。”

“……屬下知錯。”

“生狐,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八岐鬼生的聲音低沈魅惑,這位京都組的首領此前從不參與人類世界的戰爭,如今時代的齒輪滾滾而過,武士的刀劍也無法阻止炮火的肆意碾壓。

西洋文化的侵入盛行,使得保守的妖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而八岐鬼生,是想要聯合舊幕府軍,重創平安京時期那樣妖怪輝煌的神跡時代。

這也是京都組百鬼現今的大義。

“您的意思是……”瞬華擡起頭,望向肆意靠在榻上神情寡淡的首領,遲疑道,“‘格洛麗亞’還是正常參與社交活動,不幫助舊幕府軍勢力?”

“嗯,”披著鴉黑羽織的首領頷首,露出了腹部的繃帶,他絲毫不在意地繼續道,“在完成任務的同時,我希望你的人類生活由你自己掌控。”

八岐鬼生居然不約束她的人類身份?

“首領!”瞬華急了,“現今政府的主要政策都是在鹿鳴館起草的,如果‘格洛麗亞’不幹涉輿論導向,我們剩下的準備時間會減少很多!況且我加入京都組的意義……您——!”

瞬華閉了閉眼,“我的確是妖力低微的四尾,今夜我已血脈覺醒,您可以盡情地吩咐我,不用擔心失敗。”

“生狐,你又何嘗不是愚忠。”八岐鬼生哂笑了一下,蛇類的倒豎瞳孔中閃爍著冷酷的光芒,“你總認為打擊維新派便能報答那位武士的恩情,你為何不反過來思考,正是那位武士的愚忠害了自己呢?”

“形勢早已明了,大部分平民都在接受天皇頒布的新令。如果新選組當初選了不一樣的主公,想來他們也會有不一樣的結果。”他道,“你覺得,他們死前當真沒有後悔懷疑過自己的選擇嗎?”

瞬華的眼神犀利若劍,一下子將鋒芒射向了桌案後的男子身上。

半晌,她若無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正是這份愚忠,他們才會被稱為武士。”一抹水汽在她湛藍色的眼眸中迅速氤氳開來,她的聲音平靜,少了剛才的激昂,多了些不容反駁的味道,“能從頭到尾貫徹他們自身的大義,這才是武士啊。”

“在您看來或許是愚忠,不用說您,甚至是人類狀態的我,同樣不看好這份愚忠。拼上自己的生命,幫助那樣支離破碎的幕府,又有什麽好處呢?可是武士所有的,不過是一條生命。他們想在時代的洪流中站住腳跟,只有不斷戰鬥下去。我想,沖田先生能始終走在這條道路上,除了大義,更多的是同伴之間的友情。”

“他想守護他的同伴,守護新選組,那我便會完成他的願望。”

“呵……你總是為他說話。”男人譏誚地勾了勾唇角,煙鬥在他手中打起了轉,“天皇以暫時前往江戶辦公之名,暗地悄然進行遷都。我組的各位組長與京都的諸位貴族不忍千年古都遭此蒙騙,因此簽訂了協議——這些我在一開始就告訴過你。”

“是的,大人。”瞬華的唇角同樣泛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古怪笑容。

平安京時代晴明大人所掌控的那個京都,是屬於神跡的年代。

在那些信仰和大義縱橫的古老年代裏,人們總是為了信義去做一樁事,很少有背信棄義等品德敗壞。那時候夏季的京都夜晚,赤紅的燈籠沿街鋪展,百鬼夜行歡呼肆意地享受著這片大地,集體討伐不軌之妖。

而現今的京都,西式的文化和傳統混雜,在保守的妖怪眼裏,簡直不成模樣。

生狐同樣喜歡那些木頭房子擠擠挨挨組成的京都,有澈然如水的少年武士溫柔地擦拭自己的刀,他用綁帶束起長長的發,開始行走貫徹自己的道義。

那是他們都回不去的曾經。

“我明白您的心意,只是我還有一點不解。您早已接受了我作為人類時的身份,這代表您接受了洋人不是嗎?為什麽還要耗費資源聯合殘存的幕府軍與政府和江戶妖組抗衡呢?恕我直言,哪怕為了重創平安京盛況,最好的結果……不過是兩敗俱傷。”

“是我疏忽,忘了你是出身鄉野的妖怪。”

八岐鬼生睨了下座的金發少女一眼,倏然停止了煙鬥的轉動,他的語氣傲慢,“這是生於這片土地之人融入骨血的驕傲。”

瞬華:……別當我傻,你們不就是有地域歧視看不起江戶人民所以想要最後打一架麽!

瞬華內心吐槽了一番,繼續維持著演技。說起來,生狐之前從未想過要加入京都妖組,加入這個組織也不過是今年七月末的事。那時候身為京都首領的八岐鬼生竟然親自找上了門,希望她能帶領京都所有的妖狐。

當時沖田總司剛剛逝去不久,生狐整個人渾渾噩噩,由於內心受創,她在江戶犯下了不少事。八岐鬼生的援手算是解決了她作為妖怪生存的問題,雖然她從不明白他為什麽要任命妖力低微的自己。

生狐只能憑著一腔不要命的決絕,奮力去完成所有頒布的任務。

見瞬華久久不出聲,室內魅惑華麗的嗓音重新響起,“你在鹿鳴館社交繁多,想來也抽不出時間往返京都。探查江戶妖組的動靜便交給你,我會派天狗當中間人。”

鹿鳴館建在江戶,格洛麗亞經常參與鹿鳴館的社交活動,借機探查江戶妖怪的動向,對她來說再方便不過。

瞬華的表情重新趨於凝重,“屬下明白。”

說罷,點頭離開。

八岐鬼生註視著少女的背影,輕輕哂笑了一下。少女的背影挺直,在昏黃的燭影下,金發的發絲搭配米白的和服並不顯得奇怪,反而有種特立獨行的美。

若要說最不該的存在,應該是他。

八岐鬼生將煙鬥擱置於一旁,瞇眼小憩起來。

……

本家的宅邸寬大覆雜,瞬華沿著回廊行走,按照記憶拐進了屬於生狐的房間。

她的房間布置得很像古老的書店,敞開的圓窗僅用蘆葦編成的簾子遮擋,廊檐上垂著串一看就是便宜貨的八角銅鈴,除了角落裏一只樸素的瓷瓶裏斜插著根枯枝,便是成堆的書冊分門別類地堆積在地上——用其他組長的話來說,一看就是鄉野出生,半點兒也不講究生活的精致。

房間很亂,地面還鋪散著許多書籍,大部分都是關於治療肺病的,可惜生狐再怎麽努力,依舊沒能挽回沖田總司的生命。

瞬華小心地走進內間,內間有一張樸素的桌案,桌案後方安置的乃是一格格抽屜堆疊式的木櫥,裏面擺放了許多藥材。在幕府興盛的時代,人們常常在書店閱完書籍後,順勢帶一兩副藥給家中生病的長輩,看來生狐效仿了這樣的做法。

瞬華靠著桌案坐下,呼吸著薄淡的藥材氣息,幾乎是立刻,她的腦海中循環往覆地回憶起了那一天的狀況。

那一天也是充斥著這樣苦澀的藥味。

……

已經是初夏了,對於主要由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組成的新選組來說,大家都早已換上了輕薄的夏用道服。唯獨總司,仍舊嚴嚴實實地捂著被褥,身披一件擋風羽織。

加賀清光安靜地放在他的身邊,因為許久沒有見血而顯得有些沈悶,垂頭好似就能聽見不滿的嗡鳴。

這股嗡鳴並不躁動,反而帶著斬殺不動的沈滯感。

加賀清光在池田屋一戰中,铓子折斷無法修覆,很難進行完美的擊殺了。

仿佛發病越來越頻繁的他一樣。

土方歲三沈默地倚著木門,他已將長長的頭發剪去,理成了西式的短發。他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抽著煙鬥,弄得屋內屋外滿是繚繞的煙味,熏得總司忍不住咳起嗽來。

“啊,土方先生,沒事的啦,我只是不小心嗆了一下。”總司咳起嗽的那一剎那,土方歲三立刻轉身掐滅了煙鬥,等風把煙味吹散了,才敢再次進入總司的房間。

“總司,你的請求,恕我無法……”

“土方先生。”總司溫柔地笑了笑,隨即左手撫上入了鞘的加賀清光。

刀鞘套著的加賀清光依舊那麽完美無瑕,他的眼神同樣透出一股昔年的犀利來,“把我完全當作病人,忘記我身為武士的職責,是對我的侮辱啊,土方先生。”

他的左手抽離開來,打開藥碗邊準備好的豆平糖,細細撚起一顆,放進了嘴裏。

“啊,婆婆做的豆平糖還是那麽好吃。”

土方歲三楞了一瞬,嚴肅的神情有抑制不住的嘆息和若隱若現的悲傷。他習慣性地想要抽上一口煙來解悶,卻無可奈何地發現煙鬥早已熄滅。

土方只好掏出放置在直垂上衣中的手|槍,彎腰輕輕放在了加賀清光的一旁。

“雖然武士|刀正在被淘汰,”他保持著放槍的動作,“但是總司,我希望你和刀永遠可以心意相通,永遠能夠保持當初的純粹。”

“阿歲,我明白的。”總司輕柔地撫摸著槍身,“我只是想出一份力,和大家一起戰鬥……是我太任性了嗎?”

土方歲三不忍再看,摸了摸煙鬥,轉身離開。

“總司,好好休養,不要多想,其他的就交給我們。”

“誰知生平願,或見飛蛾自投火,心有戚戚焉。”

總司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昳麗純粹,從九歲開始啊,這個孩子被他硬生生地抹殺了童年,走上了舔血的道路。然而現今在總司面前鋪展開的未來卻是……土方歲三揉了揉眉骨,忍不住吟作了一首俳句。

他離開時為總司體貼地關上了門,卻不料對方在確認他完全離開後慢吞吞地重新拉開了門。

“再讓我多看看這個世界吧。”他漂亮的握刀的手,此刻正撫摸著懷中的手|槍,“啊呀,你也來了。”

沖田總司朝回廊下的小白狐貍笑瞇瞇地點了點頭,隨後按著胸口吃力地想要往外挪出一些。生狐見狀立刻跳上了回廊,急急沖到了總司的身邊。

總司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他是位青年了,可他總是笑瞇瞇的。每次在巡邏後,他的隊員大多喜歡去花街找女人發洩,而總司卻喜歡與小孩們玩耍,或是逗貓。他這樣天真爛漫的性格,在生狐的記憶中,多被她下意識地認作需要保護的少年。

誰不喜歡少年呢,少年的眼光是那麽清亮有神,他們的笑容幹凈明媚,沒有半點被世界侵蝕過的痕跡。

總司,哪怕在九歲時拿起了刀,依然保持了這種極致的純粹。

“你是怎麽看待這種武器的?”沖田總司撓了撓小狐貍毛絨絨的腦袋,“我其實很不喜歡槍,第一次有這麽不喜歡的東西,比當年芹澤局長命令我跟他一起玩女人還要不喜歡。我可以依靠自己回避局長的命令,卻無法回避槍的存在。槍啊,玷汙了武士的使命。”

“可是,我卻不得不用它。”

那樣風輕月柔,充滿著春日芬芳的青年,幹凈的容顏上也遏制不住地浮現出了苦澀的笑容。

“刀是一種很溫柔的武器,握著槍我卻感覺不到半點溫度。”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個可愛的科普:其實至今日本都沒有法律意義上的首都,所謂東京是日本的首都,只是人們普遍認為。從法律上來說,東京只能稱為日本的政治中心。為什麽會產生這個局面呢,當年天皇遷都江戶(東京),是以暫時外出辦公為理由去的,不過這一去就沒回來(機智的天皇)。

因為當時京都封建貴族太多,不利於天皇改革(明治維新),所以天皇就悄悄跑去了江戶。(天皇如果明確提出遷都,貴族們是不會同意的,所以他只能說暫居辦公)然後這個局面延續到了20世紀末,曾有法案提出東京是日本的首都,不過又被廢除了,然後到現在也沒明確的法律規定東京是首都。

(感覺這個故事我的廢話好多TAT 不想看的小夥伴們可以關閉作者有話要說)

對於不了解幕末的我簡單解釋一下,了解的可以不看:

因為當初幕府和外國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的條約,被迫打破了閉關鎖國,所以在1863年初,高杉晉作等人燒了英國大公館,他們這幫人搞了個尊王攘夷的運動(尊天皇逐外國人)。為什麽尊天皇呢,因為他們覺得幕府徑自和外國簽訂不平等條約,是十分恥辱的。這股勢力後面逐漸變成了倒幕派(維新派),也就是意在摧毀幕府勢力,開創明治維新時代。

而新選組則是親幕派,他們從一開始響應幕府的號召,到最後慘烈的結局,自始自終沒有背叛過自己的選擇(有叛逃的也被他們肅清了),所以八岐鬼生才會吐槽他們是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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