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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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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期

這一夜, 江赭又奇幻般的入了那個前世的夢魘。

在那個夢裏,她早已死去多年,似幽魂般冷眼看著那些滿手鮮血的故人身影……

太子謝堯、三皇子謝璟早已歿於六皇子謝廷的手中, 其餘幾位皇子也在六t子奪嫡中死的死傷的傷……謝廷終於如願以償奪得東宮主位,而聖上的龍體也到了山窮水盡的日子……

謝廷登上東宮之主後的第一件事, 便是讓當朝首輔賀宗元替自己扛下了所有罪孽。

那個將一生心血都在謝廷身上付之一炬的首輔大人, 被謝廷的毒酒毒死在了自己的六十歲壽宴上。

賀宗元都對自己的死期毫不知情,直到死,都在借自己的生辰宴,忠心耿耿的為登主東宮的謝廷籠絡人心……

而葉清遠也終於利用完了首輔之女賀玉婉的最後一絲價值, 將她鎖進深宅, 不再相見……

寂寥空冷的葉府中, 葉清遠反而日日就寢在她生前所居的那間小院中。

替她修葺房角, 照看她生前養過的花草,就連院中那棵吝嗇開花的海棠樹, 今年也盛開的比往年嬌艷許多。

聖上駕崩, 謝廷繼位,那個出身微寒的窮秀才葉清遠也如願站在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之位, 成為了褚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首輔大人……

她本以為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可就在謝廷登基的第一個冬日,皇城宮變, 那位遠在北境鎮守邊關的淮陽侯突率三十萬沈家軍殺回京城,弒君稱帝……

而新後卻不是那位做了多年侯夫人的江氏女,而是淮陽侯在平定北戎時救下的一位美艷女子。

當所有人都以為新帝終於喜得良緣, 準備為江山開枝散葉時, 不過數月, 那女子便被厭棄,自此後位空懸, 再未有人填補。

新帝再無心後宮女色,他冷毅持重,殺伐果決,不甘困於千裏疆域,又將所有的精力放在了開疆擴土上,那把血跡未幹的長刀再次揮向了早已安分多年的鮮卑、東夷、羌蠻……

但殺戮越多,他越覺這帝王寶座索然無味……

……

大漠之上,啄食屍體的禿鷲在上空低飛盤旋。

沈家軍的將士已經數不清,這場仗是新帝開國之後的第幾場殺伐。

只是麻木的清理著戰場上殘缺的屍體,祈禱這場戰事能夠趕緊結束。

沈澈盤膝坐在敵將屍體旁,仰頭喝著手下為他遞來的一袋烈酒,身側的沙土中插著一把血漿已經幹涸的長刀。

他再也不會像十幾年前那般,看著淮山腳下的五萬暴屍而陣陣作嘔,他甚至可以坐在腐朽的屍體旁飲酒吃肉,那張英俊肅殺的面容也早已褪去少年的稚氣。

唯一不變的是腰間懸掛的那枚白諦墜子……

醉意上頭,撐著手臂半仰在屍山上的沈澈,在模糊的視線中輕擡雙眸,面前離奇的出現了一位少女身影,她面容朦朧,看不真切,但腰上卻也掛著一枚白諦玉墜,圖案花紋與自己的似是一對兒……

許久都不曾露笑的他甚覺有趣,嘴角一牽,笑問:“你是何人?為何會有此物?”

那影子晃動了幾下,卻不言語,沈澈搖頭笑了笑,繼而自嘲道:“這荒蕪的大漠戈壁,哪來的姑娘,就算有,也不過是我沈澈刀下的一縷亡魂罷……”

他仰頭灌酒,卻陰雲翻湧,被席卷著沙塵的狂風蒙了眼,再睜開時,卻見那影子如一團薄霧般快要奔至他的身前,向他喊道:“懷川救我!”

他一個機靈,酒意散去大半,起身拔刀揮向沙塵中的詭魅……

……

而江赭被那把砍向自己的血刃嚇得大喊了一聲:“懷川救我!”,從客棧的床榻上驚坐而起……

她看了眼案桌上的滴漏,發現也才不過卯時。

她揉著太陽穴,對方才的夢魘感到心悸,夢裏的沈澈陌生又殘暴,周身縈繞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死氣。

似乎那個世界裏的他,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她突然有些後怕,她怕今生的沈澈也會在將來不斷的殺戮中蛻變成一個嗜血的惡魔。

這時,隔壁卻響起了忙亂的腳步聲,她迅速穿衣盥洗出門查看,發現鄭炁已經帶領眾流民兄弟,按照沈澈的法子,偷偷在客棧的後院,趁天亮前將鹽巴藏匿在了屍體的腹中。

而她左顧右盼,卻沒有看到沈澈的影子,於是向鄭炁詢問。

鄭炁應道:“江姑娘,沈侯說了,我們人手眾多,怕引人耳目,所以兵分四路,從四個城門分批運出去,他帶人去了西城門處,讓你不必擔心。”

江赭聽罷,這才放下心來,只是這小子竟然不打一聲招呼就走,實在討厭,但又想,許是他怕擾了自己休息所以不告而別,心裏這才好受了些。

心安之後的她想與兄弟們一起,將那些裝好鹽巴的屍體擡進預先準備好的棺槨之中,卻被鄭炁趕忙揮手阻止。

他如逢大敵般心急火燎的解釋道:“不可不可,沈侯臨行前囑咐了,這些臟活萬萬不能讓江姑娘親自動手,否則弟兄們可沒好果子吃,您還是回房等著吧。”

江赭這才知道,沈澈昨夜將她送回房後並未入眠,為了不讓醒來的她汙了眼,先是用祛屍臭的薰草將屍體處理幹凈,又趕在她起床前將那些駭人的內臟填埋丟棄……

當她見到那些屍體時,雖心裏仍舊有些害怕,但早已是被處理過後的樣子。

……

出城時,果然如沈澈所料的那般,城守堅持開棺查驗。

守城小將們在開棺之後,卻發現棺槨中躺著的真的是屍體。

如今關中戰事不斷,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兒孫在戰場上丟了性命。

死者為大,這些守城將領卻只為上頭一句話,便執拗的驚擾了死者的往生之路,只得在周圍百姓的謾罵中,悻悻然關上了棺蓋。

並為表歉意,派了一小隊人馬,將這些裝有鹽巴的屍體親自護送三裏地,這才灰溜溜的回城。

……

三日之後,魏家軍突然上繳兵權,魏二也被釋放回淮陽,關中百家士族見王、魏兩家皆已歸順朝廷,怕再鬧下去引火燒身,紛紛效仿兩家,繳兵投誠。

中原作亂多年的流民也在短短的幾日內銷聲匿跡。

百姓終於在忐忑的等待中,迎來了長久的太平。

北上逃竄的淮南民眾,再次南下返鄉,淮陽、淮水、阜陽三城,多年來頭一次取消了宵禁,夜市街鋪的燈火通宵達旦,一片繁榮盛景。

金禪寺中,還願之人紛至沓來,就連平日裏人煙稀少的恨歸寺,香火都比往日多了好幾倍。

……

但回淮水覆命的江赭卻始終沒有等到沈澈歸來的消息……

她幾次三番要求面見太子,卻始終被李公公以太子公務繁忙為由婉拒。

一直在淮水小住的她終於等沒了耐心,想著如今戰事已平,沈澈斷然不會再有危險,許是在翼城被什麽事給耽擱了,這才誤了歸來的時間。

於是,她乘了馬車,打算先回淮陽小宅等他。

……

馬車駛進文昌巷時,她迫不及待的撩開車簾,遙遙望去,心想著沈澈會不會先她一步回來。

她驚喜的看見大門敞開,乍時心如擂鼓。

那個春雷滾滾的夜裏,她躺在客棧的軟榻上,第一次站在沈澈的角度,去試著打開自己對沈澈種下的心結。

對於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她想不出任何牽強的理由,可以在那一晚迫使沈澈能夠為愛沖動到立馬放下仇恨,在故去父兄的靈位面前,為可能會是仇人之女的她,開啟祠堂的大門。

如果他在那一刻開了門,反而會讓如今的她覺得愧疚,因為自己的偏執,讓沈澈做出這種罔顧父兄之仇的不義之舉。

江赭看著敞開的宅門,決定再給這個少年一次機會。

她來不及等到馬車停穩,便撩起幰簾,在車夫管伯的喝斥下,提起袍角,跳下了馬車。

帶著一絲燥意的春風拂在她的面頰上,江赭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她想要馬上撲進他的懷裏,告訴他,如今關中已經太平,她願意嫁他為妻。

可踏進宅門的那刻,沸騰的血液卻突然凝結,她看著一片狼藉的宅院,大腦一片混沌。

所有的門窗都被利器砍破,殘缺的窗棱突兀的裸.露著白色的木刺,以及被t濺上了血漬的窗紙,在風中翻飛著。

江赭的眸色一點點暗沈下去,在傍晚夾了涼意的風中洶湧。

她的雙腳邁著僵硬的步子向屋內走去,短短的幾步之遙,卻將最壞的結果在腦中上演了無數次……

屋內幾乎沒有一件完整的器具,值錢的被哄搶一空,不值錢的被打咂殆盡,整個院子就差點一把火燒個精光。

但這些雞零狗碎的殘破,江赭並不在乎,她早料到獨居的自己恐有意外,所以早將嫁妝等一切財帛兌換了銀兩,存進了四大錢莊之中,宅子被砸了還可以再修,但唯一讓她觸目驚心的是地上的一灘灘血漬……

直到她看見歪倒的桌幾下,只差一筆寫完的那句“阿姐快跑”,才猛然意識到,地上的血應是明月在與敵人纏鬥時留下來的……

她雖不知這間小宅在短短的幾日內到底發生了何事,但既然明月明示讓她離開,此刻邁入小宅中的她,就一定身處危險之中。

如今沈澈不在身邊,負了傷的明月又不知去了何處,回過神來的她猛然意識到,走為上策。

只要先離開這是非之地,再從長計議。

於是她沖出宅門,想去攔住尚未離去的管伯,卻被手拿棍棒鋤頭的百姓們堵在了巷口處……

“叛臣之女,還不受死!”

“就是她,她就是那個叛將羅七的女兒!”

“我兒命苦啊,被那羅七害得屍骨無存……”

“殺了她,為我父親報仇!為淮山腳下的五萬英靈報仇!”

……

百姓們瞪著一雙雙血眸,手拿利器,向她逼近。

江赭深吸一口氣,情急之下轉身向巷口的另一側跑去,卻發現另一側也被滿目兇神的百姓堵住了去路……

他們哀怒著、顫抖著,想要讓眼前這個剛剛為平定關中立下大功的姑娘,替三年前戰死的家屬償命。

他們找到了為死去兒女洩憤的替罪羊……

也找到了對逝去親人哀思的宣洩口……

江赭如一只被囚禁的小獸般無路可逃。

是誰在這種時候洩漏了她的身份?又是誰暴漏了她的住處?

驚恐之餘,她驀然想起了葉清遠的“十日之約”。

滿打滿算,今日剛好是十日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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