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需擡頭，便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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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需擡頭，便知是他
城東清水街的裴府門前, 一大早便駛來五六輛馬車，將街口堵的寸步難行。
呂子期從打頭的一輛馬車上跳下來，還沒站穩就開始低聲痛斥那裴濟的隨侍道：“如今仗都打完了, 敢情就瞞我一個人？！出了這麽大的事，那臭道士死沒死, 你不知道派人為我遞個口信兒嗎？平時怎麽教的你！”
那隨侍一臉委屈道：“我去了兩次, 可呂府的管家不讓我進門……”
呂子期聽罷，一腔怒氣險些將腦門頂破，前些日子裴家吃了敗仗，淮陽險些淪陷在關中士族手裏, 朝臣紛紛上書彈劾裴崧怠軍, 企圖借此機會削弱裴家在淮南的勢力。
往日與裴府交好的呂家, 也在這個節骨眼上開始避嫌, 竟是連上門慰問也省了。
就連呂子期也被父親以進修醫課為由，連夜送去了阜陽醫館, 生怕自己的兒子與裴家沾上關系。
要不是呂子期聽醫館中的同窗說起裴家軍被聶家軍重創一事, 直到如今都會被蒙在鼓裏。
得知此事的他，被阜陽醫館的醫師軟禁了起來, 連同那位說漏嘴的同窗也受了罰。
平時拉不開弓提不起劍只會在怡春坊逗姑娘的呂子期，竟一腳將那醫館的門踹成了三截……
臨走指著醫師的鼻子放話道：“老頭兒, 我爹問起來就說，想讓我回家，就提著鹿茸人參給裴老爺子請罪, 若是敢學朝堂裏那些猢猻做派, 老子就改姓裴了！”
說罷揚長而去。
那阜陽醫師已是古稀之歲, 曾在太醫院當差三十餘年，如今告老還鄉, 在淮南一帶也是德高望重的醫界元老，如今讓一個黃毛小子如此指教，哪裏受過這般委屈。
人沒替呂家看住，還被連累著賺了一個見風使舵的猢猻罵名，可呂夫人畢竟是太醫院的首席醫官，呂家風頭正盛，也不好與之鬧得太僵，只得忍下。
……
呂子期就這樣在淮陽百姓的註目下，拉了五六馬車的藥材補品，大搖大擺的住進了裴府。
可不學無術的他並沒有醫術傍身，不僅幫不上忙，還需要人照顧。
裴夫人雖然嘴上感念呂子期對兒子的情誼，心裏卻對隨波逐流的呂家有些微妙的怨言。
但萬幸的是，呂子期雖不會醫術，但實在聒噪，竟將昏迷多日的裴濟吵得睜開了眼。
前來診脈的大夫終於點頭道：“裴老將軍和裴小將軍此番都算是無礙了。”
裴府上下這才松了一口氣。
裴濟艱難的撐起身子，稟退了眾人，只留呂子期在屋內。
既然裴家軍戰敗，太子必定要搜羅淮陽其餘將侯披甲掛帥，此刻自己重傷在榻，身邊卻只有呂子期前來，那麽沈澈一定是被太子派去攻打翼城了……
裴濟慶幸自己還活著的同時，擔心起沈澈的安危，他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紈絝，怎能抵擋聶家軍的兵馬，太子這不是難為他嗎？
裴濟面容慘白，聲音透著一股嘶啞，擔憂道：“懷川呢？怎不見他來為我收屍？”
呂子期還沒來得及回答，外廳的門扇傳來一聲沈重的叩擊，力道極重，卻不連續，聽起來並不像是府上的婢子。
裴濟問了一句何人，門外卻又無人作答，二人對視一眼，皆覺得蹊蹺。
呂子期手忙腳亂的抄起了榻邊用來垂簾的一把長鉤，攙扶著裴濟躡手躡腳來到門側。
透過門扇上的雕花窗紙，發現確實有個人鬼鬼祟祟的貼在門上，似是在偷聽二人談話。
呂子期上前一步，猛的拉開門，剛要舉起鉤子朝那人掄去，那人卻隨著門扇的打開滑落在地……
“明月……”裴濟不顧後背刀口開裂，咬牙忍住了傷處撕裂般的疼痛，屈膝接住了似枯葉般飄落下來的她。
眼前的姑娘渾身是傷，破損的衣衫下，某些裸.露之處還有汩汩血流冒出，一看就是被利器所傷。
“裴公子……”明月虛弱的擡起手，扯著他的衣袖，卑微道：“小女以前多有得罪，望裴公子不計前嫌，去救救江姑娘……”
她在昨日接到了江赭的信件，說是關中現已太平，打算於今日返回宅中，於是晨時雞鳴她便起了榻，去早市上買了新鮮的河蝦蔬果，準備為即將歸來的阿姐坐一桌美味。
回到宅中，卻被那些讓謠言煽動的百姓堵至宅中……她從來著聲音辨出大都是老弱婦孺，不好出手還擊，逃脫間才被毆打致此。
不知是誰故意散播了關於江赭身世的謠言，但阿姐若在此時返至家中，必遭百姓報覆。
而那沈澈無兵無權，成天只會甜言蜜語的哄著阿姐，這種時候根本護不了她，只有裴濟，才能調兵遣將，前去一助。
只是自己之前對裴濟蠻橫無理不說，還背地裏多次利用他，如今又求到他面前，心裏忐忑，只得愈發卑微道：“若裴公子肯救救江姑娘，明月願……”
“好，答應你了。”
裴濟蒼白無血的面色上沒有一絲表情，依舊如以往般生硬。
他看著滿身傷痕的對方，不知為何，這次沒有聽完她的許諾，便應了下來。
心想許是之前對江姑娘有愧，剛好借此機會一贖。
……
今日的淮陽，蒼穹碧藍，白雲綴空，偶有幾絲清風拂過河渠兩岸的綠意。
孩童們都換上了青翠的薄衫，手執彩綢歡喜雀躍的竄到了街上。
正值芳華的姑娘們也精心的盤起了彩雲髻，帶上了最愛的釵環，擰著絹帕候在淮陽城中的主街上翹首以盼……
百姓們的手中或端著美酒，或提著親手做的糕點，摩肩擦踵的等待著那位平了關中之亂的淮陽侯得勝歸來。
……
三日前，遠在翼城北郊與淮水將士對峙的聶家軍將首聶風，突然接到家中來報，說是淮陽侯挾關中流民卒劫持了家中老幼，意圖迫使聶家軍退兵。
聶風情急之下，率營中精銳連夜折返家中，卻發現是虛驚一場，家中老幼安好，只是得了一封淮陽侯沈澈留下的恐嚇信，信中言，若聶家軍再不退兵，便會在三日後屠盡整個聶府。
他冷笑一聲，將那封恐嚇信撕了個粉碎。
沈澈這個浪蕩子的大名他早有聽聞，父兄死後，不學無術，成天與關中流民廝混在t一起，幹的都是掐架鬥毆的混事。
一個紈絝宵小之輩而已，有何可懼？
多年前的沈家軍將領沈渠，多少還有點武將風骨，還不是在三年前的淮水一戰中折在了自己的手中？
如今這落魄的沈家竟出了這樣一個狂妄之徒，不想著如何光覆門楣，成天只知道做這些登不上臺面的下作事，他都替那故去的沈家老爺子丟人。
聶風不齒大笑：“宵小沈郎，還想靠這種無恥手段得你們太子青睞嗎？笑話！”
隨即將手中撕碎的信件揚灑出去，調轉馬頭離開。
不過，臨行前，為防止這小子胡鬧，還是將帶來的精銳都留在了聶府之中以備不測，只帶了身側的兩名副將，返回城北大營。
不料，卻在行至城北十二裏的山林中，中了沈澈的埋伏……
直到臨死前的那一刻，他都無法接受，自己叱咤淮南多年，居然會大意到命喪一個娃娃之手。
他被五花大綁的扔在了手握長刀的沈澈面前，聽他居高臨下的向自己喝道：“聶風，我受太子之命，挾你家中老幼，迫你退軍，但你放心，我不會動你親眷……我只要你的命。”
沈澈話語一頓，字字有力道：“聶風，你是否還有話留給妻兒，我沈澈會帶為轉達。”
“可你的父兄死於我手，你會甘心放過我的妻兒？”
聶風不屑一笑，言語間故意露出挑釁。
當年的淮水一戰，沈家軍的慘狀就連翼城的百姓都避之不談，更何況他一個沈家之後，怎會錯失此等覆仇良機？
只要沈澈在他死後去圍攻聶府，必會被他在聶府中留下的精銳所殺，區區幾個流民卒而已，哪敵的過他千挑萬選出的兵卒。
所以，他故意提起他的父兄，去激起這個少年深埋心底的恨意。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眼前的少年，神色沒有絲毫的動搖，那只握著刀柄的手亦沒有顫動半分，在他處心積慮的挑撥下，竟只是淡淡道了一句：“罪不及家人。”
聶風聽罷，卻突然雙目圓瞪，擡首死死的盯著少年的臉，這位曾經被他險些斬盡殺絕的沈家小郎。
只見對方雖一身布衣，卻掩不住舉止間的大將之風，微蹙的眉宇下一雙韜光養晦的炯目，隱隱透出一股王者之氣。
他竟願意放過自己的家人，如此氣魄膽略，令他刮目。
良久，聶風突然開口：“那就謝淮陽侯成全。”
隨即猛然仰天大笑，說了一句讓周圍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的話，道：“繼我大業者，有人矣……”
長刀落下，血濺沈澈滿懷。
……
當消息傳回來的時候，就連謝堯也沒有想到，區區一個落魄侯門的少年，竟能直取敵將首級。
聶風一直是聖上的一塊心病，多年來煽動淮南士族作亂，借“科舉亂世”之由，行謀逆之舉，令中原百姓久居戰事，不得太平。
朝廷屢次派兵鎮壓，卻總是無法肅清。
魏忠德高望重殺不得，聶風卻可殺。
派沈澈前去之前，謝堯也曾為攜敵軍家眷的迫敵之法而感到慚愧，但關中百姓安危為重，也是不得已使出的手段，卻沒想到沈澈竟將此事周旋的如此完善。
既平了關中之亂，又速斬了敵將，還未動敵眷分毫，名聲戰功兩不誤。
就算將來傳回京中，自己也會借沈澈的光環，在父皇面前立大功一件。
所以，在接到沈澈回城的消息後，謝堯立馬親自前往淮陽侯府，率東宮親衛，接淮陽侯回城……
並讓儀仗隊早早候在淮陽城外，為即將歸來的沈澈凈手帶甲，以示榮耀。
……
關中亂了太多年，百姓們曾誠祈神靈，能夠早日結束戰事，任憑誰都沒有想到，最終砍下低首的竟是那個頑劣不堪的淮陽小侯爺。
一時間，風評轉了向，所有曾經的穢言穢語都被鍍了金，美化成了英雄出少年，亂世出梟雄的崇媚之詞。
那些心裏明明傾慕沈澈，卻因他侯門落魄而不肯嫁的高門貴女，紛紛托自己的父親尋媒婆去沈家說親。
就連傳言中的那位淮陽侯外室，都在一日之內變成了貴女們艷羨的對象。
沈澈離城門還有十裏地，便被太子的儀仗軍迎接下馬，為他凈手驅邪，帶上了太子欽賜的玄衣鎧甲以及秀著麒麟祥瑞的暗紋朱色披風。
就連身下的馬匹，也被換上了綴有朱纓的馬鞍。
而沈澈卻讓這些人擺布的有些心煩，他只想快些回到小宅，去見他日思夜想的姌姌。
他要告訴她，關中太平了，他可以娶她了……
於是，在眾人恭敬的瞻仰中，再次上馬，身後跟著已被入編沈家軍的幾百流民兄弟，浩浩蕩蕩，策馬入城。
少年一身銀甲爭輝，朱色披風獵獵，春風得意。
胯.下黑駒馬鬃油亮昂首闊步，身後是太子儀仗的兩列旌旗，火紅一片綿延數裏。
街道兩旁雖有太子親衛的阻攔，百姓們卻還是簇擁著上前，高舉著自家的珍釀伸向馬背上的少年英雄。
姑娘們也不顧體統，揮著手中的帕子，一臉興奮的期盼她門的小侯爺能將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哪怕是片刻的掃過，都欣喜難抑。
……
就在此時，街道北處卻傳來一陣不和諧的喊殺聲。
一個發髻淩亂，渾身是血的少女，正不顧一切的沖向沈澈所在的儀仗隊伍。
她的身後跟著一幫手持利器，滿目憤恨的百姓，高喊著：“叛將之女，罪不容誅！”
戾氣甚至蓋過了另一側的喝彩聲……
江赭頭頂簪發的墨玉冠釵在逃脫中，不知被何人貪去，沒了釵冠的束縛，青絲散亂的覆在衣衫上，似乎想替江赭蓋住周身觸目驚心的鮮紅。
她方才明明已被圍困住，仿佛下一刻就要斃在百姓們的榔鋤之下，但人群中貌似摻雜了幾位別有心思的青年，在民眾的打殺聲下，有意的護著她向城北的方向引去。
江赭心思縝密，立刻從細枝末節中看出了蹊蹺，只要她往北處逃，便會少受些皮肉之苦。
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北處城郊有何人正在等著她……
她拖著一副單薄的身子，像被一群餓狼追趕的羔羊般亂竄。
身上的衣衫已經被血液和汗漬濕透，春風正暖，吹在她的身上卻冰涼難忍……
難道她的母親真的背叛了沈家軍？如果沈澈知道了此事，還會不會如淮山山頂上與她許諾的那般，不再遷怒於她。
當沈澈的殺父弒兄之仇，真的落在她母親身上時，她這個仇人之女，還能不能再去貪戀他的信任。
那日沈家祠堂門前的情景，還會不會再重演……
江赭遙望著遠處旌旗飄揚的地方，只要她沖過去，便知答案。
這一次，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會坦然接受。
她不顧一切的向前沖去，耳邊響起簌簌風聲，伴著胸腔中越來越沈重的喘息聲。
她感覺再跑一步，身上的血就要流幹了，耳廓中也開始出現似有似無的耳鳴，像前世的那條白綾，勒在脖間時的窒息感那般相似……
但她沒有停下腳步，即便馬背上的那位剛得聖寵的少年侯早已讓她這個商女高攀不起，亦或許她從未有資格攀上淮陽侯府的高門……前世如此，今生亦是……
但她江赭從重生的那天起，就告訴自己，就算漫漫今生依舊荊棘成林，她面對自己想要的，即便頭破血流，也會去爭取一次。
如果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便瀟灑轉身，不會再如前世般猶豫不決。
她沒有丟掉勇氣，但也永遠不會再被執念所困。
可葉清遠埋伏在這些百姓中的打手似乎不給她任何靠近沈澈的機會，只要她奔向他，便會出手阻止，不惜讓她鮮血淋漓，也要逼她回頭……
一根粗重的棍棒從她背後夾著風襲來，正中江赭的脊背，將向前猛沖的她一擊在地。
江赭整個身子急速向前戧去，在地面的石磚上向前滑出一丈多遠，一雙藕臂從寬大的袖口中被迫搓出，被滿是沙礫的地面摩擦出了一片血痕。
她拼死撐起身子，企圖再度向前奔去，卻被身後再次襲來的一棍打扒在地。
民眾的喊打之聲又一次充斥在耳側。
她艱難的擡頭，看向不遠處的旌旗，只剩百米之距，卻又似千裏之遙……
棍棒如雨點般打上了她的脊梁，她用兩支布滿血痕的雙臂護住頭，咬牙忍著新一輪的酷刑。
唇齒間有絲絲血腥氣冒了上來，而她的嘴角卻勾起倔強的笑意……
“葉清遠，我就算死，都不會回頭……t”她在心裏默念。
鐵拳棍棒下，江赭突然冒出一個瘋狂的想法，既然這些打手中混有葉清遠的手下，定然不會讓她真的命喪於此。
於是她突然將護住頭的雙臂挪開，猛然翻身面向了那些口口聲聲想要奪她性命的百姓，果然身旁有一人為她擋去了即將落在她腦門鋤頭。
她接機抓住了那人的褲腳，佯裝懇求道：“我認輸，帶我去見他！”
話一出口，便被此人提肩拎起，朝北而去。
而她逮住機會，扭過身子狠狠的咬住了那青年的手臂，對方大喝一聲將她丟下。
江赭又趁機向南側的隊伍沖了過去。
“懷川救我！”
這一聲嘶喊還是被淹沒在前方人潮的喝彩聲中……背後的喊殺聲再度襲來……
江赭被身後兩個沖上來的青年攥住了雙臂，生生的拖了回去。
這些混在百姓中的打手也不明白，為什麽葉常侍一定要讓這個倔強的丫頭心甘情願的走向他，難道打暈了帶回去不是更幹脆嗎？
為何要從煽動百姓，散播謠言，再故意傳到那沈侯的耳中……如此一來，豈不是多此一舉。
而此時的江赭卻用盡了最後一死氣力，雙腿無力的拖在地上，被兩個青年提肩拎走。
她不由苦笑，今生怕是脫離不了葉清遠的掌心了，他勢必會跟自己糾纏至死。
萬念俱灰時，身後終於響起馬兒的一聲長嘶，身旁束縛自己的二人應聲而倒，而自己的身體沒了牽制，也如一灘爛泥般向前倒了下去……
她滿是血漬的面龐快要觸地的那刻，被一只透著暖意的掌心接住。
多年後的江赭，每逢回想起那一刻，仍有暖流漫過心頭。
她無需擡頭看，便知是他。
沈澈難以置信的看著一身血汙的姑娘……
他才走了多久，她就將自己搞成這番樣子。
少年舒朗的眉宇霎時收緊，眸色中翻湧著心疼的同時，有憤怒閃過。
打殺的民眾與沿途喝彩的百姓混在了一處，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人們難以理解地看著這位功勳卓然的少年侯，如若珍寶般，將這位仇人之女護在了懷裏，那張俊美的五官似乎要心疼的碎裂掉。
身後的沈家軍更是自發下馬，頃刻間將鬧事的百姓團團圍住，連同那幾個欲要逃離的青年也被鄭炁命人擒了起來。
其中有百姓不服道：“侯爺，她可是叛將之女，死不足惜！”
更有甚者挑撥道：“侯爺可不要忘了，你的父兄可是被那羅七害死！”
……
一時間，碎言不斷，像一根根刺紮進了沈澈的心。
他曾一度認為，仇恨是自己還願留在世上的理由。他也願意為了覆仇，去放棄一切驕傲。
可如今，他竟找到了一個願意讓自己放下仇恨，去好好生活的人……
這是一件多麽不可思議的事……
在百姓的碎言下，他沒有擡頭，視線只落在江赭那張布滿血跡的蒼白面容上，沈默良久，終於道：“你們如何證明她就是羅七的女兒，又如何證明那羅七叛過沈家軍，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罷了。”
就當他是在自欺欺人，亦或者那羅七真的是被冤枉，都不重要了。
此刻，他只想懷中奄奄一息的她，最好不要有任何閃失，否則，他便要讓這些奪她性命的人生不如死。
“鄭炁，將這些散播謠言的民眾擒拿至淮陽獄，本侯會親自過審。”
江赭擡眸看他，眼前的少年不知為何在幾日間褪去了以往的稚氣，眸光中多了一份堅定。
他身上的銀甲在燦白的春日中灼然，耀的她有些睜不開眼。
她突然想起前世棺槨前的那位鎮北將軍，如今這少年倒真是有了幾分那人的影子。
江赭牽了牽帶血的嘴角，虛弱中不忘打趣道：“若是沈侯真的審出我娘是叛將，又該如何呢？”
她為自己能夠輕松的問出這個問題而深感詫異，也許是少年眼中的堅定給了她底氣。
“就算你是罪臣之女，亦當無罪。”
江赭一怔，收起了嘴角的笑意，不敢相信此話是從沈澈的口中說出。
褚國律法，叛將之家，當誅直系三族，而沈澈此言，若是傳到聖上和那些朝臣的耳中，定要給他定個大逆不道的罪名。
“你這麽說，就不怕弄丟了舍命得來的功名？”江赭把著他胸前的鎧甲，被他從地上攔腰抱起時，小聲的嘟囔了一句。
既想要讓他聽見，又怕他聽見。
沈澈抱著她轉身，在周圍姑娘們艷羨又酸澀的目光中，小心的將她托上馬背。
自己隨之上馬，並解下太子親賜的麒麟披風，掩住了她一身血汙的身子。
他明白江赭看似輕松調侃，其實是在小心的，再三確認自己對她的心意。
她明明是在慫著膽子試探他，又羞澀的故意用調侃的語氣所掩蓋。
他都懂，卻不忍戳破，又倍感歡喜。
於是將她輕攏進懷，垂首向她耳側，用只有二人才能聽到的音量，柔聲道：“功名而已，不要也罷，但是你，我是非要不可。”
江赭聞之，一直在忍痛的她終於不想再咬牙堅持，眼圈泛紅，起了薄霧……
這次，她好像真的賭贏了。
曾經那個將她關在祠堂門外的少年，如今終於肯為她打開了那扇門。
而沈澈也不再眷戀這策馬游街的榮耀，他雙腿夾了馬腹，揚鞭而起，護著懷中的嬌柔，向著淮陽侯府的方向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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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清水街的裴府門前, 一大早便駛來五六輛馬車，將街口堵的寸步難行。
呂子期從打頭的一輛馬車上跳下來，還沒站穩就開始低聲痛斥那裴濟的隨侍道：“如今仗都打完了, 敢情就瞞我一個人？！出了這麽大的事，那臭道士死沒死, 你不知道派人為我遞個口信兒嗎？平時怎麽教的你！”
那隨侍一臉委屈道：“我去了兩次, 可呂府的管家不讓我進門……”
呂子期聽罷，一腔怒氣險些將腦門頂破，前些日子裴家吃了敗仗，淮陽險些淪陷在關中士族手裏, 朝臣紛紛上書彈劾裴崧怠軍, 企圖借此機會削弱裴家在淮南的勢力。
往日與裴府交好的呂家, 也在這個節骨眼上開始避嫌, 竟是連上門慰問也省了。
就連呂子期也被父親以進修醫課為由，連夜送去了阜陽醫館, 生怕自己的兒子與裴家沾上關系。
要不是呂子期聽醫館中的同窗說起裴家軍被聶家軍重創一事, 直到如今都會被蒙在鼓裏。
得知此事的他，被阜陽醫館的醫師軟禁了起來, 連同那位說漏嘴的同窗也受了罰。
平時拉不開弓提不起劍只會在怡春坊逗姑娘的呂子期，竟一腳將那醫館的門踹成了三截……
臨走指著醫師的鼻子放話道：“老頭兒, 我爹問起來就說，想讓我回家，就提著鹿茸人參給裴老爺子請罪, 若是敢學朝堂裏那些猢猻做派, 老子就改姓裴了！”
說罷揚長而去。
那阜陽醫師已是古稀之歲, 曾在太醫院當差三十餘年，如今告老還鄉, 在淮南一帶也是德高望重的醫界元老，如今讓一個黃毛小子如此指教，哪裏受過這般委屈。
人沒替呂家看住，還被連累著賺了一個見風使舵的猢猻罵名，可呂夫人畢竟是太醫院的首席醫官，呂家風頭正盛，也不好與之鬧得太僵，只得忍下。
……
呂子期就這樣在淮陽百姓的註目下，拉了五六馬車的藥材補品，大搖大擺的住進了裴府。
可不學無術的他並沒有醫術傍身，不僅幫不上忙，還需要人照顧。
裴夫人雖然嘴上感念呂子期對兒子的情誼，心裏卻對隨波逐流的呂家有些微妙的怨言。
但萬幸的是，呂子期雖不會醫術，但實在聒噪，竟將昏迷多日的裴濟吵得睜開了眼。
前來診脈的大夫終於點頭道：“裴老將軍和裴小將軍此番都算是無礙了。”
裴府上下這才松了一口氣。
裴濟艱難的撐起身子，稟退了眾人，只留呂子期在屋內。
既然裴家軍戰敗，太子必定要搜羅淮陽其餘將侯披甲掛帥，此刻自己重傷在榻，身邊卻只有呂子期前來，那麽沈澈一定是被太子派去攻打翼城了……
裴濟慶幸自己還活著的同時，擔心起沈澈的安危，他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紈絝，怎能抵擋聶家軍的兵馬，太子這不是難為他嗎？
裴濟面容慘白，聲音透著一股嘶啞，擔憂道：“懷川呢？怎不見他來為我收屍？”
呂子期還沒來得及回答，外廳的門扇傳來一聲沈重的叩擊，力道極重，卻不連續，聽起來並不像是府上的婢子。
裴濟問了一句何人，門外卻又無人作答，二人對視一眼，皆覺得蹊蹺。
呂子期手忙腳亂的抄起了榻邊用來垂簾的一把長鉤，攙扶著裴濟躡手躡腳來到門側。
透過門扇上的雕花窗紙，發現確實有個人鬼鬼祟祟的貼在門上，似是在偷聽二人談話。
呂子期上前一步，猛的拉開門，剛要舉起鉤子朝那人掄去，那人卻隨著門扇的打開滑落在地……
“明月……”裴濟不顧後背刀口開裂，咬牙忍住了傷處撕裂般的疼痛，屈膝接住了似枯葉般飄落下來的她。
眼前的姑娘渾身是傷，破損的衣衫下，某些裸.露之處還有汩汩血流冒出，一看就是被利器所傷。
“裴公子……”明月虛弱的擡起手，扯著他的衣袖，卑微道：“小女以前多有得罪，望裴公子不計前嫌，去救救江姑娘……”
她在昨日接到了江赭的信件，說是關中現已太平，打算於今日返回宅中，於是晨時雞鳴她便起了榻，去早市上買了新鮮的河蝦蔬果，準備為即將歸來的阿姐坐一桌美味。
回到宅中，卻被那些讓謠言煽動的百姓堵至宅中……她從來著聲音辨出大都是老弱婦孺，不好出手還擊，逃脫間才被毆打致此。
不知是誰故意散播了關於江赭身世的謠言，但阿姐若在此時返至家中，必遭百姓報覆。
而那沈澈無兵無權，成天只會甜言蜜語的哄著阿姐，這種時候根本護不了她，只有裴濟，才能調兵遣將，前去一助。
只是自己之前對裴濟蠻橫無理不說，還背地裏多次利用他，如今又求到他面前，心裏忐忑，只得愈發卑微道：“若裴公子肯救救江姑娘，明月願……”
“好，答應你了。”
裴濟蒼白無血的面色上沒有一絲表情，依舊如以往般生硬。
他看著滿身傷痕的對方，不知為何，這次沒有聽完她的許諾，便應了下來。
心想許是之前對江姑娘有愧，剛好借此機會一贖。
……
今日的淮陽，蒼穹碧藍，白雲綴空，偶有幾絲清風拂過河渠兩岸的綠意。
孩童們都換上了青翠的薄衫，手執彩綢歡喜雀躍的竄到了街上。
正值芳華的姑娘們也精心的盤起了彩雲髻，帶上了最愛的釵環，擰著絹帕候在淮陽城中的主街上翹首以盼……
百姓們的手中或端著美酒，或提著親手做的糕點，摩肩擦踵的等待著那位平了關中之亂的淮陽侯得勝歸來。
……
三日前，遠在翼城北郊與淮水將士對峙的聶家軍將首聶風，突然接到家中來報，說是淮陽侯挾關中流民卒劫持了家中老幼，意圖迫使聶家軍退兵。
聶風情急之下，率營中精銳連夜折返家中，卻發現是虛驚一場，家中老幼安好，只是得了一封淮陽侯沈澈留下的恐嚇信，信中言，若聶家軍再不退兵，便會在三日後屠盡整個聶府。
他冷笑一聲，將那封恐嚇信撕了個粉碎。
沈澈這個浪蕩子的大名他早有聽聞，父兄死後，不學無術，成天與關中流民廝混在t一起，幹的都是掐架鬥毆的混事。
一個紈絝宵小之輩而已，有何可懼？
多年前的沈家軍將領沈渠，多少還有點武將風骨，還不是在三年前的淮水一戰中折在了自己的手中？
如今這落魄的沈家竟出了這樣一個狂妄之徒，不想著如何光覆門楣，成天只知道做這些登不上臺面的下作事，他都替那故去的沈家老爺子丟人。
聶風不齒大笑：“宵小沈郎，還想靠這種無恥手段得你們太子青睞嗎？笑話！”
隨即將手中撕碎的信件揚灑出去，調轉馬頭離開。
不過，臨行前，為防止這小子胡鬧，還是將帶來的精銳都留在了聶府之中以備不測，只帶了身側的兩名副將，返回城北大營。
不料，卻在行至城北十二裏的山林中，中了沈澈的埋伏……
直到臨死前的那一刻，他都無法接受，自己叱咤淮南多年，居然會大意到命喪一個娃娃之手。
他被五花大綁的扔在了手握長刀的沈澈面前，聽他居高臨下的向自己喝道：“聶風，我受太子之命，挾你家中老幼，迫你退軍，但你放心，我不會動你親眷……我只要你的命。”
沈澈話語一頓，字字有力道：“聶風，你是否還有話留給妻兒，我沈澈會帶為轉達。”
“可你的父兄死於我手，你會甘心放過我的妻兒？”
聶風不屑一笑，言語間故意露出挑釁。
當年的淮水一戰，沈家軍的慘狀就連翼城的百姓都避之不談，更何況他一個沈家之後，怎會錯失此等覆仇良機？
只要沈澈在他死後去圍攻聶府，必會被他在聶府中留下的精銳所殺，區區幾個流民卒而已，哪敵的過他千挑萬選出的兵卒。
所以，他故意提起他的父兄，去激起這個少年深埋心底的恨意。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眼前的少年，神色沒有絲毫的動搖，那只握著刀柄的手亦沒有顫動半分，在他處心積慮的挑撥下，竟只是淡淡道了一句：“罪不及家人。”
聶風聽罷，卻突然雙目圓瞪，擡首死死的盯著少年的臉，這位曾經被他險些斬盡殺絕的沈家小郎。
只見對方雖一身布衣，卻掩不住舉止間的大將之風，微蹙的眉宇下一雙韜光養晦的炯目，隱隱透出一股王者之氣。
他竟願意放過自己的家人，如此氣魄膽略，令他刮目。
良久，聶風突然開口：“那就謝淮陽侯成全。”
隨即猛然仰天大笑，說了一句讓周圍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的話，道：“繼我大業者，有人矣……”
長刀落下，血濺沈澈滿懷。
……
當消息傳回來的時候，就連謝堯也沒有想到，區區一個落魄侯門的少年，竟能直取敵將首級。
聶風一直是聖上的一塊心病，多年來煽動淮南士族作亂，借“科舉亂世”之由，行謀逆之舉，令中原百姓久居戰事，不得太平。
朝廷屢次派兵鎮壓，卻總是無法肅清。
魏忠德高望重殺不得，聶風卻可殺。
派沈澈前去之前，謝堯也曾為攜敵軍家眷的迫敵之法而感到慚愧，但關中百姓安危為重，也是不得已使出的手段，卻沒想到沈澈竟將此事周旋的如此完善。
既平了關中之亂，又速斬了敵將，還未動敵眷分毫，名聲戰功兩不誤。
就算將來傳回京中，自己也會借沈澈的光環，在父皇面前立大功一件。
所以，在接到沈澈回城的消息後，謝堯立馬親自前往淮陽侯府，率東宮親衛，接淮陽侯回城……
並讓儀仗隊早早候在淮陽城外，為即將歸來的沈澈凈手帶甲，以示榮耀。
……
關中亂了太多年，百姓們曾誠祈神靈，能夠早日結束戰事，任憑誰都沒有想到，最終砍下低首的竟是那個頑劣不堪的淮陽小侯爺。
一時間，風評轉了向，所有曾經的穢言穢語都被鍍了金，美化成了英雄出少年，亂世出梟雄的崇媚之詞。
那些心裏明明傾慕沈澈，卻因他侯門落魄而不肯嫁的高門貴女，紛紛托自己的父親尋媒婆去沈家說親。
就連傳言中的那位淮陽侯外室，都在一日之內變成了貴女們艷羨的對象。
沈澈離城門還有十裏地，便被太子的儀仗軍迎接下馬，為他凈手驅邪，帶上了太子欽賜的玄衣鎧甲以及秀著麒麟祥瑞的暗紋朱色披風。
就連身下的馬匹，也被換上了綴有朱纓的馬鞍。
而沈澈卻讓這些人擺布的有些心煩，他只想快些回到小宅，去見他日思夜想的姌姌。
他要告訴她，關中太平了，他可以娶她了……
於是，在眾人恭敬的瞻仰中，再次上馬，身後跟著已被入編沈家軍的幾百流民兄弟，浩浩蕩蕩，策馬入城。
少年一身銀甲爭輝，朱色披風獵獵，春風得意。
胯.下黑駒馬鬃油亮昂首闊步，身後是太子儀仗的兩列旌旗，火紅一片綿延數裏。
街道兩旁雖有太子親衛的阻攔，百姓們卻還是簇擁著上前，高舉著自家的珍釀伸向馬背上的少年英雄。
姑娘們也不顧體統，揮著手中的帕子，一臉興奮的期盼她門的小侯爺能將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哪怕是片刻的掃過，都欣喜難抑。
……
就在此時，街道北處卻傳來一陣不和諧的喊殺聲。
一個發髻淩亂，渾身是血的少女，正不顧一切的沖向沈澈所在的儀仗隊伍。
她的身後跟著一幫手持利器，滿目憤恨的百姓，高喊著：“叛將之女，罪不容誅！”
戾氣甚至蓋過了另一側的喝彩聲……
江赭頭頂簪發的墨玉冠釵在逃脫中，不知被何人貪去，沒了釵冠的束縛，青絲散亂的覆在衣衫上，似乎想替江赭蓋住周身觸目驚心的鮮紅。
她方才明明已被圍困住，仿佛下一刻就要斃在百姓們的榔鋤之下，但人群中貌似摻雜了幾位別有心思的青年，在民眾的打殺聲下，有意的護著她向城北的方向引去。
江赭心思縝密，立刻從細枝末節中看出了蹊蹺，只要她往北處逃，便會少受些皮肉之苦。
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北處城郊有何人正在等著她……
她拖著一副單薄的身子，像被一群餓狼追趕的羔羊般亂竄。
身上的衣衫已經被血液和汗漬濕透，春風正暖，吹在她的身上卻冰涼難忍……
難道她的母親真的背叛了沈家軍？如果沈澈知道了此事，還會不會如淮山山頂上與她許諾的那般，不再遷怒於她。
當沈澈的殺父弒兄之仇，真的落在她母親身上時，她這個仇人之女，還能不能再去貪戀他的信任。
那日沈家祠堂門前的情景，還會不會再重演……
江赭遙望著遠處旌旗飄揚的地方，只要她沖過去，便知答案。
這一次，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會坦然接受。
她不顧一切的向前沖去，耳邊響起簌簌風聲，伴著胸腔中越來越沈重的喘息聲。
她感覺再跑一步，身上的血就要流幹了，耳廓中也開始出現似有似無的耳鳴，像前世的那條白綾，勒在脖間時的窒息感那般相似……
但她沒有停下腳步，即便馬背上的那位剛得聖寵的少年侯早已讓她這個商女高攀不起，亦或許她從未有資格攀上淮陽侯府的高門……前世如此，今生亦是……
但她江赭從重生的那天起，就告訴自己，就算漫漫今生依舊荊棘成林，她面對自己想要的，即便頭破血流，也會去爭取一次。
如果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便瀟灑轉身，不會再如前世般猶豫不決。
她沒有丟掉勇氣，但也永遠不會再被執念所困。
可葉清遠埋伏在這些百姓中的打手似乎不給她任何靠近沈澈的機會，只要她奔向他，便會出手阻止，不惜讓她鮮血淋漓，也要逼她回頭……
一根粗重的棍棒從她背後夾著風襲來，正中江赭的脊背，將向前猛沖的她一擊在地。
江赭整個身子急速向前戧去，在地面的石磚上向前滑出一丈多遠，一雙藕臂從寬大的袖口中被迫搓出，被滿是沙礫的地面摩擦出了一片血痕。
她拼死撐起身子，企圖再度向前奔去，卻被身後再次襲來的一棍打扒在地。
民眾的喊打之聲又一次充斥在耳側。
她艱難的擡頭，看向不遠處的旌旗，只剩百米之距，卻又似千裏之遙……
棍棒如雨點般打上了她的脊梁，她用兩支布滿血痕的雙臂護住頭，咬牙忍著新一輪的酷刑。
唇齒間有絲絲血腥氣冒了上來，而她的嘴角卻勾起倔強的笑意……
“葉清遠，我就算死，都不會回頭……t”她在心裏默念。
鐵拳棍棒下，江赭突然冒出一個瘋狂的想法，既然這些打手中混有葉清遠的手下，定然不會讓她真的命喪於此。
於是她突然將護住頭的雙臂挪開，猛然翻身面向了那些口口聲聲想要奪她性命的百姓，果然身旁有一人為她擋去了即將落在她腦門鋤頭。
她接機抓住了那人的褲腳，佯裝懇求道：“我認輸，帶我去見他！”
話一出口，便被此人提肩拎起，朝北而去。
而她逮住機會，扭過身子狠狠的咬住了那青年的手臂，對方大喝一聲將她丟下。
江赭又趁機向南側的隊伍沖了過去。
“懷川救我！”
這一聲嘶喊還是被淹沒在前方人潮的喝彩聲中……背後的喊殺聲再度襲來……
江赭被身後兩個沖上來的青年攥住了雙臂，生生的拖了回去。
這些混在百姓中的打手也不明白，為什麽葉常侍一定要讓這個倔強的丫頭心甘情願的走向他，難道打暈了帶回去不是更幹脆嗎？
為何要從煽動百姓，散播謠言，再故意傳到那沈侯的耳中……如此一來，豈不是多此一舉。
而此時的江赭卻用盡了最後一死氣力，雙腿無力的拖在地上，被兩個青年提肩拎走。
她不由苦笑，今生怕是脫離不了葉清遠的掌心了，他勢必會跟自己糾纏至死。
萬念俱灰時，身後終於響起馬兒的一聲長嘶，身旁束縛自己的二人應聲而倒，而自己的身體沒了牽制，也如一灘爛泥般向前倒了下去……
她滿是血漬的面龐快要觸地的那刻，被一只透著暖意的掌心接住。
多年後的江赭，每逢回想起那一刻，仍有暖流漫過心頭。
她無需擡頭看，便知是他。
沈澈難以置信的看著一身血汙的姑娘……
他才走了多久，她就將自己搞成這番樣子。
少年舒朗的眉宇霎時收緊，眸色中翻湧著心疼的同時，有憤怒閃過。
打殺的民眾與沿途喝彩的百姓混在了一處，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人們難以理解地看著這位功勳卓然的少年侯，如若珍寶般，將這位仇人之女護在了懷裏，那張俊美的五官似乎要心疼的碎裂掉。
身後的沈家軍更是自發下馬，頃刻間將鬧事的百姓團團圍住，連同那幾個欲要逃離的青年也被鄭炁命人擒了起來。
其中有百姓不服道：“侯爺，她可是叛將之女，死不足惜！”
更有甚者挑撥道：“侯爺可不要忘了，你的父兄可是被那羅七害死！”
……
一時間，碎言不斷，像一根根刺紮進了沈澈的心。
他曾一度認為，仇恨是自己還願留在世上的理由。他也願意為了覆仇，去放棄一切驕傲。
可如今，他竟找到了一個願意讓自己放下仇恨，去好好生活的人……
這是一件多麽不可思議的事……
在百姓的碎言下，他沒有擡頭，視線只落在江赭那張布滿血跡的蒼白面容上，沈默良久，終於道：“你們如何證明她就是羅七的女兒，又如何證明那羅七叛過沈家軍，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罷了。”
就當他是在自欺欺人，亦或者那羅七真的是被冤枉，都不重要了。
此刻，他只想懷中奄奄一息的她，最好不要有任何閃失，否則，他便要讓這些奪她性命的人生不如死。
“鄭炁，將這些散播謠言的民眾擒拿至淮陽獄，本侯會親自過審。”
江赭擡眸看他，眼前的少年不知為何在幾日間褪去了以往的稚氣，眸光中多了一份堅定。
他身上的銀甲在燦白的春日中灼然，耀的她有些睜不開眼。
她突然想起前世棺槨前的那位鎮北將軍，如今這少年倒真是有了幾分那人的影子。
江赭牽了牽帶血的嘴角，虛弱中不忘打趣道：“若是沈侯真的審出我娘是叛將，又該如何呢？”
她為自己能夠輕松的問出這個問題而深感詫異，也許是少年眼中的堅定給了她底氣。
“就算你是罪臣之女，亦當無罪。”
江赭一怔，收起了嘴角的笑意，不敢相信此話是從沈澈的口中說出。
褚國律法，叛將之家，當誅直系三族，而沈澈此言，若是傳到聖上和那些朝臣的耳中，定要給他定個大逆不道的罪名。
“你這麽說，就不怕弄丟了舍命得來的功名？”江赭把著他胸前的鎧甲，被他從地上攔腰抱起時，小聲的嘟囔了一句。
既想要讓他聽見，又怕他聽見。
沈澈抱著她轉身，在周圍姑娘們艷羨又酸澀的目光中，小心的將她托上馬背。
自己隨之上馬，並解下太子親賜的麒麟披風，掩住了她一身血汙的身子。
他明白江赭看似輕松調侃，其實是在小心的，再三確認自己對她的心意。
她明明是在慫著膽子試探他，又羞澀的故意用調侃的語氣所掩蓋。
他都懂，卻不忍戳破，又倍感歡喜。
於是將她輕攏進懷，垂首向她耳側，用只有二人才能聽到的音量，柔聲道：“功名而已，不要也罷，但是你，我是非要不可。”
江赭聞之，一直在忍痛的她終於不想再咬牙堅持，眼圈泛紅，起了薄霧……
這次，她好像真的賭贏了。
曾經那個將她關在祠堂門外的少年，如今終於肯為她打開了那扇門。
而沈澈也不再眷戀這策馬游街的榮耀，他雙腿夾了馬腹，揚鞭而起，護著懷中的嬌柔，向著淮陽侯府的方向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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