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有常
關燈
小
中
大
天行有常
即使蘇曉星她們天沒亮就出門, 但真的到了西山腳下時，也已經過了午時了。
和京城裏等了幾天才等來的春雨不同，西山這裏的雨似乎早已經下過了；那些肆意生長的草木也像被精心洗過一般, 讓人一眼望去便覺得心曠神怡。
“格格，那楓林寺在山中，再往前這一段路，咱們大概要自己走過去了。”凝綠輕手輕腳地下了馬車, 為蘇曉星掀開車簾。
在踩著腳踏凳下車站在地上之後，蘇曉星才顧得上看看眼前的道路；而目光所及之處郁郁蔥蔥的樹木和山間正隨意盛放著的野花，讓她這一路過來快被搖散架的身體恢覆了不少活力。
楓林寺昨天接到她要來的消息，今天一早, 就派了兩個老成持重的僧人在山下候著，預備給“小星先生”帶路——
所以，當看到馬車上下來的是兩個年紀不大的女子的時候，這兩位僧人再怎麽穩重, 臉上的驚愕之色都是難以掩蓋的。
出於各種原因, 蘇曉星自然不會上趕著向這些僧人解釋什麽。她只是一言不發地遞給了凝綠一個眼神, 由她來代勞：“我們便是要尋楓林寺那位大師父的, 還請師父們帶我們過去才是。”
兩位僧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最終也只能雙手合十施過一禮後，便默默地走在前面。
緩步行走在略有苔痕的石階上, 耳邊聽著鳥兒無拘無束的啁啾聲, 蘇曉星不由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難怪古代的文人們到了日子過不下去的關口，都會嚷嚷幾句“歸隱山林”什麽的——這種親近自然而且對社恐非常友好的日子, 怎麽看都是吸引力十足的。當然，蘇曉星的這個念頭也不過只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她算是個讀書人, 但卻不是這個時代被八股套牢的腐儒，而是跟著導師搞過田野調查的學生；所以，她知道自己剛才那種想法不過是一種“葉公好龍”式的熱愛罷了。
就像站在此處看過去，幾裏地外都絢爛奪目到難以直視的那片桃花林一樣。雖有“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之句，但西山腳下那些正忙著在土地上討生活的農人，顯然是沒功夫伺候這麽一大片桃樹的，除非那片地，是京城裏某位不愁吃喝t的貴人所擁有的……
這樣想著，蘇曉星就輕輕拉了一下身邊凝綠的衣袖，用目光示意她那片燦若雲霞的桃花。凝綠略加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似漫不經心地出聲問帶路的僧人：“敢問師父，山中那片開的極好的桃花，可有什麽來歷？”
這樣說著，他們一行人的腳步卻並未停下，只聽見一位僧人回答道：“施主有所不知……自國朝定鼎之後，這西山因距京城不遠，故而常有貴人在此興置別業。”
“譬如本寺，就是雍親王府下的產業之一；而那片桃林，若這些年再無變動，應是歸在八貝勒名下。”
蘇曉星雖然還是沒出聲，可她的心裏卻又閃過了好多東西——從清朝入關之後搞的圈地，一直想到老八他們這一家子最後的悲慘結局。
說來奇怪得很，在這樣清幽安靜的山間小徑中，她的心情反而越發浮躁起來，再不覆剛下馬車時的愉快——尤其是得知了那片桃林是八阿哥家的產業之後。
蘇曉星將這種覆雜的心情歸結於天氣的變化：在山腳下的時候還陽光燦爛，等到他們走到半山腰，楓林寺的院墻已經近在眼前的時候，頭頂的天空卻又暗了下來。
好在已經到了……蘇曉星在心中默默想著。
如果她真的就是獨眼老僧要找的那位“先生”的話，拿到該拿的那些東西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之後再讓趕車的師傅怎麽快怎麽來，哪怕把她晃暈也沒關系，最後總是能在今晚內城宵禁之前趕回去的。
所以，但願這位怪脾氣的獨眼老僧不要過於為難她。
在蘇曉星這樣想著的同一刻，凝綠已經隨著兩位僧人走上前去，叩響了楓林寺那邊緣略有些掉漆的木門。
顧名思義，楓林寺會有這樣的一個名字，自然是因為在它方圓幾裏的山間，都是茂盛的楓樹；自然，整座寺院最值得一賞的景色，也就是秋日層林盡染時那金紅交錯的山野了。
只是現在並非秋日而是春天，所以蘇曉星也沒有多少觀景的心思，由凝綠代她問清了獨眼老僧的住處後，就步履不停地往那裏趕——
然後，她就看到一個相貌著實清奇的老者，近乎突兀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大夢一醒，便發覺此間事了，善哉善哉……”那老僧失明的一只眼緊閉著還不算，就連能視物的那支眼也是閉著的；他就這樣閉著雙眼邁出了房門又下了臺階，如履平地地來到蘇曉星面前。
“老衲見過先……咦？怎會如此？”
那老僧正要散漫隨意地施個禮，卻在睜眼之後，同樣對站在面前的蘇曉星表現出了一點驚訝之情，這才用他皺紋掩蓋下的那只混濁獨眼，認認真真地上下打量了蘇曉星一番。
蘇曉星被他盯得有些發怵：倒不是她擔心這老和尚會對自己不利，而是這個人渾身上下散發著的玄學氣質，讓她下意識地想躲開——和這種人在一塊待久了，她勉強剩下七成的唯物主義世界觀，遲早會崩塌到一點不剩的。
那獨眼老僧也在這時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原來如此，竟是如此……”他蒼老的聲音比之前鄭重了許多：“先生能不辭萬難前來，著實令老衲欽佩。”
蘇曉星沒聽懂老僧那幾個神神叨叨的“如此”，但是這後一句，她還是聽懂了的：“大師既知我來，也應知曉我所為何事吧。”
獨眼老僧聞言一笑，慈眉善目的同時又平白多了幾分化外之人的風範：“那是自然……請先生前往禪房稍坐一刻，老衲去取藥方藥引便是。”
這話沒什麽問題，蘇曉星便帶著凝綠到了外客落腳的禪房裏，等著獨眼老僧把東西取來。
在等候的時間裏，有小沙彌默不作聲地奉茶上來，又悄然退下。
折騰了半天的蘇曉星接過茶杯抿了一口，然後就被口中的苦澀激得渾身一顫：也不知道是這寺廟裏的茶本來就這麽苦，還是她跟著念兒吃了快一年的甜食把味覺給帶偏了……
她等的時間不是很久，就看見獨眼老僧捧著一個匣子過來了。
蘇曉星心裏已經想好怎麽把匣子拿到手說聲謝謝然後立馬趕路，卻見這老僧在禪房另一側的蒲團上不緊不慢地坐定了。
“老衲知道先生心急。”蘇曉星表面上的平靜被他一眼看穿：“只是，老衲還有幾句話對先生講，不知先生能否一聽。”
蘇曉星懷疑這老僧是故意的——匣子還穩穩當當地拿在他手裏，她有什麽說“不能”的機會嗎？
倒是一旁的凝綠，她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這寺裏的人都把自家格格叫做“先生”，不過蘇曉星為什麽而著急，她卻是最清楚不過的。
眼見這老和尚一幅準備長篇大論的架勢，她忍不住開了口：“師父若是有什麽吩咐盡管告訴我就好，我們格……主子如今還有事在身，恐怕不能奉陪太久。”
這樣有些不客氣的話，並沒有在獨眼老僧那裏引起什麽波瀾，似乎他早已料到了這一切：“姑娘說的不錯，只是今日實在是天公不作美……二位怕是趕不回去了。”
“什麽？”凝綠聞言低呼一聲，但下一刻立馬就轉身出了禪房——她出門站了一下就回到房中，只是衣角已經被打濕了。
她的臉色有些發白：“外頭又下雨了，瞧著雨勢一時還收不住……”
蘇曉星正要開口，就聽見屋外炸開一聲驚雷；而在雷聲消散之後，雨勢很快變大，“劈裏啪啦”的雨聲落在禪房裏每個人的耳邊。
在這樣的雨聲裏，蘇曉星沈默了好一會才出聲：“……既然如此，大師有什麽要說的，就一並說了吧。”
獨眼老僧似乎被她的神情所觸動：“老衲見了這世間千百種命格，在此貴地暫居時，也曾試著看清楚先生的命格，卻一直未能成功……今日得見先生，方知其中緣故啊。”
蘇曉星接不上這滿是玄學的話茬子，只能靜靜聽著他往下說。
“三才多木，卻如浮萍易折；豈料金錯火起，更成燎原之勢……”老僧說到這裏有些猶疑：“先生可是少年時遭逢過大變故？”
蘇曉星心頭一緊，不過最後還是選了大家都知道的話來搪塞：“少時父母見背……”
要不然她能怎麽說，直接說她穿越了？
老僧搖了搖頭：“大概還不僅於此，不過先生不願告知，也就罷了——老衲要告知先生的，是別的卦數。”
蘇曉星強撐著擠出一個微笑：“怎麽大師常拿我來修習易數不成……我可是出不起這些卦資的。”
獨眼老僧聽出了她話中的玩笑意味，但他從未失手過的測算能算出這樣一句話，他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老衲並非算先生的命數，而是前幾日春分陽氣生，興之所至，便測了一下來日諸事……最後卻得了一句全然不通的話。”
“老衲去佛前相問，我佛慈悲，言明了這話非先生不能解。”
好嘛，什麽佛還帶直接開口說話的……
聽到這裏，蘇曉星對這個越來越玄學的故事不怎麽相信了：雖然之前說的好像是那麽回事，但這老和尚也沒直接點明她是個穿越女，問題應該不大——
“大師請講。”
“這話不通得很，老衲竟記不住……”獨眼老僧從袖中掏出一頁薄薄的黃紙，遞給凝綠，再轉交給蘇曉星。
蘇曉星帶著淺淺的微笑看過去——
下一刻，不止是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的心跳似乎都在這一瞬間停滯了。
那張黃紙上寫著的話，這個時代的確沒有一個人看得懂，只有她這個“外來者”才耳熟能詳。
“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這句充斥著唯物主義觀念的話出現在這裏，對蘇曉星來說要比那些玄而又玄的話還要天崩地裂——所謂“中式恐怖”，不外如此。
幸好蘇曉星在這個時代已經呆了好幾年，心理素質比以前要強大了不少；此時無論她的心裏翻起了多少驚濤駭浪，面上還是留著“高人”的那份雲淡風輕：
“這話我確實能解——無非是‘天行有常’四個字罷了。”
獨眼老僧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天行有常？也對，是該t如此——先生既助老衲窺破此間關竅，老衲也當回報才是。”
蘇曉星這一次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了：“大師有話要說的話，萬望直言相告。”
“其實還好，不過是些細枝末節的事情罷了……”獨眼老僧念了句佛，將凝綠又拿回給他的黃紙折好放進袖中：“這雨眼見著今日是難停下了，只盼明日能有轉機，但瞧著也難。”
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將手中的匣子珍而重之地雙手遞給蘇曉星：“不過老衲要做的事，到此已經是功德圓滿了。”
蘇曉星就是心裏再亂也沒忘了這次前來的正事，認真地接過匣子。交接完畢後，正巧有小沙彌在門口打了個問訊。
凝綠去同這小沙彌談了幾句，便見他自去了，而凝綠來回報：“這寺裏的住持來問，可要為咱們收拾一間精舍暫住，我便答應了，讓他們去辦。”
蘇曉星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反正也一時半會回不去了，而這楓林寺好歹是老四的產業，不留在這裏，又能去哪呢？
這樣想著，她順便就叮囑凝綠：“讓他們找個人到府裏回報一聲。”
“您放心，這話奴婢已經說過了。”凝綠這樣說著，就見蘇曉星站起身來，向獨眼老僧深深一躬，行了個士人的揖禮：“多謝師父。”
“阿彌陀佛。”那老僧也起身雙手合十：“最後還有一件事，要說與先生——您若是回京城遇上戒嚴，最好還是從來時的那座城門而入，會更順當些。”
戒嚴？她出來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的事啊……
心裏又變得紛亂不已，蘇曉星卻只能回以頷首，示意自己記下了這件事。
在該做的該說的都結束之後，那獨眼老僧也不再楓林寺停留，當天夜裏就飄然而去；而他離開時，在最後看了楓林寺的題字一眼後，放聲大笑：
“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生不滅，不垢不凈——好一個天道啊！哈哈哈哈——”
留在楓林寺的蘇曉星這一夜聽著窗外的雨聲，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好不容易瞇一會兒，卻在這“佛門清凈地”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連天的大火和孩童的哭喊……和她的心事一樣，亂七八糟的。
蘇曉星從這樣的夢境驚醒之後，又捱了許久才等到雨停——準確地說，不是雨停而是雨勢稍歇；可即使這樣，也到了第二天的酉時。
這雨下了整整一天，而且無論是下起來還是停的時機，都是最不湊巧的那一種——蘇曉星現在要是強行回去，肯定會因為宵禁時分闖內城而引出些事來。
說她是十三阿哥府去莊子裏的管事媳婦？
你有什麽事是不能白天進城說的，非要趕在這個時候說？
至於她給弘晝找藥的實話，就更不能開口了……
蘇曉星只能熬過又一個近乎無眠的夜晚，第二天三更剛過的時候就馬不停蹄地往回趕，到了紅日初升的時分，他們離京城就剩下二十多裏路了。
然後，她就明白了那獨眼老僧口中的“戒嚴”是怎麽一回事。
“……奴才去問過了，今兒萬歲爺要去南苑閱兵，說是看看十四爺這幾年練兵的成效到底如何；所以從永定門到正陽門這一路，以及整個內城現在都戒嚴了，解禁的話，最早也得等到今天晌午了。”
聽趕車人這樣說，蘇曉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誰能想到她出門一趟，還能遇到這幾百年前的交通管制呢。
此時此刻，蘇曉星只能抓住最後的那一根稻草：獨眼老僧給她“原路返回”的提醒。
“咱們是從朝陽門出來的……”蘇曉星想了又想，心下一橫：“繼續走吧，就算是等，也要站在門底下等不是？”
仿佛言出法隨般，一刻鐘之後的蘇曉星，真的就站在了朝陽門下面等。
急著進內城的也不只他們，還有不少在守門的侍衛面前苦苦哀告的，但那些侍衛作為這個時代的優秀“打工人”，自然是鐵面無私，任那些人怎樣威逼利誘都不松口。
蘇曉星看得出來，他們不是看不上那些人掏出來的銀子，而是更怕擔責任——人之常情，可以理解。這樣想著，她也默默地放棄了把這些侍衛當作突破口的打算。
就在蘇曉星已經開始懷疑獨眼老僧所言的時候，卻聽見由遠而近的馬蹄聲，一位看甲胄像是鑲黃旗的中年男子，在朝陽門前翻身下馬。
這個男子的地位明顯高出其他侍衛一截，他一出現，便有人殷勤地問：
“保大爺！您不是在禦前當值嗎，怎麽有空到這兒來了？”
“就你多話。”那男子虎目一瞪，沖著發問的侍衛就吼了一嗓子；聲音粗渾，言語間卻沒有多少怒意。
當他轉頭面對著包括蘇曉星在內的這些人時，粗魯的神情卻溫和了許多：“萬歲爺已經出城了，但這戒嚴一時半會兒還不能撤；不過主子們大慈大悲，特命我們弟兄到各個門前繞一圈，問問有沒有人命關天要急著進城的——”
此話一出，原本騷動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就算是真的有誰立刻要進城的，也被這樣的安靜逼得不敢做聲。
但這些人裏，卻不包括蘇曉星。
她一聽這話就莽了上去，連自報家門都省了：“我！我妹妹生孩子，我即刻就要進城，還望您行行好——”
哪怕在這一刻成為了全場矚目的焦點，蘇曉星也不在乎，她只是滿臉懇求之色地望著這個中年人。
中年人甲胄後的眼神，在看到蘇曉星的一瞬間突然亮了起來；而在聽她說罷自己的理由之後，他想了想，無視了身邊瘋狂使眼色的侍衛，沖著他們揮了揮手：
“你有這份心再好不過，萬歲爺聽說也會高興的——進去吧！”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即使蘇曉星她們天沒亮就出門, 但真的到了西山腳下時，也已經過了午時了。
和京城裏等了幾天才等來的春雨不同，西山這裏的雨似乎早已經下過了；那些肆意生長的草木也像被精心洗過一般, 讓人一眼望去便覺得心曠神怡。
“格格，那楓林寺在山中，再往前這一段路，咱們大概要自己走過去了。”凝綠輕手輕腳地下了馬車, 為蘇曉星掀開車簾。
在踩著腳踏凳下車站在地上之後，蘇曉星才顧得上看看眼前的道路；而目光所及之處郁郁蔥蔥的樹木和山間正隨意盛放著的野花，讓她這一路過來快被搖散架的身體恢覆了不少活力。
楓林寺昨天接到她要來的消息，今天一早, 就派了兩個老成持重的僧人在山下候著，預備給“小星先生”帶路——
所以，當看到馬車上下來的是兩個年紀不大的女子的時候，這兩位僧人再怎麽穩重, 臉上的驚愕之色都是難以掩蓋的。
出於各種原因, 蘇曉星自然不會上趕著向這些僧人解釋什麽。她只是一言不發地遞給了凝綠一個眼神, 由她來代勞：“我們便是要尋楓林寺那位大師父的, 還請師父們帶我們過去才是。”
兩位僧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最終也只能雙手合十施過一禮後，便默默地走在前面。
緩步行走在略有苔痕的石階上, 耳邊聽著鳥兒無拘無束的啁啾聲, 蘇曉星不由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難怪古代的文人們到了日子過不下去的關口，都會嚷嚷幾句“歸隱山林”什麽的——這種親近自然而且對社恐非常友好的日子, 怎麽看都是吸引力十足的。當然，蘇曉星的這個念頭也不過只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她算是個讀書人, 但卻不是這個時代被八股套牢的腐儒，而是跟著導師搞過田野調查的學生；所以，她知道自己剛才那種想法不過是一種“葉公好龍”式的熱愛罷了。
就像站在此處看過去，幾裏地外都絢爛奪目到難以直視的那片桃花林一樣。雖有“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之句，但西山腳下那些正忙著在土地上討生活的農人，顯然是沒功夫伺候這麽一大片桃樹的，除非那片地，是京城裏某位不愁吃喝t的貴人所擁有的……
這樣想著，蘇曉星就輕輕拉了一下身邊凝綠的衣袖，用目光示意她那片燦若雲霞的桃花。凝綠略加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似漫不經心地出聲問帶路的僧人：“敢問師父，山中那片開的極好的桃花，可有什麽來歷？”
這樣說著，他們一行人的腳步卻並未停下，只聽見一位僧人回答道：“施主有所不知……自國朝定鼎之後，這西山因距京城不遠，故而常有貴人在此興置別業。”
“譬如本寺，就是雍親王府下的產業之一；而那片桃林，若這些年再無變動，應是歸在八貝勒名下。”
蘇曉星雖然還是沒出聲，可她的心裏卻又閃過了好多東西——從清朝入關之後搞的圈地，一直想到老八他們這一家子最後的悲慘結局。
說來奇怪得很，在這樣清幽安靜的山間小徑中，她的心情反而越發浮躁起來，再不覆剛下馬車時的愉快——尤其是得知了那片桃林是八阿哥家的產業之後。
蘇曉星將這種覆雜的心情歸結於天氣的變化：在山腳下的時候還陽光燦爛，等到他們走到半山腰，楓林寺的院墻已經近在眼前的時候，頭頂的天空卻又暗了下來。
好在已經到了……蘇曉星在心中默默想著。
如果她真的就是獨眼老僧要找的那位“先生”的話，拿到該拿的那些東西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之後再讓趕車的師傅怎麽快怎麽來，哪怕把她晃暈也沒關系，最後總是能在今晚內城宵禁之前趕回去的。
所以，但願這位怪脾氣的獨眼老僧不要過於為難她。
在蘇曉星這樣想著的同一刻，凝綠已經隨著兩位僧人走上前去，叩響了楓林寺那邊緣略有些掉漆的木門。
顧名思義，楓林寺會有這樣的一個名字，自然是因為在它方圓幾裏的山間，都是茂盛的楓樹；自然，整座寺院最值得一賞的景色，也就是秋日層林盡染時那金紅交錯的山野了。
只是現在並非秋日而是春天，所以蘇曉星也沒有多少觀景的心思，由凝綠代她問清了獨眼老僧的住處後，就步履不停地往那裏趕——
然後，她就看到一個相貌著實清奇的老者，近乎突兀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大夢一醒，便發覺此間事了，善哉善哉……”那老僧失明的一只眼緊閉著還不算，就連能視物的那支眼也是閉著的；他就這樣閉著雙眼邁出了房門又下了臺階，如履平地地來到蘇曉星面前。
“老衲見過先……咦？怎會如此？”
那老僧正要散漫隨意地施個禮，卻在睜眼之後，同樣對站在面前的蘇曉星表現出了一點驚訝之情，這才用他皺紋掩蓋下的那只混濁獨眼，認認真真地上下打量了蘇曉星一番。
蘇曉星被他盯得有些發怵：倒不是她擔心這老和尚會對自己不利，而是這個人渾身上下散發著的玄學氣質，讓她下意識地想躲開——和這種人在一塊待久了，她勉強剩下七成的唯物主義世界觀，遲早會崩塌到一點不剩的。
那獨眼老僧也在這時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原來如此，竟是如此……”他蒼老的聲音比之前鄭重了許多：“先生能不辭萬難前來，著實令老衲欽佩。”
蘇曉星沒聽懂老僧那幾個神神叨叨的“如此”，但是這後一句，她還是聽懂了的：“大師既知我來，也應知曉我所為何事吧。”
獨眼老僧聞言一笑，慈眉善目的同時又平白多了幾分化外之人的風範：“那是自然……請先生前往禪房稍坐一刻，老衲去取藥方藥引便是。”
這話沒什麽問題，蘇曉星便帶著凝綠到了外客落腳的禪房裏，等著獨眼老僧把東西取來。
在等候的時間裏，有小沙彌默不作聲地奉茶上來，又悄然退下。
折騰了半天的蘇曉星接過茶杯抿了一口，然後就被口中的苦澀激得渾身一顫：也不知道是這寺廟裏的茶本來就這麽苦，還是她跟著念兒吃了快一年的甜食把味覺給帶偏了……
她等的時間不是很久，就看見獨眼老僧捧著一個匣子過來了。
蘇曉星心裏已經想好怎麽把匣子拿到手說聲謝謝然後立馬趕路，卻見這老僧在禪房另一側的蒲團上不緊不慢地坐定了。
“老衲知道先生心急。”蘇曉星表面上的平靜被他一眼看穿：“只是，老衲還有幾句話對先生講，不知先生能否一聽。”
蘇曉星懷疑這老僧是故意的——匣子還穩穩當當地拿在他手裏，她有什麽說“不能”的機會嗎？
倒是一旁的凝綠，她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這寺裏的人都把自家格格叫做“先生”，不過蘇曉星為什麽而著急，她卻是最清楚不過的。
眼見這老和尚一幅準備長篇大論的架勢，她忍不住開了口：“師父若是有什麽吩咐盡管告訴我就好，我們格……主子如今還有事在身，恐怕不能奉陪太久。”
這樣有些不客氣的話，並沒有在獨眼老僧那裏引起什麽波瀾，似乎他早已料到了這一切：“姑娘說的不錯，只是今日實在是天公不作美……二位怕是趕不回去了。”
“什麽？”凝綠聞言低呼一聲，但下一刻立馬就轉身出了禪房——她出門站了一下就回到房中，只是衣角已經被打濕了。
她的臉色有些發白：“外頭又下雨了，瞧著雨勢一時還收不住……”
蘇曉星正要開口，就聽見屋外炸開一聲驚雷；而在雷聲消散之後，雨勢很快變大，“劈裏啪啦”的雨聲落在禪房裏每個人的耳邊。
在這樣的雨聲裏，蘇曉星沈默了好一會才出聲：“……既然如此，大師有什麽要說的，就一並說了吧。”
獨眼老僧似乎被她的神情所觸動：“老衲見了這世間千百種命格，在此貴地暫居時，也曾試著看清楚先生的命格，卻一直未能成功……今日得見先生，方知其中緣故啊。”
蘇曉星接不上這滿是玄學的話茬子，只能靜靜聽著他往下說。
“三才多木，卻如浮萍易折；豈料金錯火起，更成燎原之勢……”老僧說到這裏有些猶疑：“先生可是少年時遭逢過大變故？”
蘇曉星心頭一緊，不過最後還是選了大家都知道的話來搪塞：“少時父母見背……”
要不然她能怎麽說，直接說她穿越了？
老僧搖了搖頭：“大概還不僅於此，不過先生不願告知，也就罷了——老衲要告知先生的，是別的卦數。”
蘇曉星強撐著擠出一個微笑：“怎麽大師常拿我來修習易數不成……我可是出不起這些卦資的。”
獨眼老僧聽出了她話中的玩笑意味，但他從未失手過的測算能算出這樣一句話，他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老衲並非算先生的命數，而是前幾日春分陽氣生，興之所至，便測了一下來日諸事……最後卻得了一句全然不通的話。”
“老衲去佛前相問，我佛慈悲，言明了這話非先生不能解。”
好嘛，什麽佛還帶直接開口說話的……
聽到這裏，蘇曉星對這個越來越玄學的故事不怎麽相信了：雖然之前說的好像是那麽回事，但這老和尚也沒直接點明她是個穿越女，問題應該不大——
“大師請講。”
“這話不通得很，老衲竟記不住……”獨眼老僧從袖中掏出一頁薄薄的黃紙，遞給凝綠，再轉交給蘇曉星。
蘇曉星帶著淺淺的微笑看過去——
下一刻，不止是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的心跳似乎都在這一瞬間停滯了。
那張黃紙上寫著的話，這個時代的確沒有一個人看得懂，只有她這個“外來者”才耳熟能詳。
“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這句充斥著唯物主義觀念的話出現在這裏，對蘇曉星來說要比那些玄而又玄的話還要天崩地裂——所謂“中式恐怖”，不外如此。
幸好蘇曉星在這個時代已經呆了好幾年，心理素質比以前要強大了不少；此時無論她的心裏翻起了多少驚濤駭浪，面上還是留著“高人”的那份雲淡風輕：
“這話我確實能解——無非是‘天行有常’四個字罷了。”
獨眼老僧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天行有常？也對，是該t如此——先生既助老衲窺破此間關竅，老衲也當回報才是。”
蘇曉星這一次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了：“大師有話要說的話，萬望直言相告。”
“其實還好，不過是些細枝末節的事情罷了……”獨眼老僧念了句佛，將凝綠又拿回給他的黃紙折好放進袖中：“這雨眼見著今日是難停下了，只盼明日能有轉機，但瞧著也難。”
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將手中的匣子珍而重之地雙手遞給蘇曉星：“不過老衲要做的事，到此已經是功德圓滿了。”
蘇曉星就是心裏再亂也沒忘了這次前來的正事，認真地接過匣子。交接完畢後，正巧有小沙彌在門口打了個問訊。
凝綠去同這小沙彌談了幾句，便見他自去了，而凝綠來回報：“這寺裏的住持來問，可要為咱們收拾一間精舍暫住，我便答應了，讓他們去辦。”
蘇曉星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反正也一時半會回不去了，而這楓林寺好歹是老四的產業，不留在這裏，又能去哪呢？
這樣想著，她順便就叮囑凝綠：“讓他們找個人到府裏回報一聲。”
“您放心，這話奴婢已經說過了。”凝綠這樣說著，就見蘇曉星站起身來，向獨眼老僧深深一躬，行了個士人的揖禮：“多謝師父。”
“阿彌陀佛。”那老僧也起身雙手合十：“最後還有一件事，要說與先生——您若是回京城遇上戒嚴，最好還是從來時的那座城門而入，會更順當些。”
戒嚴？她出來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的事啊……
心裏又變得紛亂不已，蘇曉星卻只能回以頷首，示意自己記下了這件事。
在該做的該說的都結束之後，那獨眼老僧也不再楓林寺停留，當天夜裏就飄然而去；而他離開時，在最後看了楓林寺的題字一眼後，放聲大笑：
“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生不滅，不垢不凈——好一個天道啊！哈哈哈哈——”
留在楓林寺的蘇曉星這一夜聽著窗外的雨聲，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好不容易瞇一會兒，卻在這“佛門清凈地”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連天的大火和孩童的哭喊……和她的心事一樣，亂七八糟的。
蘇曉星從這樣的夢境驚醒之後，又捱了許久才等到雨停——準確地說，不是雨停而是雨勢稍歇；可即使這樣，也到了第二天的酉時。
這雨下了整整一天，而且無論是下起來還是停的時機，都是最不湊巧的那一種——蘇曉星現在要是強行回去，肯定會因為宵禁時分闖內城而引出些事來。
說她是十三阿哥府去莊子裏的管事媳婦？
你有什麽事是不能白天進城說的，非要趕在這個時候說？
至於她給弘晝找藥的實話，就更不能開口了……
蘇曉星只能熬過又一個近乎無眠的夜晚，第二天三更剛過的時候就馬不停蹄地往回趕，到了紅日初升的時分，他們離京城就剩下二十多裏路了。
然後，她就明白了那獨眼老僧口中的“戒嚴”是怎麽一回事。
“……奴才去問過了，今兒萬歲爺要去南苑閱兵，說是看看十四爺這幾年練兵的成效到底如何；所以從永定門到正陽門這一路，以及整個內城現在都戒嚴了，解禁的話，最早也得等到今天晌午了。”
聽趕車人這樣說，蘇曉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誰能想到她出門一趟，還能遇到這幾百年前的交通管制呢。
此時此刻，蘇曉星只能抓住最後的那一根稻草：獨眼老僧給她“原路返回”的提醒。
“咱們是從朝陽門出來的……”蘇曉星想了又想，心下一橫：“繼續走吧，就算是等，也要站在門底下等不是？”
仿佛言出法隨般，一刻鐘之後的蘇曉星，真的就站在了朝陽門下面等。
急著進內城的也不只他們，還有不少在守門的侍衛面前苦苦哀告的，但那些侍衛作為這個時代的優秀“打工人”，自然是鐵面無私，任那些人怎樣威逼利誘都不松口。
蘇曉星看得出來，他們不是看不上那些人掏出來的銀子，而是更怕擔責任——人之常情，可以理解。這樣想著，她也默默地放棄了把這些侍衛當作突破口的打算。
就在蘇曉星已經開始懷疑獨眼老僧所言的時候，卻聽見由遠而近的馬蹄聲，一位看甲胄像是鑲黃旗的中年男子，在朝陽門前翻身下馬。
這個男子的地位明顯高出其他侍衛一截，他一出現，便有人殷勤地問：
“保大爺！您不是在禦前當值嗎，怎麽有空到這兒來了？”
“就你多話。”那男子虎目一瞪，沖著發問的侍衛就吼了一嗓子；聲音粗渾，言語間卻沒有多少怒意。
當他轉頭面對著包括蘇曉星在內的這些人時，粗魯的神情卻溫和了許多：“萬歲爺已經出城了，但這戒嚴一時半會兒還不能撤；不過主子們大慈大悲，特命我們弟兄到各個門前繞一圈，問問有沒有人命關天要急著進城的——”
此話一出，原本騷動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就算是真的有誰立刻要進城的，也被這樣的安靜逼得不敢做聲。
但這些人裏，卻不包括蘇曉星。
她一聽這話就莽了上去，連自報家門都省了：“我！我妹妹生孩子，我即刻就要進城，還望您行行好——”
哪怕在這一刻成為了全場矚目的焦點，蘇曉星也不在乎，她只是滿臉懇求之色地望著這個中年人。
中年人甲胄後的眼神，在看到蘇曉星的一瞬間突然亮了起來；而在聽她說罷自己的理由之後，他想了想，無視了身邊瘋狂使眼色的侍衛，沖著他們揮了揮手：
“你有這份心再好不過，萬歲爺聽說也會高興的——進去吧！”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