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醫命
關燈
小
中
大
醫病醫命
人在情緒劇烈波動的時候, 一般是很難作出冷靜的思考的。就像現在，追悔莫及又不願承認是自己把孩子逼得過分的耿格格，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她心中的“罪魁禍首”——
“怎麽和這位先生一見面, 弘晝就能燒成這樣，以後讓他繼續教導弘晝的話，恐怕……”
“這話你就不用說了。”四福晉知道耿氏隨著她做府屬管領的老子娘長大，是聽說過不少有的沒的稀奇事兒的；但這一次孩子生病, 怎麽能怪到人家完全不知情的簡先生身上，長得嚇人也不是他的錯啊……
四福晉起身到床邊，用手試了試孩子額頭的溫度：“請的大夫可到了？”
屋外就有人應聲回答：“常走動的三位大夫都到了，正在偏廳候著給小阿哥請脈呢。”
“那你們都散了吧。”四福晉聞言, 吩咐屋裏的女眷們都回自己的住處去，之後才請那幾位大夫進來。
只是，這三位名氣不小的大夫在這一次的診脈後，卻個個都是一臉為難的表情, 最後竟說：“阿哥的病似乎有些疑難之處, 我等不敢妄斷, 福晉不如請宮中的供奉來看看更為保險些……”
四福晉下意識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今日已經遲了, 明天讓他們一早去請王院使來……”看著耿氏可憐無助的神情, 她還是有點不忍地補了一句：“你也別哭壞了自己的身子, 弘晝還指望你這個親娘呢。”
耿格格拼命地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掉：“妾身明白……”
因著這麽一鬧, 家裏再也沒有了多少過年的喜慶氣氛, 等到太醫想方設法地使弘晝退了燒，府中松了一口氣的眾人才驚覺這已經是在二月。
“燒是退了, 卻沒想到還勾出先天的弱癥來……唉。”
四福晉對年思蘊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臉上的疲態怎麽也掩不住。
年思蘊這些年來讀了不少醫書, 如今聽著那邊的診治和用藥，自然也明白福晉話裏的憂愁是從何處而來——
四爺府裏的這些孩子，似乎都是生下來平安，穩穩當當長大卻難；這一次弘晝的病，搞不好就和他前頭兩個哥哥一樣……
年思蘊言辭懇切：“妾身這裏還收著不少藥材，煩請您告訴耿格格，若用得上盡管來尋便是。”
四福晉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心好，只是……能不能抗過這一劫，大概還是要看弘晝他自己的造化。”
所謂“弱癥”，治療起來就只能緩緩圖之，精心養著了；只是再怎麽用心，大家所期盼的好消息卻並沒有到來。
時日一長，弘晝阿哥不大好的消息也就傳遍了。
和這個消息一塊兒傳出去的，還有不知打哪來的風言風語——這一場兇險的病癥，是因為有人流年帶煞，沖撞了小阿哥才會如此的。
而自元旦以來，見過弘晝的外客就只有一個。
京城西南角某條窄小胡同的深處，一位身著玉色長衫，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正指使手下的小童上前，扣響面前掉了好幾塊漆的木門。
在門打開的一瞬間，男人臉上鄙夷不耐的神色立刻被親熱的笑容所取代：“從規兄，許久不見，這個年過得可還好啊？”
開門的人就是簡則本人。
他其實並沒有弘歷形容的那麽可怕：容長臉、壽星眉，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在他比實際年齡還顯小的面容間，依稀還能看出幾分少年時養尊處優的痕跡。真正讓人看了不適的，是他蒼白的臉色和嘴角掛著的笑——一個自命不凡者故意作出的諂媚笑容，實在是比哭還要難看。
他的聲音也有些中氣不足：“懷理兄，今日怎麽到我這寒舍來了？”
長衫中年人打了個哈哈：“前些天朋友們約著去城南看燈，我算了又算總是‘少一人’，等燈會都散了，才想起居然不見從規兄——所以今日啊，小弟是特來負荊請罪的。”
簡則慌忙將人往屋裏迎：“懷理兄這樣說，小弟可是要被愧殺了……”
在好一番客套與寒暄後，兩人終於分賓主坐定。
一個老仆捧上茶盤來，簡則頗有些不好意思：“這茶怕是入不得懷理兄的口，只是小弟這裏再沒有更好的了……”他這樣說著，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間就轉成了自嘲。
“無妨無妨。”中年人十分豪氣地揮了揮手：“像從規兄這樣‘一簞食，一瓢飲’的日子，是最近乎古之聖賢的，弟又怎敢以世俗之心看待呢？”
看著杯子裏有些混濁的茶水，簡則感慨萬千：“小弟這樣的天分，萬不敢奢望與古聖先賢並論，只求能贖清舊年的罪孽，讓幼子將來能有個舉業出身的資格也就罷了。”
中年人顯得很是驚愕：“怎麽從規兄這一年多來，還沒從四爺那兒求個恩典，銷了家中舊案？”
“小弟一言未獻，怎好無功而受祿呢……”
“竟是如此，是弟疏忽了。”中年人若有所思：“但近日曾聽人說起，四爺的小阿哥病得厲害——從規兄如今是雍親王府上常客，可是確有此事？”
簡則蒼白的臉色變得有些灰暗：“……是有此事。”
那些風言風語，他自然也是聽說過的；雖然四爺看上去全然不把這樣的事放在心上，可他卻再沒機會接近那幾位阿哥了——也就是說，他的進身之路又被堵上一條。
中年人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若果真如此，弟倒是有個主意。”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時辰，聽完中年人所說計策後的簡則大驚失色：“懷理兄，這事恐怕不太好辦……”
中年人倒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樣子：“這有什麽，你既然得了四爺賞識，自然是要想盡辦法為主子分憂解難的；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他這樣說著，語氣裏滿是“為了你好”式的循循善誘：“從規兄若是還心有疑慮，那不妨先在四爺面前略提幾句……依愚弟之見，四爺當時可能會斥責您，但再過些日子，他就會主動來問您了。”
“可我並不認得這條道中的朋友。”簡則還想著拒絕一下。
那中年人口中說得是振振有詞：“這有何難？我文某人入京三年，平日也交往了不少奇人異士，他們仰慕兄臺才學已久，如今你我一問，自然是天無絕人之路——若是醫得好小阿哥，從規立功，他們揚名，我也在其中討些封賞，豈不美哉？”
簡則終於被他說得眸光閃動：“既然如此，小弟先謝過懷理兄厚愛了……”
中年人笑得開懷，可說出的話卻又在簡則的心裏暗暗加了一把火：“從規兄與弟往來，是看得起愚弟——只可惜那位‘小星先生’，無論如何都尋不到此人的蹤跡，令人嘆惋不已……
又或者，這位先生是科甲出身，不願與我這般士林末流往來，也未可知啊。”
在中年人與簡則推心置腹的同時，有一群戴著鴿哨的鴿子正從他們頭頂的天空飛過，簌簌有聲，直向皇城而去——不用說，這肯定是某位達官顯貴養來消遣的小玩意。
正巧當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初春良日，鴿哨的聲音，遠遠地就傳到了旁人的耳朵裏。
“誰家的鴿子，這麽早就急著放出來了。”在不算大的西側院裏窩了一個冬天，蘇曉星今天可算是能出門在花園裏走走了——她覺得自己的五感都要比之前靈敏了許多。
“格格不也是抽空才到花園裏來的嗎？”這麽好的天氣，凝綠也樂得在一旁打趣幾句，讓一直緊繃著的自家格格能放松地笑笑。
蘇曉星是忙裏偷閑才能在這裏閑逛的：念兒自從進了二月，就比之前更辛苦了不少，作息都變得有些混亂；昨兒晚上半宿沒睡著，直到今t天早飯之後才有了點困意，現在正睡得安穩。
看著碧藍天空中飛過的白鴿，她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來。只要再等一個多月，各種事情都會回到正常的軌道裏吧。
此處的“各種事情”，除了念兒的生產，還有弘晝的病——這場病拖拖拉拉半個月，今天好了，明天又開始低燒；一天能下地了，一天又連床都爬不起來……最後就連偏居一隅消息極度閉塞的蘇曉星，每天都能聽到最新的病情。
隨著弘晝的病情反反覆覆，常用的那幾位大夫都已經束手無策了，而宮中的太醫一來不能只顧著雍親王一家，二來也開不出根治的藥方，只能用些補氣安神的昂貴湯藥維持著。
不過人家太醫也說了，孩子畢竟年幼，根本尚弱，久病臥床損害極大；若是隨著開春天氣轉暖還好不起來的話，恐怕就要自求多福了。
這話是如今的太醫院院使說的，可信度自然不低；而這話一出口，意味著太醫院也只能續命不能治病了……
所以尋醫問藥，就成了當下最要緊的事情。這樣的事，除了四爺那邊上上下下都動員起來了之外，他們這一家人也沒有閑著。
胤祥雖然輕易不能出門，但這些天只見送信傳話的人來來往往，估計他是在靠著人脈廣撒網找一位“神醫”了；此外，幾位福晉也紛紛通過和娘家的聯系，把尋醫問藥這件事傳了出去。
之後，蘇曉星就能時不時聽到前院來的海內奇人——
有打法國還是西班牙過來的傳教士；有江湖浮沈數十年的游方郎中；還有法力高強的黃教師父和身懷秘方的“普通路人”……
這麽多的人，這麽多的治療方案，就算十個裏有八九個是不靠譜的，但保不齊那最後一個就能治好呢——抱著這樣的心態，蘇曉星對“弘晝會康覆”這件事並沒有多少疑慮。
在感受了一番美好的春日景色後，蘇曉星就打算帶著凝綠回去了。
只是她們二人才從花園的小路上繞出來，就看見一個小丫環急匆匆地跑過去，甚至都沒看見不遠處的蘇曉星她們。
而看她的方向，基本可以確定是往西側院去的。
凝綠和自家格格對了個眼神，大踏步地就趕了上去：“你站住——你是做什麽的？”
那小丫環被她們叫住之後，蘇曉星才看出她有幾分眼熟：這個丫頭，不是福晉那裏的嗎？她這個時候去西側院做什麽？
那丫頭也看清了叫住她的人：“蘇格格！沒想到您居然在這，是福晉派我來找您的——您快隨著我過去吧！”
蘇曉星被鬧得一頭霧水，但還是暫時按耐下了心中的疑慮，跟著這丫環去了北院。
而當她在正廳裏除了兆佳丹若還見到了一位闊別多年的故人之後，她心中的疑惑和不安一同炸開了——
“姑娘！”
這個稱呼，蘇曉星的確是很久很久沒聽過了；再看看那個滿臉淚水跪在她面前的丫環，蘇曉星的喉嚨裏就像是哽住了什麽東西：
“……杏蕊？”
是的，這個一身白布衣衫，雙眼哭得又紅又腫的女子，正是她離開江南時，特意留在曹頤身邊的那個貼身丫環杏蕊。
自江南到京城有數千裏的路，沒有什麽天崩地裂的大事的話，她一個貼身伺候閨中小姐的丫環，好端端地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蘇曉星只覺得自己剛剛在春日中曬得暖洋洋的身體，在這一刻又如墜冰窟：“你來京城……可是有什麽大事？”
杏蕊含著眼淚向她磕了個頭：“姑娘，姑太太在去年冬天身染痰厥，百般醫治終不見效，今年……在今年二月初七日謝世了！”
她這樣說了，蘇曉星才註意到兆佳丹若手邊的那一塊寫了字的白絹——那上面最顯眼的兩個字，不正是“訃告”嗎？
“……妹妹節哀。”
看著往日總是活潑靈動的蘇曉星如今失魂落魄的模樣，兆佳丹若起身挽住她，帶著她慢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蘇曉星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盡量冷靜下來：現在比起悲傷，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進京報喪的事，是你自己要來的還是他們派你過來的？和你一道而來的想必還有人，他們可有去過平郡王府上？”
杏蕊也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悲傷：“……他們打發來報喪的人，奴婢就自請上京來了。”
“至於平郡王府，畢竟對那裏的福晉而言，這只是嬸母的事情，他們府裏的管家來道過哀，但也說……說如今平郡王府正辦喜事，我們最好還是不要登門了。”
兆佳丹若在派人去找蘇曉星的這段時間，已經將相關的事情都大致問明白了，此刻就陪在蘇曉星的身邊向她解釋補充：
“是平郡王府裏側福晉生的格格出嫁，皇上特賜可以用多羅格格的儀仗……自然了，這對他們府裏上下都是榮耀的事情。”
“是啊。”
蘇曉星回應的很機械。她是能理解這一切的：姑母嫁到曹家是做填房的，娘家除了她這個嫁了人的侄女之外，已經死絕了；名下的兒子曹頫又過繼給曹寅一支做了嗣子，如今已經承襲了江寧織造的官職；只剩下一個親生的女兒，又偏偏在她出嫁之前就這麽走了……
其他人可以不聞不問，但現在於情於理都最哀痛最艱難的那個女孩，蘇曉星是一定要過問的：“那，在你進京之前，他們有沒有說頤丫頭的婚事怎麽辦？”
兆佳丹若看著她的精神恢覆了一點，就在這個時候悄悄地離開了正廳，到廊下吩咐自己的陪嫁丫環：
“告訴賬房裏，讓他們支上五百兩的銀子送到江寧織造府，就說是紅兒本人的祭禮……再從我的私房裏取二百兩，等到這個丫環要走的時候，讓她直接帶回去給她家小姐——這事不能大張旗鼓地辦，銀子也不能少一分，聽到沒有？”
在她如此這般地為蘇曉星安排的時候，蘇曉星也在為曹頤的未來做規劃。
“只是苦了你，當初陪著我守孝三年，如今又要陪頤丫頭再守三年。”蘇曉星隨口就這樣說了一句：“只是這樣一來，婚事必然是要暫緩的了……赫翰林府上去了嗎？”
杏蕊如今也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了，比起當年跟著蘇曉星的時候要穩重了許多：“戴大爺領著我們最先去的就是赫老爺家，他全家上下聽了連連嘆息，赫老爺更是當場請來街坊對眾人說，請我們姑娘安心守孝，等到孝期過了，他一定又當娶媳婦又當嫁女兒，花雙倍的資財把婚事風風光光地辦了……”
看來這一家人的人品是不愧於“翰林”二字的——蘇曉星的心裏略感安慰：“我如今是困在這裏難回去了，你務必要把我的話告訴頤丫頭，讓她無論何時都以保全自己為上，還有……”
“難過的時候別悶在心裏，想哭就哭，沒人看得到也沒人會多嘴。”
“這二十七個月聽起來長，但真的過起來也快著呢——我就在京城裏等她，萬萬珍重。”
杏蕊又深深地磕了個頭：“姑娘放心，奴婢進京之前，我們姑娘也讓奴婢帶話來，說您在京城孤身一人，一定要多多保重。”
蘇曉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
被牢牢地困在深宅大院裏的她們，除了好好珍重自身，還有什麽能做的嗎？
這一天之後，蘇曉星暫時就不好到念兒身邊去了：雖然從禮法的角度上講，她這個出嫁女是不用給同樣出嫁的姑姑守一天的孝的；但念兒有孕在身，這樣的事情就算她不在意，她身邊的人肯定也忌諱——至少要等到過了“七七”再說。
訃告裏的日子是二月初七，杏蕊他們進京報喪的時候，距這一天的“七七”已經過去一半了。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蘇曉星幹脆閉門不出，窩在屋子裏梳理當下的狀況。
曹家整體的結局是註定的——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這樣：生活上貪圖享樂安於腐化，站隊的時候又左右搖擺反覆橫跳，就連織造事務的本業，在曹寅故去之後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這樣的家族如果還能延續幾十上百年的富貴，那才是違反客觀規律的情況。
這麽大一家子人，以她目前的本事是沒辦法全救下來的；但是在時代的洪流中保住頤丫頭一個人，她倒是還能試試。
蘇曉星有這份自信的原因，是曹頤在她之外還有那位做王妃的姐t姐——盡管是堂姐妹，但畢竟同出一門。
若是趕的巧了，這位姐姐將是絕佳的助力，只需要她從中輕輕地推上一把……
比如說，在兩年後，這位姐姐的夫君平郡王被選為“大將軍王”副將的時候，趁勢把頤丫頭接到京城來成婚——
只要抓住這個最後的顯赫時機嫁了出去，往後的風波，總是不會波及到她身上的。
不過，這得是一切都順順當當不出意外的情況；而蘇曉星在這些年裏，對這個世界最明顯的認知就是：人治時代，沒有什麽絕對不出意外的事情。
那麽，如果這其中的一個環節上出了變故，最終導致頤丫頭沒能嫁作人婦，到了改朝換代之後，蘇曉星又憑借什麽把她隔絕在那些腌臜事之外呢？
有一條最現成也是最不負責任的捷徑——靠面子。蘇曉星知道這條路是很靠譜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甚至都不用胤祥開口，她去找年思蘊說說都沒什麽問題。
可是這等同於把性命交到了別人的手上。若是蘇曉星自己，倒也無妨；但對“改變其他人的人生”這件事，她從來都是小心謹慎得有些過分的。
最好的可能，是她獲得一個直面老四和他談條件的機會——她會想到這裏，是因為這個機會就在眼前。
蘇格格自然不可能同日後的皇帝講條件，但換成神出鬼沒的“小星先生”，或許可以一試。
雖然有這樣的想法，蘇曉星卻並不急著推進這個計劃：首先，這只是一個備選方案；其次，是念兒的產期近在眼前了。
蘇曉星心中“近在眼前”的機會，無疑就是弘晝的病。要是她能在這件事中出點力的話……
這樣想著，她卻搖了搖頭。
光是她知道的兩個阿哥家，就已經有幾十上百號人整天為這件事奔波了，再加上在一旁靜觀其變的其他人，這個時候下場，其實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因此，在反覆權衡之後，蘇曉星還是堅持了自己最初的日程安排：先照顧念兒平安生產，再視情況確定下一步的舉動。
可惜，天意大致如此——很多時候人不去找事，事卻來找人。
在這樣大規模的尋醫問藥過程中，也總有幾個真正的高人先後去為弘晝阿哥診了病。
只是一番望聞問切過後，這些滿是自信的高人們卻都和換了個人似的，開始三緘其口沈默不言；即使說，也說得再模糊不過了。
“什麽‘醫能醫病不能醫命’，明擺著就是自己學藝不精，反而學了這油嘴滑舌的話來搪塞……”眼看著弘晝一個小小的風寒竟然鬧成如今這樣，胤禛心裏也是止不住的急躁和怒火。
皇阿瑪是囑咐他“戒急用忍”，可他膝下的子嗣本來就不多，弘晝好不容易養了這麽大，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的話——
他這裏正滿腹的愁悶無處宣洩，卻聽得有人進書房通報：“王爺，簡先生正在府門外，您是見還是不見。”
“我沒空見他，讓他回……慢著。”胤禛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先請他在偏房喝口茶，我即刻就到。”
簡則在這邊求見四爺，另一邊，現今門前冷落的八爺府上也來了位客人。
“事情都已經照著主子們的吩咐辦妥了。”說這話的人正跪在堂下，言辭間滿是奴才對主子的卑微諂媚。
在廳堂上首坐著的，自然就是這裏的主人——八阿哥和八福晉。胤禩擺擺手，言語溫和地對那人說道：“先生快快請起……你我之間，並非是和旗人包衣一樣的主仆。”
“謝八爺。”這個人應聲從地上爬起來——看他的面容，赫然便是前些天曾去拜訪簡則的那位“懷理兄”！
只不過此時的他把身上那份“名士風流”的氣度收斂地幹幹凈凈，正滿臉堆笑地說著：
“可巧那位大師在京郊被奴才碰見……說起來，這位大師當真是高人，他如今選的暫休精舍，與四爺他們可是密不可分的。”
這些事情胤禩不是很了解，但八福晉想了想，便直接出聲問文懷理：“你所說的，可是西山那座楓林寺？”
文懷理點頭如搗蒜：“正是！福晉深居府第間竟能知天下事，奴才真是自愧不如……”
“沒人要聽你那些恭維話。”八福晉皺了皺眉，便向胤禩解釋道：
“當年那些事過後，我就特意留心了一下這方面——那楓林寺廟宇不大，裏外統共也就二十來個人；只是在佛菩薩之外，那裏還多供奉了兩個神位。”
“還有這等事……”胤禩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是孝懿皇後和敏妃？”
八福晉頷首：“正是。”
胤禩神情一滯，隨後立刻又帶上了親切的笑容，問文懷理：“那文先生可曾將這位大師的消息，告知簡從規先生？”
文懷理看上去信心滿滿：“八爺盡管放心，奴才不只告訴了他這位大師的詳情，還把楓林寺的因果透露了不少；這麽多有用的消息放出去，他無論如何也能在四爺面前出個風頭了。”
“那就好。”胤禩似乎很是欣慰：“從規先生與我有舊，我自然想著多多照應他；只可惜人各有志……但就算他投到四哥那裏，我也該幫襯著他些，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這就是八爺慈悲了。”文懷理這個馬屁拍得真心實意：“我這從規兄一向自詡心胸開闊寵辱不驚，可是到頭來，還不是為功名所累，整日和一個人都不見的‘小星先生’暗自較勁……”
胤禩和八福晉對視一眼，隨後問的話還是禮貌客氣的：“文先生交游廣泛，竟也是沒見過這位‘小星先生’麽？”
“嗨……”提到這個人，文懷理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瞞您說，我都懷疑這個人是那邊編出來哄咱們玩的——您想想，哪有京城裏遍尋不見，功名才名一概沒有，針砭時弊卻總是恰到好處的？”
胤禩和八福晉聞言，不動聲色地又同文懷理扯了好些別的事，最後遞給他一個不算薄的信封：
“先生是清流中人，應酬來往，作詩賦詞總是免不了的……我家裏如今也沒有什麽大的進項，這幾張銀票，先生務必要收下。”
文懷理著實推卻了一番，最後無法，只能將信封揣進懷中，跪下沖著二人磕了三四個頭：“奴才謝過主子們的賞！主子若是還有吩咐，奴才一定萬死不辭！”
“……這種東西也配叫士人？”文懷理告退離去後好一會兒，胤禩和八福晉都相對無言。
最後，還是八福晉嫌惡至極地開了口。
胤禩也是一嘆：“大清一統才多少年，誰知天下的人心竟壞到了這種地步……”
不過他們夫妻二人可不會在這些感慨上花費多少時間。簡單地調整了一下心情，胤禩便問妻子：“你這個主意是沖著老四周圍的那些人去的，這個我明白；但我還是想問一句，這個所謂的大師——”
“橫豎都那樣了，還不如死馬當成活馬醫呢。”八福晉滿不在乎：“這和尚能醫好弘晝，自然是一樁功德，醫不好的話，也是他的命。”
“話是這麽說，但我瞧著這和尚怪得很，像是個有本事的，保不齊就能救下弘晝呢。”
他們這些人再如何鬥得不可開交，孩子總是無辜的，胤禩也就真盼著這件事能有個好結果。
八福晉卻沒有這份慈悲心腸：“我是能聽你的，這種事上不害他們；可他們當初造的孽，遲早也要在這些事中還上——當年是怎麽冒出一個張明德的，你忘了不成？”
“當年的事，終歸也是你我一時迷了心竅，怨不得旁人……”
這些年的冷落，讓如今的胤禩是從頭到腳，從面上到心裏都冷得徹底；如今說起當年一腔熱血下做的事時，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如今雖然冷，有身邊這個人和自己同生死共患難，相互依偎著，也就不覺得冷了。
“一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二來，借此能再收些文懷理這樣的人，籠絡一下士林那邊的人心；這三來嘛——”
胤禩從背後環住了妻子的身體，將下頜抵在她的肩頭。
八福晉和他早就心意相通：“三來，若是能引得這位‘小星先生’露面，那就再好不過了……”這樣說著，她的心裏不知為何有些莫名的激動：
“我也很好奇，這位眼裏沒有半點官民t之分的先生，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蘇曉星要是知道她去年隨便寫的一句“君之於臣猶官之於民，無為則生亂，重法難久存，唯視同一體可也”能引來這麽多不必要的關註，那她絕對不會為了裝這麽一下而寫出這句話的。
只是這樣的話，在她和胤祥這邊一直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以絕密的狀態送出去的。
可到了胤禛那邊，為了讓“小星先生”這個靶子更加鮮明些，我們的四爺發揮了他的傳統藝能，以這簡簡單單幾封信為藍本塑造了一個“傳說中的先生”。
在四爺向身邊人透露的消息裏，這位先生不僅才高八鬥、心憂天下，還目光長遠、淡泊名利，更文韜武略，無所不通……
知道這些事的蘇曉星，不由得認認真真地凝視了身旁的胤祥一眼，眼神中是難以言喻的覆雜。
胤祥還打算給他四哥找補一下：“四哥他平日也不是這樣的……”
“行行行。”蘇曉星直接放棄和這個兄控擡杠——你們兄弟倆是怎麽個德行，我恐怕比你們還要清楚。
“只是您大早上地叫我到前院來，就是為了這個？”蘇曉星說著就有幾分克制不住的火氣：我大清早的睡的正香呢，你把我薅過來，難道就是為了聽你哥給我吹的這幾句彩虹屁？
胤祥當然是有事對她說，只是他想了又想，竟不知怎麽開口。
“說吧，別讓我猜了，我是個蠢蛋兒——您知道的。”看著胤祥猶豫不決的表情，蘇曉星在感嘆“真是難得一見”的同時，還是忍不住催他抓緊說事兒。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胤祥也是把心一橫：“弘晝的病，你應該也知道了吧。”
這之後故事的展開，是蘇曉星始料未及的——那位曾寫信試探過她的“四爺門人”，居然就是這次因為弘晝的病而出了大名的簡則簡先生。
蘇曉星這些天的消息來源全都是後院的女眷們，自然也就聽說了似乎是耿格格本人傳出來的一套話：弘晝會病得這麽嚴重，就是因為這位簡先生身上帶著煞氣，沖撞到了弘晝……
這樣的話，蘇曉星一開始是聽過則已，但眼看著雍親王府上請的人都已經朝著玄學方向一路狂奔過去，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一句話，書到用時方恨少，要是她是個醫學生……
但醫學生估計也就不會想著做“小星先生”了。所以，是找到了有用的玄學手段？
她靜靜地等著胤祥往下說：“三日前，這位簡先生又推舉了一位高僧，說是最擅長治這些因果上的疑難雜癥了……”
既然都說到這了，他也不再隱瞞，就把楓林寺和他們兄弟的緣分，這位高僧的本事和怪脾氣，都告訴了蘇曉星。
這位高僧放出來的話是，他要尋一處貴地，見一位先生，治一位貴人。
聽完這些之後的蘇曉星：“……我怎麽覺得，這是有人在守株待兔呢。”
楓林寺就是那個“株”；而她蘇曉星，大概就是那個將要一頭碰上去的“兔”。
“你也這樣覺得？”胤祥也是在聽了四哥傳過來的那些話之後，心裏直犯嘀咕。
不過——他伸手取下蘇曉星發髻間的落花：“聽說這位簡先生已經自告奮勇，要去請這位高僧到四哥府上了；我也派了府裏最能幹的人，帶著我的親筆信去請這位高僧。”
“那……就再看看情況？”到了這一刻，蘇曉星才發現：那個被她放棄的機會，似乎自己找上門來了。
可是今天晚些時候傳回來的消息，不僅讓蘇曉星心亂如麻食不知味，甚至還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她的唯物主義世界觀。
據送信的那個人回報，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這位“高僧”，生得一幅“世外之人”的相貌：身形高大卻極瘦，仿佛一個行動的骷髏架子；還瞎了一只眼，身上的袈裟也一看便知其古舊。
但這和尚先是用僅剩的那支混濁的眼看了看簡則，隨後便嫌棄地“嘖”了一聲：“老衲要尋的先生，是六親緣分最薄，人又最多奇遇的，不是你，不是你……”
簡則有些著急：“我幼時家中破敗，如今父母已經亡故，妻子都不在身邊，如何不是六親緣分最薄？”
老和尚看著他一幅不肯離開的架勢，只能撇了撇嘴：“莫非尊夫人是帶著孩子跑了，先生才六親緣分薄？”
“你！”簡則蒼白的臉上多了一抹突兀的激紅，但在糾纏了好一陣子之後，還是悻悻然地離開了楓林寺。
胤祥派去的送信人全程圍觀了簡則的吃癟，對“請人”這件事也就沒報多大希望。
卻沒料到這老和尚在用一只手把信拿得遠遠的，又用混濁的獨眼仔細看了看之後，甚是和顏悅色地對他說：
“若是老衲這獨眼沒瞎，這位先生應當是在十三爺府上才對……不是老衲刻意為難人，這一劑藥，只有老衲親手交與先生，先生再親自交給十三爺，再從十三爺這裏送出去，方能救得貴人性命。”
聽到這裏的時候，蘇曉星和胤祥都沈默了良久。
弘晝的最新病情是已經昏迷了快兩天，萬萬拖不得了；在此基礎上，她要是願意走這一趟，什麽“女眷不得出二門”之類的規矩，都可以事急從權。
這個被蘇曉星逃避的選擇，最後還是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她頭上：
你去，還是不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人在情緒劇烈波動的時候, 一般是很難作出冷靜的思考的。就像現在，追悔莫及又不願承認是自己把孩子逼得過分的耿格格，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她心中的“罪魁禍首”——
“怎麽和這位先生一見面, 弘晝就能燒成這樣，以後讓他繼續教導弘晝的話，恐怕……”
“這話你就不用說了。”四福晉知道耿氏隨著她做府屬管領的老子娘長大，是聽說過不少有的沒的稀奇事兒的；但這一次孩子生病, 怎麽能怪到人家完全不知情的簡先生身上，長得嚇人也不是他的錯啊……
四福晉起身到床邊，用手試了試孩子額頭的溫度：“請的大夫可到了？”
屋外就有人應聲回答：“常走動的三位大夫都到了，正在偏廳候著給小阿哥請脈呢。”
“那你們都散了吧。”四福晉聞言, 吩咐屋裏的女眷們都回自己的住處去，之後才請那幾位大夫進來。
只是，這三位名氣不小的大夫在這一次的診脈後，卻個個都是一臉為難的表情, 最後竟說：“阿哥的病似乎有些疑難之處, 我等不敢妄斷, 福晉不如請宮中的供奉來看看更為保險些……”
四福晉下意識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今日已經遲了, 明天讓他們一早去請王院使來……”看著耿氏可憐無助的神情, 她還是有點不忍地補了一句：“你也別哭壞了自己的身子, 弘晝還指望你這個親娘呢。”
耿格格拼命地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掉：“妾身明白……”
因著這麽一鬧, 家裏再也沒有了多少過年的喜慶氣氛, 等到太醫想方設法地使弘晝退了燒，府中松了一口氣的眾人才驚覺這已經是在二月。
“燒是退了, 卻沒想到還勾出先天的弱癥來……唉。”
四福晉對年思蘊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臉上的疲態怎麽也掩不住。
年思蘊這些年來讀了不少醫書, 如今聽著那邊的診治和用藥，自然也明白福晉話裏的憂愁是從何處而來——
四爺府裏的這些孩子，似乎都是生下來平安，穩穩當當長大卻難；這一次弘晝的病，搞不好就和他前頭兩個哥哥一樣……
年思蘊言辭懇切：“妾身這裏還收著不少藥材，煩請您告訴耿格格，若用得上盡管來尋便是。”
四福晉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心好，只是……能不能抗過這一劫，大概還是要看弘晝他自己的造化。”
所謂“弱癥”，治療起來就只能緩緩圖之，精心養著了；只是再怎麽用心，大家所期盼的好消息卻並沒有到來。
時日一長，弘晝阿哥不大好的消息也就傳遍了。
和這個消息一塊兒傳出去的，還有不知打哪來的風言風語——這一場兇險的病癥，是因為有人流年帶煞，沖撞了小阿哥才會如此的。
而自元旦以來，見過弘晝的外客就只有一個。
京城西南角某條窄小胡同的深處，一位身著玉色長衫，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正指使手下的小童上前，扣響面前掉了好幾塊漆的木門。
在門打開的一瞬間，男人臉上鄙夷不耐的神色立刻被親熱的笑容所取代：“從規兄，許久不見，這個年過得可還好啊？”
開門的人就是簡則本人。
他其實並沒有弘歷形容的那麽可怕：容長臉、壽星眉，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在他比實際年齡還顯小的面容間，依稀還能看出幾分少年時養尊處優的痕跡。真正讓人看了不適的，是他蒼白的臉色和嘴角掛著的笑——一個自命不凡者故意作出的諂媚笑容，實在是比哭還要難看。
他的聲音也有些中氣不足：“懷理兄，今日怎麽到我這寒舍來了？”
長衫中年人打了個哈哈：“前些天朋友們約著去城南看燈，我算了又算總是‘少一人’，等燈會都散了，才想起居然不見從規兄——所以今日啊，小弟是特來負荊請罪的。”
簡則慌忙將人往屋裏迎：“懷理兄這樣說，小弟可是要被愧殺了……”
在好一番客套與寒暄後，兩人終於分賓主坐定。
一個老仆捧上茶盤來，簡則頗有些不好意思：“這茶怕是入不得懷理兄的口，只是小弟這裏再沒有更好的了……”他這樣說著，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間就轉成了自嘲。
“無妨無妨。”中年人十分豪氣地揮了揮手：“像從規兄這樣‘一簞食，一瓢飲’的日子，是最近乎古之聖賢的，弟又怎敢以世俗之心看待呢？”
看著杯子裏有些混濁的茶水，簡則感慨萬千：“小弟這樣的天分，萬不敢奢望與古聖先賢並論，只求能贖清舊年的罪孽，讓幼子將來能有個舉業出身的資格也就罷了。”
中年人顯得很是驚愕：“怎麽從規兄這一年多來，還沒從四爺那兒求個恩典，銷了家中舊案？”
“小弟一言未獻，怎好無功而受祿呢……”
“竟是如此，是弟疏忽了。”中年人若有所思：“但近日曾聽人說起，四爺的小阿哥病得厲害——從規兄如今是雍親王府上常客，可是確有此事？”
簡則蒼白的臉色變得有些灰暗：“……是有此事。”
那些風言風語，他自然也是聽說過的；雖然四爺看上去全然不把這樣的事放在心上，可他卻再沒機會接近那幾位阿哥了——也就是說，他的進身之路又被堵上一條。
中年人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若果真如此，弟倒是有個主意。”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時辰，聽完中年人所說計策後的簡則大驚失色：“懷理兄，這事恐怕不太好辦……”
中年人倒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樣子：“這有什麽，你既然得了四爺賞識，自然是要想盡辦法為主子分憂解難的；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他這樣說著，語氣裏滿是“為了你好”式的循循善誘：“從規兄若是還心有疑慮，那不妨先在四爺面前略提幾句……依愚弟之見，四爺當時可能會斥責您，但再過些日子，他就會主動來問您了。”
“可我並不認得這條道中的朋友。”簡則還想著拒絕一下。
那中年人口中說得是振振有詞：“這有何難？我文某人入京三年，平日也交往了不少奇人異士，他們仰慕兄臺才學已久，如今你我一問，自然是天無絕人之路——若是醫得好小阿哥，從規立功，他們揚名，我也在其中討些封賞，豈不美哉？”
簡則終於被他說得眸光閃動：“既然如此，小弟先謝過懷理兄厚愛了……”
中年人笑得開懷，可說出的話卻又在簡則的心裏暗暗加了一把火：“從規兄與弟往來，是看得起愚弟——只可惜那位‘小星先生’，無論如何都尋不到此人的蹤跡，令人嘆惋不已……
又或者，這位先生是科甲出身，不願與我這般士林末流往來，也未可知啊。”
在中年人與簡則推心置腹的同時，有一群戴著鴿哨的鴿子正從他們頭頂的天空飛過，簌簌有聲，直向皇城而去——不用說，這肯定是某位達官顯貴養來消遣的小玩意。
正巧當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初春良日，鴿哨的聲音，遠遠地就傳到了旁人的耳朵裏。
“誰家的鴿子，這麽早就急著放出來了。”在不算大的西側院裏窩了一個冬天，蘇曉星今天可算是能出門在花園裏走走了——她覺得自己的五感都要比之前靈敏了許多。
“格格不也是抽空才到花園裏來的嗎？”這麽好的天氣，凝綠也樂得在一旁打趣幾句，讓一直緊繃著的自家格格能放松地笑笑。
蘇曉星是忙裏偷閑才能在這裏閑逛的：念兒自從進了二月，就比之前更辛苦了不少，作息都變得有些混亂；昨兒晚上半宿沒睡著，直到今t天早飯之後才有了點困意，現在正睡得安穩。
看著碧藍天空中飛過的白鴿，她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來。只要再等一個多月，各種事情都會回到正常的軌道裏吧。
此處的“各種事情”，除了念兒的生產，還有弘晝的病——這場病拖拖拉拉半個月，今天好了，明天又開始低燒；一天能下地了，一天又連床都爬不起來……最後就連偏居一隅消息極度閉塞的蘇曉星，每天都能聽到最新的病情。
隨著弘晝的病情反反覆覆，常用的那幾位大夫都已經束手無策了，而宮中的太醫一來不能只顧著雍親王一家，二來也開不出根治的藥方，只能用些補氣安神的昂貴湯藥維持著。
不過人家太醫也說了，孩子畢竟年幼，根本尚弱，久病臥床損害極大；若是隨著開春天氣轉暖還好不起來的話，恐怕就要自求多福了。
這話是如今的太醫院院使說的，可信度自然不低；而這話一出口，意味著太醫院也只能續命不能治病了……
所以尋醫問藥，就成了當下最要緊的事情。這樣的事，除了四爺那邊上上下下都動員起來了之外，他們這一家人也沒有閑著。
胤祥雖然輕易不能出門，但這些天只見送信傳話的人來來往往，估計他是在靠著人脈廣撒網找一位“神醫”了；此外，幾位福晉也紛紛通過和娘家的聯系，把尋醫問藥這件事傳了出去。
之後，蘇曉星就能時不時聽到前院來的海內奇人——
有打法國還是西班牙過來的傳教士；有江湖浮沈數十年的游方郎中；還有法力高強的黃教師父和身懷秘方的“普通路人”……
這麽多的人，這麽多的治療方案，就算十個裏有八九個是不靠譜的，但保不齊那最後一個就能治好呢——抱著這樣的心態，蘇曉星對“弘晝會康覆”這件事並沒有多少疑慮。
在感受了一番美好的春日景色後，蘇曉星就打算帶著凝綠回去了。
只是她們二人才從花園的小路上繞出來，就看見一個小丫環急匆匆地跑過去，甚至都沒看見不遠處的蘇曉星她們。
而看她的方向，基本可以確定是往西側院去的。
凝綠和自家格格對了個眼神，大踏步地就趕了上去：“你站住——你是做什麽的？”
那小丫環被她們叫住之後，蘇曉星才看出她有幾分眼熟：這個丫頭，不是福晉那裏的嗎？她這個時候去西側院做什麽？
那丫頭也看清了叫住她的人：“蘇格格！沒想到您居然在這，是福晉派我來找您的——您快隨著我過去吧！”
蘇曉星被鬧得一頭霧水，但還是暫時按耐下了心中的疑慮，跟著這丫環去了北院。
而當她在正廳裏除了兆佳丹若還見到了一位闊別多年的故人之後，她心中的疑惑和不安一同炸開了——
“姑娘！”
這個稱呼，蘇曉星的確是很久很久沒聽過了；再看看那個滿臉淚水跪在她面前的丫環，蘇曉星的喉嚨裏就像是哽住了什麽東西：
“……杏蕊？”
是的，這個一身白布衣衫，雙眼哭得又紅又腫的女子，正是她離開江南時，特意留在曹頤身邊的那個貼身丫環杏蕊。
自江南到京城有數千裏的路，沒有什麽天崩地裂的大事的話，她一個貼身伺候閨中小姐的丫環，好端端地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蘇曉星只覺得自己剛剛在春日中曬得暖洋洋的身體，在這一刻又如墜冰窟：“你來京城……可是有什麽大事？”
杏蕊含著眼淚向她磕了個頭：“姑娘，姑太太在去年冬天身染痰厥，百般醫治終不見效，今年……在今年二月初七日謝世了！”
她這樣說了，蘇曉星才註意到兆佳丹若手邊的那一塊寫了字的白絹——那上面最顯眼的兩個字，不正是“訃告”嗎？
“……妹妹節哀。”
看著往日總是活潑靈動的蘇曉星如今失魂落魄的模樣，兆佳丹若起身挽住她，帶著她慢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蘇曉星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盡量冷靜下來：現在比起悲傷，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進京報喪的事，是你自己要來的還是他們派你過來的？和你一道而來的想必還有人，他們可有去過平郡王府上？”
杏蕊也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悲傷：“……他們打發來報喪的人，奴婢就自請上京來了。”
“至於平郡王府，畢竟對那裏的福晉而言，這只是嬸母的事情，他們府裏的管家來道過哀，但也說……說如今平郡王府正辦喜事，我們最好還是不要登門了。”
兆佳丹若在派人去找蘇曉星的這段時間，已經將相關的事情都大致問明白了，此刻就陪在蘇曉星的身邊向她解釋補充：
“是平郡王府裏側福晉生的格格出嫁，皇上特賜可以用多羅格格的儀仗……自然了，這對他們府裏上下都是榮耀的事情。”
“是啊。”
蘇曉星回應的很機械。她是能理解這一切的：姑母嫁到曹家是做填房的，娘家除了她這個嫁了人的侄女之外，已經死絕了；名下的兒子曹頫又過繼給曹寅一支做了嗣子，如今已經承襲了江寧織造的官職；只剩下一個親生的女兒，又偏偏在她出嫁之前就這麽走了……
其他人可以不聞不問，但現在於情於理都最哀痛最艱難的那個女孩，蘇曉星是一定要過問的：“那，在你進京之前，他們有沒有說頤丫頭的婚事怎麽辦？”
兆佳丹若看著她的精神恢覆了一點，就在這個時候悄悄地離開了正廳，到廊下吩咐自己的陪嫁丫環：
“告訴賬房裏，讓他們支上五百兩的銀子送到江寧織造府，就說是紅兒本人的祭禮……再從我的私房裏取二百兩，等到這個丫環要走的時候，讓她直接帶回去給她家小姐——這事不能大張旗鼓地辦，銀子也不能少一分，聽到沒有？”
在她如此這般地為蘇曉星安排的時候，蘇曉星也在為曹頤的未來做規劃。
“只是苦了你，當初陪著我守孝三年，如今又要陪頤丫頭再守三年。”蘇曉星隨口就這樣說了一句：“只是這樣一來，婚事必然是要暫緩的了……赫翰林府上去了嗎？”
杏蕊如今也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了，比起當年跟著蘇曉星的時候要穩重了許多：“戴大爺領著我們最先去的就是赫老爺家，他全家上下聽了連連嘆息，赫老爺更是當場請來街坊對眾人說，請我們姑娘安心守孝，等到孝期過了，他一定又當娶媳婦又當嫁女兒，花雙倍的資財把婚事風風光光地辦了……”
看來這一家人的人品是不愧於“翰林”二字的——蘇曉星的心裏略感安慰：“我如今是困在這裏難回去了，你務必要把我的話告訴頤丫頭，讓她無論何時都以保全自己為上，還有……”
“難過的時候別悶在心裏，想哭就哭，沒人看得到也沒人會多嘴。”
“這二十七個月聽起來長，但真的過起來也快著呢——我就在京城裏等她，萬萬珍重。”
杏蕊又深深地磕了個頭：“姑娘放心，奴婢進京之前，我們姑娘也讓奴婢帶話來，說您在京城孤身一人，一定要多多保重。”
蘇曉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
被牢牢地困在深宅大院裏的她們，除了好好珍重自身，還有什麽能做的嗎？
這一天之後，蘇曉星暫時就不好到念兒身邊去了：雖然從禮法的角度上講，她這個出嫁女是不用給同樣出嫁的姑姑守一天的孝的；但念兒有孕在身，這樣的事情就算她不在意，她身邊的人肯定也忌諱——至少要等到過了“七七”再說。
訃告裏的日子是二月初七，杏蕊他們進京報喪的時候，距這一天的“七七”已經過去一半了。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蘇曉星幹脆閉門不出，窩在屋子裏梳理當下的狀況。
曹家整體的結局是註定的——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這樣：生活上貪圖享樂安於腐化，站隊的時候又左右搖擺反覆橫跳，就連織造事務的本業，在曹寅故去之後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這樣的家族如果還能延續幾十上百年的富貴，那才是違反客觀規律的情況。
這麽大一家子人，以她目前的本事是沒辦法全救下來的；但是在時代的洪流中保住頤丫頭一個人，她倒是還能試試。
蘇曉星有這份自信的原因，是曹頤在她之外還有那位做王妃的姐t姐——盡管是堂姐妹，但畢竟同出一門。
若是趕的巧了，這位姐姐將是絕佳的助力，只需要她從中輕輕地推上一把……
比如說，在兩年後，這位姐姐的夫君平郡王被選為“大將軍王”副將的時候，趁勢把頤丫頭接到京城來成婚——
只要抓住這個最後的顯赫時機嫁了出去，往後的風波，總是不會波及到她身上的。
不過，這得是一切都順順當當不出意外的情況；而蘇曉星在這些年裏，對這個世界最明顯的認知就是：人治時代，沒有什麽絕對不出意外的事情。
那麽，如果這其中的一個環節上出了變故，最終導致頤丫頭沒能嫁作人婦，到了改朝換代之後，蘇曉星又憑借什麽把她隔絕在那些腌臜事之外呢？
有一條最現成也是最不負責任的捷徑——靠面子。蘇曉星知道這條路是很靠譜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甚至都不用胤祥開口，她去找年思蘊說說都沒什麽問題。
可是這等同於把性命交到了別人的手上。若是蘇曉星自己，倒也無妨；但對“改變其他人的人生”這件事，她從來都是小心謹慎得有些過分的。
最好的可能，是她獲得一個直面老四和他談條件的機會——她會想到這裏，是因為這個機會就在眼前。
蘇格格自然不可能同日後的皇帝講條件，但換成神出鬼沒的“小星先生”，或許可以一試。
雖然有這樣的想法，蘇曉星卻並不急著推進這個計劃：首先，這只是一個備選方案；其次，是念兒的產期近在眼前了。
蘇曉星心中“近在眼前”的機會，無疑就是弘晝的病。要是她能在這件事中出點力的話……
這樣想著，她卻搖了搖頭。
光是她知道的兩個阿哥家，就已經有幾十上百號人整天為這件事奔波了，再加上在一旁靜觀其變的其他人，這個時候下場，其實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因此，在反覆權衡之後，蘇曉星還是堅持了自己最初的日程安排：先照顧念兒平安生產，再視情況確定下一步的舉動。
可惜，天意大致如此——很多時候人不去找事，事卻來找人。
在這樣大規模的尋醫問藥過程中，也總有幾個真正的高人先後去為弘晝阿哥診了病。
只是一番望聞問切過後，這些滿是自信的高人們卻都和換了個人似的，開始三緘其口沈默不言；即使說，也說得再模糊不過了。
“什麽‘醫能醫病不能醫命’，明擺著就是自己學藝不精，反而學了這油嘴滑舌的話來搪塞……”眼看著弘晝一個小小的風寒竟然鬧成如今這樣，胤禛心裏也是止不住的急躁和怒火。
皇阿瑪是囑咐他“戒急用忍”，可他膝下的子嗣本來就不多，弘晝好不容易養了這麽大，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的話——
他這裏正滿腹的愁悶無處宣洩，卻聽得有人進書房通報：“王爺，簡先生正在府門外，您是見還是不見。”
“我沒空見他，讓他回……慢著。”胤禛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先請他在偏房喝口茶，我即刻就到。”
簡則在這邊求見四爺，另一邊，現今門前冷落的八爺府上也來了位客人。
“事情都已經照著主子們的吩咐辦妥了。”說這話的人正跪在堂下，言辭間滿是奴才對主子的卑微諂媚。
在廳堂上首坐著的，自然就是這裏的主人——八阿哥和八福晉。胤禩擺擺手，言語溫和地對那人說道：“先生快快請起……你我之間，並非是和旗人包衣一樣的主仆。”
“謝八爺。”這個人應聲從地上爬起來——看他的面容，赫然便是前些天曾去拜訪簡則的那位“懷理兄”！
只不過此時的他把身上那份“名士風流”的氣度收斂地幹幹凈凈，正滿臉堆笑地說著：
“可巧那位大師在京郊被奴才碰見……說起來，這位大師當真是高人，他如今選的暫休精舍，與四爺他們可是密不可分的。”
這些事情胤禩不是很了解，但八福晉想了想，便直接出聲問文懷理：“你所說的，可是西山那座楓林寺？”
文懷理點頭如搗蒜：“正是！福晉深居府第間竟能知天下事，奴才真是自愧不如……”
“沒人要聽你那些恭維話。”八福晉皺了皺眉，便向胤禩解釋道：
“當年那些事過後，我就特意留心了一下這方面——那楓林寺廟宇不大，裏外統共也就二十來個人；只是在佛菩薩之外，那裏還多供奉了兩個神位。”
“還有這等事……”胤禩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是孝懿皇後和敏妃？”
八福晉頷首：“正是。”
胤禩神情一滯，隨後立刻又帶上了親切的笑容，問文懷理：“那文先生可曾將這位大師的消息，告知簡從規先生？”
文懷理看上去信心滿滿：“八爺盡管放心，奴才不只告訴了他這位大師的詳情，還把楓林寺的因果透露了不少；這麽多有用的消息放出去，他無論如何也能在四爺面前出個風頭了。”
“那就好。”胤禩似乎很是欣慰：“從規先生與我有舊，我自然想著多多照應他；只可惜人各有志……但就算他投到四哥那裏，我也該幫襯著他些，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這就是八爺慈悲了。”文懷理這個馬屁拍得真心實意：“我這從規兄一向自詡心胸開闊寵辱不驚，可是到頭來，還不是為功名所累，整日和一個人都不見的‘小星先生’暗自較勁……”
胤禩和八福晉對視一眼，隨後問的話還是禮貌客氣的：“文先生交游廣泛，竟也是沒見過這位‘小星先生’麽？”
“嗨……”提到這個人，文懷理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瞞您說，我都懷疑這個人是那邊編出來哄咱們玩的——您想想，哪有京城裏遍尋不見，功名才名一概沒有，針砭時弊卻總是恰到好處的？”
胤禩和八福晉聞言，不動聲色地又同文懷理扯了好些別的事，最後遞給他一個不算薄的信封：
“先生是清流中人，應酬來往，作詩賦詞總是免不了的……我家裏如今也沒有什麽大的進項，這幾張銀票，先生務必要收下。”
文懷理著實推卻了一番，最後無法，只能將信封揣進懷中，跪下沖著二人磕了三四個頭：“奴才謝過主子們的賞！主子若是還有吩咐，奴才一定萬死不辭！”
“……這種東西也配叫士人？”文懷理告退離去後好一會兒，胤禩和八福晉都相對無言。
最後，還是八福晉嫌惡至極地開了口。
胤禩也是一嘆：“大清一統才多少年，誰知天下的人心竟壞到了這種地步……”
不過他們夫妻二人可不會在這些感慨上花費多少時間。簡單地調整了一下心情，胤禩便問妻子：“你這個主意是沖著老四周圍的那些人去的，這個我明白；但我還是想問一句，這個所謂的大師——”
“橫豎都那樣了，還不如死馬當成活馬醫呢。”八福晉滿不在乎：“這和尚能醫好弘晝，自然是一樁功德，醫不好的話，也是他的命。”
“話是這麽說，但我瞧著這和尚怪得很，像是個有本事的，保不齊就能救下弘晝呢。”
他們這些人再如何鬥得不可開交，孩子總是無辜的，胤禩也就真盼著這件事能有個好結果。
八福晉卻沒有這份慈悲心腸：“我是能聽你的，這種事上不害他們；可他們當初造的孽，遲早也要在這些事中還上——當年是怎麽冒出一個張明德的，你忘了不成？”
“當年的事，終歸也是你我一時迷了心竅，怨不得旁人……”
這些年的冷落，讓如今的胤禩是從頭到腳，從面上到心裏都冷得徹底；如今說起當年一腔熱血下做的事時，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如今雖然冷，有身邊這個人和自己同生死共患難，相互依偎著，也就不覺得冷了。
“一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二來，借此能再收些文懷理這樣的人，籠絡一下士林那邊的人心；這三來嘛——”
胤禩從背後環住了妻子的身體，將下頜抵在她的肩頭。
八福晉和他早就心意相通：“三來，若是能引得這位‘小星先生’露面，那就再好不過了……”這樣說著，她的心裏不知為何有些莫名的激動：
“我也很好奇，這位眼裏沒有半點官民t之分的先生，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蘇曉星要是知道她去年隨便寫的一句“君之於臣猶官之於民，無為則生亂，重法難久存，唯視同一體可也”能引來這麽多不必要的關註，那她絕對不會為了裝這麽一下而寫出這句話的。
只是這樣的話，在她和胤祥這邊一直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以絕密的狀態送出去的。
可到了胤禛那邊，為了讓“小星先生”這個靶子更加鮮明些，我們的四爺發揮了他的傳統藝能，以這簡簡單單幾封信為藍本塑造了一個“傳說中的先生”。
在四爺向身邊人透露的消息裏，這位先生不僅才高八鬥、心憂天下，還目光長遠、淡泊名利，更文韜武略，無所不通……
知道這些事的蘇曉星，不由得認認真真地凝視了身旁的胤祥一眼，眼神中是難以言喻的覆雜。
胤祥還打算給他四哥找補一下：“四哥他平日也不是這樣的……”
“行行行。”蘇曉星直接放棄和這個兄控擡杠——你們兄弟倆是怎麽個德行，我恐怕比你們還要清楚。
“只是您大早上地叫我到前院來，就是為了這個？”蘇曉星說著就有幾分克制不住的火氣：我大清早的睡的正香呢，你把我薅過來，難道就是為了聽你哥給我吹的這幾句彩虹屁？
胤祥當然是有事對她說，只是他想了又想，竟不知怎麽開口。
“說吧，別讓我猜了，我是個蠢蛋兒——您知道的。”看著胤祥猶豫不決的表情，蘇曉星在感嘆“真是難得一見”的同時，還是忍不住催他抓緊說事兒。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胤祥也是把心一橫：“弘晝的病，你應該也知道了吧。”
這之後故事的展開，是蘇曉星始料未及的——那位曾寫信試探過她的“四爺門人”，居然就是這次因為弘晝的病而出了大名的簡則簡先生。
蘇曉星這些天的消息來源全都是後院的女眷們，自然也就聽說了似乎是耿格格本人傳出來的一套話：弘晝會病得這麽嚴重，就是因為這位簡先生身上帶著煞氣，沖撞到了弘晝……
這樣的話，蘇曉星一開始是聽過則已，但眼看著雍親王府上請的人都已經朝著玄學方向一路狂奔過去，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一句話，書到用時方恨少，要是她是個醫學生……
但醫學生估計也就不會想著做“小星先生”了。所以，是找到了有用的玄學手段？
她靜靜地等著胤祥往下說：“三日前，這位簡先生又推舉了一位高僧，說是最擅長治這些因果上的疑難雜癥了……”
既然都說到這了，他也不再隱瞞，就把楓林寺和他們兄弟的緣分，這位高僧的本事和怪脾氣，都告訴了蘇曉星。
這位高僧放出來的話是，他要尋一處貴地，見一位先生，治一位貴人。
聽完這些之後的蘇曉星：“……我怎麽覺得，這是有人在守株待兔呢。”
楓林寺就是那個“株”；而她蘇曉星，大概就是那個將要一頭碰上去的“兔”。
“你也這樣覺得？”胤祥也是在聽了四哥傳過來的那些話之後，心裏直犯嘀咕。
不過——他伸手取下蘇曉星發髻間的落花：“聽說這位簡先生已經自告奮勇，要去請這位高僧到四哥府上了；我也派了府裏最能幹的人，帶著我的親筆信去請這位高僧。”
“那……就再看看情況？”到了這一刻，蘇曉星才發現：那個被她放棄的機會，似乎自己找上門來了。
可是今天晚些時候傳回來的消息，不僅讓蘇曉星心亂如麻食不知味，甚至還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她的唯物主義世界觀。
據送信的那個人回報，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這位“高僧”，生得一幅“世外之人”的相貌：身形高大卻極瘦，仿佛一個行動的骷髏架子；還瞎了一只眼，身上的袈裟也一看便知其古舊。
但這和尚先是用僅剩的那支混濁的眼看了看簡則，隨後便嫌棄地“嘖”了一聲：“老衲要尋的先生，是六親緣分最薄，人又最多奇遇的，不是你，不是你……”
簡則有些著急：“我幼時家中破敗，如今父母已經亡故，妻子都不在身邊，如何不是六親緣分最薄？”
老和尚看著他一幅不肯離開的架勢，只能撇了撇嘴：“莫非尊夫人是帶著孩子跑了，先生才六親緣分薄？”
“你！”簡則蒼白的臉上多了一抹突兀的激紅，但在糾纏了好一陣子之後，還是悻悻然地離開了楓林寺。
胤祥派去的送信人全程圍觀了簡則的吃癟，對“請人”這件事也就沒報多大希望。
卻沒料到這老和尚在用一只手把信拿得遠遠的，又用混濁的獨眼仔細看了看之後，甚是和顏悅色地對他說：
“若是老衲這獨眼沒瞎，這位先生應當是在十三爺府上才對……不是老衲刻意為難人，這一劑藥，只有老衲親手交與先生，先生再親自交給十三爺，再從十三爺這裏送出去，方能救得貴人性命。”
聽到這裏的時候，蘇曉星和胤祥都沈默了良久。
弘晝的最新病情是已經昏迷了快兩天，萬萬拖不得了；在此基礎上，她要是願意走這一趟，什麽“女眷不得出二門”之類的規矩，都可以事急從權。
這個被蘇曉星逃避的選擇，最後還是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她頭上：
你去，還是不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