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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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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魘

窗外夜色旖旎, 有風卷起秋葉,交錯升空,簌簌飛舞。

她望著他幾近透明又含著血色的眸, 一時間心神顫動。

“我……”游景瑤本能要偏過頭回避。

誰知臉頰卻被他伸手擺正, 月塵卿直視著她, 就隔著那麽幾寸距離,認真問道:

“你說你不止是怕黑,不是黑, 是什麽。”

他的語調顯見地糅進了溫柔, 是真真切切的詢問,只是游景瑤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覺得他垂覆睫毛之下的目光如同一柄溫柔刀, 要把她的心防都戳裂開來。

這是月塵卿第一次面對面地問她問題, 這般不依不饒,不得回答不罷休的架勢。

只是……問這些做什麽呢?

她可是配角呀。

他那麽恨墨瑤瑤,恨她破壞了他與宮雪映的感情, 今夜為什麽又非要對她究根問底呢?

這些時日月塵卿和宮姐姐一同游山玩水,他理應趁熱打鐵,多花時間陪宮姐姐才是,現在反而要了解她的過去,豈不是浪費時間。

“這對少主來說重要嗎?”游景瑤緩聲問道。

明明問出這句話的初衷是為了拖延時間, 誰知道當話真的說出口,她心中忽然升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讓游景瑤莫名有些緊張。

月塵卿眸色晦暗不明,沈寂許久, 他點點頭,並沒有直接回答重不重要, 而是說:

“想知道。”

三個字說的淺,輕羽點水似的,卻猛地擊碎了游景瑤心中的防線。她胃部無端湧起一陣酸澀絞痛,無聲揪緊了床單。

“我……不是怕黑。”游景瑤自嘲地將紅透了的臉轉向一邊,說到自揭傷疤的事情,就像被當頭澆了盆冷水,原本燥熱的身子也慢慢褪下了熱度。

“不是怕黑,是怕冷?”他有來有回地勾著問。

當時在霰雪峰內,寒氣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撲在人身上,在儲冰室裏也是一樣地冷。他是這麽推斷的。

“也不是,”游景瑤眼眸低低,“是怕……”

她難忍地頓了頓,用力咬著下唇,在短暫兩秒內決定要不要說,最終認命地洩了力。

“怕幽閉。”

“我怕狹小陰暗的空間。更怕這個狹小陰暗的空間裏……只有我一個人。”

她說話的聲音低到幾乎要融進窗外沙沙風聲,月塵卿卻一字不落都聽進了耳朵,眼神一瞬間收攏,電光石火間流露出堪稱憐惜的神色——只不過背過身的游景瑤並沒有看見。

原來她t怕的是幽閉。

那時冰晶宮內,她瘋了似的紮進他懷中氣喘汗流,虛弱到像一碰就碎的浮沫。

那時候冰晶宮裏還有他在,起碼還有他在。

可是儲冰室真真正正地只有她一個人,那是玄冰礦砌成的四方厚墻,即便大聲喊叫,外頭也不會聽見分毫,對游景瑤來說幾乎是為她打造的一座專屬牢籠。

原來連露珠般清澈純粹的游景瑤也有陳年舊傷,那每日笑得虎牙亮晶晶的笑臉之下,竟然埋葬著不為人知的隱痛。

月塵卿望著她蜷縮的背影,羽睫顫得厲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

他不會安慰人,或許是自小就未曾得到過誰的安慰,連拍背安撫的動作都是跟游景瑤學的。

游景瑤感受到背上被人安撫似的一下又一下輕拍,氣咽聲絲,背過身幾欲落淚。

“是什麽讓你變成這樣?”他薄聲詢問,聲線明顯地帶著試探與小心翼翼,像捏著纖長嫩草去餵一只傷痕累累的兔子。

游景瑤被這話勾起了什麽,那是一個時辰前被鎖在儲冰室裏,眼前來來回回交錯播放的記憶。

“我曾經……”她咽聲,想到現代的事不能說出口,不忘轉換說辭,“我的親生父母待我不好,從前他們會在我面前爭吵不休,甚至打起來。他們動手的時候,母親為了保護我就會將我鎖進櫃子裏,他們便在我面前廝打不休……”

月塵卿眼底溢出一縷憤怒:“他們怎能這樣對你?”

說完,他忽然收了聲,想到自己的父母。

先狐主,先狐後。

呵。月塵卿忽然唇角勾起一抹無比譏誚的笑意,在心底狠狠自嘲起來,他的父母又好到哪裏去。

從小到大,他甚至都不能喚一聲爹娘,像個卑躬屈膝的臣子一樣低眉順眼地叫尊上,尊後。

游景瑤說不下去了,強顏歡笑:“好在現在的阿爹阿娘對我很好,已沒事了,過去的都過去啦。”

她倒是獨自一人輕舟已過萬重山,只是身畔的月塵卿卻低眸出神,瞳仁空洞,不知陷入了什麽記憶。

“少主?” 游景瑤趴起來看他,手指試探地戳戳他的肩膀,“你知道我的秘密了,我也要知道你的。你有沒有什麽害怕的事情呀?”

一碼換一碼,她都這麽勇敢地自揭傷疤了,了解一下男主的生平也不是什麽壞事。

游景瑤撐住下巴真摯註視著他,等待回答。

月塵卿眼眸有一瞬間的渙散,楞楞轉顏,對著面前少女淚痕初涸的白玉小臉,無聲收緊了五指。

她在問什麽?

心底就像被剜了一刀,刺破沈屙,早已腐爛發黑的血水從傷口處汩汩流出。

三百餘年來,誰曾問過他有沒有過害怕。

這麽多年,從孩童時期到如今他端坐青丘至高尊主之位,在所有人眼裏,他月塵卿不就理所應當是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殺神麽。

沒有情感,沒有活氣,沒人在乎他怕不怕,也不被允許害怕。

——

朱紅殿內,鎏金鳳椅上端坐著一位女人。

女人姿容昳麗,眼尾上挑,勾著纏絲海棠般醉人的嫣紅,她豐腴高貴,五指佩戴璨金護甲,兩肩松松搭上銀紅淺紗披帛,居高臨下地朝下望。

堂前,橫眉怒目的嬤嬤手持長鞭,嬤嬤身旁跪著一位看上去如同不過十歲孩童身形的狐耳少年。

他四肢著地跪在地上,如同落水狗般撐著身子,後背鞭痕累累,舊傷疊著新傷,傷口皮肉翻卷,滋滋往外冒血珠。

“再說一次。”高臺上的女人聲音格外冰冷。

“尊後,孩兒……”月塵卿咬牙,容顏蒼白俊秀,強忍著疼痛,“孩兒怕血。”

“啪!”更為殘暴的一鞭抽下,月塵卿猛地倒吸一口長氣,眼前一片雪花噪點。

不知是哪個臟器又破裂開來,他嘔出一口濃稠鮮血。

狐後指尖倚著紅唇,冷眉冷眼地看著殷紅鮮血順著他白皙的下頜往下淌,語無波瀾地問:“還怕嗎?”

月塵卿雙臂已撐不住,虛弱地幾乎整個人伏在地上,卻還是咬牙,以蚊蠅之聲虛弱地承認:“怕。”

狐後動作機械地勾勾手,又是一鞭破空揮下,鞭身所過之處掠開刺耳的音爆之聲,這一鞭力度之狠,險些將少年脊骨抽斷。

他徹徹底底地癱在了雪絨毯上,身下全是自己的鮮血,已將周圍的雪絨染得透徹鮮紅。

“爬起來。”上方依然是一道漠然的命令。

爬起來。

爬起來。

月塵卿在腦海裏疊聲鞭策自己,四肢卻沒有了再撐住身軀的力氣,他像斷臂斷腿的彘,在地上艱難蠕動。

嬤嬤看著他,又膽戰心驚地看著高臺上狐後的臉色,糾結著要不要再落下一鞭。

不能倒下,他是未來青丘的尊主,無論何時都不能倒下。

何況在母親面前。

“起來。”狐後的聲線不容違逆,那是最後通牒,也是警告——月塵卿相信若自己爬不起身,母後真的會殺了他。

他屏氣,喉間湧出一道聲嘶力竭的低吼,硬是扒著地面,將自己撐出一個半跪半臥的扭曲姿勢,骨頭似乎隨著動作寸寸斷裂,幾乎要碎成靡粉。

“母後,孩兒……站起來了。”說話時唇角溢出血沫,狼狽萬分。

嬤嬤的鞭子停在半空中,隨即“啪”地一聲落在他身邊的毯上,爆開悶響。

他耳邊轟鳴不已,聽覺下降得厲害,卻依舊小心翼翼地凝住全部心神聽母親說話。

“拿穩手中的血玉,”狐後自高臺玉階上信步而下,走動間殷紅裙邊簌簌抖動,映著金絲纏繞的雪白腳腕,“卿兒,本宮最後問你一次,還怕血嗎?”

月塵卿手握鋒利的九尾血玉,緩緩擡眼,鮮血自額角黏黏糊糊往下滲,流進眼瞼,火辣辣地疼。

不能承認了。母親要聽的從不是他的真心話。

母親喜歡聽他說,他什麽也不怕,他喜歡戰鬥,享受鮮血沁潤全身的快感。

他是兵器,不是孩子,更不是一只普通平凡的狐妖,父皇和母後養育他,生來就是要做一柄青丘最鋒利的槍。

“孩兒,不怕了。”

少年含淚吐出五個字,卻覺得渾身氣力被抽了個空,滿身血肉凝成冰,似乎有一株小樹瞬息間枯死在心海,焚寂成灰。

明艷女人面上終於綻開一抹欣慰的微笑,如牡丹盛放,靡麗姣妍。

她用護甲輕輕抹去月塵卿嘴角血沫,細聲道:

“卿兒,別讓母後失望。”

……

“少主?少主?月塵卿?”

又甜又脆的聲音喚回了月塵卿理智,他回神,對上眼前那一對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迅速避開她直勾勾的目光,整個人恍若從血海中被人濕淋淋地撈上來那般狼狽。

他竟當著游景瑤的面想起了過去的那些事。

月塵卿還未來得及懊悔,少女竟兩只手捧住了他的臉,頗為驚訝地湊近打量:“少主,你哭了?”

月塵卿過電般擡手掠了一下眼尾,竟觸及點點濕潤,周身一涼,立即起身要走,游景瑤卻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袖子:“少主!”

她這麽伸手一扯,被子往下掉,差點春光乍洩,月塵卿立即凝在原地不再動。

游景瑤羞惱地將被子扯過胸前,另一只手還是死死扯著他不放。

“少主,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有沒有什麽害怕的事呢,”她溫言軟語,分明還是一絲.不.掛,眼神卻亮晶晶地鎖在月塵卿身上,“我告訴少主我的秘密,你也要交換,不然沒有禮貌。”

她竟然搬出了“禮貌”這個和“儀制”同等地位的詞,當真熟知青丘的規矩,都懂得用這些來要挾他了。

月塵卿難以置信地看著游景瑤,最終隱忍地偏了偏頭,手往身上一扯,將身上的鴉青彈墨游鱗蟒袍拽了下來,嗖地丟到她身側。

“先穿好……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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