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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淩奪許久沒有在東宮住,皇宮裏也依著淩昱的下令,省去了維護東宮的財力、人力,只每個月派一群宮人來灑掃一番。

淩奪邁進東宮,入眼滿是落葉枯枝,連帶著東邊的小湖都有泛黃之意,明明是他的宮苑,如今還需要曹德欽為他帶路尋人。

“哎,太傅本是要告老還鄉,皇上怎麽也不同意,如今借著教導太子殿下之名,把他留在這東宮,除了有人來送飯,日常起居就一個宮女照料著。”曹德欽低聲對淩奪說著。

淩奪都不住在東宮,什麽教導之名,不過是囚禁罷了。

這囚禁來的莫名。

“父皇行事愈發讓人琢磨不明白了。”淩奪加快了步子。

曹德欽避開了這個話題,隨著他加快速度,“天色已暗,眼瞧著就要到下鑰的時辰了,待會咱家命幾個婢子來灑掃收拾一番,今晚殿下就在東宮歇下,跟太傅說說話吧。”

淩奪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曹德欽領著淩奪來到東宮西院處,這裏有一座小祠堂,這個祠堂裏祭著的,都是仙去的與他關系親近的親人,或是有過命交情之具爾。

“太傅如今住在此處,平日裏在祠堂的東偏堂燒香拜佛,念經讀文。”曹德欽說著,敲了敲祠堂的門。

門被緩緩打開,“吱呀”一聲,顯現出門後的一襲青袍。著青袍之人,滿頭白發,臉上皺紋溝壑深深,手中撚著佛珠,一雙眼裏滿是疑惑,似乎是在想誰會來此處。

這老者看著來人冠發整齊,玄黑衣衫上繡著鶴紋,腰上金帶折射一剎夕暉,在看見他之後,掀袍跪地,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老師。”

太傅陸荇從門後走至門前,俯身將淩奪扶起:“怎行如此大禮啊!殿下,老臣參見殿下……”

淩奪忙攙住他,阻止他行禮:“老師,你腿腳不便,快些進去坐著吧。”

陸荇臉上有了慈愛的笑,牽住淩奪的手,引他到牌位前,祭了番禮,“曹總管今日怎可陪殿下來此處?”

曹德欽賠著笑道:“東宮畢竟太大,怕殿下不知道太傅在哪兒,皇上便命咱家領殿下來,不多待便要回去了。”

陸荇點點頭,曹德欽與淩奪祭了禮,太傅便牽著淩奪手腕帶他進佛堂席地而坐。

淩奪看著桌案上的書,“老師近日在讀《清論》?這是幼時老師不讓我讀的東西。”

陸荇撫著胡須笑了,“《清論》清心,那時你尚且年幼,就是再長些,也不適合讀這種書冊,人有情緒、有愛恨是好的,摒棄雜念也失去了許多對人生的體驗。再者,你德才兼備,縱是雜念繁多,於誰也沒有害處,只是苦了你自己。”

曹德欽也笑道:“老太傅說得對,這《清論》讀得早了,也不會領會其中的涵義;讀得遲了,自己心不靜,讀了也沒用。只有真當清心寡欲之時,再去細品一番其中的理論,頗有作書之人在面前娓娓道來之感,那時才是真正的靜心。”

“未想曹總管也讀過此書。”陸荇讚許地看了曹德欽一眼,對他方才的言論頗為認同,這正是他想向淩奪表達之意。

“老師近日身體感覺如何?”

佛臺燭光映亮淩奪半邊臉,優越的棱角在憂慮裏莫名顯出兩分弱態。

陸荇聽了他這句尋常的關心,卻好似略有所感,目光透出遲疑——他覺得淩奪詢問他身體之外,似乎尚有話要說,他撫住胡須的手頓了頓,“年紀大了,未犯風寒卻也少不得咳嗽,旁的也沒什麽。”

縱然身子骨真有什麽不適也不會說,淩奪點頭,“明日學生喚來禦醫為老師診脈。”

陸荇正要推拒,又聽見淩奪說:“其實學生今日來,是近日頗覺困惑,想著老師或許能為學生答疑。”

陸荇將手搭在盤坐的腿上,手中佛珠輕轉,“殿下,且問便是。”

陸荇的目光和善又帶著憐愛,這種目光只會在落在淩奪身上時才展露,望向他人時,總是清明嚴肅的。

這一點,站在一旁的曹德欽最看得清楚。他瞧著陸荇疼惜地看著淩奪臉上的傷,淩奪似乎在思慮著該怎麽開口,卻遲遲未吐出一個字來。

“殿下,不如借此難得見面的機會,將心中困惑一吐為快,也好叫老臣將問題聽個明白。”

“老師,”淩奪對上陸荇的目光,“學生好像……重活了一次。”

實在不是淩奪故作神秘開不了口,而是這般離奇的事,怎麽開口?若不提到重生這茬,許多問題也沒法開口問。

“重活了一次。”陸荇覆述了一遍,“這般心境,殿下應該早有領會,人無非就是打碎了重鑄,血肉混在七情六欲的掙紮裏一次次死而覆生罷了,殿下早已通透,莫非是遇見了從未有過的難處,才忍不住感慨一番?”

雖然覺得淩奪不是這般的性子,但對於淩奪的撒嬌需要安慰之態,陸荇還是很樂意瞧一瞧的。

畢竟寬慰人不是難事,看太子殿下如小孩般嚶呀叫苦,才算是生平樂事。

可陸荇顯然是會錯了意。

但淩奪不在乎,淩奪向來喜歡聽陸荇說話,或許是許久未見,又許久沒聽過陸荇的教導,這種在太傅面前可安心依賴的感覺今晚尤為強烈。

既然一時解釋不清楚重生這檔事,換個說法提問也未嘗不可。

“學生發現以往敬重的人,似乎犯了大錯。可學生竟一時無法參透,眼睛所見、心中所感,是否是真正的答案。”淩奪滯了一瞬,“——不想承認的答案。”

陸荇收回目光,為自己與淩奪添了茶。誰人聽不出——淩奪能這麽問,便是心中已經有數,陸荇將茶盞放到淩奪面前,“殿下說的,是聖上吧。”

陸荇看著淩奪雙手接過茶盞,又沏了一杯,遞給曹德欽,“老臣在此處呆的太久了,外頭的事,一概不知了。殿下在老臣面前本不必遮掩著說話。”

“是,老師。”淩奪放下茶盞。

陸荇看了曹德欽一眼。

曹德欽便跪坐在淩奪身後,對陸荇道:“皇上將太傅囚在此處本就不妥,而且……”

見淩奪不語,曹德欽索性將徐州之事一並講給了陸荇聽。

陸荇聽了,神色凝重,看著淩奪,“所以,你困惑在何處?你對聖上的行事,有什麽見解?”

“說來荒謬,學生曾做過一個夢,夢中學生並未知曉徐州真正內情,夢中的阮禦史,他早已入獄,學生設計救了他的嫡女,自以為已是賜了寬容。如今夢外再看,與夢中情景截然不同,仿佛從前相信的事,竟是另外一個無法接受的事實。”

“你覺得聖上與你記憶中的不一樣。”陸荇了然道,“老臣又何嘗不是這麽覺得,遙想聖上尚且年少時,老臣便受恩托,引導聖上做人臨政,那時的聖上也有些固執偏執,後來年歲愈長,行事愈發荒唐。老臣沒有精力了,眼見如此,老臣只想逃避,告老還鄉。如今想來,就算真是逃走,待老臣身死也無顏見太上皇啊……”

曹德欽作揖道:“陸太傅不必慚愧,太上皇經陸太傅輔佐,太子殿下受太傅教導,皆是明經擢秀,德愛禮智。就是當今聖上,用了偏激的法子將您留在宮中,也是因為不舍得太傅別朝而去。”

陸荇搖頭嘆息,擡手示意曹德欽不必再寬慰,看著淩奪:“你作何打算?”

曹德欽接話道:“太傅,您勸勸殿下吧,咱家實在是勸不住。徐州一事,殿下出了個主意,讓咱家在聖上耳旁,有意引導聖上懷疑殿下有反叛之心,讓聖上的註意力歸至殿下身上,不去關註阮家父子。”

“這些天,殿下所行之事——無論是私自前往徐州,還是寫信給馭南大將軍,抑或是持劍見君…或許還有許多咱家不知曉的動作,諸如此類,皆是為了加重聖上對殿下的忌憚啊。屆時待查清阮家父子無罪,聖上或許就會放了阮家父子,倘若不然,殿下便以左符相脅,那時聖上已經忌憚殿下,為了收回殿下的左符,必然會同意放了阮家父子。”

陸荇痛心道,“殿下,您的生母本就不是如今的皇後,太子之位尚且因為自幼的克己守禮,在旁人放縱身心時,你尚且勤學苦讀,晝夜練武,從未懈怠才得了聖上的看重。如今這般行事,也不一定能將人救出來。老臣早年就同殿下講過,無論是何種功績,一將功成萬骨枯,有些人,救不了,就不必救。”

門外有人敲門道:“曹公公,皇上傳您回去。”

曹德欽起身向陸荇與淩奪行禮,陸荇點點頭,“去吧。”

淩奪看向曹德欽躬著背退下的身形,恍然想到母後去世時的那場大雪,曹德欽也是這般退出寢殿,敞開宮門,現出外頭一片得白茫,白茫之中琨景提著裙匆匆趕來,摔倒在雪裏,凝血淚的眼看向跪在榻邊的淩奪。

正在淩奪恍惚間,陸荇已經來到淩奪身邊,拍了拍他的肩。

淩奪收回思緒,“老師。”

陸荇沒有說話,淩奪沈默著側轉過身來,面對著陸荇,將頭抵靠在陸荇胸前。

陸荇撫過他的發,“老臣此一生,輔佐過兩位皇帝,心裏最喜歡的,還是太子殿下。唉,可是老臣老了,也不知還能陪殿下多久……”

“老師。”淩奪低低喚出一聲。

陸荇知道自己說喪氣話,惹殿下煩惱,輕笑著掩了過去,似乎感受到腿上衣料滲進的滴滴溫熱,“殿下,老臣還沒看見您娶妻,尚且還不忍心兩手一攤駕鶴西去。也不知道今年有沒有幸得見此好事……”

淩奪被他逗趣兒得笑了一聲,“娶妻,向來不是學生能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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