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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崇聖寺的車駕之中,珠簾輕動,迦陰趴在窗邊悄悄掀簾,探尋的目光掃過人潮湧動的街道,挨了明懿的一下打,“坐好。”

明懿緊接著對琨景道,“這銷聲匿跡的太子呀,總算是肯露面了,真不知近日在做些什麽。說到太子,臣妾倒想到,太子如今也到了該冊立太子妃的時候,皇太妃可有什麽好的人選?”

琨景道,“皇上自有主張。”

明懿擦了擦嘴,“皇上到時不也得問臣妾的意見麽?臣妾瞧著宋國公的嫡孫女就很不錯,待尋了機會,向皇上提一提。說著皇家也許久沒有喜事了,早些立個太子妃,熱鬧熱鬧。”

琨景點頭,“過幾日是先皇後祭禮,我們可在崇聖寺祭奠一番,皇上如今忌諱聽到先皇後的名號,只望日後能記起先皇後的好來。”

明懿眼色一暗,“真不知當初為什麽聽她的進到這宮裏來,如今她倒是一死了之,留著我在宮中日日守著寂寞的紅墻去——唉,苦吶。”

車駕很快就行到了崇聖寺,琨景與明懿下了會兒棋,又偷偷命婢子從外頭買了酒進來喝,明懿很快就吃醉了酒,琨景只喝了一杯,到了夜涼深處,愈發清醒得很。

明懿在閣樓裏歇著,琨景坐在閣樓外,桂樹重重,她透過樹隙去瞧那月亮,深秋之時,只要不是雷雨天,月亮似乎比其它三季都要亮些。

琨景穿得厚實,身體裏又有酒勁地催動,好像有了燥意,只是若將披風脫了又冷,她索性拿了把小扇,在身前慢慢拍著。

迦陰瞧著母妃在這般涼秋天氣竟還拍著扇子,湊上前去,握住琨景扇風的手腕,“母妃,生怕不會著涼不成?”

琨景恬淡地瞧了迦陰一眼,“你懂什麽。”

迦陰乖巧的趴在琨景身邊,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母妃在瞧什麽?”

琨景不語,眼見著月色就淡了些,也不再扇風,手隨意地搭了下去,扇子掉落在地上,“明懿有句話說的倒沒錯,宮中寂寞,只是出了這宮廷,又何嘗不是另一番冷清。”

“母妃若覺著無聊,迦陰趕明兒陪母妃去街市裏逛逛。”

琨景撫了撫迦陰的頭,“皇家寺院外頭守衛重重,何況是有我和皇後在的時候,更是戒備森嚴,哪有這番自由。進得來,出不去。除非是回宮去。”

迦陰拾起了扇子,跑到一邊轉起了酒盞玩,一邊搖頭晃腦的思索著事情:“不若這樣,母妃,我尋個有趣的人兒來陪陪您。”

“什麽人有趣兒?”琨景納罕地看向迦陰。

“我在宮外也不認識什麽人,只有阮家嫡女與我還算親密,只是阮家出了事兒,也許久未聽見阮家的消息了。”迦陰如實道。

“阮家?倒沒聽過這一戶人家,做什麽的?又出了什麽事兒?”

“我常年與母妃鎖在深宮裏,母妃不去探聽那些消息,我自然也是不知道的。只上回路過錦昭公主的時候聽她說到了一二。不過既然不知出了什麽事兒,不如我就尋來阮姑娘,既能陪母妃逗個趣兒,又能聽她閑侃一番,如何?”迦陰眨巴著眼,話裏帶了些許討好意味,生怕琨景不同意似的。

琨景望向遠處,帶著恬靜的笑意:“你既說阮家出了事兒,尚不知與什麽事有牽扯,你就敢與她往來?這不像你一貫的性子。”

——“不過你若是覺著無趣,便將阮姑娘請來,讓母妃瞧瞧,什麽姑娘討迦陰歡喜了。”

迦陰欣喜道:“不止兒臣歡喜,兒臣瞧著殿下也歡喜得很呢。”

琨景身形一滯:“太子殿下?”

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稱“殿下”,琨景這話問的雖多餘,又何嘗不是她想再確認一番。

“是呀。”

琨景默了默,“那便請這阮姑娘來瞧一瞧罷。”

.

第三日一早,淮瓔便接到了口諭,口諭傳得隱秘,只雲氏與淮瓔聽著,雲氏拿了一貫錢給淮瓔備用,讓她凡事小心著些,便目送著她出了阮宅。

周氏本帶著回燕在門外偷偷看著,見淮瓔要出門,周氏向回燕使了個眼色,躲在一旁,低聲道,

“你待會就跟著淮瓔出去,不論怎樣,都有個照應。”

“娘,淮瓔前些日子還幾天幾夜不歸家,你閨女若是跟著她這般胡鬧,清白不要了?”回燕嗔道。

周氏一臉稀奇:“嗬!你老子都快沒了!還清白呢!再說了,淮瓔這個時候往外跑,說不好就是在找退路呢,你跟著她總比在家中等死得好。”

“她能找什麽退路。”

回燕撇了撇嘴,周氏見淮瓔要上馬車,拍拍傻站著的回燕:“快去快去。”

“哎,好吧!”回燕跺了跺腳,跟了上去。

於是雲氏目送著淮瓔出了宅門,方一轉身,一道人影便跟著淮瓔一溜煙兒得鉆了出去。

淮瓔一上馬車,便見回燕從外頭鉆了進來,正襟危坐著,眼也不瞧淮瓔,“我娘說了,讓我跟著你,好有個照應。”

淮瓔道:“太妃口諭只傳我一人,你跟著誰放你進去?”

一旁的婢女頗為寬容道:“人多熱鬧,既是阮姑娘的姊妹,一同跟著去說說話,也未嘗不可。”

回燕得意地瞥了淮瓔一眼,繼而便喜不自禁地攪起帕子來。心道:太妃口諭?若能同太妃有些交情,日後什麽樣的好日子沒得?看來娘親囑咐的這一趟,果真沒來錯。

到了崇聖寺外,一行人下了馬車走入寺院,侍衛早得了消息,此刻也不阻攔,只目視前方,未看她們一眼。

“哇。”回燕低聲驚呼。

滿院桂香,灑掃的僧人似乎有意留著桂瓣一般,鋪陳的石磚地上,只見金粟,未見枯枝,仿佛踩著一地清香去,再焦躁的人也該靜下心來,進入那佛門聖地。

鐘聲悠揚,淮瓔與回燕由婢女引著,待走過殿前寬敞的石路,又幾回輾轉繞至一清凈的閣樓前。

她們都瞧見了那人。

一身青裙,搭著素色的披風,站在桂樹下,身前稚嫩的女童坐在杌子上,手執狼毫,擺著雙腿,面前放著一塊畫板,女子輕輕搖頭,俯身同女童說些什麽,手臂微擡,指向畫板某處,似乎正在教著她什麽。

“端的是洛神之姿,端麗冠絕。”淮瓔喃喃著讚嘆,領著回燕上去行禮。

聽見淮瓔與回燕的聲音,琨景回過身來,“無需多禮。”

迦陰也轉過身來,臉上展出了一個笑:“阮姑娘,你來了。”

瞧著倒是與初見很不一樣,眼下似乎開朗了許多。想是在宮中經過琨景太妃日覆一日的引導,心思不再那麽敏感了罷。

“前幾日聽迦陰提起姑娘,便好奇迦陰在宮外交到了什麽好友,故而今日突兀請姑娘前來。”

琨景領著她們在石桌旁坐下,迦陰看琨景一眼,撇了撇嘴,繼續作畫。

“迦陰長公主能想起民女,是民女的榮幸。”淮瓔回話道。

“你們倘或是個會飲酒的,能替吾陪陪皇後也好。”

回燕眉梢一動,喜不自禁,“皇後娘娘也在?”

琨景瞧了一眼回燕,神色未變,還帶著些笑意,只淮瓔替回燕頗覺尷尬了一番。

“未曾想太妃竟是如此厭煩臣妾,倒是臣妾不該拉著太妃作陪了。”

明懿從閣樓裏打開門,錦服華飾與周遭景致頗為不襯,淮瓔與回燕忙行禮,回燕的一雙眼就如粘在了那身緋紅錦服上了一般。

“你們二人是誰?”明懿從閣樓門裏走出來,只是瞥了一眼回燕,就在淮瓔身上細細打量。

“回皇後娘娘的話,民女喚作阮淮瓔,這是民女庶妹,喚作阮回燕,家父是朝中七品殿前侍禦史。今得太妃傳喚,故此趕來。”

淮瓔規矩地伏在地上答話,心裏卻想著:這便是殿下的娘親?瞧著面容倒沒有幾分相似之處。只是阮家眼下光景,太妃傳喚竟真是為了侃談二句?莫非……

莫非後宮不涉政,皇後與太妃皆是個規矩呆在深宮裏的女子,並不知曉任何朝堂之事!

沒有勾結,更不與娘家通信,兩人消息閉塞,卻能在後宮中安穩至今日,倒也是稀奇。

果見皇後疑惑道:“七品禦史之女,太妃怎識得?也罷,倘若真是個有些酒膽的,本宮自有賞賜。”

聽了這話,淮瓔更覺稀奇,禦史臺家的女兒,皇後竟毫不避諱,直言飲酒一事,當真不怕她回去告訴了父親,在朝堂上參她一本?

“回皇後娘娘的話,民女見娘娘與太妃似乎並不知曉阮家禍事,恐有拖累,民女只好直言,如今家父正關在大獄之中,涉謀反一案,受聖上所不喜。”

明懿聽此,果然臉色大變,看向琨景,琨景掩嘴訝然道:“謀反?既是謀反,你們不該有這般的自由。”

“回太妃話,目前案情尚未查明,沒有罪證定不了罪,所以……”

琨景了然,上前去將二人扶了起來,“想必是有冤情,否則這般大罪沒得這麽寬和的處置法子。”

寬和?

聖上,寬和?

淮瓔不語,同回燕一起站起身來,明懿擺擺手道:“快些走吧。”

琨景嗔怪地看了明懿一眼,“既然已經來了這裏,不妨多陪我們說說話,讓我們也聽聽外頭的趣事。飲飲酒,推推牌九,聖上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會怪罪的。”

“太妃若是要人陪,臣妾多得是人候著要來體恤您,何苦和罪臣搭上關系。”

琨景引著兩人坐回石桌旁,只是她們瞧著皇後未坐,她們不敢逾矩,琨景寬慰道:“坐吧,不妨事。這姑娘,吾瞧著歡喜。聽說你與殿下有些緣分,可有此事?”

聽了這茬,明懿臉上總算是有了真正的惱意:“太妃!”

平白無故,做什麽要讓太子與這般低微且還不知家中是否犯了罪過的女子扯上關系?

琨景怎會不知明懿在惱什麽,卻不搭理明懿,只溫柔地凝著淮瓔,手在淮瓔的手背上輕拍,示意她不用害怕。

“太妃若是想聽些有趣的故事,民女可挑些講與太妃聽。家妹平日裏也慣愛看話本子,講起故事來只怕幾天幾夜都沒有個停歇的。”

琨景笑著, “吾想聽聽殿下的事。”

淮瓔面上有了困惑,只是幾息後便也了然,面露遺憾道:“對於殿下民女所知甚少,太妃想聽,民女可以說說看。”

此話一畢,便見明懿快步走出她們所在的小院,似乎是憋著悶氣,往寺院門的方向而去。

“那便說說看。”琨景朝淮瓔點點頭。

淮瓔倒也不遮掩,將認識殿下以來發生的事一並講與琨景聽,多數時候還配上手足動作,繪聲繪色,又用上了些詼諧的語言,直把琨景逗得拊掌大笑,迦陰也不畫畫了,在一旁也笑得合不攏嘴。聊到了沈重處時,琨景趕走了迦陰,一張臉也滿是不可置信地凝重。

只有回燕從頭至尾一直陰沈著臉,偶爾跟著笑兩聲。

這一聊便聊到了晚膳後,迦陰回燕與淮瓔用膳時,琨景一直站在院邊高崖上,望著夕陽沈落,淮瓔去勸,她也只道不想吃。待她們用過了膳,琨景取出明懿帶的醞春酒,“這酒就是烈了些,可得小心些飲。”

琨景命人備了三張逍遙椅,三人便躺靠在高崖邊上,看著天際顏色變幻,飲著手邊的酒。琨景仍是拿著扇子,時不時為自己扇上兩回風。

“其實吾是不飲酒的,只是今日聽你說了這些許,心緒繁雜,想起了一些舊事。”琨景嗓音溫雅,嘆息婉轉,“吾聽著你說的這些事,竟覺得不可盡信,記憶中的那人,不是這般模樣。”

“太妃說的是?”淮瓔側著身子看向琨景,細細欣賞著她雖有歲月痕跡,但猶可見當年絕色的面容。

“聖上。”琨景擡手,接下幾朵飄零的桂花,又瞧著花葉在掌心浮動,被風再次帶遠。

淮瓔沒有追問,琨景也沒有多言,回燕似乎是喝的醉了,合著眼也不知是不是睡了過去。

“淮瓔,”琨景望著澈亮得夜色,“你有傾心過某位男子嗎?”

沒人問過淮瓔這般的問題,淮瓔心尖兒一顫,莫名的感覺從常日的苦澀中破繭而出,卻也不是羞,是另一種難言的澀痛與茫然。

“未曾。”淮瓔輕聲答道。

琨景微微偏頭,又隨淮瓔一同飲了口酒,兩人面上業已染上緋紅,倘若有丹青妙手在此,應當能就這姿容與明夜秋景作出一副名畫來。

酥腕緋然,香肌無拘。

婉婉有儀,冥冥洛神。

百年流傳,也未可知。

好過冰冷史冊裏不著一字了無痕。

淮瓔覺得自己似乎是醉了,但一陣涼風吹過,又清醒一剎。半夢半醒得恍然間,似乎聽見琨景輕淡的嗓音:

“吾曾貪慕過一人,可倘若此刻那人來到身前,或許都不及記憶中的他。吾留戀的,好似只是那段不敢再提的記憶罷了。”

“在宮裏呆著的人,好似都會漸漸寡言了去。待到某一時,又如同將心中拘束著的自己忽然釋放出來,或絮叨或生事,鬧騰不停。瞧,明懿正巧是在想要鬧騰的時候。”

“她又怎麽不可憐,半生未嘗愛恨,從出閣之日,到今時,勞苦卻無功,不過得‘賢良淑德’四字而已。”

“倘若與你真扯上了關系,你家若無罪也就罷了,若真有罪,她半生白廢,恐怕落得個更淒涼的下場。”

淮瓔微微睜眼,只覺天旋地轉,耳旁的聲音時近時遠,“那,太妃不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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