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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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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後

六月中旬,元恪於皇宮宴請宗室親貴,我也受邀出席宮宴。席間元恪提到想要立高貴嬪為皇後,問諸位宗室的看法。放眼望去,眾多宗室雖然竊竊私語,但卻都不敢有所異議。除了當即讚成的,也有少數反對的,更多的則是畏懼高肇權勢而不敢說話的。

三月時,皇子元昌病逝,宮內外都將他的死因歸於高肇和高貴嬪,但元恪連事實真相都沒有調查。五月時,因為京兆王元愉貪縱不法,元恪又聽從高肇的建議將他重責五十杖,外放至冀州任刺史。元愉被外放與高肇的譖害有關,這件事後,宗室親王更是人人自危,連一向謹慎的清河王,都幾乎不敢在朝中發表任何言論了。

四月下旬,元恪曾召彥和和高陽王等人入宮,與他們商議皇後人選。那日他從宮內出來便告訴我,元恪有意立高貴嬪為皇後。他告訴我,他當時便表示了反對。我心中雖覺不妥,但也明白彥和的憂慮。於皇後還在時,於家和高家還能兩相制衡,於皇後死後,尤其是皇子元昌逝後,高氏權勢日益膨脹,長此以往,只怕於國於民皆不利。我心知彥和這一舉動會被高肇和高貴嬪記恨,但卻無可奈何。元恪心思愈發深沈,他不會不知道彥和的顧慮,也不會不知道立高貴嬪為後的影響,他這分明是選擇了站在外戚那一邊。

很久沒有參與朝政的彥和這次當眾表示了反對:“陛下,中宮之位需慎之又慎,依臣看,陛下應該另擇淑媛迎為皇後,而非將後宮妃妾冊為皇後。”

彥和的一番話後,我不安地看了看元恪身側的高貴嬪,她果真不滿地狠瞪了彥和一眼。元恪倒是神色平和,說道:“六叔所言甚是有理,不過,高貴嬪入宮已久,朕覺得她倒也合適。”

“皇後之位需慎之又慎,還請陛下謹慎決斷。”

彥和在公開場合的這番話已然引起了高貴嬪和高肇的記恨。彥和的心思我明白,我不會也不能在這種場合阻止他,只能想辦法緩和局面。

彥和話音剛落,我便說道:“冊立皇後乃陛下家事,陛下問起,殿下便說了自己的想法,別無其他。最終如何抉擇,還須陛下聖心獨斷。高貴嬪也好,後宮其他妃妾也罷,宮外重新迎立的淑媛亦可,只要陛下覺得好,便是好的。”

我何嘗不知元恪冊立高貴嬪為皇後於我們不利,於朝政不利。可是,他既然這樣問朝臣,心中想來已有決斷,又怎麽會輕易聽從我們的建議。此刻我違心說出這些話,只希望盡量少得罪高氏一點。

我這樣說後,高貴嬪的臉色才算緩和。元恪亦說道:“六叔和叔母所言都有道理,朕再仔細考慮考慮。”

宮宴結束後剛到家,彥和就略帶不滿地問我道:“媛華,陛下立高貴嬪為皇後的後果你很清楚,剛剛你為何還要在宮中說那樣一番話。”

我知道彥和並非在責備我,便解釋道:“高肇早就對我們兩個恨之入骨了,他那樣睚眥必報之人,我只有如此說,方才有可能減少他們對我們的記恨。”

“媛華,你知道的,雖然我少與政事,不願與高肇起沖突,但我並非貪生怕死之人。高肇的權勢已經如日中天,這些年,他為非作歹,多番譖害親王和與他不合的朝臣。百官朝臣,幾乎無一人敢與他抗衡。我若不站出來阻止陛下立高貴嬪為後,他日高肇將更加肆無忌憚。這樣一來,很可能朝政衰退、民不聊生。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毀了元氏列祖列宗留下來的江山。不然,若幹年後到了地下,我無法對皇兄交代。”

彥和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和緩,但他語氣中亦是絕不回頭的固執。

我知道彥和為國的忠心,也知道他的心思。可是,元恪並不是個被外戚拿捏的君主。他治國水平一般,但卻精於權術,他已然是雷霆手段了。

然而,想到我們的處境,我還是略帶一絲激動地說道:“是,你今日如此做,是為了不負你皇兄的托付,可你有沒有想過我?你有沒有想過子直兄弟們?高肇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們都清楚。只要是不附於他的人,他都視作眼中釘。你以為陛下他單純嗎?高肇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他既然敢那麽用他,自然能控制他。況且,他做的決定誰都改變不了。”

彥和在沈默。見狀,我繼續說道:“陛下一直忌憚你,現在還恨我入骨,我們處境本就艱難。高肇權勢滔天,陛下對他深信不疑,我們只能明哲保身。”

“可是……這樣我對不起皇兄!”

彥和目間滿是憂慮,我見之心痛,說道:“陛下是先帝的兒子,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為,有多少太和風采?他又何曾真正將先帝的囑托放在心上?他都對不起先帝,我們……我們又能如何!”

聞言,彥和緩緩閉上眼睛,許久,兩滴淚自他眼角漫下。我繼續說道:“當年先帝臨終南伐前召我入宮,你知道那天先帝托付過我什麽嗎?”

“什麽?”

“當年,先帝怕他身後,陛下不信任你。他知道我和陛下的事,所以,他在臨終前叮囑我,要我在陛下登基後,替他好好保護你,我在先帝面前親口答應了他。你若出了事,我死之後,你叫我如何跟先帝交代!”

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彥和。如今,為了讓他放下對國家的憂慮,是時候讓他知道了。

“媛華。”聽完這些,他楞了很久,而後擁我入懷。

“彥和,我並非不明白你的心思。若是可以以身殉道,哪怕你留我一個人在世上孤苦,我都毫無怨言。可是,現在我們付出自己的生命也殉不了道啊。答應我,從今以後,陛下做什麽都與我們無關,他自己的天下,他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可這天下,是皇兄留下來的,我怎麽能看著陛下胡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先帝完成了他的任務,若是陛下完不成接下來的任務,只能說是時也命也。”

我知道我這番說辭很自私,可是,這天下與我有什麽關系?我只想保住我的丈夫。

房間無聲許久。想到這兩年我們如履薄冰的日子,我又說道:“我從來沒有求過陛下任何事,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就去求他,求他讓我們離開洛陽,好不好?天下有道,我黼子佩;天下無道,我負子戴。無論何時,我都與你同甘共苦。”

許久,彥和開口道:“好,等孩子生下來,子直成完親,我們就離開洛陽。”

元恪如今對我和彥和雖不再信任,但也對我平淡處之了。自從三月他見到彥和對我的信任毫不動搖,下令讓我無詔不得單獨入宮後,便從未再為難過我們。我隨彥和一同出席宗室宮宴時,他對我就如對普通的外命婦。我知道,父親的死,他一直覺得有愧於我。等孩子生下來,我親自上疏求他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放我們離開洛陽,他應該不會不同意;若是他執意不肯,我們就拋下所有,帶著孩子們回平城,做一對尋常夫妻。

七月十三日,高貴嬪被冊為皇後,三日後,貴華司馬顯姿進封貴嬪,貴人王普賢進封貴華。此後,元恪下詔令外命婦於八月初一朝拜高皇後。此時,我已經懷孕七個多月。如果,我依照規制遞上奏折,可以不用拜見高皇後。但是,因為冊立皇後一事,彥和曾公開反對,惹得高皇後和高肇十分不滿。我不敢想,這次我若是不去,高肇又會以怎樣的惡言來中傷我們。

八月初一當天,事情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糟。我與其他外命婦按照禮制參拜高皇後時,盡管她對我並沒有多少好臉,但終究沒有在宣光殿為難我。

朝拜結束,我沒有想到會在宣光殿外遇到元恪。這是我自三月後,第一次在沒有彥和陪同的情況下在宮中見到他。此時,或許他也並不願意見到我。但是,我們畢竟是君臣,禮不可廢,我不能裝作沒看到他。

我向他鄭重地行禮:“媛華見過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元恪的神色很平淡,眼中亦沒有了三月時的那種不甘和憤恨。他微微點了點頭,問道:“你身子還好嗎?”

我說道:“勞陛下掛念,媛華一切都好。”

他又說道:“你身子漸漸重了,就當是為了你們的孩子,無事還是少出門為妙。朕會告訴皇後,自即日起至你生產後一年內,無需入中宮朝拜。”

我與他決裂多時,我原以為他對我滿是恨意。如今看來,他對我也並不完全是厭惡。想到這裏,我心中五味交加,向他行禮告退:“謝陛下,媛華告退。”

“早點回家也好,你有人等。”語畢,元恪便頭也不回地進了宣光殿。

離開宣光殿後,我望著重樓亭臺圍起來的狹小天空,不知為何,突然有一種感覺:一切都要過去了。此刻,我心中竟然是前所未有的輕松。高貴嬪已是皇後,或許以後,除了宣光殿,我與這座宮城的緣分就止步於今了。

離開皇宮時,我並沒有從走慣了的大道離宮,而是帶著竹青特地選了一條小路,想再在這裏感受一下這座皇宮。隱隱約約聽到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我循聲看去,才發現是不遠處小路邊的桂花樹後,一個宮嬪模樣的女子——或許是她在哭吧?

心中糾結片刻,我才走上前,輕輕地拍了拍她,她轉身,我看到她臉頰上掛著的淚珠。我取出自己的手帕遞給她:“擦一擦吧。”

她的服飾是宮中的世婦裝束,年齡應該在十六七歲左右,想來也是最近幾年元恪納的嬪妃。十六七歲,多好的年紀!

她向我道謝後,拿起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淚,而後雙手將手帕奉給我:“謝謝這位貴人。”

我沒有接手帕,而是重新把手帕放在她手中:“人生一世,誰還沒有個難過的時候。既然我把手帕給了你,就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

“敢問貴人如何稱呼?”

我只是淡然笑笑,說道:“我姓李,是宗室王妃,虛長你幾歲,你稱呼我李妃或王妃都行。”

她點點頭,輕輕地叫了聲:“王妃。”

我笑笑,說道:“遇到難過的事情,傷心完了也就算了。過好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保重。”

我擡步離開時,她叫住了我:“王妃,臣妾現在身處困境,還請您可以指點一二。”

見我點頭,她說道:“臣妾安定臨涇人,姓胡。去年被選入宮,是陛下的充華世婦。這一年,臣妾都沒怎麽得到陛下的寵幸。一個多月前,陛下臨幸臣妾後,臣妾的月事一直沒到。臣妾懷疑自己懷有龍裔,時日無多了。”

原來她是為此而苦惱。魏國祖傳的子貴母死制度,讓無數後宮嬪妃聞之膽戰心驚。只我聽聞的後宮妃嬪因害怕生下皇子被殺的就有好幾個,何況是她一個小小的世婦。原本,於皇後所生的長子是毫無疑問的太子。可是,如今,於皇後和高皇後的皇子都已經夭折,若真如胡充華所說,她身懷有孕,生下皇子後,她或許也逃不過被殺的命運。

如今這般情況,我該怎麽安慰她?心中思索後,我問她道:“太醫有沒有確診?”

“沒有,臣妾還沒敢告訴太醫和皇後娘娘。”

見狀,我說道:“既然還沒有看過太醫,你就不用過於擔心。且不說你是不是真的有孕,即使真的有孕,你又怎麽能確定自己生的一定是皇子?”

“萬一是皇子呢?”

我說:“如果是我的話,即使我知道他是個男孩,我也一定會把他生下來。我會在他出生後告訴他,他的母親愛他,很愛很愛他。即使我不能陪他長大,即使他的出生會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會後悔。”

我這番話,讓她有點不太相信。她看了看我隆起的腹部。我明白她的意思,說道:“如今,我這個孩子也將要出世。如果我和他只能二活一,我會選擇讓他活,因為我是他的母親。”

此時,我如此大義凜然的一番話,幾乎要讓她相信了。我看到了她臉上的一絲異動。只是,我騙了她,我告訴她的並不是我的真心話。若是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只能二活一,我會選擇放棄他,保住我自己。因為我知道,於彥和而言,我比孩子重要,我是不會讓他失去我的。

“如果王妃是陛下的嬪妃呢,您也會這樣做嗎?”

如果我是元恪的嬪妃?多少年了,我從來沒敢這樣想過。如今,這樣的話竟然是從元恪的一個小妃嬪口中說出來的。

我帶著些苦澀,說道:“如果所有人都怕死,魏國又怎麽會有繼承人?但使社稷有主,臣妾何愛一死。”

說完後,我帶著竹青離開。走出幾步後,那位胡充華叫住我,鄭重地行禮道:“多謝王妃為我指點前程,臣妾感激不盡。若上天見憐,臣妾能有他日,定然會報答王妃。”

元恪如今沒有皇子,若日後後宮妃嬪能為他生下皇子,為著皇子考慮,他不一定會殺了皇子的生母。元恪說,他後宮嬪妃沒有真心對他的,如果這個胡充華有魄力去賭一把前程,讓元恪註意到她,賭贏了,她便是前途無量。而且,我希望元恪後妃能有人為他生下繼承人,這樣,他的日子順心,我們的日子也會好過。

我淡淡一笑:“舉手之勞而已,充華言重了。人生實難,過好你的每一天,就算是對我的報答了。”

今日之事,純屬意外。我為她指點迷津,是為了她,是為了元恪,也是為了我們。人生實難,過好每一天,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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