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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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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亂

八月十四日,冀州傳來消息,京兆王元愉於八月十二日反於冀州。他自稱得到清河王元懌的密疏,說高肇謀殺陛下,便在長樂郡信都城南設壇焚燎告天,宣布即位,立妾李氏為皇後。因為他的長史和司馬不遵他的意旨,他便殺了二人。更讓我和彥和心驚的是,尚在冀州州治地長樂郡為太守的潘僧固,在元愉的威逼下,加入了他的陣營。

元愉愛妾李氏曾屢屢遭先於皇後為難,元愉自己又多番被高肇譖害,被元恪責罰。不曾想,他在出為冀州刺史後不久,便心生怨恨,舉兵造反。當下這個局勢,元愉的謀反遲早被平定,即使潘僧固加入了元愉的陣營,得以短暫偷生,可事後呢?謀逆大罪,元恪怎麽可能放過他?

消息傳來時,我正和彥和在一起,他收起奏報,眉頭緊皺。我知道彥和在擔憂他舅舅的安危和我們的處境。我寬慰他道:“你舅舅是你舅舅,我們是我們。只要我們問心無愧,只要我們沒有參與其中,日後廷尉審問也自然不怕。”

他朝我點點頭:“我明白。只是,我舅舅,他……”

我繼續安慰他道:“元愉叛亂遲早被平定,到那時,陛下想來只會殺幾個首惡以儆效尤,你舅舅應該只是被貶官為民。退一步來講,就算事情到了最壞的地步,咱們一起去求他,我想,即使保不住他,也總會保住他的孩子們。”

從太和二十年至今,十二年間,我親眼看著元恪一步步變成我逐漸不認識的模樣。他越來越有人君之威嚴,也越來越冷漠嚴酷,對近親宗室日益猜忌,對奸佞小人愈發信任。如今,元愉公然叛亂,牽涉其中的人,幾乎不會有任何生機。

“這事舅舅他原本不該摻和,唉……”

彥和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麽,他與他舅舅感情親厚,他怕因為元愉之事,會有小人乘機向元恪進讒言,我們再遭受無妄之災。一個月前,元恪已經立了高貴嬪為皇後,因為彥和阻擾元恪立她為後一事,她和她叔叔高肇一樣恨透了彥和。且不說元恪令我無詔不得單獨入宮,就算我尚能順利進宮見到元恪,他知道我是為彥和的舅舅來求他,也必然不會同意。想到這裏,我長嘆一聲,為我們不可知的未來與處境。

元愉叛亂一事,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當日,元恪下詔令鎮北將軍李平討伐元愉,並於八月十六日下詔改正始五年為永平元年,大赦天下。

十天後,朝中傳來消息,元愉的法曹行參軍宋道玙被逼附逆,接受元愉所署官職後,宋道玙又避開元愉歸罪京師。然而,元恪親自下詔賜死了宋道玙。宋道玙的兩個兄弟宋世景、宋翻,因其之逆,皆被免官除名,連坐囚禁廷尉府。消息傳來時,我和彥和知道潘僧固不會有任何生機了。

得知此,他只是終日呆坐在書房。我進他書房時,他正在寫請罪表,請元恪罷免他的太師之職,待罪歸第。我心中一痛,但還是無能為力。當日,二姐夫附逆,元恪對我尚有昔日情分,我為了彭城王府,尚且不敢去求他;如今,我若去求他赦免潘僧固,只會適得其反。

思之又思,趁彥和在書房寫請罪表時,我親自去了一趟清河王府見元懌。元懌是先帝孩子中品行最為端正、也與彥和最親近的。如今,我們深陷危機,只有他會幫我們。

順利在清河王府見到元懌後,我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對他說道:“懌兒,今日,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叔母請講。”

“京兆王謀逆一事,你六叔的舅舅牽涉其中。這與我們沒有關系,但我還是很怕,高肇會因此事中傷我們。如今,我身子不便,不能經常在陛下召他入宮時陪他同去。所以,我想求你,幫我好好保護你六叔。”

元懌畢竟是彥和的親侄子,我知道此事很難,但他沒有拒絕。他恭敬地向我行禮道:“叔母放心,日後若是皇兄有召,只要我在六叔身邊,一定替你好好保護他。”

元愉謀逆是以元懌的密疏為借口的,如今,他也待罪在家,情形不妙,但他卻沒有拒絕我。

我深感這份情意,於是,我鄭重地向他行了大禮。元懌是元恪的親弟弟,諸多兄弟中,元恪就對他還有幾分兄弟情誼。若他能替我保護彥和,彥和的情形總會好一點的。

八月二十九日,是先帝的四十二歲冥誕,彥和和往年一樣,只要這日他在洛陽,便會親自來長陵陵園祭拜先帝。而我,每年也必會隨彥和前來,風雨無阻。

如今我有孕已經八個多月了,雖說我懷孕一般不太顯懷,但畢竟已經孕後期,身子笨重了許多,行動也沒有原來那麽便利了。原本,彥和要我在家好好休息,但我只是宛然拒絕,還是隨他來了長陵。因為,這段時間,我亦心中不安。彥和向元恪遞上請罪表後,元恪只說讓彥和安心做好太師,勿要多想。然而,元恪的批覆,並沒有緩解我心中的不安。拜祭先帝,或許能緩解我的這種情緒。

我們到長陵陵園後,不曾想,竟然遇到了同樣來祭拜先帝的馮廢後。馮廢後是先帝的第一任皇後,她於太和十七年四月被先帝冊封為皇後,太和二十年七月被廢。她被廢為庶人後,便皈依佛門,入了瑤光寺。這些年,我從未見過她。不曾想,今日她竟然會來長陵祭拜先帝。

在寢殿內祭拜完先帝,馮廢後隨我和彥和又去了長陵陵前,瞻仰陵墓。此時已近季秋,枯草半黃,松柏蕭蕭。在陵墓前,再次祭拜完先帝,馮廢後才對彥和說道:“如今,還惦記著先帝的怕是只有你我三人了。”

彥和只是一聲苦笑:“皇兄去世已經九年了,大眾對他的記憶也的確淡化了。即使沒有淡化,也不過是在太廟祭拜,又有誰會像我們一樣來陵園?”

“你是他最看重的弟弟,旁人自然比不上你。”馮廢後嘆息一聲道,“先帝肯定想不到,如今,我會來祭拜他。在我心中,他一直都在。可惜,先帝從來沒有愛過我。”

“當年皇兄只是一時被幽後所惑。”彥和說道。

馮廢後幽幽一嘆:“為人所惑說到底還是因為不愛,哪怕他對我有一絲真心,都不會那麽輕易地相信姐姐的譖害。姐姐譖害我,挑撥他和恂兒的關系,甚至最後,還害了他自己。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錯在了哪裏,以至於他會對我如此厭棄,甚至毫不猶豫地廢了我。當年,他守喪結束後,曾力排眾議冊我為後。當初,他是那麽的決絕;可後來,狠心也是那麽的決絕。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我什麽都沒錯,只是命不好罷了。身為馮家的女兒,我不得不接受馮氏的家族使命入宮為妃以保持家族榮譽。身為後妃,我不得不在先帝需要合適人選做皇後安定後宮和百官時,被冊為皇後。當年他冊我為後,只是需要一個皇後人選,如果沒有我,也會有其他妃子補缺。只是,那時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的一生會這麽曲折。”

她一段話後,彥和安慰她道:“逝者已逝,多思無益。”

馮廢後繼續說道:“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皆有,甚可怖畏。諸子為求鹿車,出於火宅。我求內心安寧,遁入空門。雖動機不純,但畢竟已脫離塵世。我放下了大部分塵事,唯獨沒有放下先帝。得知愉兒反於冀州,我也在想,若是陛下像先帝那樣相信良臣,為政有方,事情可能不至於發展到這個地步。”

元愉生母早逝,他是由乳母帶大的。馮廢後入宮為先帝貴人和皇後時,曾因憐惜元愉早喪生母,對他多有照拂。或是如此,她才會在得知元愉造反後,親自來長陵祭拜先帝。

彥和說道:“當年之事,對錯都已經不重要了。今日之事,亦是如此。”

馮廢後只是苦澀一笑:“可能大部分人都只會覺得自己相信的人對,而忽略了真正值得信任的人。”

“轉輪聖王欲以威勢降伏諸國,對於不順聖命的小王,聖王便起兵予以討伐。將士有功者,聖王便根據功勞大小,賜予田宅、聚落、城邑抑或種種珍寶。但是,唯有髻中明珠,聖王從來不會賜予將士。因為髻中明珠,舉世只此一顆。若是將髻中明珠賜予某位將士,聖王的親近眷從,必然會大為詫異。畢竟,聖王明珠又怎會輕易賜予他人。所以,能夠得到聖王髻中明珠的將士是幸運的;得不到的,也沒什麽可抱怨的。也許有一天,聖王遇到了那個有大功的將士,心中歡喜才會把髻中明珠賜給他吧。”

《法華經》安樂行品中轉輪聖王髻中明珠的故事,原意是將佛家經典中最為深奧微妙的《法華經》喻為明珠,以凸顯它的珍貴。然而,為何彥和此時將這個故事說出,會讓我感到隱隱的一絲悲涼?他說的是馮廢後,暗示的又何嘗不是自己。

這些年,他為魏國立下不世功勳,但卻一直得不到元恪的信任,相反,元恪對我們的忌憚在與日俱增。在他心中,信任才是至高無價的珍寶。先帝曾賜過他最為珍貴的明珠,可元恪不是先帝。早年,不管時局如何,元恪對我們還是有份敬重在的,後來,他對我們一步步猜忌,髻中明珠不過是一個奢望。元愉謀反之事,因為他舅舅的參與,我們的境遇更是空前艱難。未來,這種境遇或許還會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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