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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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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腳下踏出,相良想要說些什麽,改變些什麽,又或是做出詰問。不管是對那忘恩負義,想要將阿秀做為食物的流民。還是那受世人供養,卻不曾降下甘霖,更不曾普度眾生的神佛。

胸膛中有什麽在燃燒,在怒吼,在一點點的將血液點燃。恰如同那流民們所言一般,相良似乎同樣看到了紅色的天空,紅色的大地,紅色的水源。還有,紅色的兔子。

但連樹皮野草都已經被啃食殆盡,連老鼠、野狗都已經叫眾人捕食。又哪有什麽兔子?

恰如同一盆涼水兜頭澆下,抑或是有暮鼓晨鐘在耳側敲響一般,相良本就是遭受痛苦與折磨的意識終是發現,那出現在自己身旁、攔著自己的並不是什麽兔子。而是,是恍若以皮包著骨頭,面目臟亂容顏以泥土、灰塵遮掩了本來樣貌的阿秀。

只一雙眼睛顯得極其突出,極其明亮。

“噓,”

阿秀以指抵住了唇,帶著相良極小心的、悄悄離開。直至跑出大部隊的範圍,跑出了很遠,很遠。他們所以為的很遠很遠。

“我記得你,你是相良。你原本是做什麽的?”

似乎在一點點變紅的、仿佛昭示了不詳的月光之下,再邁不動步伐的阿秀坐在了地上,對著相良問出疑問。相良無言,良久的沈默之後終是開口,在阿秀明亮的目光中將過往訴說。

“原來是和尚,是大師啊。”

阿秀的神情似乎有幾分奇怪,而後於相良的目光之下做出反問。

“那麽你知道我原本是做什麽的嗎?”

相良不知。同樣很難想象,在這之前,這姑娘究竟是做什麽的,又是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即便在那些流民當中,其實不乏女子,不乏婦人。但因為逃難、因為饑餓等諸多種種的原因,最終留下來、活下來的,卻是少之又少。

但當某些缺口被打開,某些枷鎖被沖破,那些少之又少的女子與婦人們最終的結局......

月光下,相良感受到自己的心頭在升起一陣陣涼意,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似乎在因此而冷卻。而過往所學的佛經妙理,更是成為一道道枷鎖,在對靈魂做出鞭策與詰問。

“我佛慈悲,佛度眾生。”

但佛在哪裏,又是如何度這眾生呢?

相良渡不過心中的魔障,找不到那答案。然後下一刻,阿秀的言語傳遞到相良的耳,掀起層層的驚濤駭浪。

“我其實是倚樓賣笑,做皮肉生意的妓子呢。”

雙眼明亮,似乎是在某一瞬間泛起幾分風塵氣息的阿秀如是言,周身分明是帶起了濃濃的悲傷及苦澀。

人命如同草芥,未曾出生在錦衣富貴之鄉,而是生活在普通甚至是窮苦人家的女兒,又哪有那麽多的選擇與道路呢?阿秀不過是其中的一員,是其中稍顯幸運者。

因為活到了成年,活到未曾叫草席一卷,便被扔到城外亂葬崗之際,便被亂軍所裹挾,成為流民中的一員。

甚至因為懂得不少奇奇怪怪生存技能的緣故,同過往相切割。便是在流民當中同樣具有了些許的聲望與人緣。

但一切卻又至此而止,接下來等待這本就是於流民當中來路不明女子的,是......

哪有什麽力大無窮的、刀落到身上都不知道疼的人啊?不過是一群人在吃光了所有看到的、能找到的、能吃的東西,然後將刀對準了同類,對準了同族,對準了每一個所能看到的、活著的生靈。

不,是沒有刀的。本就不過是一群於亂世中再普通不過的村人而已,又哪裏會有裝備良好的長刀與武器呢?只是當天災人禍席卷當再無法活下去之時,手腳、牙齒、木棒、鋤頭......

總歸是有什麽叫他們達成所願的。至於官兵,縱使拿了兵刃的官兵,在面對著這樣一群沒有了人性與底線陷入到瘋狂當中的人時亦是會感受到恐懼和害怕的。

人性與底線似乎總是用來打破。於是在那一瞬間,相良想到了以身伺虎,想到了割肉餵鷹。想到了許多許多。

這離開佛、離開菩薩離開寺廟早已經太久太久的和尚自是沒有辦法變出食物,更無法以高深的佛法將這些流民教化的。甚至連自身的安危與生存同樣無法保證。之所為未曾落到如阿秀一般,被人當作是食物的道路,不過是因為他是男子,是一個成年的男子而已。

成年男子的力量較之以女子,總歸是要多上那麽幾分的。

但遠處有腳步聲在靠近,有一個個提了木棒、拿了石子、甚至是什麽武器都未曾握在手的身影在向著相良與阿秀走來。

“和尚,你信佛,信前世因今世果,信來世嗎?”

眼前叫血色完完全全的侵染和彌漫,而在那血色、在那天地間仿佛因此而變的一片赤紅的景象之中,阿秀的面容與形態、身形在相良眼中仿佛由此而得到改變和升華。

恰如同塵盡光生所有汙垢與塵埃盡去。是三尺神臺之上,是相良每一個午夜夢回裏,所見和所想象到的諸佛菩薩模樣。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皈依,秀姑娘。

於是在那一瞬間,相良終是再找到了他的佛,他的菩薩。他心中的信仰。

有食物被放在了他的手中,叫他所吃下。

狼吞虎咽,而後一點點流下淚來。甚至是發出野獸一般的嚎叫,或者說幹嚎。

直至那某一刻,相良終是再看到了阿秀的眼。圓圓的、大大的,滾落在泥土裏,失去了光澤的眼。

過往記憶重歸所有遮蔽在眼前與思維裏的迷霧散去,他手中所捧的,又哪裏是什麽食物?而是,是......

歲大饑,人相食。那叫阿秀的女子早已經叫他們所分食。

相良環顧四望,所有人面上俱是麻木,眼中俱是癲狂。

“癡兒,還不醒來!”

於此一瞬間,相良忽然想到佛經故事裏的道理,想到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甚至得益於過往種種佛法妙理的熏陶,那成仙與成佛的道路,同樣被擺在了眼前。

從未有哪一刻,相良距離那通往極樂世界的道路是這麽的近又是那麽的遠。於是自然而然的,相良忽然變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麽做,如何做。

雙手合十口中佛號宣出,於這煉獄一樣的景象之中,相良口誦妙法蓮華誦《金剛經》、《地藏王本願經》、《觀音心經》等種種。意圖將枉死的魂靈度化,使那失去了理智與人性的流民們再歸於人性和安寧。

這自是無甚用處的。於是在接下來的過程中,相良被放血,被分食,被啃食掉了所有的骨血與皮肉。至死,至口中咽氣失去知覺與神智的最後一刻,仍在誦念至經文。

天降金花遍湧金蓮,有甘霖隨之而生出,天地仿佛因此而被感動。成仙與成佛的路途近在眼前,出現在相良死後的靈魂裏。在那金光之中,隱隱有人對著相良做出恭賀,發出言語。

“善哉善哉,功德圓滿,還不速速歸來。”

相良的靈魂仿佛因此而升騰,然而目光卻是落在了地面,落在了那屍骨、落在了滿目瘡痍的大地之間。

於是相良問,問蒼天,問大地,問冥冥中的人影,問那諸佛與菩薩。

“蒼生遭劫,眾生沈淪還有多少年?”

十年,百年,千年。

並沒有誰對著相良將那答案給出。只是開口,道是飛升之機已到,莫誤了時辰。

恰如同昔日寺廟裏的師兄弟以看似慈悲的眉眼垂下,將走投無路的貧苦香客趕出。而後道上一句,莫擋了貴人路途。過往種種在眼前呈現,相良自是回頭,垂首,某些答案似乎因此而不言自明,再沒有任何遮掩。

世間的疾苦與蒼生的沈淪之下,高高在上的諸佛菩薩們將信仰收割,使所謂的貴人們因此而獲得頓悟、飛升、成佛成道的途徑,又豈會有盡頭呢?

要不然同樣是為生民所啃食,白骨露於荒野。這佛,相良可成,阿秀卻不可成?

於是相良的靈魂因此而停下了腳步,停下了上升的趨勢。

在距離飛升距離成佛只有一步之遙的位置而停下,所謂的功德與福緣散盡再回到世間,再來那地府之內。

新的輪回由此而展開。

眾生沈淪,相良同樣是那沈淪中的一員。然而本是寬和慈悲本是等待著相良歸來的諸佛菩薩卻仿佛是被其所激怒,於那生死簿中,在那記載著相良命數的那一頁裏,有什麽被遮蔽和改變。

此後再無成仙與成道、成佛之機。甚至於性靈同樣因此而被磨滅,因此而變得平凡。

然而嬴政指尖,卻似是有什麽亮起,有什麽在大放光明。

面上輕嗤,擡手,有光亮被從指尖甩開。

然後下一瞬,這君王因此而走向這存在於過去的輪回裏,因此而成為那遭劫與沈淪中的一員。

無邊苦海,無盡怨魂之中,地藏擡手,只道是善哉善哉。

“世俗是毒,紅塵是毒。歷輪回而不磨,而不將心性為之改變者,又有幾人?”

“你說對嗎?金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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