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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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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策(上)

自梁品把溫惠送出城那日之後, 他這個吳州刺史就已經名存實亡,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勢力被閔家輕而易舉地打散,身邊之人遣散的遣散, 下獄的下獄。雖說閔於煥用下了雷霆手段,但還是留了些許情面, 沒用把他給關起來,州府城內任他走動, 當然這也有做給百姓看的意思, 兩任刺史不能接著出事。

這天梁品一早到了州府,坐在無人踏入的西華廳覺得無甚意思,大搖大擺地出了州府, 去了姜宗輝府上。盯著梁品的人將此事報與閔於煥,閔於煥聽了一耳朵就過了, 沒把這兩個架得空空之人碰頭的事情放在心上。

姜宗輝除了傷得下不來地,每日晨起必要練功。梁品倚在廊柱上,靜靜地等姜宗輝把一套拳法練完。

“你來作甚?”姜宗輝打著赤膊,身上汗水蒸騰, 拿了脫在一旁外裳就著擦起了汗。

“許久沒見到姜司馬了, 來看看。”梁品帶著笑意靠在柱子上,身形舒展, 仿佛真的就像順道來看老友一般。

“哼, 我才不信。你們這些人啊,是那怎麽說來著,無事不登三寶殿, 有事直說。”擦完汗的衣服, 還帶著深色的水漬,姜宗輝毫不講究地就穿在了身上。

“姜司馬歇上一陣腦子靈活了不少, 確實是找你有事,你在府上養了這麽久的傷,也該起來幹活兒了,走吧,跟我到城外走一趟。”

其實姜宗輝自己也覺得自己躺得夠久了,天天在府裏閑得骨頭疼,可之前當著梁品的面說了那些“豪言壯語”,又拉不下臉自己回州府,梁品來請恰好撞在了他心坎兒上,可不就借坡下驢了麽,摸了把刀跟著梁品就走。

“咱們去城外做什麽?”

“去了姜司馬就知道了。”

自稱吳州功夫第一的人受了傷,姜宗輝覺得沒什麽臉出去見人,借傷貓在府裏好些日子,甫一出門,頓覺神清氣爽,在梁品旁邊哼著小曲兒走到了城門口,直到兩個兵卒伸手將他和梁品攔住,嘴裏的小曲兒才停了下來。

“你們做什麽?”姜宗輝滿臉狐疑,不明白怎麽了。

“巡察使有令,你們兩人不能出城。”兵卒幹巴巴地回答著。

“你們認識我倆嗎?”姜宗輝覺得不可思議,他在府裏躺了還沒到一個月,這些人就不認識他了嗎?

“當然認識,不然怎麽知道不能放你們兩個出去呢?”兵卒的語氣並不客氣。

“那你還敢攔我!”姜宗輝扯著嗓子一吼,進出城門的人都看向了他們這邊。

“你都被人從司馬的位子上踢下來了,跟我耍什麽威風啊,吼什麽吼!上一邊兒去!”兵卒對著姜宗輝翻了一個白眼,勢利至極。

姜宗輝的火氣直往頭上冒,這人不過就是他手底下名字都記不得的兵,怎麽有膽子跟他這樣說話。“我有些日子沒訓你們長膽子了是吧!什麽叫我被踢下來了?老子的請辭書送都沒送出去,仍是陛下親封的吳州司馬,我被誰踢下去了?被你嗎?還不給老子讓開!”

面對姜宗輝的魔音穿耳,兵卒不以為然。“跟你說了上邊兒有令不能放你出去,你聲音再大也沒有用,別在這兒瞎費功夫了。”

“誰給你們的命令?”姜宗輝咬牙切齒地問。

“跟你說了啊,巡察使給的。”兵卒不耐煩極了,本來就熱,還要在這兒跟人耗費口舌。

“閔!於!煥!”姜宗輝一字一頓地叫出了閔於煥的名字。“又是這個兔崽子!他是誰你們這麽聽他的話,你們是我的兵!我的兵!你們怎麽敢攔我!”

“人家是閔相的兒子,你算老幾,北方來的蠻子而已,我們不聽他的聽你的嗎?再說了,如今軍營裏發號施令的都是牟校尉了,你憑什麽來使喚我們!回去回去!”兵卒白眼都翻到了天靈蓋,懶得再搭理人,上手往回推姜宗輝。

姜宗輝最討厭吳州這裏的人叫他北方來的蠻子,而且一個小小的兵卒,怎麽有膽子推他!姜宗輝一把將那人的手打掉,兵卒個子小而姜宗輝高大,姜宗輝直接卡著他的脖子徑直將人提了起來。兵卒被卡著脖子說不出話來,且毫無反抗之力,只能手腳亂撲騰,臉色由紅轉紫,眼看就要沒氣兒。

“姜司馬,切勿沖動。”

梁品出聲之後姜宗輝才想起身邊還跟著一個人,慢慢從盛怒中清醒過來,松手將人摔在地上,周圍的兵卒聽見動靜之後也漸漸圍了過來。

“梁刺史在這裏,你們連著他也要攔嗎?”姜宗輝在府上謝絕見客,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事。

看見有人在姜宗輝手上差點喪命,兵卒們想起了此人的狠猛,不再敢上前。

“怎麽不說話了,一個個啞巴了嗎?”姜宗輝覺得有些不對勁,可是怒氣上頭,腦子轉不動了。

“閔巡察有令,梁刺史和姜司馬均不得出城門。”一個沈穩的聲音響起,眾兵卒為此人讓開了一條道。

見到熟悉的人,姜宗輝稍稍恢覆了一些理智,問:“牟震,這是怎麽回事?”

“我等只是照章辦事,具體原因也不得而知。”牟震不冷不熱地回答著。

“照章辦事?照誰的章?你們一個個連刺史和司馬都敢攔,要造反了麽!”姜宗輝大喝一聲。

姜宗輝見牟震不開口,只穩穩地站在他們前方,側頭問:“梁品,這是怎麽回事?”

“我得罪了閔巡察,閔巡察讓我見識了一些位高權重者的手段,可我著實放心不下離河較遠處的百姓,想去看看卻不讓我出城,我想城守防衛是姜司馬管的事情,想請姜司馬幫我出城,可沒想到他們居然連姜司馬都不放在眼裏。”

其實出城並不是梁品的目的,梁品只是想把姜宗輝帶來瞧瞧,他十多年來費盡力氣帶出來的這些兵是個什麽嘴臉,讓他養了這麽多天傷,這時候也該用起來了。

姜宗輝從來都討厭那些文官擺架子、耍官威,見人受欺負他本就愛打抱不平,更不用說自己手底下那一幫小崽子還騎到了自己脖子上。

梁品是完全摸清了姜宗輝的性子,果然姜宗輝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在給他下套子,姜宗輝轉身問牟震:“他說的是真的嗎?”

“我只是奉t命辦事而已,其餘的一概不知。”牟震並不多言。

“一州之內,刺史為首,你是軍營裏面出來的,該清楚一兵不聽命於二將的道理,梁刺史要出城考察旱情,你們怎有膽子攔他!你們這樣以下犯上,是要挨軍棍的!牟震,我命令你讓開!”

“如今我只聽命於閔巡察。”

姜宗輝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我說,我只聽命於閔巡察。”

對於方才兵卒的擠兌姜宗輝有的只是憤怒,而此時牟震的一句“我只聽命於閔巡察”,讓姜宗輝還有些難受,他第一次嘗到了被親近之人背叛的滋味。

“牟震,我遇見你的時候你是個連刀槍都沒資格拿的餵馬小子,是我看中了你的天分把你帶在身邊,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你的官職我我給你討的,你跟我說你要聽命於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你他娘的良心被狗吃了!”

“姜司馬你教過我要跟著有本事的人。”姜宗輝搬出往事,可牟震臉上沒有半分波瀾,仍然不冷不熱地說著,好像姜宗輝罵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的意思是我沒本事了?”姜宗輝被氣狠了,反而笑將出來。

“姜司馬若有本事,又怎會在府裏待這麽多天呢?”

姜宗輝被徹底激怒,把手按到了刀柄上。

“好啊,那我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本事。”

眾人見姜宗輝的動作,紛紛抽刀準備接招,可又畏懼姜宗輝的身手,緊張得直冒冷汗,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橫屍城門了。

但拔出刀來的瞬間,一眾人連同姜宗輝自己都楞了,因為姜宗輝手裏只攥著刀把,刀身還留在刀鞘裏面。

眾人反應過來之後就是一陣嗤笑,連牟震都忍不住笑出了聲。“姜司馬這些天在家有些疏懶,刀都銹斷了。”

此言一出,兵卒們又是一陣哄笑。姜宗輝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暗悔自己沒有帶自己的重刀,他哪料到這會州府裏已然是這種局面,見梁品甚是輕松地讓他出門,就近撈了一把就走。

笑聲甚是刺耳,姜宗輝對準了笑得牙花子露最多的那個,將手裏的刀把當胸一擲,氣都給人打斷一口,那人捂著胸口倒在地上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眾人收起了笑,牟震知道姜宗輝聽不進去話,直接正色對梁品講:“梁刺史,你們讀書人常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勸你怎麽把他帶出來的就怎麽把他帶回去,若真動起了手,大牢裏可是早就給你們準備了兩間房。”

牟震說的梁品再清楚不過,不然也不會趁著姜宗輝練功的時候在他刀上動手腳,他帶姜宗輝來只是想激起姜宗輝的怒氣。

“姜司馬走吧,咱們打不過他們。”

“這就怕了?你們文人真是沒骨氣!走?老子赤手空拳對付這幾個能輸的話,老子就自己去跳吳州河!”

聽著姜宗輝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兵卒又把手裏的兵刃握緊了。

“司馬……司馬……”

劍拔弩張的時刻,背後有人拖長了聲音喊著姜宗輝。

“姜司馬,好像是你府上的人。”梁品回頭仔細辨認了兩眼,對著無暇分神的姜宗輝說著。

“我府上的人?慌裏慌張找我做甚?”姜宗輝犯疑,可仍是一副隨時要進攻的樣子。

“司馬,府上的馬棚燒起來了。”

一句話讓姜宗輝收了動作,他倒不是怕別的,他那匹愛馬可還在馬棚呢。

“望北怎麽樣了?”望北是姜宗輝費了牛鼻子勁兒托人從北地輾轉買回的良駒。

“還好,不過好像嗆著煙了。”

姜宗輝聞言梁品都沒功夫搭理,撂下一句“你們一個個都給我等著”,轉身飛奔回府。

而始作俑者假意在後面追著姜宗輝說:“姜司馬等等梁某,咱們出門的時候都還好好的,怎麽就燃起來了呢?”

姜宗輝照料完愛馬已經過了晌午,見梁品仍在,問:“你怎麽還沒走?”

“今日的情況姜司馬也看到了,姜司馬咽得下這口氣?”

“自然咽不下,那幫孫子,以往真是沒看出來是這副嘴臉!”提起早上的事,姜宗輝火氣又上來了。

“姜司馬打算怎麽辦?”

“自然是拿上我的刀,一個個把他們結果了。”姜宗輝性子直來直去,手段也是頗為樸實無華。

“那姜司馬有沒有想過把他們收拾完之後自己的退路?他們後邊可還有閔於煥。”

“殺啊,誰來抓我我殺誰,反正我孤家寡人一個,我怕什麽。”姜宗輝不以為然,在他眼裏,這事兒簡單得很。

“以你的命去賠他們的命,你覺得值嗎?”梁品定定地坐著,問著姜宗輝。

姜宗輝沈默了一瞬,而後說:“你們這些人,什麽東西都要衡量個值不值的,活著累不累。我不管,我痛快就行,反正這勞什子司馬我也當夠了,與其爛在吳州這破地兒,我還不如痛痛快快拿起刀把那些爛人都收拾了。我可不像你,又沒骨氣又沒血性,見人拔刀就想跑,所以閔於煥能收拾你呢,嚇一嚇你就怕了。對了,你到底怎麽得罪了那二世祖,刺史都不讓你當了。”

“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聽了姜宗輝的話,梁品心裏有一絲的不忍,姜宗輝本來可以簡簡單單當個莽夫的,可是他已經沒有選擇了。

“什麽秘密?他不是他老子親生的?”姜宗輝只能想到這種緣由,見梁品楞住,心裏生起一絲竊喜。“我猜對了?”

其實梁品只是無語而已。

“差遠了,我發現了閔家在吳州當大盜。”

姜宗輝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說:“你少唬我,閔家什麽地位,還用幹偷雞摸狗的事?我看你整日也是閑的,到我這裏消磨來了。”

“偷雞摸狗的人是小盜,閔家是大盜。”

姜宗輝咂摸出點梁品的意思,可還不是很懂,逐漸沒了耐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沒念過書,文縐縐地跟我說什麽呢,說人話!”

“閔家在吳州私提稅率,”話沒說完梁品怕姜宗輝聽不懂,換了種表述說:“就是吳州這個地方交的稅款比別地多,多出來的錢被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這樣已經很多年了。”

“什麽?!吳州這麽多人,又有這麽多商人,他們一年得拿多少錢啊!狗日的爛人!”饒是姜宗輝這種對錢不感興趣的人都驚呆了,上下掃了梁品幾眼,對他仍是好手好腳不可置信。“你撞破了這事兒,他們怎麽不殺你?”

“快了,估計都等不到吳州下雨的那天了。”梁品仍是一副閑聊的神情,好像談及的不是他的生死。

姜宗輝嘴笨,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話來。

“查到這事兒的那一刻我就清楚會有這樣一種結局,我不怕死,我只是不甘心。姜司馬,我不甘心。”

梁品望向姜宗輝,眼裏是堅定和決絕,姜宗輝見過這種眼神,在戰場上的時候。

“春種秋收,養蠶織布,哪樣不苦?我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百姓們辛苦掙的血汗錢被這些人輕而易舉地偷走,我不甘心看著吳州百姓因旱飯都吃不上而那些人在長安靠著此般供養酒池肉林。”

“你不甘心能怎麽辦?你連城門都出不了,還能做什麽?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了,哪天天這麽多不甘心。”姜宗輝咕噥著。

“若姜司馬是我,姜司馬要怎麽辦?”

“我?那我肯定拿刀先在閔於煥身上戳幾個窟窿再說。”

“既然如此姜司馬為什麽要勸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呢?”

“你麽,你還年輕,人也說得過去,比江太安那種貨色強多了,你這種人才該留下來做官,死了多不劃算。”姜宗輝並不討厭梁品,甚至有些許欣賞在,讓姜宗輝看得上眼的文官可不多,梁品算一個。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若沈默,任由閔家繼續在吳州吸血,那和閔家的人沒有什麽兩樣,百姓之苦有我的一份。”

姜宗輝皺眉咂嘴道:“嘖,想這麽多做什麽,你們文人就是愛鉆這些牛角尖。”

梁品不接姜宗輝的話,說:“若我有一計,能讓閔家盜行公之於眾,還吳州百姓一個公道,姜司馬可願為吳州百姓出些力氣?”

“何計?”

“此計要從長計議,我須跟姜司馬說清楚,此計於你我二人而言無一利處,輕則官職不保,重則五馬分屍,姜司馬需考慮好,這是開弓沒有回頭箭的事兒。”

“聽起來你這計謀兇險得很。”

“確實如t此,”梁品不想在這上面欺騙姜宗輝。“姜司馬可以拒絕。”

姜宗輝搖搖頭,亂糟糟的臉上竟是浮出了笑意,他以為已經涼了的熱血湧上了心頭,流向四肢百骸。

“吳州這個無趣的破地兒終於出了點有意思的事,十幾年了,我終於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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