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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指引, 吳州城裏好些人走出家門，去到旁處登門拜訪。
“溫姑娘？稀客呀，底下的人跟我說溫姑娘來了我還不信呢。”
岑立乾腆著大肚子, 搖著一把油光泛亮的蒲扇，慢慢踱步而來。
溫惠笑盈盈地起身相迎道：“本是早該來拜訪岑先生的, 一直沒等來機會，上次城門一見這不才認識了岑先生麽。”
“是嗎, 我還以為城門那次之後溫姑娘得記恨上岑某了呢。”
岑立乾說的不是假話, 溫惠找上門來他著實有些意外，她不是梁品那方的人嗎？
“岑先生說的是哪裏的話，岑先生秉公辦事而已, 我怎麽能記恨上先生呢。倒是我辦事兒疏忽了，岑先生來吳州這麽久竟沒來結交結交。”
岑立乾假笑一聲, 懶得去辨溫惠話裏的真假，直挺挺從溫惠身邊穿過，也不邀誰坐，慢騰騰地靠在了椅子上。
“溫姑娘客氣了, 岑某布衣一個, 哪裏談得上什麽結交不結交之類的話。”
溫惠沒理會岑立乾的輕慢，坐回原來的位子, 帶笑著說：“岑先生真是謙遜, 能入宰相府裏當幕僚，定然有過人之處，我溫惠向來最佩服有本事的人。”
“呵呵, 溫姑娘不必給我戴高帽子, 咱們也明人不說暗話，來找我什麽事, 說罷。”
能直截了當溫惠也樂意不去拐彎抹角，將桌案上的木匣推至岑立乾面前，打開了匣子。
“岑先生爽快，那我也直說了，岑先生知道我是個商人，我這次來是想跟岑先生談筆生意，不知道岑先生有沒有興趣？”
岑立乾看著匣子裏排得整整齊齊的金錠，緩緩道：“不知溫姑娘想跟岑某做什麽生意？”
“我想要問岑先生買個出路。”
“買出路？”岑立乾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笑將起來。“溫姑娘問我買出路？”
“沒錯。”
岑立乾收起笑，笑得漲紅了的脖子卻沒這麽快褪了顏色。
“我就奇了怪了，溫姑娘難道在梁大人和我們家大郎君那裏都找不到出路嗎？不應該吧，要他們倆保溫家我相信對溫姑娘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怎麽要在我這裏花這些大價錢買出路呢？”
“我不相信他們兩個，可我相信岑先生。”
“為什麽？”
“既然求到了岑先生面前，我就不妨跟岑先生說實話了，梁品如今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而閔於煥……我不看好閔於煥，一個借道士身份逃避問題的人，我不相信他能辦出什麽大事來。做生意本來就五分靠賭，這回我想把寶押岑先生身上。”
溫惠見岑立乾不言語，繼續道：“怎麽了岑先生？是我……說得太直接了嗎？”
“非也，溫姑娘的話有道理，只是呢，我不怎麽相信溫姑娘你這個人。”岑立乾盯著溫惠，小細眼裏泛出的光審視著對面之人每一個神情。
“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句話用在何時何地都不為過。可是岑先生，我今日來不是找岑先生合作的，是來找靠山的，岑先生為何要如此防備我？難道是我的誠意不夠嗎？”
“溫姑娘，你前腳用馬車從我眼皮子底下運走了我要找的人，後腳跑來跟我說你要投靠我。溫姑娘，若你是我，你會相信你自己嗎？”
溫惠沒想過孫成的事能瞞過岑立乾，解釋道：“我把孫成帶進來只是因為溫家和青衣幫歷來有些交情，人情方面的推脫不掉，僅此而已。而這件t事情也讓我認清了吳州城並不在梁品的掌控之下，於是我選擇及時止損，希望為時未晚。”
而岑立乾依舊搖頭：“溫姑娘的解釋天衣無縫，可你和梁品的關系吳州城的人都知道，我不相信你會舍了梁品，轉而站在我們這邊。你要知道，官場上的鬥爭常常是你死我活的。”
溫惠笑了笑，眼睛彎出了好看的弧度。
“岑先生大可不必擔心這個，商人都是逐利的，他喜歡我，我喜歡錢，就這麽簡單。”
“是嗎？”
“不然呢？我跟梁品走圖什麽呢？難道指望他娶了我當刺史夫人嗎？他這個刺史都不知道還能做幾天。”
岑立乾一邊玩弄著蒲扇穗子，一邊似笑非笑地盯著溫惠，道：“有意思，吳州這個地兒可比京城有意思。”
溫惠不明白岑立乾說的是什麽意思，等了一會兒問：“岑先生，您這是答應了嗎？”
岑立乾沒有回答溫惠的話，轉而道：“算起來我與溫姑娘這是第二次見面，我對溫姑娘了解得極少，可我了解我們家大郎君，以他結交人的喜好，溫姑娘做不出這種見風使舵的事才是。”
溫惠淺笑道：“岑先生該是了解，這人啊，不涉及‘利’字的時候都是好人，但凡沾了這個字，多少正人君子都成了牛鬼蛇神，更何況我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我跟閔於煥只是沒走到那一步而已。”
“不愧是溫家的掌家人啊，看著年紀輕輕，說的話還挺在理，岑某就欣賞拎得清的人。這樣吧，溫姑娘來了，我也不好讓你白走一趟，我想讓你做一件事，事成之後，你跟梁品之前有什麽糾葛我只當從未聽說，若梁品下去了，禍不及溫家，怎麽樣？”
“不知岑先生想要我做何事？”
“梁品不是問你們要糧麽，你把溫家有的都燒了，一粒都別給他。”
岑立乾饒有興趣地等著溫惠的反應，果然，即便溫惠努力克制，臉上還是露出了些許愕然。
“燒了？可是吳州今年秋糧已經絕收了，燒了豈不是更要缺糧？吳州百姓怎麽辦？”
“我不在乎，我只要讓梁品手裏拿不到糧，他定然狠不下心看著百姓挨餓，到時候就會乖乖向我求饒。”岑立乾一想到那一天，嘴角就不由自主泛起一絲笑意。“怎麽了溫姑娘，做不到嗎？”
“自然不是做不到，我又不是什麽大善人，只是我需要留夠溫家上下平安度過災年的糧食。”
“那好辦，看著留就行。”岑立乾看向溫惠，笑意帶上些許陰狠。“但若讓我發現有一粒糧食到了梁品手上，溫姑娘，後果你可以想到的。”
大熱的天溫惠手臂上起了一層寒粟子，牽起笑回說：“那是自然，只是岑先生我還有一處疑惑，要說手裏的存糧，大頭不只在溫家手上，梁品就算在我這裏拿不到，還有其他人會給。”
岑立乾胸有成竹地搖著扇子道：“你放心，來找我的不只你一個人。”
回溫府的路上，溫家的馬車好久都沒有一點聲音，紅菱見溫惠著實消沈，試探著問：“姑娘，咱們家真的要燒糧食嗎？”
“燒啊，岑立乾不是說來找他的不只我麽，我估計吳州叫得上名頭的都去了，這個時候隨波逐流總好過成為眾矢之的。”
“姑娘，我不明白，且不提糧食是大夥兒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如今地裏出不來糧，存糧多一斤就能多救活一條命，為什麽上邊鬥法，要把百姓往死裏折騰呢？”紅菱忿忿不平。
“在岑立乾那些人的眼裏，底下人的命都不是命，只能算作生產供奉的工具，這裏死了，那裏會有人再生，只要沒死絕就行。”
紅菱聽了心裏發堵，難過得想掉眼淚。
“咱們這麽辛辛苦苦地活著，可這些人一句話就能把人的生路給斷了，輕巧得就像摁死一只螞蟻，可咱們不是螞蟻啊。”
“所以呀，才有那麽多人對權力趨之若鶩。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他們眼裏，只看得見綾羅綢緞，不在乎養蠶織布多累多苦。”
“那姑娘，咱們如今也要成為那些人的幫兇嗎？”紅菱問道。
溫惠喃喃道：“會嗎？”
溫惠出門之後，梁品後腳進了溫府，將正要去學堂的宋秉書攔住了。本來十多年來天上下刀子都擋不住要去學堂的宋秉書，看到梁品之後破天荒地讓白鶴先去叫學生晨讀。
“你不來找我，我就要去找你了。”宋秉書一邊沏著茶一邊對梁品說。
梁品倒是沒想到宋秉書想要找他，問道：“宋先生為何要找我？”
“你覺得我找你還能為了什麽？”宋秉書不答反問。
“是為了溫姑娘？”宋秉書找他，梁品只能想到這麽一個可能。
“阿惠跟她娘一樣，看男人的眼光都不太行，我本著想讓她多見識見識的意思，不怎麽想管你倆的事，但是你把阿惠拖進了一些不該把她拖進去的事裏面，我不得不跟你好好談談了。”
宋秉書把茶盞往梁品面前一放，發出“咚”的一聲，那個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護犢子的父親。
眼前的宋秉書讓梁品想起了奉義郡王府上出的都是武將。宋秉書以溫惠父親的身份跟他說溫惠的事情，梁品自然就矮了一截，雙手放在膝頭上，不敢接茶，也不敢插話。
“你跟阿惠走這麽近，有沒有替她想過以後的事？”
“自然是有想過的。”
“想過什麽，說來聽聽。”
“嗯……若能穩定下來，自然是想娶阿惠為妻的。可是宋先生也知道，吳州如今的局面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占到上風，從閔家的壓制下翻身，考慮到在我身邊並不安全，所以我想還是與阿惠分開比較好。”
答完了梁品才想起宋秉書問的是溫惠以後的事，又補道：“當然，我會一直護阿惠周全。”
“阿惠？阿惠是你叫的嗎？”梁品張口“阿惠”閉口“阿惠”，宋秉書聽著就煩。
“你護她周全，你怎麽護她周全？你知不知道閔家的手腳已經伸到溫府裏面來了，若閔家真想動手睡夢裏面就能把人給結果了，你又在哪裏？你自己都左支右絀，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閔家弄死你是易如反掌的事，你跟我談什麽護她周全！”
梁品無言，宋秉書說的都是事實，他無從反駁。
“說話啊，你怎麽不說話了？”宋秉書厲聲問道。
“只要跟我斬斷幹系，有閔於煥在，閔家不會對溫姑娘做什麽的。”
“那也是閔於煥的事，你從始至終做了什麽？你又能做到什麽？”
好半天梁品都低著頭沒有說話，看上去像極了挨訓的學生，宋秉書還是心軟了。
“當然，你孤身一人來到吳州這個沒有任何經營之地，又因為閔家在，你得不到任何增援。都說官大一級壓死人，閔家大了你不知道多少級，你雖然有個刺史的名頭在，很多事情都是有心無力，你有這份骨氣扛到現在，我宋秉書是高看你幾分的。可作為阿惠的父親，我不能容忍一個會給他帶來危險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她，所以以後我不準你再去見她了。”
“好。”
“還有，因為你的緣故閔家把註意放在了溫家上面，阿惠留在吳州我不放心，我要送她去清州。我知道你下了規矩，大商戶一律不準離開吳州，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找什麽借口，必須要讓阿惠順順利利地離開。”
梁品嘆了一口氣，低下的頭終於擡了起來，看向宋秉書道：“沒有用的，我已經勸過溫姑娘讓她離開吳州，她不願意的。”
“她不願意你就沒法子了嗎？”宋秉書看著梁品，也不像書讀傻了的樣子。
“她說溫家生意在，她不能離開，她都這樣說了我能有什麽辦法，我總不能把她弄暈了送出去。”
“怎麽不能呢？”宋秉書反問。
梁品楞住了，看著宋秉書沒有一絲在開玩笑的樣子，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半晌才緩緩道：“宋先生，溫姑娘可是您女兒啊。”
“這還用你說，正是因為她是我女兒，所以有什麽會比她的命還重要呢？你既然喜歡阿惠，你自己想一想，這個節骨眼上，是她的意願重要，還是她能活下去重要！”
宋秉書見梁品不言語，恨鐵不成鋼地“嘖”了一聲，肯定是溫惠又拿出那一通責任擔子的長篇大論唬弄住了他。
“一看就是一路讀書讀上來的，文人頭腦，道理講不通的時候用蠻力上啊！管他什麽手段t，能解決問題就行。打仗的時候講得通道理嗎？你跟閔家又講得通道理嗎？你們這些文官就是這些毛病，哪朝哪代的江山是用嘴打出來的。”
宋秉書說了這麽久，嘴都幹了，拿起茶盞喝了一口潤喉，覺得沒說過癮，繼續道：“還有我告訴你，再厲害的女人都不喜歡對她們言聽計從的男人。”
梁品見宋秉書眼裏有深意，試探著問：“這是宋先生的經驗之談？”
“那是自然，我跟你說過阿惠和她娘很像，她娘不喜歡，她也不會喜歡。所以我一開始知道你倆的事還挺驚訝的。”
宋秉書上下打量了一番梁品，搖了搖頭，他當年能文能武，哪樣都不差，不知道溫惠看上這小子哪一點了。
“好了，不跟你扯這些有的沒的了，阿惠這邊交給我，你只需要做到出城的時候不出岔子。你現在說說，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跟宋先生賣關子，我的信函往來都被閔家捏在手裏，我想讓宋先生幫忙給宋將軍遞個消息，說吳州想借用宋將軍的軍糧。”
說到政事，梁品全然沒有了方才被宋秉書教訓時的青澀和無措。
“你來之前就知道我和秉章能通上消息嗎？”
宋秉書提起了一絲謹慎，是不是宋秉章留在溫家的密線被人發現了。
“我猜的，吳州不太平，您能放任溫姑娘的姐姐留下，一定留有後路，這個後路多半就是宋家。”
宋秉書冷哼一聲道：“合著腦子都用在琢磨這些事上來了，要用軍糧非同小可，就算秉章在這裏都不會輕易答應。我知道江太安還在的時候你一定是查出了吳州藏著的一些事情，才順勢被閔家困在了吳州，但我不是朝堂之人，不該也不想問你打聽。可你如今想要用軍糧，我就得知道原因，你要跟我說說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好，這件事說來也不覆雜，閔寸蕓改稅法之後，吳州暗地裏還是按舊法收稅，這麽些年有人就把那些多收的稅款給偷偷抽走了。”
宋秉書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神情少有地凝重了起來。
“我就說是什麽值得閔寸蕓把他那兒子派出來，原來是這麽回事。你打算把這事原原本本地報上去？”
“對。”
“為什麽？先不說你這樣做斷了多少人的財路、有多少人想要了你的命，就算這件事能公之於眾，對你而言也是個吃力不討好的結果，他們是不會讓你再往上走的。”
梁品這麽做不是得罪了某一個人，而是得罪了一群人，宋秉書從小長在郡王府裏，太知道朝廷裏的人是什麽樣了。
“我能不能往上走不重要，吳州百姓需要一個交代，不是嗎？勞動的果實被他人劫取，做得一樣卻拿得更少，公平二字又何存呢？”梁品見宋秉書只看著他卻不說話，問：“怎麽了宋先生？”
宋秉書稍稍移開了目光，問道“那現在吳州又是個什麽情況？州府手裏沒糧食了？”
“州府本就沒糧，閔於煥卡著我不給從上面調派，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更懷疑國庫是否充盈，不敢寄希望朝廷短時間是否能足額派出糧食，宋將軍的軍糧是最快最穩妥的法子。宋先生您想想，吳州素有糧倉之稱，種出的糧食被送往各地，遭旱之後百姓卻因無糧而餓死，該有多麽諷刺，百姓又會多麽心寒？”
宋秉書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看著天上沒有一絲雲遮擋的太陽，緩緩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為吳州百姓做了這麽多，到最後沒有人會記得你的。”
梁品跟著起身，繼續說服宋秉書：“我不需要誰記得我，我想宋先生您教書育人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讓學生記得您。”
宋秉書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你呀你呀，有人給你指個火坑，你可是真往裏面跳啊，裴廷那個人精終於是熬成老狐貍了。”
宋秉書看著面前這個腰背挺直的年輕人心裏湧著各種情緒。一方面他覺得欣慰，朝廷裏還有著鐵骨錚錚、一心想為百姓辦事的年輕一輩；一方面他又覺得頗為可惜，這樣既有才能又有抱負的人大概就要折在黨爭之間了，既可喜又可悲。
“我會盡快和秉章提這件事的，你也爭氣一點，不要還沒等到糧食來就被人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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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指引, 吳州城裏好些人走出家門，去到旁處登門拜訪。
“溫姑娘？稀客呀，底下的人跟我說溫姑娘來了我還不信呢。”
岑立乾腆著大肚子, 搖著一把油光泛亮的蒲扇，慢慢踱步而來。
溫惠笑盈盈地起身相迎道：“本是早該來拜訪岑先生的, 一直沒等來機會，上次城門一見這不才認識了岑先生麽。”
“是嗎, 我還以為城門那次之後溫姑娘得記恨上岑某了呢。”
岑立乾說的不是假話, 溫惠找上門來他著實有些意外，她不是梁品那方的人嗎？
“岑先生說的是哪裏的話，岑先生秉公辦事而已, 我怎麽能記恨上先生呢。倒是我辦事兒疏忽了，岑先生來吳州這麽久竟沒來結交結交。”
岑立乾假笑一聲, 懶得去辨溫惠話裏的真假，直挺挺從溫惠身邊穿過，也不邀誰坐，慢騰騰地靠在了椅子上。
“溫姑娘客氣了, 岑某布衣一個, 哪裏談得上什麽結交不結交之類的話。”
溫惠沒理會岑立乾的輕慢，坐回原來的位子, 帶笑著說：“岑先生真是謙遜, 能入宰相府裏當幕僚，定然有過人之處，我溫惠向來最佩服有本事的人。”
“呵呵, 溫姑娘不必給我戴高帽子, 咱們也明人不說暗話，來找我什麽事, 說罷。”
能直截了當溫惠也樂意不去拐彎抹角，將桌案上的木匣推至岑立乾面前，打開了匣子。
“岑先生爽快，那我也直說了，岑先生知道我是個商人，我這次來是想跟岑先生談筆生意，不知道岑先生有沒有興趣？”
岑立乾看著匣子裏排得整整齊齊的金錠，緩緩道：“不知溫姑娘想跟岑某做什麽生意？”
“我想要問岑先生買個出路。”
“買出路？”岑立乾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笑將起來。“溫姑娘問我買出路？”
“沒錯。”
岑立乾收起笑，笑得漲紅了的脖子卻沒這麽快褪了顏色。
“我就奇了怪了，溫姑娘難道在梁大人和我們家大郎君那裏都找不到出路嗎？不應該吧，要他們倆保溫家我相信對溫姑娘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怎麽要在我這裏花這些大價錢買出路呢？”
“我不相信他們兩個，可我相信岑先生。”
“為什麽？”
“既然求到了岑先生面前，我就不妨跟岑先生說實話了，梁品如今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而閔於煥……我不看好閔於煥，一個借道士身份逃避問題的人，我不相信他能辦出什麽大事來。做生意本來就五分靠賭，這回我想把寶押岑先生身上。”
溫惠見岑立乾不言語，繼續道：“怎麽了岑先生？是我……說得太直接了嗎？”
“非也，溫姑娘的話有道理，只是呢，我不怎麽相信溫姑娘你這個人。”岑立乾盯著溫惠，小細眼裏泛出的光審視著對面之人每一個神情。
“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句話用在何時何地都不為過。可是岑先生，我今日來不是找岑先生合作的，是來找靠山的，岑先生為何要如此防備我？難道是我的誠意不夠嗎？”
“溫姑娘，你前腳用馬車從我眼皮子底下運走了我要找的人，後腳跑來跟我說你要投靠我。溫姑娘，若你是我，你會相信你自己嗎？”
溫惠沒想過孫成的事能瞞過岑立乾，解釋道：“我把孫成帶進來只是因為溫家和青衣幫歷來有些交情，人情方面的推脫不掉，僅此而已。而這件t事情也讓我認清了吳州城並不在梁品的掌控之下，於是我選擇及時止損，希望為時未晚。”
而岑立乾依舊搖頭：“溫姑娘的解釋天衣無縫，可你和梁品的關系吳州城的人都知道，我不相信你會舍了梁品，轉而站在我們這邊。你要知道，官場上的鬥爭常常是你死我活的。”
溫惠笑了笑，眼睛彎出了好看的弧度。
“岑先生大可不必擔心這個，商人都是逐利的，他喜歡我，我喜歡錢，就這麽簡單。”
“是嗎？”
“不然呢？我跟梁品走圖什麽呢？難道指望他娶了我當刺史夫人嗎？他這個刺史都不知道還能做幾天。”
岑立乾一邊玩弄著蒲扇穗子，一邊似笑非笑地盯著溫惠，道：“有意思，吳州這個地兒可比京城有意思。”
溫惠不明白岑立乾說的是什麽意思，等了一會兒問：“岑先生，您這是答應了嗎？”
岑立乾沒有回答溫惠的話，轉而道：“算起來我與溫姑娘這是第二次見面，我對溫姑娘了解得極少，可我了解我們家大郎君，以他結交人的喜好，溫姑娘做不出這種見風使舵的事才是。”
溫惠淺笑道：“岑先生該是了解，這人啊，不涉及‘利’字的時候都是好人，但凡沾了這個字，多少正人君子都成了牛鬼蛇神，更何況我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我跟閔於煥只是沒走到那一步而已。”
“不愧是溫家的掌家人啊，看著年紀輕輕，說的話還挺在理，岑某就欣賞拎得清的人。這樣吧，溫姑娘來了，我也不好讓你白走一趟，我想讓你做一件事，事成之後，你跟梁品之前有什麽糾葛我只當從未聽說，若梁品下去了，禍不及溫家，怎麽樣？”
“不知岑先生想要我做何事？”
“梁品不是問你們要糧麽，你把溫家有的都燒了，一粒都別給他。”
岑立乾饒有興趣地等著溫惠的反應，果然，即便溫惠努力克制，臉上還是露出了些許愕然。
“燒了？可是吳州今年秋糧已經絕收了，燒了豈不是更要缺糧？吳州百姓怎麽辦？”
“我不在乎，我只要讓梁品手裏拿不到糧，他定然狠不下心看著百姓挨餓，到時候就會乖乖向我求饒。”岑立乾一想到那一天，嘴角就不由自主泛起一絲笑意。“怎麽了溫姑娘，做不到嗎？”
“自然不是做不到，我又不是什麽大善人，只是我需要留夠溫家上下平安度過災年的糧食。”
“那好辦，看著留就行。”岑立乾看向溫惠，笑意帶上些許陰狠。“但若讓我發現有一粒糧食到了梁品手上，溫姑娘，後果你可以想到的。”
大熱的天溫惠手臂上起了一層寒粟子，牽起笑回說：“那是自然，只是岑先生我還有一處疑惑，要說手裏的存糧，大頭不只在溫家手上，梁品就算在我這裏拿不到，還有其他人會給。”
岑立乾胸有成竹地搖著扇子道：“你放心，來找我的不只你一個人。”
回溫府的路上，溫家的馬車好久都沒有一點聲音，紅菱見溫惠著實消沈，試探著問：“姑娘，咱們家真的要燒糧食嗎？”
“燒啊，岑立乾不是說來找他的不只我麽，我估計吳州叫得上名頭的都去了，這個時候隨波逐流總好過成為眾矢之的。”
“姑娘，我不明白，且不提糧食是大夥兒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如今地裏出不來糧，存糧多一斤就能多救活一條命，為什麽上邊鬥法，要把百姓往死裏折騰呢？”紅菱忿忿不平。
“在岑立乾那些人的眼裏，底下人的命都不是命，只能算作生產供奉的工具，這裏死了，那裏會有人再生，只要沒死絕就行。”
紅菱聽了心裏發堵，難過得想掉眼淚。
“咱們這麽辛辛苦苦地活著，可這些人一句話就能把人的生路給斷了，輕巧得就像摁死一只螞蟻，可咱們不是螞蟻啊。”
“所以呀，才有那麽多人對權力趨之若鶩。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他們眼裏，只看得見綾羅綢緞，不在乎養蠶織布多累多苦。”
“那姑娘，咱們如今也要成為那些人的幫兇嗎？”紅菱問道。
溫惠喃喃道：“會嗎？”
溫惠出門之後，梁品後腳進了溫府，將正要去學堂的宋秉書攔住了。本來十多年來天上下刀子都擋不住要去學堂的宋秉書，看到梁品之後破天荒地讓白鶴先去叫學生晨讀。
“你不來找我，我就要去找你了。”宋秉書一邊沏著茶一邊對梁品說。
梁品倒是沒想到宋秉書想要找他，問道：“宋先生為何要找我？”
“你覺得我找你還能為了什麽？”宋秉書不答反問。
“是為了溫姑娘？”宋秉書找他，梁品只能想到這麽一個可能。
“阿惠跟她娘一樣，看男人的眼光都不太行，我本著想讓她多見識見識的意思，不怎麽想管你倆的事，但是你把阿惠拖進了一些不該把她拖進去的事裏面，我不得不跟你好好談談了。”
宋秉書把茶盞往梁品面前一放，發出“咚”的一聲，那個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護犢子的父親。
眼前的宋秉書讓梁品想起了奉義郡王府上出的都是武將。宋秉書以溫惠父親的身份跟他說溫惠的事情，梁品自然就矮了一截，雙手放在膝頭上，不敢接茶，也不敢插話。
“你跟阿惠走這麽近，有沒有替她想過以後的事？”
“自然是有想過的。”
“想過什麽，說來聽聽。”
“嗯……若能穩定下來，自然是想娶阿惠為妻的。可是宋先生也知道，吳州如今的局面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占到上風，從閔家的壓制下翻身，考慮到在我身邊並不安全，所以我想還是與阿惠分開比較好。”
答完了梁品才想起宋秉書問的是溫惠以後的事，又補道：“當然，我會一直護阿惠周全。”
“阿惠？阿惠是你叫的嗎？”梁品張口“阿惠”閉口“阿惠”，宋秉書聽著就煩。
“你護她周全，你怎麽護她周全？你知不知道閔家的手腳已經伸到溫府裏面來了，若閔家真想動手睡夢裏面就能把人給結果了，你又在哪裏？你自己都左支右絀，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閔家弄死你是易如反掌的事，你跟我談什麽護她周全！”
梁品無言，宋秉書說的都是事實，他無從反駁。
“說話啊，你怎麽不說話了？”宋秉書厲聲問道。
“只要跟我斬斷幹系，有閔於煥在，閔家不會對溫姑娘做什麽的。”
“那也是閔於煥的事，你從始至終做了什麽？你又能做到什麽？”
好半天梁品都低著頭沒有說話，看上去像極了挨訓的學生，宋秉書還是心軟了。
“當然，你孤身一人來到吳州這個沒有任何經營之地，又因為閔家在，你得不到任何增援。都說官大一級壓死人，閔家大了你不知道多少級，你雖然有個刺史的名頭在，很多事情都是有心無力，你有這份骨氣扛到現在，我宋秉書是高看你幾分的。可作為阿惠的父親，我不能容忍一個會給他帶來危險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她，所以以後我不準你再去見她了。”
“好。”
“還有，因為你的緣故閔家把註意放在了溫家上面，阿惠留在吳州我不放心，我要送她去清州。我知道你下了規矩，大商戶一律不準離開吳州，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找什麽借口，必須要讓阿惠順順利利地離開。”
梁品嘆了一口氣，低下的頭終於擡了起來，看向宋秉書道：“沒有用的，我已經勸過溫姑娘讓她離開吳州，她不願意的。”
“她不願意你就沒法子了嗎？”宋秉書看著梁品，也不像書讀傻了的樣子。
“她說溫家生意在，她不能離開，她都這樣說了我能有什麽辦法，我總不能把她弄暈了送出去。”
“怎麽不能呢？”宋秉書反問。
梁品楞住了，看著宋秉書沒有一絲在開玩笑的樣子，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半晌才緩緩道：“宋先生，溫姑娘可是您女兒啊。”
“這還用你說，正是因為她是我女兒，所以有什麽會比她的命還重要呢？你既然喜歡阿惠，你自己想一想，這個節骨眼上，是她的意願重要，還是她能活下去重要！”
宋秉書見梁品不言語，恨鐵不成鋼地“嘖”了一聲，肯定是溫惠又拿出那一通責任擔子的長篇大論唬弄住了他。
“一看就是一路讀書讀上來的，文人頭腦，道理講不通的時候用蠻力上啊！管他什麽手段t，能解決問題就行。打仗的時候講得通道理嗎？你跟閔家又講得通道理嗎？你們這些文官就是這些毛病，哪朝哪代的江山是用嘴打出來的。”
宋秉書說了這麽久，嘴都幹了，拿起茶盞喝了一口潤喉，覺得沒說過癮，繼續道：“還有我告訴你，再厲害的女人都不喜歡對她們言聽計從的男人。”
梁品見宋秉書眼裏有深意，試探著問：“這是宋先生的經驗之談？”
“那是自然，我跟你說過阿惠和她娘很像，她娘不喜歡，她也不會喜歡。所以我一開始知道你倆的事還挺驚訝的。”
宋秉書上下打量了一番梁品，搖了搖頭，他當年能文能武，哪樣都不差，不知道溫惠看上這小子哪一點了。
“好了，不跟你扯這些有的沒的了，阿惠這邊交給我，你只需要做到出城的時候不出岔子。你現在說說，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跟宋先生賣關子，我的信函往來都被閔家捏在手裏，我想讓宋先生幫忙給宋將軍遞個消息，說吳州想借用宋將軍的軍糧。”
說到政事，梁品全然沒有了方才被宋秉書教訓時的青澀和無措。
“你來之前就知道我和秉章能通上消息嗎？”
宋秉書提起了一絲謹慎，是不是宋秉章留在溫家的密線被人發現了。
“我猜的，吳州不太平，您能放任溫姑娘的姐姐留下，一定留有後路，這個後路多半就是宋家。”
宋秉書冷哼一聲道：“合著腦子都用在琢磨這些事上來了，要用軍糧非同小可，就算秉章在這裏都不會輕易答應。我知道江太安還在的時候你一定是查出了吳州藏著的一些事情，才順勢被閔家困在了吳州，但我不是朝堂之人，不該也不想問你打聽。可你如今想要用軍糧，我就得知道原因，你要跟我說說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好，這件事說來也不覆雜，閔寸蕓改稅法之後，吳州暗地裏還是按舊法收稅，這麽些年有人就把那些多收的稅款給偷偷抽走了。”
宋秉書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神情少有地凝重了起來。
“我就說是什麽值得閔寸蕓把他那兒子派出來，原來是這麽回事。你打算把這事原原本本地報上去？”
“對。”
“為什麽？先不說你這樣做斷了多少人的財路、有多少人想要了你的命，就算這件事能公之於眾，對你而言也是個吃力不討好的結果，他們是不會讓你再往上走的。”
梁品這麽做不是得罪了某一個人，而是得罪了一群人，宋秉書從小長在郡王府裏，太知道朝廷裏的人是什麽樣了。
“我能不能往上走不重要，吳州百姓需要一個交代，不是嗎？勞動的果實被他人劫取，做得一樣卻拿得更少，公平二字又何存呢？”梁品見宋秉書只看著他卻不說話，問：“怎麽了宋先生？”
宋秉書稍稍移開了目光，問道“那現在吳州又是個什麽情況？州府手裏沒糧食了？”
“州府本就沒糧，閔於煥卡著我不給從上面調派，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更懷疑國庫是否充盈，不敢寄希望朝廷短時間是否能足額派出糧食，宋將軍的軍糧是最快最穩妥的法子。宋先生您想想，吳州素有糧倉之稱，種出的糧食被送往各地，遭旱之後百姓卻因無糧而餓死，該有多麽諷刺，百姓又會多麽心寒？”
宋秉書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看著天上沒有一絲雲遮擋的太陽，緩緩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為吳州百姓做了這麽多，到最後沒有人會記得你的。”
梁品跟著起身，繼續說服宋秉書：“我不需要誰記得我，我想宋先生您教書育人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讓學生記得您。”
宋秉書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你呀你呀，有人給你指個火坑，你可是真往裏面跳啊，裴廷那個人精終於是熬成老狐貍了。”
宋秉書看著面前這個腰背挺直的年輕人心裏湧著各種情緒。一方面他覺得欣慰，朝廷裏還有著鐵骨錚錚、一心想為百姓辦事的年輕一輩；一方面他又覺得頗為可惜，這樣既有才能又有抱負的人大概就要折在黨爭之間了，既可喜又可悲。
“我會盡快和秉章提這件事的，你也爭氣一點，不要還沒等到糧食來就被人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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