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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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 早晨是閔於煥一天之中心情最好的時候，愁緒也好煩悶也好在睡夢中多少都能消解一些。苦悶比前一天少，而新一天的糟心事還沒到, 心情可不就算好麽。
然而這一天，閔於煥還沒來得及睜開眼享受他一天之中最輕松的時刻, 就被噩夢一樣的聲音吵醒了。
“閔巡察還未起身。”這是韋銘的聲音，韋銘是閔寸蕓派來保護閔於煥的, 幾乎隨時都候在閔於煥左右。
“你可以把閔巡察叫起來, 我已經等了許久了。”
“閔家沒有下人叫主子起床的規矩。”
“首先這裏不是閔家，其次天色已經不早了，再次梁刺史找閔巡察有事, 昨日已經讓人來通報過了，閔巡察應當是知道的。”
“這事我不知道, 不歸我管。”
韋銘魁梧的身軀鐵板一樣堵在來人身前，來人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估摸了一下雙方實力，確認硬闖這條路行不通, 腦袋和肩膀一起耷拉下去, 似乎是嘆了口氣。就在韋銘以為來人是要放棄了，哪曾想那動作並不是嘆氣, 而是吸氣。於是下一刻, 放開嗓子的喊聲穿過門墻傳進閔於煥的耳朵，把正在做夢的他嚇得一哆嗦。
“閔巡察！閔巡察！梁刺史請你盡快到州府商量治旱之事！”
喊完之後許儼清了清有些發疼的嗓子，一本正經對韋銘說：“這個樣子有些有辱斯文, 可是事急從權。”
閔於煥被人急急地叫起來, 急急地催他吃飯，再t急急地催他趕路, 心裏早就憋著一團火了。但凡換一個人看見他的臉色後肯定不敢再多說什麽，可來的人是許儼，這個人一根筋且極度死板，不完成自己的事不會罷休。
“我人都已經到州府了，你還跟著我做什麽？”
許儼一直在閔於煥身後兩步的距離跟著，身後的腳步聲像個催命符似的讓閔於煥忍無可忍。
“三堂和讚政廳被燒了正在修葺，梁刺史讓我把閔巡察請到靠裏的西華廳去。”
“我認識路，可以自己走。”
“不行，梁刺史說州府修房子路上落著石塊木頭的，讓我務必把閔巡察送到了。”
“若我不想讓你送呢？我看著你我頭疼。”
正常人聽到這裏一般都會停下來，要麽反思自己為什麽讓人難受了，要麽聽懂了話轉身走了，然而許儼在這方面算不上一般人。
“那只有請閔巡察忍忍了，馬上就到了。”
“你就不怕得罪我嗎？”
自從他來了吳州，幾乎所有人都對他巴結討好，就因為他父親是當朝宰相。吃飯的時候他咬著腮幫子了皺了一下眉，馬上就有人把他夾進嘴裏的菜給撤走，生怕他哪裏不滿意了。他不喜歡被人簇著擁著，可是他覺得閔寸蕓的兒子就該是這副德行，就像他那個弟弟閔於言一樣，所以他也樂得去裝。
“閔巡察是治旱巡察使，請您商討治旱之事是得罪您的事嗎？”許儼真誠地問著，見閔於煥沒理他繼續說：“我娘總是跟我說，吃上了官家飯就要盡心盡力做事，不能懈怠偷懶。我們家說做傘的，她說我這官職雖然不起眼，但是有時候官吏做事就跟撐傘一樣，一個傘骨懷了，整個傘都會撐不起來。我少說一句話少做一件事，鄉親街坊們可能就會少一個公道少一個機會，所以我上要盡心對各位大人，下要盡心對百姓，還要盡心要求自己，這樣……”
閔於煥聽著許儼滔滔不絕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後悔自己開口問他了，什麽話也不想再說，悶頭往西華廳方向走去了。
到了西華廳，梁品正坐在桌案前執筆些著什麽，許儼見人進去了就不再跟隨，伸手把門帶上了，和身旁的韋銘一起留在了門外。
閔於煥一屁股坐下，把手裏的折扇重重一擱，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灌了下去。
“閔巡察火氣挺大啊。”
梁品聽見動靜擡頭看了一眼後又把頭低了下去，打算把剩下的一點寫完。
“你以後別讓那個許儼出現在我面前了，他八成克我，每次都把我氣得夠嗆，天本來就熱，已經讓人夠煩的了，他若再在我面前念念叨叨的，我怕我哪天忍不住讓韋銘把他扔出去了。”
“如果我不派許儼去，閔巡察你會來嗎？聽說我不在的時候閔巡察到州府的次數屈指可數，既然你不願意來，我只好讓能叫得動你的人去請了。”
話說完，梁品要寫的東西也寫完了，再擡頭時臉上帶起了標準的梁品式微笑。
閔於煥見狀知道梁品要開始說正事了，臉上的煩躁像臉譜似地一翻就沒了，樂呵呵地回著：
“梁刺史說的什麽話，只要你請，我怎麽有不來的道理。聽許儼說你要跟我商討治旱的事情，不知道梁刺史要從哪裏說起？”
“不急，在那之前我想問問閔巡察州府失竊一案是怎麽回事？聽說閔巡察丟了不少東西，不知找回來了嗎？”
梁品一回來就聽說姜宗輝受傷了，還像模像樣地寫了封辭官書讓人交給他，昨晚梁品去看姜宗輝的時候姜宗輝就坐靠在臥榻上，什麽也不肯說頹得就像個敗了的鬥雞。從一個正主那裏問不出來什麽，梁品只好來問另一個正主。
“哎沒有，”閔於煥搖頭嘆氣，似乎十分心痛他丟了的東西。“姜司馬捉賊的時候殺了一個放跑了一個，沒留下活口，我看姜司馬那個樣子有些不好意思讓他繼續追查了。不過……”閔於煥像是想起了什麽，眼睛一下開始放光了。“梁刺史既然回來了，還是幫我留意著些。”
“那是自然，不知閔巡察都丟了些什麽？”
“好多呢，我從長安帶來的古樹茶、田黃紙鎮、三彩茶具，還有我放在州府的象牙擺件和一些銀兩，都不見了。”
梁品沈吟：“這賊口味挺雜的，跑來州府偷了閔巡察貴重東西並著其他人的一些不值錢玩意兒，閔巡察你說他們圖什麽呢？圖錢的話，能傷了姜司馬逃出去，去偷吳州哪戶富商不是個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怎麽就偏偏找到閔巡察頭上去了呢？”
“我估計是我閔於煥的名頭太響了，誰叫我爹是閔寸蕓呢哈哈哈。”
閔於煥像是在說笑話似的，說著自己笑了出來。
梁品先是禮貌地跟著閔於煥笑了兩聲，然後就沈下了臉：“你傷了姜宗輝。”
“梁刺史你真是，說得好好地怎麽就開始胡言亂語了，我可沒傷姜司馬啊，那麽多人都看著呢。”閔於煥抱怨著。
“他對江太安所行之事一概不知，是個局外人，你不必對無辜之人出手。”
“既然他是個局外人你在他身上花這麽多心思做什麽？又是派人跟著又是下藥。梁品啊梁品你要清楚，這件事就沒有局外人。”
閔於煥懶得再跟梁品裝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裝著也沒意思。
“你把我支走，我拿不準你究竟想做什麽，就押了一個最大的註，沒想到還押對了。一上來想的就是控制吳州，閔於煥你比我想的要手段要高。”
梁品不疾不徐地說著，並不否認閔於煥所說的事。
“兵在誰手上誰說了算不是麽，姜宗輝我拉不攏，他又不肯聽話，沒辦法就只能讓他先休息一陣了。”
其實真正的原因閔於煥沒有說，那夜州府的大火燒紅了半邊天，在泛著詭異紅色的夜空下他蔔出了一個兵患的卦一直讓他惴惴不安。他想象不出來梁品這個溫文爾雅的書生能跟兵患沾上什麽邊，可萬一有別的人節外生枝呢，所以他一來就要讓吳州兵馬在自己掌控之下。
閔於煥的話梁品信了，姜宗輝不是閔於煥拉不攏，而是誰都拉不攏。離開之前梁品去找過姜宗輝，告誡他不要和閔於煥走太近，若非必要交道都不打最好，可姜宗輝嗆他一句：“我為何要聽你的話？別以為你現在成了刺史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的，白面書生一個知道些什麽！我打仗的時候你毛都還沒開始長呢。”
梁品知道姜宗輝對於他來當這個刺史是不服氣的，以往江太安說的話姜宗輝能聽進去兩句純屬是因為江太安年紀大，而他梁品還遠遠不夠格。既然姜宗輝聽不進去話，他就只能讓姜宗輝沒力氣去上閔於煥的當，順便再挫挫那人的銳氣，讓姜宗輝知道他的話還是有聽的必要的。
“你們想要把我知道的事掩蓋下來，大可以在我去燕嶺湖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解決掉，我有些不明白你為何要花心思去兜圈子。”
“此言差矣啊梁刺史，萬不可妄自菲薄。閔相可是個惜才的人，你能在江太安和他的威壓之下找出他這個秘密，他老人家可是欣慰得很，特地囑咐我好好對你。你之前在禦史臺是大材小用了，裴廷馬上也要致仕了，王太傅對你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以後誰來提拔你？所以呀梁刺史來我們這邊，我向你保證你能得到重用。吳州刺史的位子只是一個見面禮，等旱情結束之後就是你重回長安之日，那個時候你想想，刺史之上的職位是幾品了？”
說這話的時候閔於煥沒有插科打諢，他是真心實意在勸梁品歸入閔寸蕓的陣營，這是對梁品來說最好的選擇。
“所以你這來是替你爹當說客來了？”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為呢。所以啊，你就別再把收稅的事拿到我們眼皮子底下晃悠了，我無所謂……”閔於煥掃了一眼閉著的大門，壓低生意說：“跟在我後面的那個胖子可沒那麽多耐心了，那個人嘖嘖，陰險得很。”
“所以你是知道你爹貪稅了？”
“我知道啊。”
梁品覺得不可思議，他怎麽能把那句“知道”說得這麽無所謂。
“閔於煥，你爹可不是普通的貪墨，吳州新稅法不施，相當於吳州三十萬人每一個人都在給你們家上供。你在吳州待過應當知道裏面有多少人連吃飽飯都困難，你們呢人家辛苦一年的收成神不t知鬼不覺就被拿走了。你的那些田黃紙鎮、象牙擺件都是民脂民膏，閔於煥你晚上睡得著麽，怎麽還有臉來勸我跟你們同流合汙。”
“睡還是睡得著，我也知道這些事損陰德，所以我總是咒我那爹死快點。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閔家怎麽可能吃得下那麽多錢，我爹替誰收的？還不是替皇上收的，不然建宮殿和皇陵的錢是從哪裏來的？皇城下驕奢淫逸的日子是怎麽維持的？
所以梁兄，別傻了，這件事根本就不是你能奈何的，朝廷早就爛透了，刮骨療毒都治不好了。誰能搞到錢，誰上朝的時候就能往前站，從古至今朝朝代代都是如此。就算你現在站出來奏到皇上跟前，皇上礙於面子草草處置了，你信不信第二天還會換個人換種方法繼續搜刮。你做的一切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
閔於煥叫了梁品“梁兄”，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些話不是他站在閔家的立場上說的，而是他自己想對梁品說的。
梁品臉上的神色暗淡了，無力之感向他襲來，閔於煥說得有道理，他心裏十分清楚。可難道就只有妥協一條路了嗎？他也要成為盤剝百姓的幫兇嗎？
“當年我考進士時，有一策論題為‘論儒者可與守成’，我寫了一句‘儒者之言多空談而少實用’，托你的福我坐上了刺史的位子，從前記背的那些空言套話終於可以用之於實地，我不想成為當年我所指摘的‘儒生’，我不想成為自己厭惡的人。”
當年的少年意氣大多都在仕途中消磨殆盡，梁品說了很多當年的不屑之言，做了很多當初的不願之事，但良知的底線和為官的本心他始終不敢妥協，不然他就不再是他了。
閔於煥見自己說幹了嘴巴結果還是等來了這麽一句，氣得直灌涼茶，開始放起了狠話：“若你要堅持，後面就不是在這裏說說話這麽簡單了。不能把你招至麾下，就只能把你和秘密一起埋葬了。”
梁品笑了笑，看不出一絲懼怕的神色。
“到了那一天記得給我挑個吉日。”
閔於煥把手上的茶杯重重一擱，拿起扇子氣沖沖丟下一句話就要往出走。
“油鹽不進！這吳州的風水指定有問題，一個個倔得跟驢似的！”
“哎！你怎麽走了，治旱的事還沒說呢！”梁品忙把人叫住。
閔於煥邁過門檻，頭也不回地說：“我來吳州是來治旱的嗎？以後這種事都別來找我。”
閔於煥氣鼓鼓的背影才消失在梁品的視野裏，下一刻卻帶著一副見了鬼的表情折身回來了，甚至栓上了門，接著在屋子裏亂轉似地想找一個藏身之地，嘴裏一直念叨著“完了完了完了”。
“怎麽了？”
梁品不明所以，起身想出去看看是誰讓閔於煥如此驚慌。
“快快快，給我找個可以藏的地方。”閔於煥在桌子底下、椅子背後藏著試了試，似乎都不太妥當，不斷在別的地兒試著。
“誰來了？那個地方你擠不進去……”梁品話還沒說完，一個花瓶擺件就被打碎在地。
“吳州這麽有錢，怎麽州府都不修大點！”閔於煥嘟嘟囔囔地抱怨著，起身一看，梁品竟想要把門打開。
“哎哎哎，別開門別開門！”閔於煥的心就像花瓶一樣差點在胸腔裏炸開了，壓著聲音急忙阻止著梁品。
“你倒是跟我說到底是誰來了啊？我不知道是誰我一會兒要怎麽做？”
閔於煥定在原地扭捏著有些不願開口，梁品做勢就要去抽栓把門拉開。
“別別別我說我說，是……是溫姑娘。”
溫惠昨晚就差人遞帖子說要來拜會他，閔於煥告訴底下的人，無論溫惠什麽時候來找他都說他不在。可她怎麽就到州府來了呢？
梁品恍然大悟，隨即嘴角綻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閔於煥怕溫惠。
閔於煥心裏慌得很，管不了梁品那笑是嘲諷還是看熱鬧，只說：
“所以你明白我為什麽這個樣子了嗎？梁兄，我的梁兄，你要幫我。我藏在這裏可以嗎？”
閔於煥蹲在盆架後面，似乎他覺得黃銅盆把他臉給遮住了也就把他這個人給遮住了。
“你托著銅盆頂在頭上裝成是個盆架比蹲在那裏更容易糊弄住她。”梁品看熱鬧不嫌事大。
“那怎麽辦？”閔於煥站起來，愁眉苦臉地掃視四周。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際，梁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將門拉開，換上一臉和煦如春風的笑意對著外面說：“溫姑娘你來了，我跟閔巡察在談事，你先進來坐坐吧。”
閔於煥僵在了原地，但內心卻在咆哮：“梁品！我跟你勢不兩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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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一天，閔於煥還沒來得及睜開眼享受他一天之中最輕松的時刻, 就被噩夢一樣的聲音吵醒了。
“閔巡察還未起身。”這是韋銘的聲音，韋銘是閔寸蕓派來保護閔於煥的, 幾乎隨時都候在閔於煥左右。
“你可以把閔巡察叫起來, 我已經等了許久了。”
“閔家沒有下人叫主子起床的規矩。”
“首先這裏不是閔家，其次天色已經不早了，再次梁刺史找閔巡察有事, 昨日已經讓人來通報過了，閔巡察應當是知道的。”
“這事我不知道, 不歸我管。”
韋銘魁梧的身軀鐵板一樣堵在來人身前，來人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估摸了一下雙方實力，確認硬闖這條路行不通, 腦袋和肩膀一起耷拉下去, 似乎是嘆了口氣。就在韋銘以為來人是要放棄了，哪曾想那動作並不是嘆氣, 而是吸氣。於是下一刻, 放開嗓子的喊聲穿過門墻傳進閔於煥的耳朵，把正在做夢的他嚇得一哆嗦。
“閔巡察！閔巡察！梁刺史請你盡快到州府商量治旱之事！”
喊完之後許儼清了清有些發疼的嗓子，一本正經對韋銘說：“這個樣子有些有辱斯文, 可是事急從權。”
閔於煥被人急急地叫起來, 急急地催他吃飯，再t急急地催他趕路, 心裏早就憋著一團火了。但凡換一個人看見他的臉色後肯定不敢再多說什麽，可來的人是許儼，這個人一根筋且極度死板，不完成自己的事不會罷休。
“我人都已經到州府了，你還跟著我做什麽？”
許儼一直在閔於煥身後兩步的距離跟著，身後的腳步聲像個催命符似的讓閔於煥忍無可忍。
“三堂和讚政廳被燒了正在修葺，梁刺史讓我把閔巡察請到靠裏的西華廳去。”
“我認識路，可以自己走。”
“不行，梁刺史說州府修房子路上落著石塊木頭的，讓我務必把閔巡察送到了。”
“若我不想讓你送呢？我看著你我頭疼。”
正常人聽到這裏一般都會停下來，要麽反思自己為什麽讓人難受了，要麽聽懂了話轉身走了，然而許儼在這方面算不上一般人。
“那只有請閔巡察忍忍了，馬上就到了。”
“你就不怕得罪我嗎？”
自從他來了吳州，幾乎所有人都對他巴結討好，就因為他父親是當朝宰相。吃飯的時候他咬著腮幫子了皺了一下眉，馬上就有人把他夾進嘴裏的菜給撤走，生怕他哪裏不滿意了。他不喜歡被人簇著擁著，可是他覺得閔寸蕓的兒子就該是這副德行，就像他那個弟弟閔於言一樣，所以他也樂得去裝。
“閔巡察是治旱巡察使，請您商討治旱之事是得罪您的事嗎？”許儼真誠地問著，見閔於煥沒理他繼續說：“我娘總是跟我說，吃上了官家飯就要盡心盡力做事，不能懈怠偷懶。我們家說做傘的，她說我這官職雖然不起眼，但是有時候官吏做事就跟撐傘一樣，一個傘骨懷了，整個傘都會撐不起來。我少說一句話少做一件事，鄉親街坊們可能就會少一個公道少一個機會，所以我上要盡心對各位大人，下要盡心對百姓，還要盡心要求自己，這樣……”
閔於煥聽著許儼滔滔不絕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後悔自己開口問他了，什麽話也不想再說，悶頭往西華廳方向走去了。
到了西華廳，梁品正坐在桌案前執筆些著什麽，許儼見人進去了就不再跟隨，伸手把門帶上了，和身旁的韋銘一起留在了門外。
閔於煥一屁股坐下，把手裏的折扇重重一擱，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灌了下去。
“閔巡察火氣挺大啊。”
梁品聽見動靜擡頭看了一眼後又把頭低了下去，打算把剩下的一點寫完。
“你以後別讓那個許儼出現在我面前了，他八成克我，每次都把我氣得夠嗆，天本來就熱，已經讓人夠煩的了，他若再在我面前念念叨叨的，我怕我哪天忍不住讓韋銘把他扔出去了。”
“如果我不派許儼去，閔巡察你會來嗎？聽說我不在的時候閔巡察到州府的次數屈指可數，既然你不願意來，我只好讓能叫得動你的人去請了。”
話說完，梁品要寫的東西也寫完了，再擡頭時臉上帶起了標準的梁品式微笑。
閔於煥見狀知道梁品要開始說正事了，臉上的煩躁像臉譜似地一翻就沒了，樂呵呵地回著：
“梁刺史說的什麽話，只要你請，我怎麽有不來的道理。聽許儼說你要跟我商討治旱的事情，不知道梁刺史要從哪裏說起？”
“不急，在那之前我想問問閔巡察州府失竊一案是怎麽回事？聽說閔巡察丟了不少東西，不知找回來了嗎？”
梁品一回來就聽說姜宗輝受傷了，還像模像樣地寫了封辭官書讓人交給他，昨晚梁品去看姜宗輝的時候姜宗輝就坐靠在臥榻上，什麽也不肯說頹得就像個敗了的鬥雞。從一個正主那裏問不出來什麽，梁品只好來問另一個正主。
“哎沒有，”閔於煥搖頭嘆氣，似乎十分心痛他丟了的東西。“姜司馬捉賊的時候殺了一個放跑了一個，沒留下活口，我看姜司馬那個樣子有些不好意思讓他繼續追查了。不過……”閔於煥像是想起了什麽，眼睛一下開始放光了。“梁刺史既然回來了，還是幫我留意著些。”
“那是自然，不知閔巡察都丟了些什麽？”
“好多呢，我從長安帶來的古樹茶、田黃紙鎮、三彩茶具，還有我放在州府的象牙擺件和一些銀兩，都不見了。”
梁品沈吟：“這賊口味挺雜的，跑來州府偷了閔巡察貴重東西並著其他人的一些不值錢玩意兒，閔巡察你說他們圖什麽呢？圖錢的話，能傷了姜司馬逃出去，去偷吳州哪戶富商不是個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怎麽就偏偏找到閔巡察頭上去了呢？”
“我估計是我閔於煥的名頭太響了，誰叫我爹是閔寸蕓呢哈哈哈。”
閔於煥像是在說笑話似的，說著自己笑了出來。
梁品先是禮貌地跟著閔於煥笑了兩聲，然後就沈下了臉：“你傷了姜宗輝。”
“梁刺史你真是，說得好好地怎麽就開始胡言亂語了，我可沒傷姜司馬啊，那麽多人都看著呢。”閔於煥抱怨著。
“他對江太安所行之事一概不知，是個局外人，你不必對無辜之人出手。”
“既然他是個局外人你在他身上花這麽多心思做什麽？又是派人跟著又是下藥。梁品啊梁品你要清楚，這件事就沒有局外人。”
閔於煥懶得再跟梁品裝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裝著也沒意思。
“你把我支走，我拿不準你究竟想做什麽，就押了一個最大的註，沒想到還押對了。一上來想的就是控制吳州，閔於煥你比我想的要手段要高。”
梁品不疾不徐地說著，並不否認閔於煥所說的事。
“兵在誰手上誰說了算不是麽，姜宗輝我拉不攏，他又不肯聽話，沒辦法就只能讓他先休息一陣了。”
其實真正的原因閔於煥沒有說，那夜州府的大火燒紅了半邊天，在泛著詭異紅色的夜空下他蔔出了一個兵患的卦一直讓他惴惴不安。他想象不出來梁品這個溫文爾雅的書生能跟兵患沾上什麽邊，可萬一有別的人節外生枝呢，所以他一來就要讓吳州兵馬在自己掌控之下。
閔於煥的話梁品信了，姜宗輝不是閔於煥拉不攏，而是誰都拉不攏。離開之前梁品去找過姜宗輝，告誡他不要和閔於煥走太近，若非必要交道都不打最好，可姜宗輝嗆他一句：“我為何要聽你的話？別以為你現在成了刺史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的，白面書生一個知道些什麽！我打仗的時候你毛都還沒開始長呢。”
梁品知道姜宗輝對於他來當這個刺史是不服氣的，以往江太安說的話姜宗輝能聽進去兩句純屬是因為江太安年紀大，而他梁品還遠遠不夠格。既然姜宗輝聽不進去話，他就只能讓姜宗輝沒力氣去上閔於煥的當，順便再挫挫那人的銳氣，讓姜宗輝知道他的話還是有聽的必要的。
“你們想要把我知道的事掩蓋下來，大可以在我去燕嶺湖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解決掉，我有些不明白你為何要花心思去兜圈子。”
“此言差矣啊梁刺史，萬不可妄自菲薄。閔相可是個惜才的人，你能在江太安和他的威壓之下找出他這個秘密，他老人家可是欣慰得很，特地囑咐我好好對你。你之前在禦史臺是大材小用了，裴廷馬上也要致仕了，王太傅對你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以後誰來提拔你？所以呀梁刺史來我們這邊，我向你保證你能得到重用。吳州刺史的位子只是一個見面禮，等旱情結束之後就是你重回長安之日，那個時候你想想，刺史之上的職位是幾品了？”
說這話的時候閔於煥沒有插科打諢，他是真心實意在勸梁品歸入閔寸蕓的陣營，這是對梁品來說最好的選擇。
“所以你這來是替你爹當說客來了？”
“那是自然，不然你以為呢。所以啊，你就別再把收稅的事拿到我們眼皮子底下晃悠了，我無所謂……”閔於煥掃了一眼閉著的大門，壓低生意說：“跟在我後面的那個胖子可沒那麽多耐心了，那個人嘖嘖，陰險得很。”
“所以你是知道你爹貪稅了？”
“我知道啊。”
梁品覺得不可思議，他怎麽能把那句“知道”說得這麽無所謂。
“閔於煥，你爹可不是普通的貪墨，吳州新稅法不施，相當於吳州三十萬人每一個人都在給你們家上供。你在吳州待過應當知道裏面有多少人連吃飽飯都困難，你們呢人家辛苦一年的收成神不t知鬼不覺就被拿走了。你的那些田黃紙鎮、象牙擺件都是民脂民膏，閔於煥你晚上睡得著麽，怎麽還有臉來勸我跟你們同流合汙。”
“睡還是睡得著，我也知道這些事損陰德，所以我總是咒我那爹死快點。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閔家怎麽可能吃得下那麽多錢，我爹替誰收的？還不是替皇上收的，不然建宮殿和皇陵的錢是從哪裏來的？皇城下驕奢淫逸的日子是怎麽維持的？
所以梁兄，別傻了，這件事根本就不是你能奈何的，朝廷早就爛透了，刮骨療毒都治不好了。誰能搞到錢，誰上朝的時候就能往前站，從古至今朝朝代代都是如此。就算你現在站出來奏到皇上跟前，皇上礙於面子草草處置了，你信不信第二天還會換個人換種方法繼續搜刮。你做的一切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
閔於煥叫了梁品“梁兄”，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些話不是他站在閔家的立場上說的，而是他自己想對梁品說的。
梁品臉上的神色暗淡了，無力之感向他襲來，閔於煥說得有道理，他心裏十分清楚。可難道就只有妥協一條路了嗎？他也要成為盤剝百姓的幫兇嗎？
“當年我考進士時，有一策論題為‘論儒者可與守成’，我寫了一句‘儒者之言多空談而少實用’，托你的福我坐上了刺史的位子，從前記背的那些空言套話終於可以用之於實地，我不想成為當年我所指摘的‘儒生’，我不想成為自己厭惡的人。”
當年的少年意氣大多都在仕途中消磨殆盡，梁品說了很多當年的不屑之言，做了很多當初的不願之事，但良知的底線和為官的本心他始終不敢妥協，不然他就不再是他了。
閔於煥見自己說幹了嘴巴結果還是等來了這麽一句，氣得直灌涼茶，開始放起了狠話：“若你要堅持，後面就不是在這裏說說話這麽簡單了。不能把你招至麾下，就只能把你和秘密一起埋葬了。”
梁品笑了笑，看不出一絲懼怕的神色。
“到了那一天記得給我挑個吉日。”
閔於煥把手上的茶杯重重一擱，拿起扇子氣沖沖丟下一句話就要往出走。
“油鹽不進！這吳州的風水指定有問題，一個個倔得跟驢似的！”
“哎！你怎麽走了，治旱的事還沒說呢！”梁品忙把人叫住。
閔於煥邁過門檻，頭也不回地說：“我來吳州是來治旱的嗎？以後這種事都別來找我。”
閔於煥氣鼓鼓的背影才消失在梁品的視野裏，下一刻卻帶著一副見了鬼的表情折身回來了，甚至栓上了門，接著在屋子裏亂轉似地想找一個藏身之地，嘴裏一直念叨著“完了完了完了”。
“怎麽了？”
梁品不明所以，起身想出去看看是誰讓閔於煥如此驚慌。
“快快快，給我找個可以藏的地方。”閔於煥在桌子底下、椅子背後藏著試了試，似乎都不太妥當，不斷在別的地兒試著。
“誰來了？那個地方你擠不進去……”梁品話還沒說完，一個花瓶擺件就被打碎在地。
“吳州這麽有錢，怎麽州府都不修大點！”閔於煥嘟嘟囔囔地抱怨著，起身一看，梁品竟想要把門打開。
“哎哎哎，別開門別開門！”閔於煥的心就像花瓶一樣差點在胸腔裏炸開了，壓著聲音急忙阻止著梁品。
“你倒是跟我說到底是誰來了啊？我不知道是誰我一會兒要怎麽做？”
閔於煥定在原地扭捏著有些不願開口，梁品做勢就要去抽栓把門拉開。
“別別別我說我說，是……是溫姑娘。”
溫惠昨晚就差人遞帖子說要來拜會他，閔於煥告訴底下的人，無論溫惠什麽時候來找他都說他不在。可她怎麽就到州府來了呢？
梁品恍然大悟，隨即嘴角綻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閔於煥怕溫惠。
閔於煥心裏慌得很，管不了梁品那笑是嘲諷還是看熱鬧，只說：
“所以你明白我為什麽這個樣子了嗎？梁兄，我的梁兄，你要幫我。我藏在這裏可以嗎？”
閔於煥蹲在盆架後面，似乎他覺得黃銅盆把他臉給遮住了也就把他這個人給遮住了。
“你托著銅盆頂在頭上裝成是個盆架比蹲在那裏更容易糊弄住她。”梁品看熱鬧不嫌事大。
“那怎麽辦？”閔於煥站起來，愁眉苦臉地掃視四周。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際，梁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將門拉開，換上一臉和煦如春風的笑意對著外面說：“溫姑娘你來了，我跟閔巡察在談事，你先進來坐坐吧。”
閔於煥僵在了原地，但內心卻在咆哮：“梁品！我跟你勢不兩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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