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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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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水來

自從修渠的人馬駐紮在燕嶺湖上起, 整座山幾乎是跟天光一塊兒蘇醒,太陽還沒從遠山裏探出頭來的時候捶鑿石頭聲、夯土聲和號子聲已經響徹山林了。可這一天,太陽已經懸在東邊的天空上老高, 照得湖面波光粼粼了,這四周卻還沒聽見往常那般的動靜。

湊近去看才發現, 這山上不是沒動靜,只是動靜不一樣了。沿著水渠, 三三兩兩的人結著隊往山頂處走, 水渠與湖岸交接的地方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人,大夥兒臉上都掛著笑,看不見往日的疲憊與愁苦, 整個山頂像過年那般熱鬧。

山上不似城裏,啥啥都缺, 可今天不知從哪裏摸出了鑼鼓,叮叮當當地敲了起來。

“鄉親們!”說話的是溫家的曾瑞,長得面闊脖子粗,聲音也響亮, 被溫惠授了這個差事。“這渠啊修了大半個月, 今天就可以放水啦!”

底下一片歡騰,今天大家也不嫌熱了, 密密麻麻地擠在一堆, 都想看一眼湖渠相通。

“這些天,我們的梁刺史一直陪著大家夥兒,頂著酷暑烈陽山上山下各處巡查, 熬更守夜與各位工頭商討對策, 為了治旱殫精竭慮,沒有梁大人親臨督導, 這渠啊通不了這麽快,我們感謝梁大人!”曾瑞言畢,底下附和聲一片。

梁品聽著曾瑞對他的“歌功頌德”雞皮疙瘩都要從胳膊上掉下來了,他料到了肯定會讓他上去講兩句,可沒料到講話之前是這種引子,他還真沒見過這種場面,只得盡力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向下面點頭致意。

“嘖嘖……‘殫精竭慮’,梁大人在百姓心裏形象挺好啊。”溫惠站在梁品身側,用只能由梁品聽到的聲音說著,似乎是在打趣他。

“曾瑞是你的人,我可沒讓他說這些。我跟你提過直接打通了我上去說幾句感謝的話讓大家散了就成了,你非要弄些鑼呀鼓的,我不都依了你了麽,可別再折騰我了。”

梁品也低聲地說著,遠些看基本看不到他的嘴唇在動。

“鄉親們苦了這麽久,完工了當然是該熱鬧熱鬧。你這個人呀,就是不會籠絡人心,你信不信你在山上跑上跑下的,抵不上今天這一刻留給眾人的印象深,我可是在幫你。”

梁品這個人是個實幹派,在長安城裏當臣子當慣了,在領導人上面欠缺了些,身邊又少了個輔佐的人物給他出主意,溫惠只好親自出馬了。

“那可真得謝謝溫姑娘了。”

“哎小事情,梁大人客氣了。”

自他們兩人把結解開之後,並沒有變得整天膩膩歪歪的,兩人之間的相處還是跟以往差不多,只是面對彼此時更加從容大方,沒了未說開時既怕對方知道又怕對方不知道的扭捏糾結。

待眾人的動靜稍稍平息了之後,曾瑞接著說:“梁大人昨日就從山上開始檢視,晚上直接歇在山腳下的,早上天沒亮又出發往上走,剛剛才到這兒。來,我們請梁大人上來說兩句好不好?”

“好!”

梁品雖然到處跑,可山上太大,不是所有人都見過這位吳州刺史,沒見過的紛紛伸長了脖子,想要一睹新刺史真容。

梁品拿了個空碗托著瓶酒,隨著掌聲站到了曾瑞讓出的地方,這些天他曬黑了不少,但依舊是從前那般清雋的體態,他一站上去人群就安靜了下來。

“鄉親們,流年逢苦旱,光站著都要流汗的時節還要挖渠夯土,實在是不容易,大家的辛苦我都看在眼裏。我看見了漢子們曬裂開了的後背,看見了被繩子鋤棒磨爛出血的雙手,看見了做飯生火熱暈了的大姐大娘,看見了中暑驚厥沒有救回來的鄉親,跟你們相比我做的那些事算不了什麽,是沒有你們才沒有今天的結果。

修這一段水渠我們付出了血汗和生命,但我們換回的是希望跟生機,待你們回家的時候,燕玲湖上的水已經沿著你們夯實修築的水渠流經了沐陽,流過了你們家門口,你們每一個都是拯救沐陽的英雄!”

梁品說話的時候底下不少人都紅了眼眶,如何不難受呢,基本上每天都有人倒下,有的緩過來了歇上一天繼續幹,有的沒緩過來只能找個地方就地埋了,那些人都是他們的親鄰。他們不知道下一個倒下的是不是自己,但沒有一個人想著放棄,因為他們知道若不把水引過去,後面只會死更多的人。

溫惠自認為已經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可是聽到這裏還是覺得喉嚨裏有些發堵。

“除了感謝各位鄉親出力,還要特別感謝溫姑娘,沒有溫姑娘的慷慨解囊和傾力相助,這項計劃就不會完成得如此順利。溫姑娘行商坐賈卻施仁布德,雖為女子,不輸男兒,梁某在此謝過。”

梁某朝著溫惠的方向微微一揖,無論是作為梁品還是吳州刺史,他都該對溫惠道一聲謝。沒有溫惠他查不出被江太安死死壓住的秘密,沒有溫惠沐陽之困也不可能這麽順利地解除。

底下的人聽梁品這麽一說也跟著附和,“溫姑娘大善人”、“多謝溫姑娘”一聲聲傳近溫惠的耳朵裏。在這件事上溫惠費了這麽大的力,別的好處得不到了,她的確是想留個好名聲,可當著這麽多人的面被誇倒也是頭一回,梁品又說得這麽鄭重其事,她還真有些不好意思了,笑著笑著就底下了頭。

謝完溫惠,梁品拿起事先準備好的酒,拔了酒塞倒進碗裏。

“來的時候我從吳州帶了些酒,一會兒讓人給大家分了,犒勞諸位。這一碗酒敬天地,祈求苦旱早日結束。”說完他把酒傾倒在地上,酒液沾上幹土馬上就不見了,只留下一串深色的痕跡。“這一碗敬因修渠和旱災逝去的街坊鄉親。”說完梁品重覆了前面的動作。“最後t一碗敬在場的各位,甘霖未至,旱情仍在,希望各位能咬牙堅持,相信梁某跟州府,總有一天可以撥雲見月。”

這句話說完,梁品將碗裏的酒一飲而盡。

“開渠!”

隨著梁品一聲令下,幾個壯漢用力拉開早就握在手中的繩子,堵在湖邊缺口上的石頭被移開了,清涼的湖水傾瀉而下,順著山勢流向遠方,雀躍的歡呼在山林間久久回蕩。

“娘!娘!有水流下來了!真的有水流下來了!原來爹他說的是真的,他在山上真的把水帶回來了!”

當燕嶺湖的水流經第一個村莊時,孩童興奮地跑進屋,把樹葉卷著的一卷帶泥沙的水伸到自己娘親眼前。正在忙碌著的婦人連忙放下手裏的活計,握住了孩童的手,在婦人的手感受到濕意的那一刻,她也欣喜地笑了出來,看向不遠處的大山,笑著笑著就哭了。

人群還沒有散去,溫惠和梁品就已經各自騎上了馬往山下走了。溫惠從來沒有離家這麽久,急著回去想看看她爹和溫束楚,至於梁品,他也該回吳州收攤子了。

“在山上的時候每天都盼著離開,感覺在跟受刑似的,這會兒真走了還有些舍不得。”山裏的山路大多只能容下一個馬走,梁品和溫惠一前一後走著,有來有回地說著話。

“哦?你不是總跟我抱怨山裏蚊蟲多,山路不好走,吃得不好,睡也睡得腰疼,哪兒哪兒都不好,這會兒是舍不得什麽呢?”

梁品在前面走著,也沒有回頭,有些好奇地問著溫惠。

溫惠是個實打實的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嬌姑娘,從小到大衣食住行哪一樣不是一等一的好,燕嶺湖上這種苦日子她從來都沒有過過。可即便不習慣,她不會在人前抱怨一句,她可是個無堅不摧的女商人,沒有什麽能把她打倒,她最多也只會在紅菱和梁品跟前發發牢騷。

梁品看著溫惠身上蚊蟲叮咬的痕跡新的疊舊的,腳也總是磨破,頗有些心疼,可即便他想假公濟私,這上面條件也有限,只能以方便人馬通行的為由讓州府的人空了的時候把她常走的路稍稍鏟平了。

“你讓我說我又說不上來,可能對我來說這上面的事物更新奇?味道更好聞?”溫惠使勁吸了吸鼻子,山裏的氣味混合著各種草木的芳香,是在吳州城聞不到的。“這種經歷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有了,雖然不想經歷第二回,可是有些畫面多年之後回憶起來一定會記憶猶新。”

“比如呢?”

“比如剛才湖水瀉出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歡呼,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笑,是那種發自心底的笑,那一瞬間我心裏所有的怨氣都沒有了。這次的事溫家是出大血了的,可我忽然覺得那些錢花得值,比每年打點官差們的錢花得值多了。”

梁品雖然看不到溫惠的臉,但是光憑聲音已經聽出了溫惠的雀躍,他的嘴角也不自主地漾起了笑意。

在他的印象裏,溫惠算得上是個穩練的人,外露最多的情緒就是怒氣,這是她用來立威的手段。而這個時候修渠大事已了,溫惠好像把其餘的包袱也暫時連著卸下了,在他身後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像個小姑娘一樣分享著自己感受。雖然溫惠的年紀也不大,可是她的行事言語總會讓人忽視掉她的年齡。

“你呢?你難道不覺得嗎?”

“嗯,我也覺得,錢花在百姓身上總比給那些人拿去吃喝玩樂來得值。”

“我不是問你我的錢花得值不值,我問你不覺得燕嶺湖的經歷很難忘嗎?”

“當然覺得了,十分難忘。”

何止是燕嶺湖,在吳州的一切都讓梁品覺得難以忘懷,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麽熾熱的夏天,也從來沒有遇到過如烈陽一般火辣的姑娘。

“都有哪些?”

“比如……比如那晚和你……”

“不正經!腦子裏面想什麽呢!”

梁品還沒說完溫惠就急忙打斷了,順手摸出馬鞍邊上的馬鞭往梁品身側甩了一個空響嚇唬他閉嘴。

梁品聽著聲音往旁邊一躲,忙說:“我哪有不正經,我是說那晚和你還有石頭摸黑去下籠子捉野雞,倒是你,你腦子裏在想什麽呢。”

溫惠摸不清梁品是不是故意的,仍不饒他,繼續說:“那你也不正經,我在跟你說修渠的事,你就只記得住玩樂。”

“這種大事自然是忘不掉的,閑暇中的小事難道不值得人回味嗎?”

“值得是值得,但我還沒問到那裏去。”

“那行,你再問一遍吧,我重新答。”

“好吧,我問你這回燕嶺湖修渠的事……”

……

也許多年之後兩人早就記不清這天下午在馬上都說了些什麽,但他們一定記得這股松快勁,記得這件閑暇中的小事。

同在一輪赤日下,有人在山蔭裏打情罵俏,有人卻在州府裏愁得焦頭爛額。

“岑先生,我讓你看著辦把事情解決了,不是讓你把人給解決了,你把人殺了現在怎麽辦?”

“晚上讓人帶出城,扔得遠遠的,誰能找得到?一個草民,死了就死了,大郎君大可不必如此。”

岑立乾坐在凳子上,發福的肚子更為明顯,斜眼看著地上躺著的屍首,毫不在乎地說著。

“死了就死了?你聽聽你說的是什麽話,他犯錯了嗎?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了嗎?你想也不想就把人殺了。”

天氣本來就熱,閔於煥被岑立乾一氣就更熱了,把袖子撩到肩膀處,拿著扇子使勁給自己扇風。

“他不需要犯錯,無論他知不知情,他都是梁品安排來的,憑這一點他就該死。”

姜宗輝受傷臥床的第二天,一群人拿著一沓紙敲開了州府的大門,為首的那個,也就是現在地上躺著的人說他們是販紙的商客,本是在歙州做生意,去年輾轉來到了吳州,見吳州桑樹甚多,想著留駐吳州收購一些桑皮紙,今年交夏稅的時候發現吳州收的稅比歙州高,於是來問:

“閔相改稅之後上中下州賦稅一統,為何同樣的貨物,吳州收的稅要比歙州高上許多?”

一州之內,種地的和常住的發現不了各州之間稅賦不同,只有南來北往的商人能夠察覺。可商人圓滑,遇著了只會認為是官差借機在他們身上撈幾個錢,他們也樂得花錢保平安,一般不會站出來鬧。可有一般就會有例外。

閔於煥搬出任命自己的聖旨,跟那一群人說自己是京官,對稅法爛熟於心,忽悠他們說桑事關參蠶產絲,嚴禁砍伐,在吳州桑皮做紙是要另外課稅的,好一通忽悠才把這一群人忽悠走。

沒想打第二天,又來了三五個人,說他們回去問過了,桑皮紙和其他買賣的東西交的稅是一樣的,根本沒有桑皮紙另外課稅這一回事。閔於煥語結,推說自己不知吳州情況,吳州刺史不在,讓他過幾天自己去問吳州刺史,把人打發走了。

可裏面還是有一個人不依不饒,連著幾天都來堵著閔於煥,甚至白紙黑字搬出了改稅法的內容來質問他。閔於煥被煩到了,把事情交給岑立乾解決,於是半個時辰前他見到的活人,現在已經沒氣了。

“大郎君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一介商賈卻把改稅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明顯是有人告訴他的。那個鄭崇是禦史臺的人為什麽還拖著不走?他就是要在梁品不在的時候為梁品辦事。

梁品專門挑了他自己不在的時候把這件事挑出來扔給我們,為的就是試探我們的態度,如果我們壓著、害怕這件事被人知曉,那他回來待旱情穩定之後一定會選個時機把事情鬧大,借由民口把他查清之事公之於眾,到時候他就贏了,我們自然不能讓他得逞。”

“可若真是如此,他怎麽不借機直接把事情鬧大了去呢?拐彎抹角做什麽呢?你以為都像你心眼兒跟老鼠洞一樣亂打。”

“大郎君你忘了,吳州如今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情,就是旱情。稅這件事可以往後拖,可旱情拖不t得,拖著是要死人的,梁品首要解決的肯定是這件事。如果他在這個時候鬧大,一是不利治旱,二是他同時解決不了兩件事。能撇開他自己讓我們接下問稅的事只有他去燕嶺湖這段時間,所以這件事的幕後之人一定是梁品。”

閔於煥沈默了下來,無論他多討厭岑立乾,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的分析確實有道理。

“梁品篤定我們心虛,除了試探還有示威,好像在說‘你有把柄在我手裏,你能把我怎樣?’那我們偏偏反著來,我們不怕他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因為他告訴多少人我們就可以殺掉多少人,反正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閔於煥看向岑立乾,眼裏帶著十足的厭惡。

“他要是把事情公之於眾,你把全吳州城的人都殺完麽。”

岑立乾是個瞇縫眼,笑起來眼睛更是看不見了,但眼裏的得意之色似乎隔著眼皮都能照出來。

“他不會的,只要他知道了今天我們把這個人殺了他一定會有所忌憚。大郎君你認識他應當了解他,他這種人一定不忍心看著無辜之人慘死的。隨後我再去找人把其他幾個人也都解決了,免得留下禍患。”

閔於煥攥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說:“在你們眼裏,人命就如草芥一般嗎?”

岑立乾見狀起身給閔於煥倒了一杯涼茶放在他面前,微笑著對他說:“大郎君,不是你們,是我們。”

一句話讓閔於煥因憤怒躁動起來的心變得冰涼,想上去給岑立乾一拳的念頭也消退了下去,對啊,他和他們一樣。

“大郎君,我去讓人把屍體處理掉,您好好想想,等梁品回來,就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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