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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府裏, 饒是溫束楚長袖善舞,也沒能把飯桌子上的氣氛活絡開來。

宋秉書對宋秉章心裏有愧,對其的到來又無半點準備, 不像對宋載陽一樣能拿個長輩的姿態關心一二,再加之又有這麽多年沒有見了, 寒暄幾句之後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而宋秉章腦子一熱跑來吳州,見他哥好手好腳的, 兄弟情深的話也講不出來了。聊母親吧太傷感, 談父親又些許有點膈應,他嫂子走了,成家之事亦不好多言, 最後只能談談孩子們。

“前兩天載陽來過,讓他在吳州多玩兒一陣, 怎麽也留不住。”

“家裏事情多,我又常年不在清州,他得回去看著家裏面。”

宋秉書好不容易挑起一個話頭,卻又說到了清州家裏, 那個時至今日他仍想逃避的地方。

宋秉章察覺出了宋秉書的沈默, 他這次來並沒想著替誰解心結的,調轉了話頭:“阿惠什麽時候能回來?這來一趟也沒能見上一面。”

“阿惠這次去帶了不少人和東西, 估計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這段日子我和父親都得空了, 叔父不妨多住些時日。”

溫束楚回著宋秉章。

“你叔父公務在身,待不了多長時間。”

沒等宋秉章回絕,宋秉書就先開了口, 倒不是他要趕著他這個兄弟走, 而是被人發現了宋秉章擅離職守麻煩可就大了。

“既然如此,爹和叔父定然有許多話要說, 我就先把阿萱和二郎帶回去了。來,阿萱、二郎,跟叔祖拜別。”

溫束楚和兩個小孩兒走後,屋子裏冷清了一大截,話題逐漸也轉向了他們兩兄弟自己身上。

“哥,這次的事究竟是因什麽而起的?”

宋秉章問的自然是宋秉書這回下獄的事情。

“這一路上你也看見了,吳州許久沒有下雨,百姓日子有些難過,而此前吳州刺史江太安懶政不管,沐陽那邊快斷水了,學生們背著我悄悄上街叫上了些百姓,上州府討說法,我當時想把他們叫回來,沒來得及把人帶出來。”

“就因為這個把你給關進去了?”

聽宋秉書這麽說,宋秉章覺著不至於因著這件事把人放牢裏關這麽久,況且溫家在吳州經營這麽久,從牢裏撈個人總歸是容易的。

“江太安在堂上顛倒黑白,我沒忍住,罵了他兩句。”

宋秉書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還管不住自己嘴,特別是還要親口在自個兒弟弟面前提起。

宋秉章語結,他這個哥哥從小愛出風頭,好打報不平,他以為經歷了這麽多事怎麽都要該改了,沒想到還跟年輕的時候一個樣。

“吳州州府拿治旱拿不出錢,把我扣了也是為了逼阿惠接下沐陽那檔子事。”

宋秉章點點頭,在心裏暗嘆經商面臨的事也不簡單。

“不過,吳州這個地方怎麽會拿不出錢來?”

“商人賺得多,上面收得也多,錢不知道都去哪裏了,修個橋還都要這湊那湊的,估計層層進了那些人的口袋了吧。”

聽罷,宋秉章輕輕嘆了口氣,太陽底下就沒新鮮事兒。

“阿郎,梁大人求見。”

間隙,門外的小廝沒有進來打擾,只敲了敲門板。

“你跟他說我睡下了。”

對宋秉章的到來,宋秉書跟下面的人只說是故友,不想節外生枝。

“梁大人說若阿郎不見,就說他是來求見將軍的。”

宋秉書看了宋秉章一眼,問:“見嗎?”

“就是門口碰見的那個年輕人?”

其實宋秉章在門口時就察覺到那個人可能知道他是誰。

見宋秉書點頭,又問:“哥你還沒跟我說,這個人怎麽會住到溫家來的。”

“他下來查吳州旱情,不信州府,便找到了阿惠。”

“此人如何?”

宋秉章不會管他是什麽職銜,不能他想見就給他見。

“於公而言,盡職盡責,孤身在吳州敢跟江太安對著幹,算個有膽有識之人;不過於私麽……”

“於私怎麽了?”

“才來吳州的時候他隱名查案,擺過我跟阿惠一道,拿了溫家想當槍使。此人城府太深,打交道要謹慎。而且他常與阿惠待在一起,我……”

宋秉書頓了頓,言語間帶上了些無奈:“就算家裏是阿惠當家,她仍舊是我姑娘,做父親的總歸放心不下。”

“阿郎,見嗎?”

外面的人聽裏面兩人沒有給個話就聊起來了,出言提醒了一句。

“讓他進來吧。”宋秉章對著外面說了一句,看了一眼宋秉書,說:“看看他是為公還是為私。”

梁品進門就見宋秉書與宋秉章並排而坐,一個白凈儒雅、一個黝黑孔武,細看之下方覺得這兩兄弟臉上多少長得有些相似。

“宋先生、宋將軍。”

“你是來找我的?”

既然這個梁品言明了是來找他的,宋秉章也就不跟他拐彎抹角了。

“對,我知道宋將軍來吳州非為公事,本不該前來打擾,可是t方才我去接了個旨,令我頗有些困惑,冒昧前來想請宋將軍指點一二。”

梁品也不管宋秉章答沒答應,只將手裏的聖旨往前一遞,他猜宋秉章肯定是會接來看看的。

果然,只見宋秉章上下打量他了一番便緩緩伸手將聖旨接了過去,打開往上面一瞧,眉頭逐漸擰了起來。

宋秉書見宋秉章面色凝重,跟著把腦袋也湊了過去,越看面色跟宋秉章越像。讀完之後兩兄弟交換了下眼神,雙雙看向了梁品。

“下一任吳州刺史選了你?”

宋秉章問著梁品,語氣裏帶著質疑。

“若聖旨不假,應當就是了。”

“來宣旨的人是誰?”

“閔相的兒子,閔於煥。”

“閔於煥?”這個名字不甚熟悉,不過宋秉章也沒有多想,反正就是閔家的人就是了。“既然是他,這聖旨不可能有假,閔相犯不著為個地方刺史假傳聖旨。你在吳州這裏掀誰的老底了?”

宋秉章知道就在這個監察禦史下來之後,吳州刺史就意外燒死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吳州這個地方藏著事情。

梁品猶豫一瞬,答道:“如今只知道哪兒出問題了,還沒查到具體哪個人頭上。”

“哪兒出問題了?”

“錢上面出問題了。”

宋秉章聽了嘴角一抽,這不是在跟他廢話麽。

“誰都知道吳州這個地方錢出問題了,具體哪方面?有人貪了?江太安中飽私囊?”

宋秉章見梁品只搖頭不說話,又問:“說不得?”

梁品不語。

“說不得就算了,我本來就是武將,不該過問這些事。那你說說,你來找我是為何?總歸不會只是想讓我瞧一眼聖旨吧。”

宋秉章把聖旨到一旁,往椅背上一靠,調了個舒適的坐姿。

“自然不是,我來是想問問宋將軍了不了解閔相?”

“你懷疑吳州的事幕後推手是閔寸蕓?”宋秉章不答反問。

“非也,閔於煥來吳州任治旱巡察使,我在長安時既沒在閔相手底下做過事,又不識得這位閔郎君,怕自己不懂規矩,得罪了人。”

宋秉章明白了他哥為何要說梁品城府深了,專門來找他,嘴裏卻不肯說一句實話,嘴角一扯說:“你從前是監察禦史,還怕得罪人?”

“監察禦史奏事不都有一層禦史臺的官衣給護著嗎,但吳州刺史就不一樣了。”

梁品笑了笑,絲毫不在意宋秉章話裏的諷刺。

“我在長安只待了兩年,任的亦是武職,沒與閔寸蕓打過交道,恐怕幫不上你了。”

宋秉章倒不是拿架子給梁品臉色,宋秉書離家後,他便成了奉義郡王世子,去了長安自是與王公為伍,並不屑與閔寸蕓那樣的人結交。況且,此事梁品不肯告知來龍去脈,他也不好罔加評議。

“既然如此,那就打攪宋先生、宋將軍了,晚輩告辭。”

這世間拒絕才是常態,接受反而是例外,宋秉章願意見他已經算是給面子了。

“等等,巡察使和敕令一起來,你知道意味著什麽嗎?”

宋秉書教書這麽些年,多多少少沾了好為人師的毛病,見不得年輕人碰壁。梁品雖比同齡人穩重,但到底年輕,遇著事了還是需要過來人給提點提點。可放眼吳州,找不到幾個同朝為官的信任之人,沒了辦法,這才找到了宋秉章這裏來。但宋家不站太子跟閔寸蕓任何一方,他這個弟弟是不願接這個話的。

“意味著要弄清楚,吳州此後究竟該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梁品沒想到,宋秉書遠離朝堂這麽多年,依舊能一針見血指出他困境所在。

“不錯,你摸不準上面究竟是什麽意思,究竟是需要你當個傀儡刺史,還是要你實打實接下這個擔子,我猜得對嗎?”

“宋先生洞若觀火。”

“你拿不準是因為你覺得自己德不配位,吳州刺史這個位子輪不到你來坐,但凡你有這個資歷,你也不會猶猶豫豫跑來問旁人。”

梁品以為自己沒有露怯,但還是被人給看穿了。

“我沒見過閔寸蕓的兒子,不知他究竟幾斤幾兩重,若他真是來治旱的,當真有幾分本事,這事反倒好辦,因為無論如何吳州這片地上的功勞都會算在他頭上,你要去爭反而吃力不討好。

如若他來這裏是治人的,吳州的旱治得有差池,到時候擔責受罰的可就是你了。如何把握這個度,就得看你自己了。”

梁品是個聰明人,話說到這裏已經夠了。

這個時候的宋秉書,身上沒有一絲酸儒之氣,仿佛不再是人們口中那個唯諾畏縮的溫家贅婿。

梁品在一瞥之間,依稀看到了當年郡王世子的風采,若宋秉書入仕,該是個游走於官場之間的好手。

“多謝宋先生提點。”

而後兩人又說了些什麽,宋秉章都沒有聽進去,直至梁品離開,宋秉章才頂著一張神色覆雜的臉,嘆了一口氣,猶猶豫豫對宋秉書說:

“哥,我今日手上的東西本都該是你的。”

宋秉書明白宋秉章說的是什麽意思,他決定離家的時候他就清楚,加官進爵、殊榮功勳這輩子與他無緣了。

“什麽你的我的,你手上的功勞都是你自己掙出來的,那就是你的。就算當年我沒有走,也不一定做得比你好,怎麽還想起這一出了呢。”

“以你的才氣跟能力,本可以大有作為,父親也重視你,早早為你鋪好了路,可當年你堅持要走。若當年你和嫂子願意說幾句軟話,事情不至於鬧到那種境地。如今你困在這宅院裏半輩子,我見著你過得未必順心。哥,你後悔嗎?”

宋秉章問出了他見了宋秉書就想問的一句話,當年他這個哥哥長衫一抖,拉著溫舒窈轉身就走,倒是看著瀟灑非常。以至於之後每每他被父親逼得狠了,也想覆刻他哥的做法,可到頭來都是只敢想想。

這些年,他以為宋秉書在溫家過的是神仙日子,嫂子會賺錢,府上又沒什麽家長裏短,再跟自己一比,要多眼紅有多眼紅。可一見面看了宋秉書的樣子他就知道,這些年過得艱難的並非只有他一個人,心緒是會在臉上留下痕跡的。

宋秉書把頭轉向窗外,避開宋秉章眼神裏的探究,看著他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地方,重重地嘆了口氣。若是再年輕一些,他定會緊著面子絕不松口,可如今他們都老了,好多話若不敞開了說,或許就沒機會說了。

這是在溫舒窈走了之後他才明白的道理。

“後悔嗎?後悔過,我時常想,若當時我沒有離開,會過著什麽樣的日子。在郡王府裏的時候不知道,進了溫家後才發現,吃穿用度是要自己掙。舒窈的父親走了之後,她接下了溫家的生意,變得異常忙碌,我與她待在一起的時間少了不說,見面就是錢跟生意,旁的東西聽都沒耐心聽一點。我當時覺得從前那個率性灑脫的舒窈不見了,成了個刻薄市儈之人。

有了楚楚以後,我一度想過厚著臉帶著舒窈回家,這樣她就不必再為生意發愁,我也不想看著她這麽辛苦。可她卻認為我厭煩她了,說我自己回去可以,她和楚楚姓溫,說什麽也不會離開溫家。

那回鬧得很厲害,也成了我跟她隔閡的開始。那些年我不知道在清高些什麽,縱然心疼她辛苦,可還是放不下心裏的那口氣出手幫幫她的生意。舒窈一方面要強,一方面想著我與家裏決裂入贅,不想再逼我經商。再後來我實在在家裏待不下去了,跑到學堂教書,兩人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少,話也越來越少。”

士農工商,宋秉書一直都是看不起商人的,但卻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商人之女,甚至為了她甘願放棄自己的前程。可真當溫舒窈成了一個商人的時候,他卻沒能如他所想的一般,能夠丟掉自己的偏見。

他厭棄自己,卻改變不了自己。這折磨著他,也折磨著他的妻子跟女兒。

“我到現在仍是後悔的,可所悔的事情在舒窈走的那一刻就變了。我後悔沒能替她多分擔一些,後悔自己太固執太傲慢,後悔沒有珍惜跟舒窈在一起的時日。”

宋秉書轉過頭,淒苦地笑t了笑。

“秉章你看,你哥就是個這麽擰巴的人,這山望著那山高,到頭來什麽也沒得到。所以不必質疑自己,也不必替我不值,我這樣的人成不了什麽大事。

人這輩子有很多路,我放棄了坦途,選了一條小徑。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只記住了小徑的坎坷難行,忘了當初選擇時是為了這路上的風景。

秉章啊,你可知道我有多想調轉回去再把這條路走一遍,可惜人生路都是回不了頭的。”

宋秉章聽了唏噓不已,若把這個故事講給當年看著宋秉書與家裏決裂的自己,他只會覺得這是假的,像他哥哥那樣聰慧通透的人,不會把人生過成這個樣子的。可半輩子過去了,他明白了人世間最難說服的就是自己,即便知道對錯,也會找個借口為自己的錯誤開脫。

“哥,你走之後爹其實一直很想你,當年不讓你見母親也只是為了發洩那些年壓著的怒火,他的脾氣你是知道了。

近些年身體不好了,更是盼望著你能回家一趟。這回楚楚去清州,他定然是知情的,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載陽來了,可見是想著你的。要不就趁著這個機會帶著阿惠回去,有了郡王府的名頭,也能替阿惠擇一門好親事,你也不願看阿惠如同嫂子般辛苦不是嗎?”

宋秉章這話說到了宋秉書的心坎裏,若能讓溫惠有個好歸宿,就算是他父親不認他了,他也願意回去試一試,可是事情不是這麽簡單的。

“秉章你不知道,阿惠的性子隨了她母親,她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是肯定不會回去宋家的。再者溫家的生意還在這兒,她也不可能說撂下就撂下的。我會找機會跟她提一提,怎麽選還是在她,有些事情,阿惠比我拎得清。

至於我……”宋秉書搖了搖頭,時隔這麽多年,他還是做不到平白回去面對他的父親。“我會找個機會回清州看看,這些年照顧父親,辛苦秉章你了。”

“那什麽時候你想好了跟我說一聲。朝廷裏來人了,我待在吳州恐被人洩露了身份,畢竟世間沒有不透風的墻。趁著城門未關,我走了,哥你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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