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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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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請(上)

宴請的帖子雖是以州府的名義發的, 但設宴卻設在了田家的酒樓,這場宴究竟是誰辦的已經不言自明了。

“喲,溫姑娘來挺早呀。”

田松茂正隨便坐在下首的一張椅子上, 聽著酒樓裏的夥計跟他匯報著些什麽,看見溫惠來了, 慢吞吞起身挪到她的旁邊,假意迎接迎接。

“是得來早些, 讓大人們等著可就不好了。”

“嘶……溫姑娘這臉色看著可不大好啊。”

溫惠看著田松茂這假惺惺的樣子, 心裏忍不住地翻白眼,他既然要演,那她就陪他演。走之前溫惠故意換了件不擡氣色的湖藍色紗衣, 又戴了一套珍珠首飾,更襯得臉色蠟黃。

“哎, 田郎君也知道我家出了什麽事,接待貴客也頗費心力,我這臉色哪裏好得了。”

溫惠說著,竟似有些站不住地模樣, 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 揉起了額頭。

田松茂見慣了溫惠跋扈要強的模樣,冷不丁見她示弱之態, 竟一時有些語結。

“呃……誰說不是呢, 溫姑娘撐到現在也不容易。不過我實在是好奇,怎麽這麽巧,你們家就把梁大人給接進府了呢。”

溫惠搖搖頭, 臉上都是無奈之色, 這倒也不是裝的。

“那日梁大人恰恰暈倒在學堂附近,而我爹又願意當這個好人把人給救了起來, 就是這麽巧。要是人暈在田家附近,田郎君這麽會辦事,肯定不會弄成我這種樣子。”

“溫姑娘擡舉我了,田家廟小,迎不進大佛。”

二人說話間,腳步聲伴著談笑聲漸漸從樓下傳來,溫惠見勢站了起來,梁品並著江太安一眾人拾級而上,又推拒了半天才坐定。

“諸位,是監察禦史梁品梁監察,昨日要處理案子和旱情,沒趕得回來,只讓下面的人草草招待了梁監察。今日正式給梁監察接個風,敬梁監察一杯。”

梁品端杯一飲而盡,接著侍者上前又給他斟了一杯。

“多謝江刺史和吳州諸位同僚,公務繁忙還擠出時間來為我接風,敬各位一杯。”

每到了這種時候,溫惠就覺得無聊至極,這些人總要敬一個圈兒才算完事,說得都是些虛偽無實的話,偏偏還有來有回,除了能給這宴會多撐些時辰,溫惠不覺得其還有第二個作用。

她雖然對此嗤之以鼻,可她是作為溫家掌家人出席的,她可以在心裏把這些人都罵個遍,可該說的話、該做的事一樣都不能少。所以輪到她的時候,她依舊換上了最妥帖的笑臉,挨個兒去給這些人敬了一杯。

“梁監察出京也有一段日子了,想必也看見了今年整個江南都不太好過。夏季本是豐水季,往年吳州河來往的商船絡繹不絕,可今年大旱,河裏的水都浮不起船了。若非如此定要帶梁監察見見‘清江東註,畫舸西流’之景。可惜了……”

江太安重嘆一聲,連連搖頭。

“天旱如此,今年收成眼看就要沒了,蠶也熱死了,百姓們的日子也難過,聽了些風言風語就鬧將起來,所以梁監察到州府的那日才會在州府看到那般情景。”

江太安極瘦,老了臉上掛不住肉,面頜都凹了下去,配上他的神情,看著愁苦非常。如不是前些天在吳州待了一段日子,知道前因後果,梁品差點就信了。

“可江刺史為什麽不上報朝廷呢?”

他不便反駁,只能順著江太安的話問著。

“梁監察沒在州縣上做過可能不清楚,呈給朝廷的奏報哪是那麽隨隨便便就寫的,吳州下邊還有五個縣,每個縣情況如何都要摸清楚,不然上面派人問起的時候疑問三不知如何是好?這個日頭,前不久派下去五個人就有兩個人丟了命。梁監察,難啊。”

“江南不只有吳州遭旱,為什麽其他州都能呈報上去呢?”

同一片日t頭下,莫非只有吳州的地皮要格外燙些?

梁品這話不算客氣,相當於當眾在質問江太安了,席間安靜非常,每個人的呼吸仿佛都變輕了不少。

江太安垂頭沈默著,周齊正想出聲幫著說句話,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江太安幽幽說:

“許是我老了罷,不中用了。”與才到時的精神抖擻相比,這句話的聲音聽起來蒼老非常。“等旱情一好我就向聖上請罪。”

“江大人,今日為梁大人接風,怎麽說起這般沈重的話來呢。我們都還盼著江刺史繼續造福吳州百姓呢。”田松茂嗅到勁頭不對,忙打起了圓場。

“對啊對啊。”話音一落,下邊就有人附和著。

“梁大人,您去吳州街上隨便找個人問一問,誰不誇一句我們江大人治理有方。今年這天實在是邪門,好多老人多說沒見過這麽熱的天氣,怪不得我們江大人。”

梁品只身在吳州,事情還沒查個眉目,自然不能把州府的人得罪了去,裝作有些訕訕地笑說:

“江刺史看我這嘴,各地所處地勢不同,旱情程度自然也有別,我的意思是吳州與其他各州差別在哪?是要嚴重些還是相對輕些?半分沒有責怪江刺史的意思。”

江太安見梁品願意給自已一個臺階下,也知道見好就收。

“這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就吳州來看,沐陽縣的旱情要格外重一些。”

“對,主要是流經縣城的上塘河幹了,百姓吃水困難了。”周齊在一旁添補著。

“那沐陽旱情可有什麽緩解之法?”梁品順勢問著。

“梁監察到的當日,州府已經派人送去了糧食和其它物資,可是這些都是治標不治本,沐陽最大的問題是缺水。從吳州運水過去也只不過是杯水車薪。”

江太安生怕梁品覺得自己沒有作為,特意提了一嘴自己做了哪些事。

“能否在縣城裏面多打一些井?”梁品問著。

“天幹,地下的水也少,打井要挖好深才能出水,吃不了幾天又見底了。”江太安嘆著氣。“不過我跟大夥兒商量了一下倒是想出了一個法子,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梁品不解,有法子辦就是,江太安怎麽支支吾吾的。

“只不過有些麻煩。”

開始了,溫惠知道,前面江太安鋪陳的那些就是為了就下來要說的話。

“沐陽縣城不遠的山中間有一個挺大的燕嶺湖,宕良那方流過來的河匯成了那片水,好早以前的出口本來是流向沐陽方向的,可一場地動把那河道給堵了,燕嶺湖的水流不出來只能找更低的地方流出去。若能把之前被堵的河道清理出來,重新打通,沐陽百姓吃水的問題就能解決了。”

“可是江南遭旱的地方不少,流往沐陽河道打通了,流出去的另一邊怎麽辦?現在流經的地方是何處?”

辦法倒是個辦法,只不過聽著不太周全,梁品覺得不可草率。

江太安輕點桌子,要不說是朝廷派下來的人,一問就問在了點子上。

“問題就在這兒!現今那河道是流往清州的,據我所清州的旱情沒有吳州嚴重,而且清州背靠新陽江,大小河道甚多,少了一註燕嶺湖流下來的水影響不到哪裏去。我派去跟清州刺史交涉的人還沒有回來,不知清州那邊是個什麽態度。”

“若沒流經州縣等百姓聚集之地,倒也不會影響清州那邊的百姓吃水,應當不成問題。這樣,我去書一封給清州謝刺史,看看能不能快些得到一個回應。若那邊沒問題,沐陽這邊就可以動工了。”

“梁監察跟謝刺史說一聲是再好不過了,只是還有一事有些難向梁監察啟齒。”

江太安又是方才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若與旱情有關江刺史直說便是。”

“我們在這裏說起來好像只是把燕嶺湖打個口子,可實際上要做的事不少,要清理河道,防止水溢到別處還要壘土。若把府兵調去幹這事,但凡城裏出點事就沒有人手可以維持,鑒於沐陽已經出過幾次亂子了,州縣上都離不得人。”

“那就在吳州和沐陽縣城裏雇些人去,雖說日頭毒,如今田裏面莊稼幹死不少,農活也沒有那麽繁重,肯定有人願意去幹的。”

梁品只覺得納悶,沐陽都成那樣了,人們為了活下去什麽都能幹,江太安怎麽擔心找不到人手呢?

“人倒是能找到,只是州府……州府沒錢了。”

江太安面上一片尷尬之色,雖說州府沒錢吳州的人都知道,但是當眾說出來,他的老臉還是有些沒處放。

“州府沒錢了?吳州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富庶之地怎麽會沒錢了呢?”

在梁品的印象裏,吳州怎麽也不會跟“沒錢”二字掛上鉤。

“梁監察,夏稅才繳出去,再把州府之前在商賈處借的錢給還了,賬上剩的錢已經不多了,這回要快點打通,要的人手不少,州府根本就出不起那些錢。”

梁品掃視了一圈底下坐的幾個吳州大商戶,視線最終定在了溫惠那裏,這才明白溫惠昨日說的要她出錢是何意。

“江刺史,今日聽聞沐陽遭遇,田某十分痛心,田家願意出三百兩,助沐陽早日脫離困境。”

“賈家也出三百兩。”

“我出二百兩。”

田松茂開了這頭,下面不斷有人跟著要出錢。

“溫姑娘怎麽不表態?我記得那日溫姑娘在府衙裏可是應下了開渠一事,怎麽這會兒不作聲了?”

袁仲謙陰陽怪氣的聲音鉆進了溫惠的耳朵,她直想把桌案上的酒盞砸到他的臉上。旁的事記不得她,到了這個時候就生怕忘了有她這號人。

“袁錄事,我怎麽會忘呢。只是沒想到袁錄事對我所言之事這麽上心,倒是我讓我有些難為情了。”

溫惠故意把話往袁仲謙有旁的心思上引,吳州眾人都知道兩家關系,明白溫惠是想要讓他難堪,故不以為意。饒是如此,袁仲謙還是黑了臉。

“不錯,我是說過溫家應下開槽修渠一事,可諸位大人是否記得我是在何種情況下說出來的?在座諸位都知道發生了何事,我們也明人不說暗話,我爹被關在大牢裏半分音訊都打聽不到,我作為女兒如何不急?江大人也說了,修渠一事不容易,關乎一個縣城百姓吃水,自然要穩妥行事。若我應下此事,還要時刻掛心我爹,難免分心,萬一個疏忽出了紕漏怎麽辦?

而我爹那日是聽了學生們去街上了才匆匆出門想把他們拉回去,我以溫家信譽保證他沒有參與謀劃。江大人,天災當前,溫家願意出這一份力,只不過懇請州府把我父親放出來,讓我專註修渠一事。”

溫惠這番話一出,江太安的臉色也不怎麽好看了,他最不想再在梁品跟前提起此事。

“溫惠,宋秉書就算沒有謀劃聚眾鬧事一事,但他當堂口出狂言汙蔑本官是事實,我沒有治他‘誣告府主刺史’之罪已經算是仁慈。況且當日已判宋秉書徒二旬,難道要我出爾反爾嗎?”

“江大人可以重判一次。”溫惠不以為然。

“那你的意思是本官判錯了?”

江太安的臉色已是極不好看,溫惠嘴裏再說個“是”出來只怕會適得其反,她正想著該怎麽說才不至於把江太安惹怒了去,梁品開口了。

“江刺史,那日我到府衙的時候已經看見宋秉書在刑凳上了,不知他汙蔑了江刺史什麽?我是禦史臺的人,不說對刑律有多精通,但也略知一二,可為江刺史說上兩句話。”

江太安聽了梁品的話心裏冷笑,為他說話?只怕是為溫惠說話吧。

在場的人誰敢在梁品面前再說一遍宋秉書說的那些話?就算是溫惠也不敢,得罪了江太安她也沒好果子吃,更別說她爹還在他手上。

“梁大人,我沒有質疑江大人的意思,我只不過是對我爹擔心過頭了。”

“那江刺史,不如這樣,旱情緊急,趁著今日把沐陽的事定下來,燕嶺湖那邊好盡早開工。我也不是偏向溫姑娘,只是方才聽她說她得不到她父親的音訊,我瞧著宋秉書也不是犯了多大的事,禁止探獄似乎不太合理,不如放溫姑娘與她父親正常見面,看她能否還願接下修渠一事。”

在座之人都知道梁品住在溫府,他究竟有沒有偏向溫惠不言自明,只是他這提議不無道理,也沒有人願去說穿。

江太安見溫惠服軟了,也不想把場面鬧僵。

“聚眾鬧事一案我不許有人t去探視,是因為此案還有參事者還沒判完,怕他們串通口供,影響定案。可既然梁監察開口了,也的確應當以治旱為先,就允許探視了。溫惠,你覺得如何?”

溫惠看了一眼梁品,既然他答應要幫她解決她爹的事,那就且相信他一回。自己先把這事應下來,若江太安敢輕舉妄動,她就敢撂挑子不幹,就當手裏多一個籌碼了。

“好,我溫惠說話算話,”

“溫姑娘仗義,我敬溫姑娘一杯。”

田松茂就指望著溫惠應下來,這樣田家就少操心一件事,起身朝溫惠舉杯,一飲而盡。

其餘的人紛紛效仿,溫惠只覺他們虛偽,做其他的事沒見他們這麽積極。“不過,”溫惠聲音一出,嘈雜的聲音靜了下來。“諸位都知道溫家是做絲綢生意的,沒幹過挖土打樁的活兒,日後去沐陽縣雇人,前來的估計也是農戶、小買賣人居多。土怎麽挖,人手怎麽搭都是兩眼一抹黑,所以我想跟田郎君家借些人,到時候不至於瞎忙,好盡快把渠通了,讓沐陽百姓吃上水。”

倒不是溫惠故意為難田松茂,本來也是這個道理。

“江大人覺得怎麽樣?”

田松茂手上的空酒盞還沒擱到桌案上,聽溫惠說完,手上的動作頓了一瞬。

“這番考量倒也沒錯,田小郎君,田家這個時候也不修碼頭沒要不然就把人借到沐陽使使。”

江太安才不管兩家有什麽恩怨,只要把事情辦下來,貓跟耗子湊到一起都成。

“為沐陽百姓做事,田家在所不辭。”

既然江太安都開口了,田松茂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只是腹誹溫惠了一通。

“我來時不知吳州是這個光景,不然也多帶些銀錢,添些綿薄之力。可我雖沒有,但可以借花獻佛,昨日裏田郎君給了我五百兩、張郎君給了三百兩、賈員外給了三百兩。我不知給我銀子我能幫各位做些什麽,但吳州百姓確實需要,我就幫百姓們收下了,今天一並交出來。既然修渠之事溫姑娘在牽頭,那就和諸位今日所捐之錢一起交予溫姑娘。

溫姑娘,這些錢每一筆花在了什麽地方麻煩記下來,給諸位郎君們一個交代,也給吳州百姓一個交代。”

在昨日的宴上,吳州的人可能是聽了長安那邊傳出的閑言,又是給他塞人,又是給他塞錢,人他沒有碰,銀子梁品卻都收下了。因為他知道,真讓這些人出錢的時候絕對沒有這麽闊綽,今日一見,可不就是如此。

吳州富商不少,就因為宋秉書出了事就來拿捏溫恵讓溫家獨擔這麽大一件事,實在是太不公平。既然他們銀子多,不如就把他們給的錢用在百姓頭上,都交給溫恵打理。錢和力總要出一份才行,管他們情願不情願。

梁品這番話說完,底下的人包括江太安都有些掛不住臉,難堪得不知道看向何處,溫惠看得是直想笑,叫他們喜歡奉承,這下馬屁拍馬蹄子上了吧。

“沒問題梁大人,但凡我少算了一個子兒,溫家百倍奉還。”

田松茂年紀最輕,臉皮還沒練那麽厚,冷著臉看了眼他的表姐夫袁仲謙。他聽袁仲謙說這個監察禦史梁大人是個鉆營之輩,不是什麽清正人,他想著這個人住在溫府,少不得聽溫惠說些有的沒的,他得把關系維護好了。於是昨日宴散之前塞給他幾張銀票,見他也沒推拒就收入懷裏,心裏還有些竊喜,原以為收了銀子那就好辦了,可沒想到在這裏等著他。

銀子州府的人也收過,江太安不好多說什麽,見梁品沒有追著不放,便幾句話糊弄過去。又與溫惠商定明日在溫家象湖邊的宅院裏商量沐陽那邊的具體事宜,順便再請秦留芳算好出行和開工的日子。

如此一來,這場宴上的正事就算談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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