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毒藥

關燈
毒藥

“阿惠, 這是……這是你打的?!”

兩姐妹草草敘了一番舊後,溫惠就開始向溫束楚講起今日這兩件事的前因後果。宋秉書的性子溫束楚是知道的,他的做法她一點也不驚奇, 只是這事兒多少有些敏感,怎麽把她爹弄出來倒有些犯難。

但是第二件事溫束楚是越聽心越沈, 明白怎麽回事後趕忙跟溫惠來到了梁品跟前。

梁品躺在榻上沒有轉醒的跡象,頭上的襆頭已經被取了下來, 額頭上都是幹掉的黑紅色血跡, 看著有些觸目驚心。張大夫與他徒弟分別正清理著梁品額頭和手上的傷口,結了痂的地方被重新揭開清理,染紅了一條又一條帕子。

溫束楚捂著心口, 看看躺在榻上的人,又看看自己的妹妹, 一點兒都不信這是溫惠下的手。在她印象裏,溫惠一直是個善良的孩子,但凡家裏養個什麽小動物都更喜歡溫惠,為此小的時候她還會不服氣。這樣的姑娘怎麽會出手打人, 還打成了這個樣子?

溫惠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低著頭不敢看溫束楚。

“姐,我當時不知道他是朝廷派下來的欽差大臣, 而且他還偷拿了溫家的賬本, 我不知道他想做些什麽,心裏沒底,就想逼他說實話。”

溫惠說完沒聽見溫束楚接話, 心虛地擡頭瞄了一眼她這個姐姐, 只見溫束楚一只手扶在心口,另一只手托著那邊的胳膊, 神色覆雜地看著自己。溫惠以為是姐妹倆才見面,溫束楚不好苛責說重話,找補道:

“姐,我當時只是想嚇唬嚇唬他,這些傷只是看著有些驚心,都不是要害,是不是,張大夫?”

張正在溫惠母親還在時就為溫家人診治,也是看著這姐妹倆長大的,聽溫惠了溫惠的話,停下手裏清傷的活兒,回頭分別看了一眼這兩姐妹,欲言又止。

“張大夫,他的傷不嚴重吧?”

溫惠見張正沒有回話,一顆心瞬間懸起來了。

“二姑娘,以後打人不要撿著頭打,容易出事。幸好這位郎君頭上的傷只在皮肉,若是傷到了骨頭,那就難治了。手上的傷雖不是要害,但手掌被利器刺了個對穿,又逢酷暑,愈合不易,切記不得沾水,也少使力,不然瘍潰了人也容易出毛病。”

張正說著又回身繼續處理傷口,他聽說這位是京城來的大人物,可馬虎不得。

溫惠聽了懊悔不已,人也抓住了,賬頁也追回來的,讓人開口的法子多的是,而她偏偏選了最激進的一種。她當時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被身邊的人算計背叛,她只想把自己心裏的怒火全都發洩在這個人身上。

她搖搖頭,無論是生意還是處事,沖動果然都是大忌。

溫束楚見溫惠蹙眉輕嘆,她沒有半分指責的心思,只覺得心疼。掌家這麽些年,硬生生把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逼成了獨當一面的大人,這過程又該有多少痛苦呢。她沒說什麽,只問:

“張大夫,既然這位梁大人頭上是皮肉傷,為何會昏迷不醒?”

“傷雖不嚴重,但傷口沒及時處理,血流得過多,再加上暑熱之癥,致使眩暈昏迷。待退了涼,也就醒了,二位姑娘不必太過憂心。”

溫束楚嫁到了別處,這些年張正都未見過,是故還是以姑娘稱呼她。

“那就好。”

溫束楚稍稍松了一口氣。

“娘子,二郎哭鬧著不睡覺,非要您在跟前才肯洗漱。”

溫束楚這次回來帶上了一兒一女,小的才三歲,正是離不開娘親的年紀。

“姐,你回去照看二郎和阿萱吧,我在這兒守著。我已經讓鄒叔去看看爹怎麽樣了,有什麽事兒我再叫你。”

溫惠送走了溫束楚,院子裏才清凈了沒多久,一陣吵嚷聲又由遠及近而來。

“我自己能走,吳姑娘你別拽著我。”

“那不行,萬一你偷跑了怎麽辦?”

“都一下午了,你見我像要跑的樣子嗎?”

“那是因為我一直看著你,免得你又跟我耍什麽把戲。”

“吳姑娘,不是我說,若我真想做什麽,你看得住我嗎?”

吳桑的聲音停了,又聽秦留芳在說:“吳姑娘,你走這麽快做什麽,溫姑娘才回來,正忙著,咱們還是別去打攪她。”

“休想,我得讓阿惠姐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麽好事!”

吳桑像是想起了什麽,語氣變得氣鼓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快,走到門口時停了一瞬,然後秦留芳被重重一推,就被扔到了溫惠跟前。

“吳姑娘也忒急躁了些,你看溫姑娘可不是在忙嘛。”

秦留芳有些心虛,故意不看溫惠,整理了一番被吳桑抓皺的衣衫,然後看向梁品躺的那個方向。他聽說溫惠帶著一個受傷的男子回來,稍稍一想就猜那是梁品,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但看著氣氛似不太妙。

於是秦留芳故作驚訝,快走兩步,仔細辨認了一番躺在榻上的人,問:

“這不是雲兄嗎?他怎麽又回來了?”

吳桑見秦留芳裝瘋賣傻,氣不打一處來,丹鳳眼往他那兒一橫,走到了溫惠面前,半是告狀,半是抱怨:

“阿惠姐,你知道秦留芳今天都幹了什麽嗎?他給我們點了迷香,把我抓來的那兩個人都給放走了,還死活不讓我去追……咦,這個不是宋先生嗎?”

吳桑一心想著要趕快告訴溫惠這件事,說話間才想起自己是不是應當先問問宋秉書怎麽樣了,她一直以為溫惠帶回來的人是宋秉書,可餘光掃了兩眼又不太像,而且這似乎也不是宋秉書的院子,她湊近一看,甚為吃驚。

“這不是……這不是跑掉的其中一個嗎?被你抓回來了?可你不是……”

吳桑連忙轉頭詢問溫惠,可溫惠臉上的愁容與疲色讓她止住了話頭,她又去看秦留芳,秦留芳聳了聳肩就轉頭看向別處。吳桑猜這裏只怕是有什麽隱情,她年紀雖不大,可在青衣幫這麽多年,也知道不該問的不問。

“桑桑,今日辛苦你和青衣幫的兄弟了,一會兒你跟紅菱拿些銀子分給大夥兒,讓兄弟們去吃些好酒好菜,我走不開,就不招待大夥兒了。”溫惠朝著梁品那方微微擡頭,繼續道:“這事兒說來話長,我得了空再跟你解釋,累了一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對對對,我都說了溫姑娘忙得很,咱們走,別打擾她了。”

吳桑還沒開口,秦留芳倒還搶了先,引著吳桑就要走。

“秦留芳你留下,我還有事要問你。”t

秦留芳腿上一滯,笑容也僵在了臉上,該來的還是跑不掉。

吳桑看著秦留芳終於吃癟了,心裏沒把人守好的愧疚之情也被沖淡了些,給了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就出去了。

秦留芳踱步到溫惠身邊,看著兩個大夫還在梁品身邊忙活,而梁品也沒有要轉醒的跡象。

“他沒事兒吧?”

“你為什麽要放他們走?”

當溫惠知道是秦留芳把人放跑了時,心中的情緒頗為覆雜。若秦留芳沒有放人,以在府衙裏的架勢,她爹多少要吃些苦頭,沒這麽容易結束。與此同時,她應當也還被蒙在鼓裏,不知眼前這個人是京中來的欽差,也不會從江太安手裏接了這一個燙手山芋放在跟前。

孰輕孰重,難以衡量。

“我掐指一算,這個人必須得放走,不然得釀成大禍。”

能糊弄秦留芳就打算糊弄過去。

“你覺得我信嗎?你下午跑來就為給他算一卦?”

秦留芳知道如今成了這麽個局面,溫惠不從他嘴裏問出實情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於是說:

“這位梁大人跟我說了他的身份,托我想辦法把他們放了,然後我就把他們就帶出去了。”

“你是吃官糧的嗎?他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溫惠氣結,平日裏她說些什麽話這個人就當耳旁風,來了個人才認識幾天,居然就聽他的話來跟她對著幹。

“溫姑娘,你別多想,我可沒有因為他是個官兒就趕著去巴結他。你想想,他是監察禦史,出來巡按州縣就是代表朝廷,你把人綁了不說還打成那樣,我怎麽知道你回來又要對他做些什麽,若他有個三長兩短,你一個人的腦袋都不夠賠的。而且他聽說百姓圍了府衙,跟我說他有辦法解決,不必讓無辜者流血。他都這樣說了,我能不給他想辦法嗎?”

溫惠聽完了秦留芳的解釋,心裏反而更堵了。她該讓秦留芳提前給自己算算的,是不是自己命裏有這麽一劫,好做事收斂一些。

“還有一個人呢,去哪兒了?”

“吳州旱情太重,回京送信去了。”

溫惠再站不住,找了個凳子坐下了。梁品搜集到的證據除了各縣的文書還有溫家的賬頁,這會兒也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了,眼前的事還沒有個頭緒,接下來等著她的又是什麽呢?

“拿去收好吧,以後可別什麽人都往家裏引了。”

秦留芳跟著溫惠,從懷裏掏出一疊東西遞到溫惠面前。

溫惠順手接了打開一看,是溫家的賬頁!她數了數沒有少,都在這裏。

“我秦留芳是什麽人?能隨隨便便放人走嗎?當然得讓他把東西留下了。”

溫惠愁了一天的臉在這個時候終於綻出了一絲笑意,秦留芳正經起來還像那麽回事。

“謝謝你。”

“跟我客氣什麽,宋先生怎麽樣了?”

“被打了幾杖,梁品來了就停了,然後就被押進了牢裏,究竟是個什麽樣子還不知道。”

“他怎麽跟你回來了?”秦留芳猜是梁品這一身傷不好跟江太安交代。

溫惠看著梁品,輕嘆一口氣,搖了搖頭,她也不知道他怎麽就盯上了溫家,怎麽就不放過她。

“府上這麽多人手看著,出不了事,你也別太過憂心,回去收拾收拾,歇下吧。”

這一天裏接二連三出了這麽多事,秦留芳看著溫惠已是累極,難得放柔了聲音勸著。

“我等張大夫他們弄完,你先回去吧,左右也快了。”

溫惠送走了秦留芳,又送走了張大夫和他徒弟,整個屋子只剩下她和梁品了。她走到梁品榻前,看著他,心裏五味雜陳。現在她只期待這個人能好好兒的,出了意外,溫家可擔待不起。

張大夫囑咐要仔細梁品夜裏起高熱,溫惠想試試他額頭的溫度,可額頭上被包了個嚴實,她只能把手放到脖頸上。可她的手才放上去,還沒試出溫度如何,溫惠的手腕兒忽然就被梁品沒受傷的那只手抓住了,嚇得她下意識地往後推,手也掙紮著想擺脫禁錮。

可梁品力氣極大,溫惠掙不開,被嚇著的勁兒也過了,她回過神來,見梁品嘴唇翕動著,像是在說什麽話。

“記住,江太安若來問你什麽,你一概說不知。”

溫惠聽清了想離開,可那人依舊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好,我明白了。”

她話音一落,梁品手上的勁兒也隨即松掉了,人又陷入昏迷之中。

州府裏。

江太安雙手一拂,桌子上的東西被掀落了一地,打在了跪著的那些人身上。

“廢物!都是廢物!州府裏的文書都能被偷,養你們是拿來幹什麽的!怎麽辦!你們說現在怎麽辦!”

梁品夜裏還是起了高熱,溫府裏上上下下忙活了一陣,待燒退下之後已經是第二天了,

他緩緩醒來,眼睛因為高熱有些幹澀,眼前似乎飄著白霧,朦朦朧朧看不真切。他使勁兒眨了眨眼睛,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原來自己四周的不是白霧,是極輕薄的紗帳。

這是哪兒?方才清醒,梁品有一些記不真切,他記得自己跟鄭崇走在了回京的路上了,怎麽到這裏來了?對了,他們沒有走成,路上遇到一群人被圍攻,然後被帶回了吳州,他知道了,這裏是溫府。

梁品一動,牽引到了手上的傷口,一陣痛感襲來,人也變得更清醒了。昨日他和溫惠一道準備回溫府,自己下馬車時頭一陣眩暈,似是倒在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接著就失去了意識。

這段時間裏,他好像醒來了多次,想對溫惠叮囑幾句,可睜不開眼睛,也張不開口。外邊有白光,也不知是什麽時辰了,梁品掀開被子想起來,觸手是極為輕滑的絲綢,鴨卵青的被面還暗繡著盤長紋,這頂好的料子在長安也不多見,溫家卻拿來做被衾,而榻上鋪的竟是一張象牙席。他是雲行時可沒有這等待遇,他還是低估了溫家的富貴程度。。

這邊正感慨著,簾子外面隱隱傳來一陣衣料的摩擦聲,梁品定睛一看,紗帳上映著一個坐著的人影,釵環輕搖、身姿婀娜,是個女子。

“梁大人醒了嗎?”

外面的人似是聽到了動靜,來到梁品的榻前詢問,卻不是溫惠的聲音。

“嗯。”

梁品應了一聲,一個他未曾見過的丫鬟過來拉開了帳簾懸掛起來,接著又有兩個丫鬟捧著銅盆和茶水進來,侍立一旁。為首的丫鬟穿著一身水綠色夏衫,素白色絲絳掐出一段細腰,身形修長,面容姣好,塗著蔻丹的手捧來一盞溫水遞給梁品。梁品恰好起來口渴得很,接過水一飲而盡。

“敢問姑娘什麽時辰了?”

梁品將茶盞遞還給的時候借機問著。

“已經未時了,梁大人叫我綠柳就行。”

梁品看著映在窗戶上的陽光,有些發怔,他竟睡了這麽久,絲毫沒留意到一方帕子已經湊到了他的臉邊,待右臉察覺到溫濕之意時才發現綠柳要來給他拭面,梁品別開臉連忙躲閃。

“不必勞煩綠柳姑娘,我自己來就好。”

梁品接過綠柳手裏的帕子擦完臉,還想擦擦脖子,可三個姑娘站在他跟前,他一舉一動都覺得不自在。

“綠柳姑娘,我不習慣有人隨侍,我都可以自己來,若有什麽事情,再叫姑娘們,”

綠柳有些為難,溫惠命她好好服侍這位梁大人,可才伺候人喝了一盞茶,難道就要退出去了?於是綠柳轉頭看了一眼坐在後方的人,見溫惠點頭應允了才帶著兩個婢女出去了。

梁品順著綠柳的視線往後看,才發覺溫惠也在這房間裏,只是被來人給擋住了,方才他在帳子裏看見的人影應當就是溫惠。

一夜未見,溫惠瞧著有些憔悴,臉上的薄粉也壓不住眼下的黑青,她似乎是想用妝發撐起一些精神勁,特地挑了一個顏色艷麗些的口脂,戴的珠翠也比平日華麗些。

“溫姑娘。”

“梁大人可覺著好些了?”

溫惠聽梁品喚她才緩緩開口問了一句,她想擠出一個笑,讓人看著舒服點兒,可是怎麽也笑不出來。

“好多了。”除了傷口有些痛,不再似昨日一般頭重腳輕了。“江太安派人來找過你嗎?或者有人來找我嗎?”

“昨晚就派人來了,送了些傷藥。”

“問你什麽了嗎?”

“問了,問梁大人為何會在溫家。”

“你怎麽說?”

“我照實t說了,你被賊人搶了包袱,暈倒在學堂路邊。”

溫惠這點覺悟還是有的,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她心裏清楚。

“來的人問我的傷了嗎?”

“也問了,我說我不知道。”

“你跟他們提及鄭崇了嗎?”

“沒有。”

梁品點點頭,只要鄭崇順利到達長安,一切就好辦了。他擡頭看向溫惠,而她也正好看著他,二人視線交錯,溫惠眼色有些讓他琢磨不透,他沒見過這樣子的溫惠。他見過這個姑娘不同的面孔,昨日拷打他的時候是憤怒、是恨;從州府回來在馬車上的時候是緊張、是討好;而在他是雲行的時候那個溫惠更加真實鮮活。

可是今天的溫惠很是不同,狠厲也好、奉承也好,至少有個人氣兒,而此時的溫惠端坐在那裏,像失了魂似的沒有生氣。

“你怎麽了?宋先生還好嗎?”

梁品尋思是不是自己睡著的時候出了什麽事。

溫惠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梁品,稱不上有禮數。高熱之後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更顯清雋,怎麽看怎麽是個文弱書生於人無害,可就是這個人,把溫家與她都推入了火坑。

昨晚溫惠沒有等來她爹的消息,鄒叔回來告訴她獄卒說太晚了,大牢裏不讓進了,只能打點打點,明日再看。

今早溫惠姐妹倆特意撿著宋秉書的口味,挑了些吃食,可是到了大牢,仍舊不讓她們進。看門的獄卒說昨日的事怕是有別有用心之人推波助瀾,就是要攪得吳州不安寧,江太安特意囑咐要嚴加看管,要見那些犯人得要州府出具的文書才行。

既然如此,溫惠讓溫束楚先回去,自己又跑了一趟州府,想要份文書,州府的人說要蓋了江太安的印信才算數,而她問江太安在哪兒、何時回來,州府的人都一問三不知。無論她塞多少錢,都撬不開一個人的嘴。

溫惠後來明白了,州府的人只怕是故意扣著宋秉書,不讓他們見面,只因為她府上住了一個梁品。

溫惠撲空回來之後就去了溫束楚的院子,她姐姐出嫁之前就住在這裏,這些年也一直留著時時打理,除了樹長大了些,倒也跟小時候沒得差。

可物猶在,人卻不一樣了。以前在院子裏打鬧的是她和溫束楚,現在已經變成了溫束楚的一兒一女。她看著蹦蹦跳跳的阿萱和二郎不禁想,當年這樣看著她和溫束楚的人如今去哪兒了呢?酸澀之意一下子湧到了心間。

她忍下情緒,跟阿萱和二郎打鬧了一會兒,還沒來得及跟溫束楚商量父親的事,鄒林就跑來說有人找她。溫惠問是誰,鄒林卻說那人不願說姓名,只要求見她。

這些年想來溫府鬧事的人多了去了,溫惠懶得跟這些人糾纏,剛想說不見,可鄒林的一句話讓她匆匆趕去了前廳。

鄒林說:“那人說他手裏有姑娘想要的東西。”

所來之人戴著鬥笠,遮住了上半張臉,不肯取下來。但溫惠打量了一番,覺著應該是個生面孔,自己沒見過。

還沒等溫惠發話那人卻先開口了,他說他知道溫府裏住了什麽人,而她又對那個人做了什麽,若放虎歸山,溫家的生意甚至於溫家都會不保,不如趁著他生著病,把一切都推給熱疾。

說著就掏出一個瓷瓶放在了溫惠面前。

待溫惠聽明白了那人說的是什麽之後,背上的冷汗就直往外冒,一路走來的熱意也迅速退去,指尖變得冰涼。

他這是要讓她殺人啊!

“你是什麽人?”

“溫姑娘不必知道我是誰,相信我,不知道對你更好。你只需要清楚,事成之日,就是你們一家團聚之時,令姐恰好也回來了不是嗎?”

說完,那人放下一張紙,頭也不回地走了。溫惠拿起來一看,拿著紙的手便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是一張蓋著江太安印信的大牢進出文書!

溫惠將文書揣在懷裏,拿著瓷瓶就徑直去了梁品住的院子。這件事她沒告訴任何人,也不打算跟任何人說。

這間院子不是梁品之前住的那一間,這裏是接待貴客的地方,器物擺設都是一等一的好。宋秉書不喜奢靡,平日裏溫家吃穿用度也較其他商賈低調,只有在這個地方才能窺見一二溫家真正的富貴。

溫惠來時還沒到午時,她就這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看著帳子裏靜靜躺著的人影。

張大夫還沒來覆診,除了溫府的人誰也不知道梁品的病況如何,昨夜他高熱鬧得府上人仰馬翻,說他沒挨過去也不至於荒唐。這個時節天熱,待京城的人來了屍首早就爛得不成樣子了,查也查不出來。

如此,她再也不用憂慮溫家生意上的把柄被抓在了朝廷的人手上,而且她爹也可以從牢裏出來了。

一舉兩得,永絕後患。

可是……可是他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溫惠回想著這些天與梁品之間的相處,除了偷拿溫家賬頁一事,他的言行舉止讓人挑不出毛病。這麽年輕就在禦史臺做官,也一定是個有些本事的人,他的家裏人肯定也以他為傲。昨日他本有機會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為了吳州百姓留了下來。這樣的人應該不明不白地死於陰毒的招數之下嗎?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溫惠始終下不了決心。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帳子裏傳出動靜。

接著綠柳並著小丫頭們接連走進,一壺茶水放在了溫惠面前的桌子上。溫惠握緊了手中的瓷瓶,一圈又一圈地撫娑著瓶口,她只需要把瓷瓶打開,把裏面的東西放進去,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可直到綠柳從茶壺裏倒出茶水,直到梁品喝下那一整盞茶,溫惠的手都始終沒有擡起來。

“你怎麽了?”溫惠聽著梁品嘴裏的問出的那句話,覺得有些想笑,她這個樣子還不是拜他這位梁大人所賜。

溫惠不答,動了動有些發僵的手,把瓷瓶攏到自己衣袖裏,到這個時候她終於憋出了一個笑。

“無事,只是有些擔心梁大人罷了。既然梁大人起來了我也該走了,一會兒綠柳會送來飯食和藥,我還有些忙,梁大人請便。”說完便逃似地離開了。

溫惠失去了一個絕佳的下手機會,她安慰自己反正這個人住在溫府,要下手隨時都有機會,這畢竟不是件小事兒,還是不能魯莽行事。

現在當務之急是去看看她爹怎麽樣了,既然這出入大牢的文書來到了自己手裏,那就不用白不用,於是溫惠叫上了溫束楚,姐妹倆一起去了大牢。

可到了大牢門口,她二人還是被攔下了。

“溫姑娘,這文書一次只能進一個人,你們商量商量讓誰進去吧。”

溫惠狐疑地跟溫束楚對視了一眼,拿回了獄卒手上的文書,又仔細讀了一遍。

“官爺,這上面沒說一次只能進一個啊。”

“溫姑娘,我上午就跟你說了,此事江大人特別囑咐過,這個文書一次只能管一個人,用了我們還要收起來交上去,這上面寫與不寫都是一樣的。”

溫惠聽言也不多說什麽,從懷裏摸出了一錠銀子塞到了獄卒手裏。

“官爺,就我們姐妹倆進去,又不是什麽旁的人,能出什麽事?小哥你就通融通融,我們就進去看看,不多待。”

溫惠手上的銀子才脫手,獄卒就連忙把銀子丟還給她,仿佛燙手一般,四下環顧一圈生怕別人看見。

“溫姑娘,可別。這銀子我不敢收,不出事還好,出了事我這腦袋就不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兒個出了什麽事,這事兒我們也做不了主,溫姑娘還是莫要為難我們這些當差的人了。”

溫惠托著銀子頗覺無奈,今天她已經記不得是第幾次送不出去銀子了,往日這些人接得可快了,難道就是因為朝廷來了個欽差,整個州府的人連錠銀子都不敢收了?

“那好,姐你進去吧。你與爹也好些年沒見著了,他見了你肯定高興,你看看他在裏面缺些什麽,下次給他捎進去。”

溫束楚也十分想念宋秉書,聽聞宋秉書出事了她本想馬上趕去府衙的,可是她又放不下兩個孩子,只有在家裏t等消息。昨夜知道宋秉書被關進大牢裏了,是整晚都沒有合眼,於是她也沒有推辭,帶著東西進去了。

大牢裏面悶熱昏暗,還彌漫著臭氣,沒走幾步溫束楚後背的衣服就被汗濕了。一間牢房有一個窗戶,怕犯人翻出去這窗戶做得又高又小。溫束楚看見宋秉書時,宋秉書就坐在墻根下,一動不動地盯著窗戶。

“爹。”

宋秉書聞聲轉頭,眼睛一時間沒適應暗處,辨認了好一會兒,覺得這人不像溫惠,聲音也不像,是在叫他嗎?

“爹!”

溫束楚放下物什,將手把在欄門上,對著裏面又叫了一聲。

宋秉書這才確定外面的人的確是在叫他,於是起身,快步走到門口,看清外面的人時瞬間楞住了。

“楚楚?”

溫束楚聽見宋秉書喚著自己的小字,瞬間眼淚就滾了下來。

她是宋秉書一手帶大的,教她讀書,教她下棋,還教她騎馬摸魚,她出嫁時還偷偷跟在送嫁的隊伍後面,出了吳州界被發現了才被人趕了回來,出嫁六年,她只在母親過世時見過她父親一次,怎麽能不想念呢?

盼著回家盼了這麽些年,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沒想到與自己父親相見居然是在這個地方。

“是我,爹,我是楚楚。”

“楚楚!真的是你!你怎麽回來了?什麽時候回來的?”

宋秉書的愁緒在看見溫束楚的那一刻一掃而空,隔著門欄仔細地瞧著他多年未見的大女兒,歡喜得嘴都合不攏。

“我昨日回來的,爹您怎麽樣了?可有人為難你?”

“昨日……”宋秉書想著溫束楚一回來就就碰上了這檔子事,臉上的神采一下子就暗了。“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就讓你看見這些,是爹不好。”

“哪有的事,爹您別這麽想。幸好我回來了,不然阿惠一個人該有些難捱了。”

溫束楚提起溫惠,宋秉書這才發覺這麽久了還沒見著溫惠的影子,於是伸頭往溫束楚後面去探,仍沒見著人。

“阿惠呢?沒跟你一起來嗎?”

“這裏面一次就只讓一個人進,阿惠就讓我先來了。”

溫束楚在宋秉書臉上看到了失望還有自責,連忙解釋著。

“阿惠是不是又生我的氣了。”

宋秉書瞞著溫惠出府時就料想到溫惠指不準又要發脾氣,可現在倒好,被捉進了牢裏,他那個姑娘肯定該跳腳了。

“怎麽會呢!阿惠可是擔心您擔心壞了,昨日晚上沒能打探到您的消息,今日一早又和我來,可是獄卒不讓進,非要那個什麽文書才讓人進,阿惠又自個兒跑到州府去弄文書,可是好像刺史不在,又無功而返。下午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張,又只能進來一個,現在還等在外面呢!”

聽完宋秉書十分心疼溫惠,家裏還有生意要操持,現在還要分心他的事,便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苦了你們姐妹倆了,爹沒用,不能給你們分憂不說還總給你們添麻煩。”

“爹,怎麽說起這話來了,這麽些年不見竟這麽見外了,可是跟女兒生分了?”

宋秉書看著溫束楚,有些話他說不出口,又不知該怎麽解釋,一時間欲言又止。

溫束楚知他父親的性子,只輕輕一笑,而後又問:“爹,您還沒跟我說呢,您在這裏邊兒沒遭什麽罪吧?獄卒這些跟您提這個案子了嗎?”

宋秉書搖著頭安慰著溫束楚,說:“沒有,你們不用掛念我,昨日把我們這些人扔進來就沒再說什麽,既然朝廷來人了,州府巴不得大事化小,暫時不會對我們做什麽的。”

溫束楚聽宋秉書提起朝廷下來的人,想起了住在溫家裏的那位禦史大人,總覺得有些隱憂,於是說:“爹,您可知道那位監察禦史昨日出了州府,下榻到了咱們家?這位大人是誰,怎麽和咱們家扯上關系了呢?”

“下榻到了咱們家?”這一點也出乎宋秉書的意料,關於這位朝廷上下來的欽差他也有滿腦子的問號。

“那位梁……是姓梁吧,梁大人前幾日暈倒在路邊是我把他給救起來的,他當時隱了姓名,只說自己是來探親的,我與他聊得甚為投機,見他失了盤纏就邀他去府上小住,一直相安無事。昨日他等來了他的表弟,來向我辭行,我也沒想到他竟是朝廷派下來的欽差。他住到了咱們家那不是又有得忙了,阿惠若一個人忙不過來,楚楚你就幫著她看顧著些。”

“這是自然,那爹您知不知道阿惠……把那位大人給傷了?”

溫束楚與溫惠不同,在未出閣時遇著事兒就喜歡找宋秉書,她知道他父親只是不插手生意上的事,在其他事上的見解頗有獨到之處。

“傷了?怎麽會呢?什麽時候的事?”

“差不多是您昨日出門的時候。”

宋秉書忽然回想起昨日江太安匆匆結束就是因為這個梁大人受傷了,難道是溫惠打的?

“傷成什麽樣子了?”

溫束楚嘆了一口氣,宋秉書頓覺不妙。

“頭磕破了,手掌也被阿惠紮穿了。”

“什麽!這是為何?”

宋秉書知道溫惠脾氣雖大,但遇著事也不會胡來,究竟發生了什麽值得把人的手給紮穿了。

“那位梁大人潛入溫府就是為了拿溫家大肆收糧的證據,昨日告辭就是回長安,但被阿惠發現了,讓人帶了回來。當時阿惠不知他身份,為了知道他拿溫家的賬頁做什麽阿惠就動手了。”

“禦史巡察都是巡察官府,怎麽會管商戶的生意?”宋秉書不解。

“我猜是今年大旱,江南一帶的秋糧都要絕收,所以才要來查。”

“阿惠買了多少糧放著的?”

宋秉書從不過問溫家生意上的事,對這些也一概不知。

“阿惠沒跟我具體說,但我猜是不少。”

宋秉書抓著木欄的手緊了緊,指尖邊緣都有些泛白了。

若真如溫束楚所說,那溫家的境地有些危險了。朝廷不會無緣無故派監察禦史下來,吳州定然是藏著些什麽事。梁品孤身入吳州,住行又不願接受州府的安排,明顯是防著吳州的人。他本來沒有理由選擇溫家,可壞就壞在溫惠出手傷人了,襲擊朝廷派出的官員可是重罪,梁品以此為挾溫惠不得不接了這件棘手事。

這樣一來,溫家就相當於夾在了朝廷和州府之間,進退維谷想,誰也得罪不起。再加上他自己還在獄中,溫惠做事還要三方衡量,著實難辦。

宋秉書簡要地與溫束楚分析了一番,叮囑道:“楚楚,你比阿惠穩重些,她也聽你的話,勸勸她切莫沖動行事。在州府和梁品的事上,能裝聾作啞就裝聾作啞,誰也別幫,誰也別得罪。”

溫束楚聽完心裏也是沈沈的,這時獄卒也來催了,父女二人簡單敘了幾句話後她就被帶著離開了牢房。

回府的路上,溫束楚把宋秉書的境況以及要帶的話都告訴溫惠了,一路上溫惠都十分沈默。溫束楚只當溫惠是憂心未來的事便寬慰了一路。

回府見溫惠仍是心不在焉,溫束楚就讓她回自己院子了,不用再去陪她和阿萱他們,免得小孩兒鬧得人焦心。

溫惠回到自己房裏時天已經擦黑了,洗了個澡又換了身衣服,才覺得稍稍氣順了些。綠柳聽說她回來了便來跟她報告梁品的情況,說他下午吃了些清粥、喝下藥後又休息下了,現在方才起來,而且不要人隨侍左右。

溫惠讓綠柳繼續回梁品那兒,不讓她進去就守在外邊兒,有什麽情況隨時匯報。

“姑娘,您多少吃些東西吧,今天一天您就早上吃了些米糕,這樣下去怎麽能行呢?”

紅菱端來了一碗晾得不燙手的粳米綠豆百合粥,清甜降暑,溫惠夏日最是喜歡。除了粥還有幾碟佐粥小菜,紅菱特地挑的爽口的,就怕溫惠又不吃。

這一天下來溫惠算是在連軸轉,根本沒有饑餓之感,更沒有胃口。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得吃一些,若她垮了她爹怎麽辦?溫家怎麽辦?於是把那一碗粥硬塞進嘴裏後就讓紅菱他們都出去了。

溫惠拿出上午從那個戴鬥笠的人處拿到的瓷瓶,放在自己跟前。青瓷白塞,溫潤得就像吳州河晨時的水面,誰又知道裏面裝的居然是穿腸毒藥呢。

照她爹的說法,她應該就當沒有收到過這瓶t毒藥,若再有人來問只推說不敢下手。可既然有人要置梁品於死地,又怎麽會善罷甘休呢?下毒不成,接下來又會是什麽手段?到時候會連溫家一起收拾了嗎?

她也知道溫家哪一方都得罪不起,可如今她就只能忍下所有,走一步算一步嗎?

不,那是她爹的做法,她溫惠不會。

憑什麽就只有她一個人在這裏擔驚受怕!她溫惠從不會坐以待斃。她將瓷瓶攥在手裏,匆匆出了房門,對紅菱丟下一句“不用跟著我”之後,就出了院子。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