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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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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

燒退之後雖說人清爽不少, 可梁品還是覺得有些提不起勁兒。問了綠柳說溫惠不在府裏,州府那邊的事也不急著去,索性吃完了飯又去睡了一覺。再醒來時天已經快黑了。

白日裏的待遇讓梁品有些猝不及防, 這回他學聰明了,聽到門外有動靜時就讓人不用進來, 自己穿好衣服之後才去開了門。

雖說身上有傷,他連著一天沒吃東西, 只下午醒時墊補了些食物, 見晚飯上來了,也覺得腹中空空。

溫家廚子的手藝不錯,他在之前就已經領略過了, 而今日的菜色則更加精美,並且照顧到他傷了右手, 樣樣都分切成了塊丁狀裝在深碗裏,方便他使用勺子。

火腿筍丁紅是紅、白是白,清炒油菜顏色翠綠鮮嫩,還有一個清蒸肉丸和一碗牛肉羹, 樣樣都是清淡爽口卻不失鮮美, 讓人不由得食指大動。

梁品就著一碗江米粥才吃了幾口,就聽一陣“篤篤”的叩門聲, 擡頭就見溫惠跨門而進。

“梁大人可好些了?”

溫惠穿了件輕便的齊胸襦裙, 外面套著一層紗衣罩衫,她身形本就纖長,罩衫寬大顯得有些不勝衣衫。還未幹的長發只用一根帶子草草束在了腦後, 沒有了妝發的加持更顯清麗, 但臉上的疲色讓她隱隱露出些病弱之態。

梁品見溫惠來了便放下了手裏的餐具,咽下口中的食物, 擦幹凈嘴角回道:“好多了,溫姑娘可用飯了?要不要坐下來一起吃?”

“我吃過了,不知梁大人在用飯,早知道該晚些來。梁大人先吃,我不打擾你。”

溫惠也不等梁品發話,徑直坐到了一旁。

梁品聽著溫惠的意思是等他吃完,有話要跟他說。

“既然如此,請溫姑娘稍等。”說完他重新拿起勺子,加快了進食的速度。

本來有人在這兒梁品也不至於多不自在,可是溫惠恰巧坐在他的右前側,他添菜時不經意間擡頭,就看見溫惠又如下午他才醒時那般盯著自己。

兩人對視,溫惠也沒有要挪開眼神的意思,她在思量、在探尋,梁品不知其意,只覺得有些別扭,便收回了目光,繼續吃飯。

可一旦註意到了溫惠的目光,就很難忽視其存在。梁品幾次冒似不經意地掃過,溫惠還是那樣,仿佛一動也沒有動,灼灼的目光似乎想要把他看穿。

梁品這下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了碗筷,凈嘴漱口,起身離開了吃飯的桌子,坐到了溫惠旁邊。

“說吧溫姑娘,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溫惠方才盯著梁品,不經意就在想,若是她在此前就把毒擱在梁品的飯食裏,這個人現在是不是已經沒氣了。

“我有一肚子的疑問,梁大人可願為我解答?”

“溫姑娘不妨說來聽聽。”

“秦留芳把你們放了之後,你為什麽不跟著那位鄭大人一起走,為何要留在吳州?”

既然昨日他們已經出了吳州,說明這二人拿到的東西足以回京覆命,秦留芳昨日雖跟她提了一嘴,可她想聽聽這個人親口所說的又是什麽。

對梁品而言他是走是留只需向朝廷解釋,他不清楚溫惠知道了多少,但看著溫惠那雙熬紅的眼睛,他又不想對其敷衍。

“朝廷不知吳州旱情,江太安治旱也不力,百姓去找州府討說法,在州府口裏搖身一變就可以成了流民作亂,怎麽處置還不是江太安一人說了算。若我現身江太安不敢輕舉妄動,無辜之人也不必流血送命。”

溫惠聽完,心裏更是動搖。

他為了吳州留下來,吳州卻有人想送他入黃泉。

“為什麽是溫家?”這是溫惠最想不通的地方。“我承認我是想用糧食賺上一筆,因為天太熱蠶就會死,蠶死了就收不上來絲,我只想用賺來的錢補上絲綢生意的虧空,讓明年不至於太難熬,沒想著到時候坐地起價趁機斂財。吳州這回想用糧食賺錢的大有人在,田家本就是搞漕運的,偷偷運了多少糧食放著都說不定,為什麽你就只揪著溫家不放?為什麽?”

“我是外鄉人,既不了解溫家,又不了解什麽田家。我與鄭崇一進吳州城,就看見秦留芳被綁在柴堆上,說他妖言惑眾。江南不只吳州遭旱,但偏偏只有吳州沒有上報旱情,更巧的是這裏提前還有旱災的傳言。若你是我,你覺不覺得蹊蹺?

更何況那日有人質疑你與秦留芳勾連,提前收購米糧,而你不顧得罪江太安都要奮力去保秦留芳,我自然會對溫家起疑。

查案辦事總得找一個破口,剛到吳州就看到那一幕,我只能順著這事往下查。若硬要問我為什麽,那我只能回答是天意讓我選了溫家。”

溫惠嗤笑一聲,覺得十分荒謬,究竟是哪裏來的這麽多巧合。

“天意?天意是個什麽狗屁玩意兒!”

溫惠洩憤之詞脫口而出,話音落下才驚覺身邊這人是監察禦史梁品,不是雲行,這話說得實在有些不當。於是她心虛地擡眼瞥了一眼梁品,那人臉上並無被冒犯的怒色,正在怒頭上她也開不了口給他賠禮道歉,只埋著頭不說話。

“溫姑娘問我的話我都照實答了,梁某也有一事想問溫姑娘。”梁品頓了頓,見溫惠不答話也不動彈,於是繼續:“從今日我醒來到現在,溫姑娘行為舉止稱得上反常,不知是發生了何事?”

“我反常嗎?”

溫惠沒有料到梁品會這樣問,猛然擡頭對上了梁品探尋的目光,她似乎是怕被看出了什麽,又將視線移開。

“你在緊張什麽?”

“沒有見過朝廷上下來的大人,說話自然行事有些拘謹。一碗飯梁大人也沒吃上幾口,梁大人繼續去用飯吧。”

溫惠扯出一個心虛的笑,往椅子後面坐了些,想與他拉開些距離。仿佛距離一近,就會暴露出許多事情。

梁品搖搖頭,依舊覺得溫惠不對。

“昨日你在馬車上可不是這樣的,江太安的人來找你了?”

溫惠還沒來得及開口說“沒有”,梁品忽然想起溫惠今日該是去看宋秉書了,難道宋秉書在牢裏受刑了?可就算宋秉書受刑,他來吳州與百姓聚眾鬧州府本來就是兩碼事,也不該跟自己搭上幹系,溫惠今日對自己的態度明顯摻了敵意,能算到自己頭上的事他只能想到有人拿他做文章去威脅溫惠了。

“因為我……有人威脅你了?”梁品試探問著,果然見溫惠平放在膝頭的手掌攥拳握住了罩衫。“是拿宋先生嗎?他怎麽樣了?”

溫惠使勁撚著自己的衣服,手指摩擦的痛感讓她內心的掙紮稍微平覆了些,既然他都猜到了這一層,無論她說什麽他肯定都會起疑了,不如索性問個明白。

她擡起頭看向梁品,眼中沒有了躲閃。

“我方才問為什麽是溫家還沒有問完,你若不相信州府,除了吳州客棧,你還可以讓旁的大戶人家接待,為什麽又是溫家?”

這回沈默下來的是梁品,他冒險留在吳州繼續探查瞞報旱情的緣由,可以說能信任之人幾乎沒有。一個地方上的勢力盤根錯節,他不知道誰與誰之間有關聯,稍有不慎就是自投羅網,他熟悉一些的只有溫家了。

但這些梁品不能與溫惠講,沈思片刻只說:“若我去了其他地方,身上的傷便不好解釋了,況且你當時就在堂下,立馬就能答應下來,江太安也來不及再做什麽安排。”

溫惠聽他提起傷,這又是一件沒解決的糟心事。

“我都出手把你傷成這個樣子了,你不恨我嗎?”

“恨……恨太過私意,我因公事而來,自然以公事為先,不能去以私害公。你傷的是雲行,不是監察禦史梁品。”

若溫惠沒有傷他,他只怕也不能借溫家來避開州府。

“你既然見過我傷人的樣子,那你就沒想過我會為了阻止你繼續調查溫家而殺了你嗎?”

與方才的慌亂相比,溫惠此時冷靜了不少。

“不會的,宋先生一身t風骨,教出來的女兒也不會太差。你是個商人,但你不是個惡人。”

梁品緩緩道來,不知為何在這件事上他從沒想過溫惠會對自己不利。

這個問題問出口前溫惠試想過很多答案,比如欽差大臣莫名奇妙死在溫家,她與溫家也會吃不了兜著走;再比如鄭崇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但凡他出些什麽事第一個懷疑的就是她溫惠。可是她萬萬沒想到,他講出來的原因竟是因為相信她這個人。

自掌家以來,溫惠被不少人指著鼻子罵,有人罵她唯利是圖,也有人罵她蛇蠍心腸,更有人罵她寡廉鮮恥,說什麽的都有,但她都不放在心上。只要能把生意做起來,這些罵名她都背了,她也從不辯駁,人總不能被這些名聲所累。

可她不在乎並不代表她聽了這些不難受,更何況有的罵名還是子虛烏有,都是人編出來詆毀她的而已。但難受也只能偷偷地難受,她如果漏了怯,這些罵名不但不會消失,反而會愈演愈烈,因為那些人就會知道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來擊垮她。

這些年來她能笑著接下謾罵,可是當梁品說她不是個惡人的時候她卻怎麽也笑不出來。說這話的人被自己一刀戳穿了手掌,他也該罵自己才對啊。

溫惠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聽了這話她心裏格外堵得慌,比第一次被人追著罵的時候還要難受,這些天壓在心頭的情緒也齊齊湧了上來,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

梁品等了好一會也沒等來溫惠再說什麽,只見她低埋著頭,一動也不動。

“你怎麽了?”

梁品問了一句,見溫惠還是沒吱聲,便覺得有些不對,塌了腰側頭湊近去看。只見溫惠瑩白臉盤上的鼻尖和眼眶都是紅紅的,一滴淚順著眼角快速滑落,然後滴落到她的罩衫上消失不見。

“你哭什麽?”

他不怕溫惠胡攪蠻纏,可看到她在這裏默默掉眼淚倒是有些慌亂了。他本能地想給溫惠找個擦眼淚的東西,剛好他手上有一方手帕,可手都舉起來了才記起他剛才吃完飯用這個擦過嘴,又訕訕地把手收了回來。

梁品正要起身去找方幹凈的帕子,但溫惠在這個時候開口了,她走得急,身上也沒帶手巾,便用罩衫的袖子擦了擦眼淚和將要流出來的鼻涕。

“我沒有哭,我有眼疾。”

梁品知道溫惠要強,也不拆穿她,只是去拿了方沒用過的新手帕,遞到了溫惠面前。

“既然有眼疾,拿方幹凈的帕子擦吧。”

溫惠眼裏還蓄著淚,也不願擡頭,摸索著接過了。

梁品重新坐下,等著溫惠平靜下來,再開口時已經與此前無異了。

“沒想到梁大人宦海沈浮,也會輕易相信人。我溫惠的名聲吳州誰人不知道?我能下手做什麽你也領教過了,你該長點心,把我當個惡人看對你自個兒好些。”

“你是不是惡人吳州眾人說了可不算,我有眼睛有耳朵,怎麽評判一個人用不著參考旁人的說辭。

人只有一張臉,但卻有很多面,僅用一類事就來評判一個人不過是以偏概全。比如在溫姑娘眼裏宋先生是個無所作為的父親,但是在學堂的學生們眼中卻是個受人敬重的老師,每一個都是宋先生,但每一個又不全是宋先生。

於我而言,溫姑娘是個手段狠厲的商人,為了生意是做了一些激進的事,但我見賬本上也寫著溫家每年都在給保育堂捐銀子,你也為了織工能拿到合理的工錢費心費力。我不能說你是個好人,但你絕對不是個惡人。

我說了這麽多,那溫姑娘能不能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麽事。”

梁品言畢,沈默就在二人之間彌散開來,他極有耐心地等著,等著溫惠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梁品見溫惠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青色瓷瓶放到二人之間的桌案上,擡起了埋了很久的頭,一雙眼睛帶著水色,明亮而堅定,就這樣直直對上了他的目光。

“有人要我取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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