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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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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守

江珩的眸光始終未曾移開, 面上神色淡然,眼底卻深邃淩厲。明明正是盛夏,卻像是蘊著難掩的寒意。

她說完那句話後,面色如常, 負在身後的兩手卻緊緊攥起, 籠在袖中。發白的指尖嵌進掌心,漸漸被冷汗沁濕。

他的臉。

這便是晏玦的逆鱗。以江珩多疑的為人秉性, 必然會以己度人, 不覺得晏玦會把此事告訴她。

他的身份,他的面容。只要江意喜歡的是這些,在江珩眼中便並無大礙。

“是他的臉啊。”

江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眸光垂下一瞬, 再擡起看向妹妹時, 便已將其中的冰冷藏得很好, 只餘下一位兄長的寵溺與溫和。

他的手微涼, 五指修長白皙,撫上江意柔嫩的臉龐,在上面捏了捏,像是在暗示著什麽。

不輕不重的力道鉗制住她, 將她竭力彎起的唇角都扯得平直。江意定下心神,雙眉蹙起,一爪子拍掉他亂摸的手。

“你做什麽?只許你同齊瑾卿卿我我, 還不許我找幾個面首麽?”

她故意帶出個侮辱般的詞,好似對那位高高在上的少主毫不在意,只拿他當個無關緊要的玩物。

那只手被她遽然打掉, 連手背上都若隱若現地印出紅痕,仿若是某人借機報了私仇。

江珩卻並不在意, 只微微彎唇,順勢收回自己的手,笑道:“阿意是公主,自然是許的。”

“莫說是一個面首,便是找上十個八個也沒什麽關系。只是公主是主子,那些面首便與你的物件無異。”

“平日裏無需太過緊張他們,壞了便再換一件。你的駙馬都尉需得謹慎些挑選,面首倒不必,只是切忌上心。”

江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腦袋,抿住了唇,眨著一雙水眸看他,一臉無辜。

江珩收回了手,又似是而非地囑咐了她一番,便曲起兩指輕扣兩下桌面,註視著她已然漸漸長開的身形。

他的阿意的確不是小孩子了。既已及笄,也的確到了該知人事的年紀。

“既然喜歡他的那張臉,那待眼前之事平定,哥哥便盡量留下他的臉來陪你。”

江意被他話裏毫不遮掩的血腥意味震得心頭一跳,便垂下眼,撒嬌般哼了一聲,不滿道:“不,我要活的,哥哥。”

江珩失笑,一手敲在她的腦袋上:“自然,哥哥還能扒張人皮給你麽?”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那句誤導般的話語並非出自他之口。

江意十指微蜷,連吐息都不自覺地屏住了一瞬,面上卻好似困倦了般,慵慵懶懶地打了個呵欠,眸中映出幾分水意。

“知道了~哥哥,我好困了。你今夜要留在宮裏麽?”

江珩搖了搖頭,自軟椅上站起身,一手替她攏了攏肩頭披著的外氅,低聲道:“自然不會。只怕明日一早,昭帝便會遣人去住處堵我。夜已深了,阿意先去睡罷。”

江意兩手交握在身後,聞言輕輕頷首,回道:“哥哥好夢。”

江珩應了一聲,便回過臉,眸光沈沈地看向窗外,心中所想卻是——

她的確知道了。

他乖巧可愛的妹妹,卻為了那人明目張膽地說了謊。

他不過隨口試探了兩句,她便極力遮掩。好似不甚在意,卻仍藏不住話裏心間的回護。

她躲閃的眸光,微顫的唇,負在身後不肯拿出的雙手,以及那句下意識的反駁,都在告訴他。

只怕連晏玦的身世,晏玦的面容,她都已然知情了。

他本以為,江意只是受了那人的蒙騙,只需教她明白便好。卻不想那人倒是乖覺,竟先他一步剖白心跡,博取江意的同情。

如此一來,他即便徹底摒棄先前有關晏府的籌劃,也無法忍受自己的妹妹被這種人騙走。

窗外忽地傳來一聲脆響,像是枯枝被人踩得斷折。江珩皺起眉,擡眸瞥了眼悄無聲息的檐上,便直接邁步推開屋門。

“吱呀”一聲,月色晃入屋內。江珩的目光在院內轉了一圈,見並無異狀,便回過臉,朝著江意溫聲道:“哥哥走了。”

待屋內的燭火被人吹滅,他才回身替江意帶上屋門,邁步走到院中,招招手,把檐上趴著的暗衛叫了下來。

天邊高掛一輪明月,宮道兩旁寂寥無聲。他們主仆二人一前一後出了院門,直至江意已然聽不見這裏的動靜,才停住了腳步。

江珩轉過身,一側面容隱在暗處,眸光瞥過身側的暗衛。

他好似有話要說,方才便急得幾次想要開口,又害怕擾到公主安眠,不得不憋了回去。

見主子終於停步看來,他這才猛地“撲通”跪倒在地,雙手呈上掌中的布片,顫聲稟道:“主上,燕汜來報。”

江珩斂下眉,面色沈靜,一手接過他掌心的布片,一邊問道:“何事?”

月色清霜般越過宮墻,映著布料上淩亂的字跡。

“不知何處來的一隊兵馬扮作山匪,竟清楚燕汜兵力如今大多布在虞城與帝都,現已趁機圍下燕汜王城。”

王城之內如今守軍不過數千,他們心知肚明。

布上只寫了八個字,邊角處還有些火燎一般的焦黑,像是在萬般急亂之時提筆寫出。

調虎離山,圍魏救趙。

翌日一早,此事便傳得滿宮皆知。

江珩的眸色深沈如墨,微抿著唇,回話的語氣也無波無瀾。昭帝有些不悅地瞥他一眼,像是看不到他面上的驚惶之色,便無法盡興一般。

他躬了躬身,向這位帝王盡足了為人臣子的本分,沈聲道:“燕汜有難,臣懇請陛下開恩,放臣領兵回鄉剿匪。”

聽他終於肯放軟了些身段,昭帝這才微瞇起眼,只不鹹不淡地回:“幾只不成氣候的山匪而已,也值得江卿親自走一趟麽?”

他話音落地,滿座皆清楚帝王話語中的意思,莫不噤若寒蟬。

江珩卻冷冷地撩起眸,直起身子,望著昭帝的雙眼。那目光並不該看向高高在上的帝王,反倒像是刻骨入髓的仇讎。

“是與不是山匪,還需珩親自看過方知。”

長夜將至,天邊星色暗淡,皓月隱在流雲之中。晚風燥熱,四下一片幽靜,理應早早吹熄了燭火,回屋安寢。

這座王城卻燈火通明。

城外圍上了潑墨般不見縫隙的重重人影,像是經久不散的烏雲,壓在王城上方。

宮墻之內,那座聳立入雲的高塔之下,卻燃起了點點火光。

宛若風雨之前的寧靜,江楚絞著自己寬大的衣袖,坐在殿內一角,一雙眼睫不住顫動,怯怯地看向桌上的那盞燭臺。

一炷香前,守城的將領遣人飛馬入宮,面見顧氏,請他們母子二人即刻撤入密道。

承華宮內亂作一團,侍衛婢子爭相跑前跑後,收拾著闔宮的金銀細軟。除卻不敢大聲吆喝,近乎要在殿前動起手來。

江楚坐得離這些人遠了些,既不敢擡眼出聲喝止他們,也不敢問問母妃究竟何時才能走。

他只好垂著眸,在衣袖的遮掩下,悄悄摸了摸系在腰旁的香囊。

硬邦邦的,那是阿姊留給他的。

他的坐墊旁掛著一枚金珠,晃晃悠悠地順著系帶垂下。一個眼尖的婢女瞄見了,便趁著顧氏並未看向這邊,猛地一探身,自他身側將金珠拽了下來。

“啊!”江楚被她嚇得身子往後一仰,不由自主地喊出聲來。

見他這般沒出息,那婢女索性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他的口,身上的熏香有些過於刺鼻了,甜膩得令他近乎無法喘息。

江楚悶悶地唔了兩聲,瞪圓了一雙眼看她,眼尾都帶出些可憐的水光來。

那婢女不知使了什麽妖術,他這般鬧騰,殿中的其餘人竟也分毫未曾發覺。

見他那張稚嫩的小臉上一副可憐樣子,竟還隱隱有些眼熟,婢女不耐地“嘖”了一聲,想起來時將軍的囑咐,便俯下身去,唇瓣貼在他的耳旁,輕聲道:

“你若是想見你姐姐,便老老實實地跟著我來。”

她說完這話,那小公子便果真老實了下來,眸中的驚惶之意更甚,卻不再奮力掙紮了。

見他不再亂動了,婢女便瞥一眼屋門外,腳下輕碾。

宮城內,陡然炸開一聲巨響。守城的將士怔然回望,卻只見漆黑的夜色下,除卻王城街旁的點點燈火,還有宮城正中的沖天明光。

那座與燕汜同壽的高塔,已在火光中被炸毀了大半。

正在這陣動亂之中,婢女卻一把撈起江楚,如入無人之境地穿過漫天黑霧,最後駐足在那半座殘破的高塔下,順手把小孩放了下來。

她的面容被火光映得格外明艷,一雙銀靴踏在坍塌的木梁上,漫不經心地擡起眸看了一眼。

被她扔在一旁的江楚卻像是嚇得呆了,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

身後的兜帽蹭上了一層黑灰,他的眸光也只失神般望著眼前,望著這座被火吞噬的高塔。

她撩了撩自己的長發,剛轉過臉來看向小孩,江楚便已緊咬著下唇,怔怔地望向她。

“……阿姊呢?”

女子瞥他一眼,反倒勾起唇,冷笑道:“阿姊?”

“我還想問問你呢。牌匾上寫著承華公主的寢殿,怎麽倒是你在裏邊?”

她彎下腰,一手捏住小孩的下頜,強迫他仰起臉來看著自己,眸光冰冷。

“小公子,若是說出承華的下落,興許還能饒你一命。”

“你意下如何?”

那雙唇很快便被小孩咬出血痕,女子還要再問,卻見他已然嚇得雙眸盈出水光,卻仍舊緊緊閉著嘴。

“不說?”女子失了耐性,目光煩躁地掃了一眼周遭,又俯著身嚇他道,“你若再不說,等後面接應的人來了,可不如我這般好說話了。”

“他們最愛烤人幹,尤其是你這種鮮嫩可口的小孩。到時把你丟進火堆裏去,撒上蔥花醬料,等你家人再來尋你時,你便已然……”

只是還沒等她一番話說完,面前的小孩便已大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眸,淚珠一滴滴自臉頰上砸落,哭得一抽一抽地看著她。

女子蹙起眉,又擔憂他的哭聲引來了旁人,慌忙拿衣袖給他胡亂擦了擦眼淚,哄道:“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啊,姐姐騙你的,餵小孩,別哭,求求你能不能別哭了?”

她正束手無策之際,耳畔忽聽得風嘯漸緊,混在一陣陣爆裂聲響中,幾不可聞。

女子猛地冷下臉,循著風聲回頭望去,卻見一道道黑影已然自濃煙中圍了過來,手中各自持著兵刃,在火光映照中亮得刺目。

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他們並不擔心會放跑了這二人。

女子暗自咬牙,一手下意識地摸上腰間,自玉帶內猛地抽出一條長鞭來。

只是她的長鞭剛握在掌心,那數十人的兵刃便已驟雨般向他們襲來。短箭離弦,來得最快,險而又險地被她一鞭挑開。

這是來取他們性命的人。

女子掌心握緊了鞭柄,正竭力盤算著如何把小孩帶出去,卻忽聽得身後遽然一聲脆響,仿若美玉碎裂,泠泠如水。

她身上的濃香刺得江楚幾欲咳嗽出聲,看向他的目光也不怎麽溫和,他卻看出這人並無什麽惡意。

這群人卻與她不同。只怕阿姊那日所說的壞人,正是他們。

小孩慌忙垂下眼,自腰間的香囊裏摸出那枚玉佩,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它摔在了地上。

“叮”的一聲。

玉佩如他所願那般驟然碎裂,聲響卻小小的,透著幾分古怪。

在這嘈雜的火場中,若非江楚坐得近在咫尺,幾乎聽不到玉碎之聲。

小孩呆呆地垂下腦袋,看著眼前碎掉的幾塊殘玉,抿住了唇。

阿姊說過的,會有人來救他。

那女子也怔住了,手上鞭勢一頓,下意識地同他一起垂著眸,看向那堆碎玉。

可是……

好像並沒有人。

萬裏之外的帝都,晏玦正無力地倚在墻上,雙眸緊閉著,像是睡著了一般。

若有人這時看去,便能見他正低垂著臉,面上瞧不出什麽神情,只雙唇有些泛白的幹澀。

一手垂在身側,一手抵在身後的墻上,卻隱隱可見斑駁血痕。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那間小院的。便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眼睫微濕,神色怔楞,卻一言不發。

他不知該說些什麽。

若是她從未應允,他從未得到,便也不會為驟然的失去這般茫然。

他曾攬上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吻上那雙柔潤的唇,將溫香軟玉抱在懷裏,細細剖開自己的傷痕給她看。

在那雙盈盈的水眸裏,原來也只是個好玩解悶的物件。

他怎麽會愛上江意呢?

她是江珩的妹妹,眼底又常是狡黠。於他而言,未免太過危險。

他的身份,他的感情,他的面容,都隨她探出暖玉般的纖長指尖,肆意支使撥弄。

玩得膩了,或許便供她無聊地擲在腳邊,留作茶餘飯後的消遣。

喉結輕滾,他察覺腰間系著的一枚玉佩微燙,便安靜地垂下眸,收起那只還滲著些血跡的手,抵在了自己喉間。

如非萬分緊急,理應不會有人以此術來尋他。

他眼底的眸光暗淡,卻仍勉力壓下心底的思緒,輕聲問道:“何事?”

那頭的人遲疑了瞬,還是飛速稟道:“大人,府玉在燕汜宮城破碎,碎玉者是個戴著兜帽的小孩。”

“燕汜王城要被攻破了……我們的人留在城內的不多,只怕也支撐不了多久。”

“大人,是否要救?”

那顆心像是已然停滯,在聽到與她相關的人時,卻又不受控地緊緊攥起,壓得他眼角酸澀,喉嗓中好似吞了一把火,快要喘不過氣來。

指尖的血漬仍未幹涸,在他的頸上沾染了些。他像是大漠裏快要幹渴而死的旅人,即便明知面前是盞鴆酒,也不由自主地將手拼命向它伸去。

即便明知她是天邊的明月,並非那枚浮在水中的泡影,也任由自己傾身向前,隨它而去。

“……去救。”

那是她的弟弟。

她會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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