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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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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

“晏玦。”

“這枚玉, 真的屬於我嗎?”

晏玦怔怔地看著紅繩上搖搖欲墜的玉玦,被躺著的那人以兩指夾在手中。雲玨嗤笑一聲,面上神色卻滿是扭曲的悲哀,眸光落向這被自己貼身佩戴了八年的寶物。

“為何我族的遺物, 卻能為你所用?晏玦, 我跟隨你八年,你也從未對我說過。難道這就是我爹娘死去的緣由嗎?”

“我們為晏府而死, 所謂遺物也不過是你的一件趁手兵刃。你又做了什麽, 晏玦?因為你姓晏,你生來便是晏府的主子,便可以不管這千萬人的性命。即使被滅族, 被屠殺, 八年了, 也不配問上一句為何嗎?!”

“若非晏府, 我的爹娘族人一世忠良, 怎會被賊人盯上?只因我們姓雲,我們的性命便卑賤些,我們便活該做晏氏的替死鬼?!哈哈哈哈!晏玦!八年了,你從未告訴過我, 雲氏是什麽樣的,我的爹娘是如何死的。我為何什麽都記不起來了?我的仇家何在?我的故土又何在?連同我守了八年的這塊玉,你很看重它, 是嗎?它需要雲氏的血?正因如此,我才能留下這條賤命活至今日?”

指間那枚母玉似是感知到主人的怒不可遏,一縷紅絲掙紮著彈動了起來。雲玨的衣襟上灑落著星星點點的血痕, 衣尾處也滿是火舌燎過的焦黑印跡,面色卻慘白如紙, 在月色下不似活人。

江意將自己往樹影下挪了挪,悄悄擡眸看向月下對峙的二人。周遭一霎時安靜極了,雲玨劇烈地咳了幾聲,嗆出一口汙血來。晏玦則半跪在一旁,一手緊緊拄在太阿的劍柄上。江意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見那道身影僵硬地一動不動,似是根本未曾聽到那些歇斯底裏的怒罵。

躺著的人似是罵累了,胸膛兀自起伏著,卻有一滴淚珠自他的眼角滑落。他像是不見來路的旅人,毫無前半生的記憶,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於別人的口中。眸中種種覆雜情愫不住翻湧,最終他也只是深吸口氣,一字一句地輕聲問道:“晏玦,你告訴我。”

“——我是誰。”

那些事他都記不得了,血海深仇都變得恍如隔世。他只剩一個名字,一塊殘玉,就連表字都不是出自親生父母之手。

晏府的家主離世前為他留下了表字。他與晏玦同一日加冠,奉了同樣的禮節。

一人字為錯,一人字重之。

拿指腹摩挲著玉玦上的缺口,雲玨輕笑一聲,狹長的眸中帶了幾分病態的瘋狂。

“一塊玉,會決定我的性命嗎?”他唇角勾起,夾著玉玦的兩指倏地使力——

“我試試。”

他習武多年,只兩指便足以夾碎那枚寶玉。事發太過突然,晏玦堵在喉口的話還未說出,便眼睜睜地看他面帶笑意,一把捏碎了玉玦。

那枚玉的質地並不如何牢固,若非經年的妥帖安放,只怕早已不慎碎裂。內裏的蠱蟲也極為脆弱,一片斷玉橫插進去,便足以使它喪命。

彎月之上掠過一聲鴉啼,正掩住了玉碎之聲。思緒仿佛陷入了厚重的泥沼,晏玦循聲望來的眼眸中還有些怔楞,似是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

玉玦碎了。

像是親手宣判了自己的死期,雲玨的面上只剩快意。捏著紅繩的手無力垂下,他癱軟在地喘息了幾聲,便將那條紅繩連帶著碎玉都拋向一旁,橫過一條手臂遮住雙眼,神色猙獰地大笑了起來。

“晏玦!我沒有玉了。”

他笑著笑著,被遮住的雙眸中卻又無聲落下淚來。月色慘白,映在那張溫潤清冷的面龐上,他的嗓音暗啞幹澀,自言自語般呢喃道:“我沒有玉了,晏玦。”

“你會殺我嗎?”

他拿這人當作主子,當作同伴,卻得知自己不過是條因玉茍活的鬼魂。他無父無母,晏玦留他在身旁,也只是為了那枚玉玦。

這樣的他早該去死,死在雲氏滅族的大火中。他的表字已然告知了他錯在何處,錯在那日火中的屍骨應當屬於他,而非他的父母族人。

他輕聲問完,並沒期望得到晏玦的回應。這位少主總是如此,每每提及雲氏,他的眼眸中便蘊起藏不住的哀痛,仿佛慘遭滅門的那名遺孤並非雲玨,而是他。

但怎麽會呢?他眸中的哀痛再真切,也不過是上位者隨意投下的悲憫一瞥。依附晏氏的族群數不勝數,除卻雲玨,已不會有人再提起八年前的雲氏。

他們的狀態都極不正常,江意莫名有些憂心,便躊躇著站起身來,一手扶上身側的樹幹。她剛試著往前邁出小半步,便見廊中的晏玦猛然擡起頭,唇瓣不住顫動,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太阿。

他並未看向一旁地上的碎玉殘骸,雙目只直直地望著雲玨,似是透過他的那張臉在看些什麽。

晏玦竭力控制著自己的劍尖不再指向他,只低聲回道:“你什麽都不懂。”

“你什麽都不知道。不知你是誰,不知該做些什麽,不知我為何將玉玦交給你,不知晏府內裏的腐爛汙穢。”

“因為你不需要知道。”

因為那些晦暗都有人代你承受。

江意走向他們的腳步微頓,擡眸看向背對著自己的那道身影,還是抿了抿唇,朝前邁出一步。

一只素手輕輕落在他的肩上,使晏玦不由自主地微嘆一聲。他並沒回頭看向手的主人,早在江意自樹下起身時,他便有所感知。

她很大膽,也必然猜出了什麽。晏玦擡眸看向雲玨蒼白的面色,輕聲道:“唯有你不能指責我。”

他仍記得這人八年前的鮮衣怒馬、神采飛揚。但四百年之期臨近,晏府的家主之位便不再是榮耀,而是無盡的泥沼與催命的利刃。

他仍記得晏回那日的笑意。家主的手放在他的肩頭,半攬著他走向那間密室。

雲氏世世代代以侍奉晏族為榮,少年便為這份親近受寵若驚。直至進了密室,他的過往與將來被一同奪去,換來了一張桃夭似的面容。

他無法告訴雲玨,是晏回攬過他的肩,囑咐他將一切埋在心底。

晏府的少主只會是他。

根本沒有所謂的仇家,也沒有所謂的故土。這些異族不過是晏氏豢養的豬犬,當主子欲其死,他們便別無歸路。

所以,雲氏的遺孤會是最好的去處。

他看向雲玨,又像是在看十二歲前的那個自己。同樣的無知,輕易將一顆善意交付。

“你的爹娘,讓我轉告你。”晏玦閉了閉眸,“活著便很好。”

覆巢之下,能茍活便很好。晏回或許有罪,但雲玨什麽都不知道。他恨的人應當是晏回,是仍潛在暗處的推手與幫兇,而非一個失去記憶的閑散公子。即便晏回所做的一切,大抵都是為了雲玨。

那只手的主人輕俯下身,將下頜搭在他的肩頭。江意伸出一只手,輕輕碰上晏玦緊攥著太阿劍柄的那只,帶過蜻蜓點水般的微涼觸感。

小公主擡頭看他,眸光明凈,卻仿若撒嬌般地小小聲道:“我冷。”

未盡的話語止於唇齒間。晏玦眉間微蹙,下意識地為她手背的冰涼憂心。

肩上傳來的力道不大,卻足以提醒他身上的擔子。地上那人死了般一動不動,一手橫在額前,只胸前微弱的起伏昭示著他的生息。晏玦緩緩站起身來,輕嘆一聲。

“我本以為,將玉玦給你最是穩妥。”

他意有所指地續道:“晏府並非只我一人,而我所求……僅是問心無愧。”

玉玦關系著整個晏府的安危,他本以為……若有人永不會傷及晏氏,那便唯有晏氏族人本身。

可這人並不是晏玨了。

江意始終垂眸看向一旁,並沒參與他們的對話。直到晏玦一手收起太阿,折身跨過廊前的石階,江意才側眸望來,順著他的示意往長廊外走。

月色孤冷,他們再上路,彼此間便沈寂許多。江意並沒問他什麽,只垂下鴉睫,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側。

天色暗淡,安陽宮內卻還點著燈。將人送到宮墻之外,晏玦便不再往裏走,回過身來看向江意。

小公主來時收拾一新的妝發又亂了幾分,江意恍若未覺地擡眸看他,便見他唇瓣微動,似是要說些什麽。

但他口中的話語凝滯了瞬,還是沒能說與她聽。晏玦只擡起手,將她散落的一縷青絲攏至耳後,又收回袖內微攥成拳。

江意便微抿起唇,理了理自己被壓出些褶痕的裙擺。晏玦安靜地看著她收拾好自己,然後重新擡眸望來。

他的那副假面已然搖搖欲墜了,他知道,江意也知道。他不願多說,江意便不再多問,只微微彎起唇角,一雙眸中染上了些柔和的水光。

“我進去了,再見啦。”她背過手看他,不問他何時再來,不問她何時離去,只在笑意中帶了幾分狡黠。剩下的那半句被咬得極輕,像是天邊紗霧般摸不著的朦朧彎月。

“——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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