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彎月

關燈
彎月

夜幕沈沈, 安陽宮內仍懸著宮燈。月華如水般流入殿前長廊,宮門微敞著,恰好足夠一人通行。

不多時,靜寂無聲的夜色中隱隱傳來“吱呀”門響, 一道纖細身影自殿外小心踏入宮門。羅衫逶迤層疊而下, 兩根玉指撚起裙擺,順著長廊往內殿尋去。

安陽宮內的侍從婢子皆被提前撤下, 眼下的廊中, 除卻幾盞昏暗的宮燈便再無他物。秋夜寒涼,江意擡眸瞧了瞧院中那方暗色的天幕,腳下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她自幼便是在這樣的牢籠內生長而成, 時刻所想皆是如何逃離, 今日卻又主動回到這四方天。宮城之內連吐息都仿若循規蹈矩, 不敢有分毫逾越, 江意微垂下眸, 攏了攏身上披著的外氅,卻不知外氅的主人此刻正端坐檐上,無聲目送著她輕敲兩下殿門,被殿內的女子迎了進去。

夜間行動多有不便, 江意便沒帶什麽隨身的物件,只等晏玦改日給她送來。直至瞧不見她的身影,檐上的少主才拄著劍起身, 飄然飛身離去。

玉玦碎裂,對他的影響絕不止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可以形容。晏玦雙眉蹙起,手上拎著並未歸鞘的太阿, 腳尖輕點,重新朝那處長廊掠去。

那人仍仰面躺在地上, 手臂橫過遮於面上,掩下了眸中的神情。晏玦放慢了腳步走向他,拿太阿輕輕撥開他的手臂,卻見這人眼眸緊閉,好似已然睡著了,雙睫卻不住顫動,面上仍殘留著兩道淚痕。

晏玦嘆息一聲,拄著劍在一旁席地而坐。雲玨一動不動,晏玦也不看他,只擡起眸,望向天邊的那道彎月。

今夜他想了許多。沖進火場時他來不及思索,直至見到安然無恙的小公主,一顆緊緊繃起的心才像是得了片刻松懈。

是緣於對江珩的許諾?他也曾這樣想過。但在江珩問出那句話時,他近乎毫不遲疑地應下,甚至替江意攔在了這位兄長前。

有一枚月亮懸在半空,他阻止旁人摘下,可未必不是出於自己的私心。無人配得上她,白晝的紅日永不能與她相見,當她耀眼奪目時,漫天星辰便會暗淡無光。

或許無關情愛,只是愈卑賤,便愈加向往天邊的皎潔。聰慧狡黠如她,目睹了他們今夜的爭吵,多半已然猜出了他的不堪。他的半生都陷於泥沼,唯恐玷汙了那抹如水的清寒,又怎會再存著攬月的奢望。

更何況……

今夜他並沒再收回太阿,因為已然沒有必要。伸手摩挲幾下劍穗上懸著的那枚玉玦,他輕聲開口:“你知道……你做了什麽嗎。”

身旁的人沒有答話,晏玦也不在意,只是怔怔地望著夜色中皎潔如霜的月華,攥緊了手中僅存的玉玦。

沒了母玉,剩下的那只蠱蟲便不足以支持他再頻繁動用雁翎訣。無論身為晏府少主,還是晏玦此人,這都是致命的。

想置他於死地之人數不勝數。

他並不怕死,這條性命賤不足惜,早該追隨父母族人離去。只是晏府還未安穩,若在此時群龍無首,任憑府內幾股勢力相互傾軋,只怕昭帝還未動手,這偌大的基業便已分崩離析。

十二歲前,他並沒修習過武功。雲氏世代以繡工聞名,他卻自幼手腳笨拙,最常做的也只是在山野間瘋跑,或是蹲在祠堂樹下,聽翟瘋子吹笛。

阿姊總會責罵他:“整日沒個正形!倒要看看哪家姑娘願意嫁你。”

少年嬉笑著跑開,並不以為意,心間所想卻是:她若愛我,自然會愛我的全部。

直至他似乎真的有了在意之人,便對每一處都自慚形穢。她是天邊明月,是花間芙蓉,而自己的每一處都臟汙不堪,就連應允下的時常看顧,如今也已化作泡影。

他的武功習自晏府,一招一式都以雁翎訣作為支撐。晏氏族人經脈特殊,他是個贗品,便只能依靠玉玦施展雁翎訣。

母玉破碎,他不知這只蠱蟲還能支撐多久。

他也不知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身側有人慘笑一聲,晏玦收回思緒,目光落回他的身上。雲玨仍仰面躺著,卻睜開了雙眼,無神地望著夜幕。

“活著會很好嗎,晏玦……”

那人的聲音微弱到幾不可聞,透著的卻是濃烈的死志。晏玦蹙眉望他,他卻慢慢彎起唇角,強撐著露出個笑來。

“……可沒人問過我,願不願這樣活著。”

明明活在世上,人在晏府,卻好像永遠置身事外。他什麽都問不了,什麽都不知道,無論是生前的晏回,還是此刻的晏玦,看向他的眸光卻都覆雜萬分。

他不知十二歲前發生了什麽,也不知今後又該何去何從。在心底,他向往的應當是插花走馬、負劍春游,這樣的活著,於他與死無異。

“你告訴我,”他似是喃喃自語,“那個被滅族的、隨侍在你身旁的人,是我嗎?

“晏玦,求你告訴我……我是誰?”

“……阿意!快來快來。”

殿門被輕手輕腳地推開,江意從外面探頭進來。紀沅正和衣斜倚窗前,江意傳了信後許久不到,她的眸中滿是不安。

宮內的下人皆被她支開,只留下心腹的扶雲為她點上宮燈,打開宮門。江意頭一次到她宮內來,一時摸不清地方,便並沒順著紀沅以為的小道進門。直至聽到殿門輕響,紀沅這才一驚,回眸往門前瞧去。

紀沅極少出席宮宴,但她們數年前也曾見過一面。江意見她深更半夜仍候著自己,不由得抿了抿唇,折身關上宮門,再回身時面上已然綻開抹笑意,眉梢輕揚:“安陽姐姐。”

上次見面太過匆忙,還沒能好好看看故人。紀沅欣喜地應聲,忙牽過她到了桌前,親手為她啟開桌上的木盒。一旁擱著張小碟,盒中的糕點還升騰著霧氣,是為她提前備下多時了。

“想你夜間趕路過來,應當也乏了,便囑咐人做了些糕點來。”紀沅將盒中的一雙銀筷遞過去,彎唇看她,“許久未見了,不知你現在愛吃些什麽,除了芙蓉糕,還有些皇城裏特有的點心,你那不常吃到的,快嘗嘗。”

江意輕“嗯”一聲,依言被她按著肩頭坐下。江意伸手夾了一塊芙蓉糕,糕點上氤氳的霧氣朦朧了臉龐,瞧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她安靜地吃著,紀沅便支額坐在一旁看她。等她用完,紀沅便將備好的錦帕遞給她,看著她拭了拭唇。

這些雜務本該下人來做,紀沅貴為長公主,卻事必躬親。即便心知是自己身份特殊,此時不便有旁人在場,江意還是彎了彎唇,笑著同她道:“安陽姐姐,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

她笑語晏晏,紀沅卻抿起唇,微垂下眸:“沒關系的,左右我也無事可做……阿意,不必和我生分,我難得能有你一個朋友,還是……喚我阿沅便好。”

身份與性子所限,她的確沒什麽朋友,甚至沒有幾個相熟之人。她便總想竭盡所能地對他們好,留住這稀少的善意。

她也從未對旁人說過,上一個會喚她“阿沅”之人……便是晏玨。

江意在殿內一側的盆中凈手,便聽桌邊的紀沅輕聲喚道:“阿意……”

江意回眸看她,便見她眸光躲閃,有些期期艾艾地低聲問道:“今夜……是有人送你來的嗎?”

江意有些不明所以,但仍頷首應是。她走回桌旁坐下,對上紀沅有些失神的眸光,這才猛然一驚,明曉了她問出此句的用意。

她不清楚紀沅與晏玦之間出了什麽差錯,若從表面來看,約莫只是最為尋常的落花有意而流水無情。但今夜見過雲玨,看清他那張與性子毫不相稱的溫潤面相,江意的眉微蹙,似是隱隱明白了什麽。

上次他們相見時江意同樣在場,紀沅心下微泛苦澀,便拉過江意的手,眸光誠摯地望著她。

“阿意,我只是……想問一問。”

“那年的春日,他還記得嗎。”

江意被她猝不及防的問句驚到,一雙水眸都睜大了些許。紀沅見她面上驚詫,眸中的神采便暗淡了幾分,抿了抿唇:“抱歉,阿意。我一直被困在宮城內,什麽都不知道,那日,莫非你和他……”

江意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不忍見她眸中的淒然,忙反握住她的手接道:“不,阿沅姐姐。我只當他……只是我的兄長一般。”

她的兄長,那便是同江珩一樣。紀沅顯然舒了口氣,不必再憂心自己的一腔情愫會傷及江意,彎起唇角笑了笑:“我知道了。謝謝你,阿意。那……這些時日,他過得還好嗎?”

江意輕輕頷首,但見她面上毫不遮掩的少女般的欣喜,似是理解了晏玦那日覆雜的神情。

他無法暴露身份,便只能任由紀沅的一片癡情錯付,傷及局中的每一個人。江意微垂下眸,輕拍了拍紀沅的手,猶豫了片刻,還是勸道:“阿沅……可是,他不記得從前的事,或許便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他了。人皆是善變,過去這些年,你喜歡上的那個人,或許並不再是你心中的模樣了。”

“你還這麽年輕,大昭自有數不清的才俊供你選作夫婿。何必偏要那個,已然不記得自己的負心漢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