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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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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府

翌日一早,晏重之便站到她的屋外,屈起指節輕扣兩下屋門,喚她起床。

小公主揉了揉眼,忙擡高聲量應下,又自己胡亂地穿衣梳洗一番,跑去打開屋門,隨著他下了樓,在客棧裏用了些茶點。

飯後,二人便又重新啟程。江意倒是不怎麽累,晏重之的手牢牢攬住她的腰身,像是從不會松懈下來,她也已然很是習慣了。

只需雙臂抱緊這人,哪怕途中閉上了眼眸,安心睡上一覺也並無大礙。

倒是晏重之,江意貼在他懷裏,狐疑地擡起一雙水眸,目光在這人利落的下頜上流連了一圈,暗自想到:好似昨日就沒見他用過餐食。

若非今晨的確見他吃了些茶點,江意無趣地偏過小臉,望向別處,還當他是什麽萬年精怪化形了。

午後悶熱,沿途的秋葉混著風聲,在耳畔簌簌作響。不多時,竟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眼見雨勢漸急,晏重之便暫且停下腳步,將她自懷中放下,帶她在路旁的驛站內躲雨。

江意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一手支起下頜,看著他面向漫天雨幕,兩指抵在自己的喉間,雙唇微啟,似在無聲地說著什麽。

可他的面前分明空無一人。這動作透著幾分古怪,他卻並不開口解釋。

江意本想問問,但想到他昨日的一張冷臉,便只在心中“哼”了一聲,腦袋偏到另一側,咽下了滿腹疑惑,安安靜靜地等在一旁。

他並沒說上幾句,便將抵在喉間的修長手指重新攏回袖中。不多時,雨中竟傳來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江意擡眸看去,卻見那雨愈發細密,近乎要借著風勢卷進屋中。

檐角青灰,垂下一片滴落的雨幕。而在眼前朦朦朧朧的水霧之中,一襲紅衣下探出一只瑩白的手,撐著一把直柄的油紙傘,正朝他們走來。

那手骨節分明,江意遙遙地望去,只覺得竟如玉石鑄成一般。

那人走得近了,那張遮在雨後的面容便愈發清晰。劍眉星目,鼻高唇薄,平白帶著幾分清冷,卻並不襯這身紅衣。

只是待他一腳邁入門中,看到坐在屋內的晏重之,唇畔便揚起漫不經心的笑意來。

他將另一手提著的那柄傘扔給晏重之,朝他躬下身,草草施了個富於古韻的禮,開口便透著些張揚肆意,沒個正形:

“喏,少主,傘。再有下回,我可不來了。”

晏重之微彎起唇,並不計較他的失禮,只略一頷首,一手自空中接下那柄傘,回了聲“多謝”。

江意躲在晏重之身旁,趁這二人正交談,偷偷探出腦袋去瞧他,目光卻正與那雙勾人的眼眸對上。

那人輕笑一聲,她便如被抓包一般匆忙回過臉,朝著晏重之小小地湊近了幾分,看著他一手利落地撐開傘,另一手則輕車熟路地伸向她,將她纖細的腰肢攬在懷裏。

他們並沒去管那紅衣人,只是拿到了傘,便徑自趁著雨勢趕路。待到城門外時,雨已漸停了。

城樓上的牌匾上寫著“望城”二字,江意擡眸看去,縱然她尋常久居深宮,此時也心中清楚。如這般宏偉壯闊的,便是魚涼的都城了。

魚涼國力鼎盛,居十三國之首。城門前有把守的城門衛,晏重之便輕拍兩下她的腰身,將她輕輕放在地上,朝著小公主伸出手來,低聲道:“挽著我。”

江意故作鎮定地左右瞧了瞧,還是抿住了唇,走上前半步,小手拉住了他有力的臂彎。

晏玦便垂下眸,把自己寬大的衣袖放下,稍作遮掩。在外人看來,小公主的半邊身子都緊緊貼著他,正摟住他的手臂,儼然一雙親近的兄妹。

實則廣袖之下,江意只覺得手腳都無處安放。即便他們的肌膚間還隔了一層衣裳,那份溫熱仍能滲過薄錦,觸見他緊實的小臂。

進了城門,江意見巡查已過,便稍稍使了幾分力,想從他懷裏撤出來。

誰知她往回抽了抽手,那人高挺的身子竟鐵塔般沈穩地杵在當場,推也推不動,打也沒反應。

江意氣極,擡眼去瞧他面上神情,卻見晏重之仍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樣,眸光定定地落向某處,像是並沒註意到她的這些小動作。

這座城池要比昨夜的平鐘大得多,城門前便湧動著熙熙攘攘的人潮,行人交談皆帶著幾分魚涼口音。小公主自燕汜長成,總覺得聽不大懂。

她四下望去,只見滿城皆是異域的風土人情,唯有身旁的這人熟悉一些,又足夠堅實可靠。

她正走神間,肩頭忽地被人撞了一下,腳下一個踉蹌,驚慌間忙一手拽住晏重之的臂彎,險些跌進他的懷裏。

晏重之這才回過神一般,垂眸伸出一只手,攬住她的一側香肩,扶著她穩住了身形。

見小公主自己站穩了,他又極守禮一般自覺松開了手,不再碰她的肩頭。唯有那只臂彎仍舊緊緊繃在身側,像是忘了她的小手還困在裏面。

溫熱的觸感貼近了一瞬,又隨著他收手而飛速遠離。

江意在心間“哼”了一聲,既拉不下臉同他道謝,又不好意思讓他放開,便只得暗自瞪了他一眼,僵著身子由他挽著自己,帶著她一步步前行。

這座都城極富魚涼民風,人潮絡繹不絕。江意有些新奇地四處張望著,跟著他拐過一處鬧市,一扇並不如何起眼的門樓便陡然映入眼簾。

這扇門並不太大,只銅環上雕刻著繁覆古老的紋飾。兩片門板上刻了條連貫的曲水波紋,看起來模樣陳舊,像是已有些年頭了。

這座門樓並不顯眼,小公主只不經意間瞥過,眸光便自它略了過去。

不想下一刻,晏重之卻在這扇門前停住了腳步。一手挽著她,另一手則輕輕擡起,覆上了那枚銅環。

他的手甫一觸上銅環,江意便忽覺眼前一晃,腳下莫名虛浮,像是並沒踩在實處,五感皆恍惚了起來。

只下一瞬,她便回過神來,眸光猛地看向晏重之。

見他仍站在原地,江意這才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身子微不可察地往他那側挪了挪,素手越發摟緊了男人。

晏重之安撫般看了她一眼,便又收回眸光,瞧向面前的銅環。

小公主這才擡起眸,發覺周遭未免有些安靜得過分了。街口仍能看到行人往來走動,但他們發出的響動、交談的話語卻都如蒙在紗裏,朦朦朧朧地聽不真切。

而另一邊,晏重之的掌心與銅環相接,竟漸漸湧動出了螺青色的光暈,活物一般順著銅環上的紋飾不住躍動。

江意總算察覺出了不對勁,神色懵懂地看向身邊這個男人,一雙水眸中滿是不解,寬袖之下的指尖輕蜷。

既想要害怕地遠離,又唯恐一旦離了他,會陷進更壞的境地裏。

晏重之並沒理會她心中的掙紮,只自顧自地握緊了門環。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那螺青的光暈便已然溢滿了整扇門,不覆之前的破舊,反倒壯麗得宛若神跡。

只聽得耳畔“吱呀”一聲輕響,門上的光暈迅速如潮水般褪去。晏重之一手推開門,搭起的臂彎無聲無息地垂下,率先邁步走了進去。

江意終於自他懷中抽出了手,卻又不敢獨自留在這扇詭異的門前,只好蹙起眉,快步跟上。

她走進院門,卻見內裏竟別有一番天地。亭臺樓閣,雕欄水榭,江意在宮中日日可見。

看到這些熟悉的景致,她便稍稍安下心來,原地轉了一圈,仰起臉四處打量著這裏。

滿園的景致望不到邊際,便是比起燕汜的王宮也不遑多讓。身後的大門無風自動,悄無聲息地重新闔上。小公主擡起頭,瞟了一眼懸在門內的牌匾,上書:晏府。

江意這才悚然一驚,眸光微動,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到了什麽地方。

大昭民間久有晏府的傳聞,其府內如何早已被傳得神乎其神,好似龍潭虎穴一般。但她今日親身來到此處才算知道,竟是山清水秀,與尋常富貴人家的庭院相差無幾。

自進了晏府,男人便不再開口,只一人不緊不慢地走在前帶路。

有他在眼前,江意便也壓下了心中的不安,雙眸不住往周遭望去,暗自揣度。

哥哥能請動晏府的人去接她,想必是和這些晏氏族人交情不淺。相傳晏族本在山中隱世,當年出世襄助太祖即位,太祖賜立晏府,傳承三百多年來屹立不倒。十三國間早有傳聞,若非晏府無心帝位,只怕大昭的皇權早已經易主。

晏重之腳下不停,顯然是對此處很是熟悉,帶著她一路穿庭過院,最終駐足於一棟二層小樓前。

樓前並無把守的族人,只二樓欄桿處無聲站著一名男人,身姿挺立,如松柏一般。

江意便也跟著停了下來,看著晏重之擡眸望向那人,那男人便微微頷首,彎下身打起門簾,回到屋內去了。

晏重之卻並未在樓下多留,而是不等男人通報,便自顧自地帶著身側的江意上了樓。

二人到了樓上,只聞茶香裊裊,悠然傳入鼻尖。繞過一扇屏風,便見那男人早備下了兩張座椅,正弓著腰,面目嚴肅地為二人沏茶。

江意從晏重之身後探出頭來,一眼便看到了那個身著銀朱裙、正斜靠著椅背品茶的女子。

見他們進來,這人便微微勾起唇角,攬起散落的青絲攏至耳後,自軟椅上坐直了身子,一雙鳳眸中光波流轉,朝著二人看來。

她容貌絕色,艷若桃李,唇角時常翹起,卻像是蘊著諷意。仿佛天下之大,皆沒有她做不成的事、得不到的人。

不必晏重之多加介紹,女子便已然清楚他們的來意,朝著江意彎起唇,笑道:“你便是幼引的妹妹吧,請坐便是。只可惜,你們來晚了兩日,幼引現已不在魚涼了。”

小公主亮起的雙眸頃刻間便暗淡了下去。江意下意識地“啊……”了一聲,兩只小手不自覺地揪緊了自己的衣袂,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她抿著唇垂下眸去,但在她沒看到的地方,身側的晏重之略有不滿地朝女子看了一眼,女子也只回以一聲哼笑,別過臉去,將手中茶盞擱在桌上。

一旁設好了軟椅,江意仍有些渾渾噩噩的,被晏重之引著坐了下去,捧起案上茶盞,對著杯中蕩漾開來的茶水出神。

為他們沏茶的男人做完事便凈了手,拿錦帕拭去了掌間水珠,便重又斂下眸,無聲地站到了女子座後,原是她的侍從。

江意本還懷著滿腔要與哥哥重逢的喜悅,卻被這女子兩句話燒了個灰飛煙滅。緩了半響,小公主才註意到這人對她哥哥的稱謂,便擡起一張小臉來,猶疑著試探地問道:

“請問這位姐姐,‘幼引’……是王兄江珩的表字嗎?”

女子聞言,眸中分明含著冷冷的笑意,面上神情卻似有愕然,反問道:“承華既是幼引胞妹,理應最為親近才是,怎麽……卻不知他表字嗎?”

晏重之在一旁聽得眉心皺起,見她執意要講,只得輕咳幾聲,面帶憂色地看向江意。

那女子卻不以為忤,接著笑道:“倒也不必姐姐妹妹地相稱了,我名齊瑾,只怕還擔不起這一聲。也是,這般算來,幼引出走燕汜也已有段時日了。”

“我與他自幼相識,幫得了一點小忙。得知他去歲及冠也沒能返鄉,給自己擬了表字為‘幼引’,我們相熟些的,便都這樣稱他了。”

她的話說得毫不客氣,聽得江意咬緊了下唇,秀氣的眉蹙起,鴉睫低垂。

眼見小公主愈加不知所措,只敢可憐巴巴地坐在原地,晏重之便也在心間無奈地低嘆一聲,側過臉來,安慰她道:“說來,你那哥哥江珩雖然人不在此,卻還給你留了樣東西。”

他邊說著,邊朝齊瑾使了個眼色:“記得當日,江珩可是交給你保管了?”

江意聞聲擡起眸,卻見眼前的齊瑾滿面笑容轉瞬間便淡了下來。如熾烈的繁花開得正盛便被人摘下,只一呼一吸間便失去了大半的氣力。

她似是有些疲憊地閉了閉眼,微擡起手示意了下,身後木頭一般靜立的男人即刻便被賦予了生命,轉身走到裏屋,捧出一個金絲楠雕成的木盒放到桌上。

小公主見齊瑾不再看她,面上也不再笑了,像是在意極了這件東西,只好無措地抿了抿唇,接過木盒,抱在懷裏打開。

盒裏的東西被保管得很妥帖,江意輕輕拿起,放在掌心瞧了瞧,竟還有些眼熟,赫然便是母妃從前的那對赤闌鐲。

赤闌鐲是是母妃曾經的嫁妝。哥哥走時,母妃親手交給了他。

他不能留在父母身邊,母妃便將這對鐲子提前給他,讓他收好,日後送給自己心愛的人。

可這對赤闌如今卻在她的手裏。

齊瑾仍記得江珩給她鐲子的那日。她一直知道赤闌,就像她一直知道燕汜的三公子珩。

赤闌代表著他的心意。如今被他重新收回,交給自己的家人,便意味著他已不會給出自己的愛意。

只有面對江幼引時,她那份游刃有餘的愜意才會褪去。勾起的唇角漸漸拉平,一雙鳳眸定定凝視著那對赤闌鐲,又好似順著赤闌看向了更遠的地方,她觸不可及的地方。

赤闌被她放在枕邊。她撫著它入懷,就好像擁有了江珩的情意。

太寧十六年,他們曾在宮宴相見。少年一襲錦袍,被灌了些酒,站在湖邊時已有了八分醉意。

那時的江珩還有些書卷氣,他們瞞著尊長聚在湖邊徹夜長談,少年的眼眸星辰般泛著湖光。

他們聊了許多,從君主昏聵、蒼生倒懸,到父母家人、所思所愛。

他有個妹妹,而她有個哥哥。昔年的他們意氣相投,江珩像對妹妹那樣揉了揉她的發頂,冷淡的少年音色染上了薄醉,帶著幾分旖旎。

他許諾過,他會傾盡所有,讓他們所愛之人皆會一生無憂。

她始終記得那天的星光。少年長成了青年,直至她終於得到過赤闌,也終於與他走向了兩個方向。

他們明白,江珩的愛不再屬於他自己了。

從小樓出來,江意還有些沒精打采的,低著腦袋垂著眸,悶悶地跟在他的身後。

晏重之回頭望了一眼她,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等她蹭到自己的身邊。想起臨走時侍從沈季那殺人般的臉色,他又輕嘆一聲,揉了揉眉心,暗道得罪。

和他那芳心暗許的主子黯然神傷相比,還是這邊的兄控嬌氣小公主更難哄些。

兩人方走過三四進院門,身後便傳來一陣腳步聲,沈季面色不虞地自小樓趕了上來。

江意仍舊怏怏不樂,懷裏抱著那個木盒,看樣子還得好一會兒難過。

晏重之無奈地瞧了他一眼,見他目光堅定,只好先把小公主托付給一旁侍候的族人,讓她先去屋裏歇息。自己則跟上沈季,走到了另一處無人的小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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