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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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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玦

院中無人,階前上都覆了一層枯葉,像是數月都無人灑掃。

沈季並未回頭看他,而是徑自推開了院內的一扇屋門。晏重之跟著走入屋內,回身將屋門闔上。

屋內布置卻好似早知道他二人要來,窗子被盡數堵上,照不進外頭的日光。明明是白晝,卻仍顯得昏暗。

桌上正燃著一盞燭臺,鋪好了筆墨紙硯,桌旁拉開了兩把木椅。

他們一進門,便熟門熟路地在木椅上坐下。沈季看著很是上火,雙眉緊皺,卻只抿了抿唇不發一言,自顧自地拉過桌上紙筆,垂下眸寫了起來。

燭心劈裏啪啦地燃著,晏重之靜坐在一旁,拿手肘抵在桌上,一手撫過眉心,斂下的眸光沈靜如水。

沈季也並非急躁的性子,寫著寫著便平靜了下來,收拾好面上神情,將那張墨痕未幹的紙移到晏重之面前。

見他執意如此,晏重之無奈地拿起那張紙,擱在眼前瞧了瞧。便是不看,也對他要說些什麽一清二楚。

這人向來冷面冷心,仿若分毫不懂七情六欲,唯獨在面對他那個主子時屢屢破功。果不其然,紙上赫然便是沈季蘊著怒氣的字跡,質問他明知齊瑾的逆鱗不可碰,卻還是處處為難,置她於不顧。

寫著寫著,他似也知道齊瑾對江意的態度有些過了,便在筆下替他主子道歉。

晏重之看後也只搖了搖頭,將紙拿起,放在燭臺上細細燒作灰燼,覺得此事問題並不出在他們二人身上。只他與沈季,其實也無話可說。

沈季是被齊瑾撿到身邊的,聽聞從小便是個啞巴。也正因如此,更加上經年累月的試探與磋磨,齊瑾方才對他徹底放下心,沈季也才得如願隨她左右。

屋外的人聲已然遠去了,一位侍從微微躬身,走在前面給小公主領路。

不多時,江意便走到了一處庭院前。晏府內亭閣樓臺數不勝數,但這座庭院顯然不比方才齊瑾的小樓富麗堂皇,而是如小家碧玉一般,處處透著精巧。

侍從領她到了門前,便垂首福身,無聲地退下了。江意邁步進屋,就見屋內的一應物件已備好了,只是莫名有些孤零零的。偌大的庭院裏,現下便只有她一人。

她便走到床邊坐下,將裝著赤闌的盒子擱在床面一角,整個人則向後一倒,毫無形象地仰面躺在了床上。

方才出了小樓,她才想起那女子的名字代表著什麽。齊瑾,正是魚涼唯一的公主,她剛逃婚的未婚夫的妹妹。

想到這,江意不自在地抿緊了唇,擡起一條手臂遮住了半邊臉,掩下水眸中的幾分心虛,連方才被好一頓冷嘲熱諷的慍怒都忘了大半。

轉念想到錯過的哥哥,她又有些疑慮,神情漸漸凝重了起來。

她與齊瑾從未謀面,只是幼時的茶餘飯後,曾聽哥哥提起過這位鄰國的公主。

今日一見,齊瑾雖的確如哥哥口中那樣,明媚璀璨如夏花般奪目,與她這般嬌氣頑劣的公主仿若是兩個極端;可話語間卻字字藏針,似是對她有著些許莫名的敵意。

哥哥和她現是什麽關系?哥哥人又在哪?這些哥哥在家書裏從不會說。

江珩最多月餘便會差人送信回燕汜。三位胞親的每一步行事他都細細囑托,才得以讓他們母子在宮中安然無憂。

唯有他自己的事,次次她與母妃在信中問起,他卻只寫上寥寥幾句:

“珩安好,勿念”。

江意又垂下眼睫,有些低落地想,齊瑾確實應該生她的氣。

她對自己的哥哥實在知道的太少,連外人都不如。

屋外日光正好,小屋的窗子卻被封死,只留一室昏暗,與桌上一盞微微跳動的燭光。

沈季與晏重之相對無言,漫長的沈寂後,他又拿過一張紙鋪在案上,提筆寫道:

“靖水近來甚是躁動,那處的晏府亦然。殿下的意思,是讓你再走一趟,商議與池隋結盟之事,順帶著敲打一番。”

池隋便是靖水王。晏重之看得一清二楚,卻只支起下頜,百無聊賴地看著他寫,口中一言不發,簡直比他還像個啞巴。

沈季也不急,撩起眸瞥了他一眼,覆下筆添道:“聽聞池隋長女池步月已至婚齡,池隋為她備下的妝奩,其一便是那半塊玉玦。”

他寫完這句便擱了筆,將面前的紙緩緩移至晏重之面前。他雖口不能言,舉手投足間卻似是帶著一股穩重自持,像是深信面前之人不會拒絕他。

而事實竟也的確如他所料。目光落到“玉玦”二字,晏重之眸中的淡然便盡數褪去,化為深不見底的幽潭。指尖像被燭火燙到,握著那張紙驟然收緊。

沈季自知猜中了他的反應,卻也並無驕矜之意,只是神態平靜地端坐著,雙目放空看著眼前,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了許久,沈季方才收回了思緒,便見一旁的晏氏少主終於舍得放下了那張紙,眉頭緊鎖,看向他沈聲問道:“你們都知道了什麽?”

沈季便無聲地彎起唇角笑了笑,卻並無諷刺之意,眸底閃過幾分憐憫與哀嘆,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屋內二人間有一個不會說話,晏重之再不語,便如凝了冰一般冷寂。

沈季也無心逗弄他,見他面色不悅,便又伸手揀了一張紙,提筆寫了起來。

晏重之眸色漸深,頸間喉結輕滾,卻並不看他,目光怔怔地投向空處。

而另一旁,執筆的沈季也並無他想的那般輕松。一張紙被塗塗改改數次,他才輕嘆一聲,擱下筆,將紙遞給晏重之。

晏重之蹙起眉接過,便見上面曾經幾次塗改,最終只餘兩個字清晰可見。

——"玦",“慎”。

月上枝頭時,小屋的門才“吱呀”一聲被推開,晏重之與沈季相繼從屋內走出。

院中已然無人值守了。秋風瑟瑟,滿月當空,小池流轉著天上銀光,四下皆靜悄悄的。

夜色已深,晏重之朝著沈季略一拱手,沈季還了一禮,同他擡眸相視一眼,便匆匆分別離去。

晏重之一個人走在夜路上,這條道上的侍衛早已得過吩咐,紛紛散去全府其他各處,將這間小院空了出來。

他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掌心攥著袍袖,不斷回想著方才沈季寫下的字。

沈季無異於齊瑾的鷹犬,既然他已有所耳聞,那齊瑾必然只會知道的更多。

正是因此,齊瑾才敢毫無顧忌地驅使他,使整個晏府成為魚涼王室的助力。

一手撫上太阿劍柄,指腹摩挲著玉玦上隱隱的碎紋。事已至此,靖水便不得不去。

想到又要離開,晏重之頗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角,這頭疼之中又卻夾雜著幾分恍惚的失落感,仿若忘了什麽事一般。

想了半天也沒什麽成果,眼看他的住處已然在近前,他索性不再費神思考這些有的沒的,邁步進了院門。

這座院落是府內最為端莊宏偉的,夜已深了,院內卻還點著燈,門前倚著歇息的小廝。

聽到他的腳步聲,那小廝連忙站起,邊快走兩步迎了上去,邊利落地接過他的外氅。

晏重之通身帶著秋夜的寒氣,往院內瞧了一眼,卻見滿院竟無一人去休息,皆各自候在院中。

他輕嘆一聲,無奈道:“走時不是囑咐了,叫你們不必等我,先睡下便是。如今已幾更天了。”

那小廝只嘻嘻笑著並不回答,三兩句便把這話給岔開了。誰都知道他們這少主最是好脾性,對下人尤為優待。

他常常有與人議事直至深夜的時候,早早交代了院內一幹人不必等他,夜若深了便自去歇息。

起初他執掌晏府時,府上還有人看不慣這種做派。晏府內並非人人都能冠以晏姓,這些下人便多是從依附晏府的旁支中選出。

晏姓的族人還能領到個清閑的差事,可偌大一個晏府,便總有些臟活累活需得分給異姓旁支。

久而久之,許多依附族群說是晏府中人,實則也不過是晏氏世代豢養的下人。這位少主想脫了他們的賤籍,不止晏姓族人頗有微詞,便是那些異姓也未必便感念他的恩德。

昭朝天下分封為五郡十三國,晏府在各國皆建有府邸,雖居鬧市卻不問世俗。自晏氏一族自祖地遷徙而來,四百年間族人已擴充了數倍,大多是前來依附的異姓旁支,期望得到晏府的庇護。

只可惜,晏重之在心中冷笑了一聲,晏府既已入天下局,便不再是什麽世外桃源。依附而來的異族承擔的便是府上的雜務,與晏氏招惹的禍端。

都說財帛名利最動人心,而亂世之中便是片刻安穩也能使人飛蛾撲火,趨之若鶩。

他這一屋的傭人便是如此。他掌權時年紀尚輕,府上多的是蠢蠢欲動之輩。

晏府素來不與王室交好,但便是那時,故去的家主為使他為迅速執掌晏府,暗中借了魚涼王室之勢,也因此有求於齊瑾。此後,魚涼晏府中才能有她主仆二人的一席之地。

整頓之後,他曾有意放異姓旁支離府,可惜眾人大多不願離去,他便只得下令不得苛待旁支。

眾人領著他進屋歇下,服侍著他洗漱安寢,為他吹滅燭火後便相繼退下了。

晏重之獨自躺在床上心緒翻湧,種種事情樁樁件件皆一齊擠冒上來。四下無人,夜已深了,他面上便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些許疲憊之色,食指屈起揉了揉眉心。

困意漸漸席卷了他,思緒如同蒙上了一層晨霧。半夢半醒之間,他猛地心中一跳,想起自己忘記了什麽。

他把江意弄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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