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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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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

不多時,便聽得路邊樹叢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男人一手執劍,一手拎著個大包袱,以劍尖撥開擋路的枯枝,自山林間走了上來。

小公主正抱膝坐在一塊青石上,循聲擡起頭,警惕地望向他的來處。見是那身熟悉的玄衣烏靴,一雙水眸頃刻間便亮了起來。

荒郊野嶺,月黑風高,足以使小姑娘害怕地抱緊了自己,坐在青石上縮成一團。雖然還不知他姓甚名誰,但能有個人陪在身側,至少足以使她安心。

男人見她還在原地乖乖坐著,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烏靴在她眼前立定,他並未多言,只將包袱卸下遞給她,解釋道:“此山名為長天,距魚涼國都尚遠。”

“夜間不便趕路,鎮上正值中秋燈會,你換身衣服帶上假面,今夜我們便進城,先找個住處。”

江意聞言點了點頭,趕忙從石頭上滑下,抱過碩大的包裹,放在石階上扒拉開。

這人倒是給她買了不少時興的姑娘衣裳,顯然是不甚清楚她的體型和喜好,便每一樣都各買了幾件。

衣裳的最底下還裹著一個狐貍式樣的假面,約莫只巴掌般大,眉眼彎起,像是哪家孩童的小玩意兒。

她有些奇怪地拿起瞧了瞧,不明所以地放到一邊,轉而挑了件適合自己身量的衣裳比劃了比劃,便抱著繞到一株古木樹後去了。

萬物寂靜,男人習武多年,耳力又格外好,便不由自主地聽到另一側的衣衫摩擦之聲,金玉飾物相碰之聲,在這般寂寥的夜間,竟也別有一番旖旎。

他則神情肅穆,抱臂站在一旁,眸光正無意識地投向山間無邊的夜色,似是碰到了什麽不解的難題。

這時若是有人能聽到他的心聲,便能知道他正想著:這次出來的急,不知府上的賬目做好了沒有?

江意也並未耽擱太久,將衣衫胡亂整理好後,便從樹後轉了出來。

男人循聲側目望來,便見她換了一身桃紅的齊腰襦裙,發髻被隨意挽起,模樣嬌俏伶俐,看著倒像是個鄰家小妹了。

他便點了點頭,面上神色如常,轉而從自己懷中摸出來個更大的狐貍假面。江意明白了他的意思,伸出手自覺地拿過那張略小一些的狐貍假面,覆在了自己的小臉上。

兩人此時的裝扮頗有些不倫不類,不提一路由漫天寒風吹亂的妝發,單是臉上覆著的這張假面便足夠稀奇。

這類靈巧可愛的物件並不怎麽適合男人,利落的下頜棱角被一只狐貍笑臉包裹其中,只餘一雙深邃的眼眸展露在外,長睫微垂,宛若潭中沈星。

江意擡眼看去,在心間忍了又忍,才沒當場彎起唇角,笑出聲來。

可惜男人並無這方面的自覺,見江意裝扮已畢,便朝她伸出一只手來,寬厚的掌心微張,示意她上前抱住。

“走吧,興許亥時前,還能到客棧。”

一黑一紅兩只狐貍穿行在燈會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已近亥時,平鐘城卻仍舊燈火通明。

路邊小販賣力吆喝著,江意由著一只衣袖被前面的男人攥在手中,一面好奇地左顧右盼,顯然覺得這魚涼郡民俗甚是新奇。

魚涼國力繁盛,長街兩旁的攤販商鋪鱗次櫛比。路過一個賣糖葫蘆的老叟,江意一個晃神,眸光正對上那竹杖上紮著的幾根紅艷艷的糖棍,腳下便徹底走不動道。

另一側,一股更加奇異的香氣飄來了鼻尖,小公主下意識地腳步一頓,目光灼灼地望去,不願走了。

前面的男人正大步走著,忽而覺出手上傳來一道不小的拉力。回頭看去,便見那小姑娘正眼巴巴地瞧著人家賣雲吞的攤位。

碗中熱氣氤氳升騰,她便拿一雙水眸死死盯著那股熱氣,委委屈屈地咽著口水。

男人:“……”

最後不知怎的,就變成了一大一小兩只狐貍一齊坐在雲吞攤前。

小的那只早已將假面推到了額頭上,只露出一張小巧紅潤的唇,正大口大口地喝著雲吞湯。

大的那只則忙得很,一手舉著糖葫蘆糖人的幾根棍子,另一手拎著盛有芙蓉糕玉露團等物的盒柄,正百無聊賴地瞧著小狐貍進食。

江意餓了一整天,早已是前心貼後背。她今日本要結親,隨行的掌教便不許她用熱食,只在清晨吃了些素點。

男人見她眨眼間便風卷殘雲了一整碗雲吞,這才終於想起了自己的公主風度,矜貴地挺直了腰板,小手接過男人舉著的糖葫蘆,填進了口中。

男人並不怎麽餓,見她喝完了湯,便給雲吞攤主留下飯錢,帶著她起身離去。

江意嘎嘣嘎嘣地嚼著糖葫蘆跟在他的身側,不再是一前一後亦步亦趨地牽著衣袖,而是左顧右盼,時快時慢。

不多時,身旁的男人手上便又添了幾樣小玩意兒,修長的十指個個有了用處,近乎忙不過來。

快到客棧時,已近三更天了。小公主從未如此晚睡過,幾乎是有氣無力地掛在男人一邊臂膀上,任由他拉扯著前行。

街上人流依舊不少,時時有百姓擦肩而過。他微蹙起眉,不時垂眸看一眼困得迷迷糊糊的小公主。即便有心加快腳步,此刻也頗為不便。

又拐過一條小巷,掛在他身上的江意似乎清醒了些,搖搖晃晃地扒住他的肩膀,從他身上滑了下來,眨了眨眼,自己站穩了。

男人偏過臉瞧了一眼,確認她自己能走,便一手接過另一手上提著的點心盒,分了些到這邊。

他正朝前走著,便聽一旁的小公主輕咳了聲,嘀咕般低聲道:“今日的事……多謝你啦。”

男人聞言側目看了看她,卻見她正垂著眸,拿小手無意識地蹂躪著裙擺。

察覺到他的目光,小公主立時便飛速將一雙小手藏在袖中,仰起臉來,理直氣壯地質問道:“看什麽看!你這人也太不知禮數了,竟事到如今還沒告訴本公主,你你你……姓甚名誰!”

她想知曉他的姓字,他卻始終少言寡語,只安靜地走在她的身側,不肯同她多說幾句。

明明之前……不是這樣的。一雙眉蹙起,她不懂,為何這人昨夜還肯好好同她說話,今日便裝起了啞巴?

她身在轎中時,這人尚且知道時常看顧,隔著一層轎簾暗中守著她,給她不時帶些點心來。

等她終於點了頭,同意隨他離開花轎,他卻又做出一副不相熟的模樣。從前的溫情盡數隱去,看來的眸光平淡無波,與旁人一般無二。

懷中還藏著他先前遞來的小紙包,不安與羞赧使她張口便不饒人。可憐這根木頭卻全然未見話裏的少女心事,只似是被嗆了一下,低垂著眼睫,指腹摩挲幾下盒柄上的雲紋,不鹹不淡地回道:

“晏重之。”

她察覺出了話語間的陡然冷漠,又偷眼瞧向這人顯得格外鋒利的側臉,一時只緊咬著唇,袖間的兩只小手絞在一起,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不言,晏重之也不會再主動搭話,二人便身披著月色,一前一後地往客棧走。

不多時到了客棧,晏重之朝掌櫃的要了兩間上房,將其中一間的鑰匙與滿手的糕點卸下,給她擱在了屋裏的木桌上。

他見江意還在兀自垂眸思索著什麽,也並無同她長談的意圖,只淡聲留下句“好好休息”,便抿著唇,徑自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江意本正低垂著眼睫發楞,猛然見他折身要走,便下意識地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的一側衣袖。

衣袖被人揪住,晏重之便順著那股微弱的力道停步,面色平靜地略微偏過頭。

只見一步之隔的小公主像是終於給自己打好了氣,擡起頭來眸光堅定地望著他:“晏重之!”

他的姓字由她喊得清脆而響亮,還帶著幾分少女獨有的綿軟。

只可惜說完這句,她千辛萬苦積攢的氣力便好似又用光了,剩下的那半句變得小如蚊吶,但在這間不大的屋內也清晰可聞。

“……對不起。”

她說完這話便不安地低著頭,眸光都不敢向他瞧去,只得委委屈屈地盯著地面,一只小手卻又固執地揪住他的袖尾,怎麽也不肯撒開。

隨後她便聽到上方傳來男人一聲無奈的輕嘆,似是在懊惱自己為何要跟這樣一個小姑娘置氣。

她自小便該是千嬌百寵般長成,瞧不出他的心思,也不知道他為何不悅。只是懵懵懂懂地明白,惹了別人不高興就應該道歉。

卻也無人教教她,道歉絕非是像她這般無賴。小手拽住別人的衣袖不讓走,還未聽到兩句重話,自己的一雙眼眸裏便先行盈出水光,一時不知是誰欺負了誰。

接著,她便感到自己的腦袋又被人輕輕揉了揉,那人的語氣中也帶上了些許笑意:“是我不好,不怪你。”

“早些休息吧,明日興許便能見到你哥哥了。”

男人說罷便收回手,垂下眼眸,看向她仍舊緊攥不放的小手,還是不由得彎起了唇角。

小公主也很是識趣,見他欲要回眸瞧向自己,便先一步松開了手,後退半步,面上揚起大大的笑意,同他乖乖地應道:“好哦,你也要早些休息。”

她的這份乖巧倒是出乎晏重之意料。他輕輕頷首,沒再多言,重新邁步出了房門,從外面為她將屋門闔上。

他走後不久,江意便也笨手笨腳地收拾好了自己,爬上床躺下了。

昨夜她睡下時,身旁還隨著無數宮人侍候,今日便只剩了她一人。他畢竟是個男子,即便日日與她相處,也難以顧及她獨自在外的種種不便。

想到許久未見的母妃、哥哥與小弟,念及明日又不知身在何處,小公主默默將臉埋在被子裏,無聲落下淚來。

她的哥哥名為江珩,與他們母子已多年未曾相見。

燕汜衰微,王子間成器的不多,整日裏蠅營狗茍爭權奪勢的倒是不少。

江意尚在少年時,江珩便借走失之名脫離了燕汜王室,游走於各郡之間。這些年裏,他在暗自籌劃著什麽,便是江意也不得而知。

哥哥不願他的家人卷入紛爭,便很少與他們聯絡,留給她的也僅有王宮裏接應的線人,與不定期自遠方捎來的信箋。

她名為公主,實則大昭足有五郡十三國,最不缺的便是王孫公子。

如她這般一無母族二無兄長的公主,在燕汜並不引人註目,只是遵照哥哥的囑托,與家人在宮墻內茍活。但此次她被賜婚賜封號,卻是大昭的皇帝親自下的旨意。

一旨送至燕汜,她被賜下封號“承華”。一夕之間,原本青煙般無影無形的小公主被送入承華殿,周遭戒備堪比皇城。帝王的旨意如此,便是她父王也無力拒絕。

可她的榮光又來自於誰呢?

魚涼勢強,唯一適齡的二公子齊珣坊間風評卻並不怎麽好。所幸在啟程前夜,姓晏的那人便於重重哨衛之下潛進了燕汜王宮,無聲無息地將哥哥的手書交付給她,溫聲詢問她的意願。

若是想嫁,這人便會護送她平安結親;若是不願,這人也能帶她悄無聲息地離開。

只是想到晏重之,江意睜開雙眸怔怔地望向窗外的圓月,心間思緒卻漸漸沈重了起來。

晏在昭朝並非大姓,最為出名的一支便屬晏府。

民間只傳聞晏府內皆是襄助太祖皇帝打下江山的能人異士,府人向來神出鬼沒,普通百姓怕是一輩子也與他們沾不上邊。

她想到那個似乎看起來很是溫和好欺的男人,卻又遲疑了起來。這家夥真的會是晏府中人嗎?除了看上去不怎麽缺錢,他的言談舉止似是怎麽也和古老神秘沾不上邊。

只是離魚涼越近,她的心便越是不安。若是這人騙了她該如何?若是自己果真和素未相識的夫君拜了天地該如何?

昨夜她終於下定決心召來晏重之,央求他帶自己離開;今日便被他帶到不知何處,身旁唯一能信的,唯有那封哥哥的手書。

她這樣想著,便將貼身的信紙取出,對著朗月又讀了一遍,再將它細細折好,重新藏了起來。這般折騰了幾番,她才感到朦朧的困意,不知不覺間便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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