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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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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元平二十四年, 又到了每三年大選的時候。

可今年的選秀卻出了事。選秀大典剛過,新一批的秀女就全部被遣送出宮,當天, 禮部各官員府上就來了黃門,黃門甫一進府,舉過禦牌就對他們劈頭蓋臉的叱罵,疾言厲色, 措辭罕見之嚴厲。

內務府官員下場更為淒慘, 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被黃門拖出去杖打。

眾官員簡直似遭遇飛來橫禍。他們如丈二和尚,完全摸不著頭腦,壓根不明白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岔子。從征集秀女到秀女入宮,他們完全都是照章辦事,每個環節都反覆核對再三確認, 幾乎沒會出大紕漏的可能。

剛開始他們懷疑是有秀女在當日面聖時鬧了什麽幺蛾子。可查探過後發現, 在選秀大典那日眾女皆規規矩矩, 沒有哪個有觸怒聖上的出格言行舉止。

眾官員並不死心, 反而加派了人手查探,畢竟無端受了這無妄之災,自要查清楚問題出在哪。

後來, 就查探到選秀當日, 聖上在禦臺上掃過眾秀女後,招過當時在場的內務府官員,道了句他們差辦得極好, 隨即就起身離開。聽聞聖上離開時, 臉色是沈的,是難看至極的。

禮部官員齊將矛頭指向了內務府。

總管內務府大臣只覺窩火又憋屈, 明明他們也是在安章辦事,如何將過錯一概推給他們?

吳江冷眼看著兩方官員互相推諉罪責。

不明白哪裏出岔子了?不明白就對了。

選秀之前,禦座那位問左右,問他們可知元平十七年,還是十五年進宮個人,笑起來甚是討喜。

這世上又有幾個如馮保那般善體聖意,擅於媚主?

左右內侍沒有馮保那樣的能力,意會不了帝王話外音。

惶惶不知所措的他們,便求問到了他這裏。吳江聞言,只稍一思索便明了,那個元平十幾年入宮,笑起來所謂討喜的人,不就是那昔日的嵐才人嘛。

明白帝王所指後,吳江恨不得能大笑出聲。

可笑啊可笑,這位聖上在娘娘薨逝不足百日的時間裏就開大梁中門,大張旗鼓的迎眾秀女入宮,冊封後妃,充盈後宮。

仿佛為了證明什麽,又仿佛是為了徹底割舍掉什麽,那一批留牌子的秀女裏無一人與皇貴妃娘娘相似,無論容貌性情,無論言行舉止,無一有相似之處。

新人替了舊人,舊人的痕跡就被徹底抹除了。

既然舊人好似從未存在過一般,那如今聖上此番舊事重提又是為何?是終於繃不住了,後悔了,肯承認娘娘不再是那可有可無的存在?

嵐才人?什麽嵐才人,準確來講是笑起來與娘娘幾分相似的嵐才人罷!

可惜了,嵐才人她嫁人了,還是他當年親自督辦的。

“既然聖上提了,那此番甄選秀女時就選些愛笑的入宮。聖上最喜歡人笑得討喜了。”他對那左右內侍提點道。

聖上想借微末相似影子聊以慰藉,他吳江就偏要杜絕任何一絲半毫與娘娘相似的秀女入宮。

除非聖上親自下旨昭告天下。若真如此,那就等於承認了賜死皇貴妃娘娘是錯,亦等於恢覆了皇貴妃娘娘的地位、尊榮、身後名,而不是如現在般,娘娘還是無名無分的在皇宮裏,不得下葬,未有追封,沒有名分。

左右內侍將受到的點撥自行理解,後傳至內務府,再聯合禮部下達選秀章程,於是就一環錯步步錯。

元平二十四年的選秀成了場笑話,禮部與內務府雖說相互推諉責任,可也深知選秀大典為兩部聯合督辦,誰也難辭其咎,來日的大梁史冊上必有他們不光彩的一筆。兩部官員正想著彌補之策,協商著是上奏重新補辦還是待下三年隆重再辦時,一則從宮中發出直奔隴西去的聖旨,仿佛挾著驚天巨勢直接將毫不知情的他們炸得人仰馬翻!

激憤的群臣差點掀翻他們兩部的屋頂。禮部與內務府的長官躲在府裏不敢出來,唯恐暴走的群臣生吃了他們,可此事他們實屬冤枉是真的不知情。聖上此番下達的選秀聖旨,壓根未經由兩部經手,甚至連草擬都未經內閣,直接在禦案蓋上至尊寶印,由黃門快馬加鞭直送往隴西文家。

任哪個也沒有料到,聖上竟直接下旨給隴西文家,要求文家所有適齡女子入宮待選!文家起源地在隴西,嫡脈至旁系不知凡幾,要這一個家族的所有適齡女子全都入宮參選,此等要求簡直匪夷所思,亙古未聞!

哪怕聖上就是忘不了昔日那皇貴妃,哪怕就算是下明旨明明確確昭告天下,就是要選如那位模樣的女子入宮,也好如此荒唐行徑!滿宮皆是文家女,那偌大後宮可是姓文?前朝與後宮關聯,那這偌大的大梁朝廷,亦還是姓文?

一國之君不顧國本,乖張行事恣肆無忌,與昏昧何異?

朝臣們可以預見,聖旨一出前朝後宮必定嘩然,天下文人必將議論紛紛。

大梁朝,前路昏暗。

文家接到聖旨後,文雲庭當即召宗族入府。

文家數得上號的旁支各家話事人,集聚文府。

面對突如其來的聖旨,有人驚愕,有人沈默,有人皺眉,有人遲疑,有人暗懷期待,有人隱而不發。

每個人都各有自己的思量。

文雲庭不管他們懷著什麽心思,提著三尺劍垂目坐在堵在大門處的太師椅上,沈沈開口。

“今日,我把話撂這,此刻起哪家敢把女郎往京中送,我手中劍就刺向哪家話事人。”

一言既出,滿座震驚。

“族長,您此言何意?”

“抗旨是要誅九族的,萬萬不可!”

“文家尚未恢覆元氣,此間萬不可與皇權相抗!”

“文家女此番入宮,於我文家而言,也是機會啊……”

文雲庭看著七嘴八舌的文家人,樹大葉茂是好,可旁支多了也易出歪枝斜叉。

“把族譜拿來。”他吩咐說,旁邊的文雲浩就將族譜遞過去。

昔日的少年已經長大,此刻站在兄長旁邊,渾身肅殺的盯著蠢蠢欲動的一群人。

“我文雲庭一日為文家宗族族長,文家從嫡脈至旁支,從上至下便要聽我號令。別以為文家嫡脈失勢就是病貓,不信的就試試。”

文雲庭環視一周,眾人皆低頭不敢與之對視。他將族譜翻至最新一頁,“我既為族長,便有權代祖先立言,代祖先行事。我在族譜重啟了一頁,將各家適齡女郎全都羅列其上,由我做她們父。”

滿座嘩然!

有人不忿起身:“嫡脈沒了女郎,便要搶我旁支的?是何道理!便是你為族長,也不可如此跋扈行事,實在令我等不服!”

文雲庭並不動怒:“若來日皇權相逼,我便以三尺劍血濺文府門邸,給了皇權交代,也給我名下女郎有為父守孝的名目,以此保了我文家體面。若你們在座各位有誰願意以身殉道,這父之名我讓與你做。”

眾人剎那噤聲。

文雲庭冷冷環視他們:“敢陽奉陰違入宮,有一個我殺一個,有兩個我殺一雙。只要你一日姓文,我的話你必須聽。”

眾人面面相覷,後一人咬牙出頭:“族長,說句您可能不愛聽的話,後宮群狼虎視,皇太子在宮中孤掌難鳴,實非長久之計。恰逢此時機,何不讓順勢而為,讓我文家女入宮?既能幫襯皇太子,亦能壯大我文家聲勢。”

文雲浩在旁嗤笑了聲,文雲庭將族譜緩緩闔上。

“不必白費心機,別妄想著文家女郎會出第二個皇貴妃。她們入京,帶給文家的不會是光耀門楣的福,只會是九族皆滅的禍。”

聞言,眾人眼神交流,隨即蓄勢而起,欲要硬闖出去。

他們才不要聽這些冠冕堂皇之詞,分明就是嫡脈衰敗,怕他們旁支趁勢崛起而用的壓制手段。

不料他們剛起身,兩側沖出來上百家丁,將在場所有人圍的嚴絲合縫。說是家丁,可看那殺機凜凜的架勢,各個堪比死士。

眾人一時被嚇住,不敢再動。

文雲庭重提三尺劍:“希望沒有人要試我劍利否。”

在眾人的噤聲中,他一字一字說:“記住了,文家女不入宮,不為帝王妾。”

文府前,錦衣衛與黃門不敢妄闖,因為對面的文家話事人手握三尺劍橫架脖間,他們膽敢入百步之內,他便要血濺當場。

此等情形他們不敢擅專,令人快馬加鞭報於京中,由聖上裁決。

宮裏,勤政殿那人盯著禦案上攤開的密報,不言不語。

突然問左右:“文家嫡脈尚餘幾人?”

左右內侍駭得張大嘴,後知後覺撲通跪下。

“奴……奴奴才聽聞,有,有文相公,文小相公……文、文母……”

“還有兩個至親叔伯,三個嫁在外的姑奶奶。”是禦座的人聲無起伏的接了話。

左右內侍牙齒就打磕,死命咬著不發出聲響。

禦案上鋪了空白聖旨,高坐禦座那人提了筆,重重按壓下去。

既然滿府剛烈,成全他們又何妨。

殿內燭光跳了下,禦座上正提筆重寫之人突然渾身一僵,猛然擡頭看向殿外。

殿外夜色正濃,有群裾逶迤過石階,緩至殿中。

依舊是那熟悉的身影、眉眼,她倚門而立不再朝前踏進,置身在光與暗的交界處,就那般隔空遙遙望著他。

聖上驟然起身,倉皇朝前兩步。

卻在此時,那抹熟悉身影身後起了火光,熊熊火焰舔過她的群裾,順勢而上,很快將她整個後背燒灼。

“來人!快!!”

這一回,不等兩側宮人熟練的將燈芯剪滅,視線裏的她卻後退了一步。她在殿門處朝他露了抹哀婉的笑,而後轉身頭也不回的步入沖天火光中。

黑暗中,禦座上的帝王劇烈悶咳著,粗重喘息著。

許久,殿內方恢覆了平靜。

他似有所感,將有些濡濕的手掌舉到眼前,掌心處是粘稠的,是帶些血腥氣味的。

怔忡看了一會,他啞聲令人絞了帕子拿來,擦唇角擦了雙手。

“燒了罷。”他抓過案上聖旨扔過去,靠在椅背沈沈闔目,“把去隴西的黃門都叫回來。另外吩咐錦衣衛,撤回盯梢文家的人手。”

左右內侍燒過聖旨後,輕手輕腳退下,至殿門處方長長吐了口氣。此時方覺後背已然被汗浸濕透。

怕文家人不知,闔府上下在鬼門關繞了圈。

跪在大梁門前請命的朝臣,此番本已做好與帝王長久拉扯的準備,怎料尚未過一夜,帝王已回心轉意收回旨意。報信的黃門早就出了大梁門,正馬不停蹄的往隴西方向而去。

眾臣簡直要喜極而泣。

今日是好日,當浮一大白。

隴西文家,文雲浩將他兄長手裏的劍從頸項挪開,聲音幾分哽塞:“大哥,他們退了。”

文雲庭看著退出文家,浩浩蕩蕩遠去的一幹人,突然雙肩顫抖,慢慢低頭雙手捂了臉。

歷史仿佛輪回一般,昔年在京都,聖上帶人過來強逼茵姐兒入宮,而今在隴西,黃門攜聖旨過來強迫文家眾女入宮。

可結果卻大相徑庭。

文雲庭痛哭出聲。

錯了啊,本來該硬氣的就應是他們文家兒郎,本來就該他們以血濺來與皇權相抗,而不是要無辜的茵姐兒承擔這莫須有的一切,被逼去以身殉道。

他們錯了,大錯特錯。

但卻無處彌補了,如今連親口對她道聲歉都沒了機會。

今年夏,隴西下了幾場大雨,林間草木蔥蘢蒼翠欲滴,長勢頗為喜人。

文雲庭在文雲浩的陪同下,來到了一處小山丘處。

文雲浩蹲下了身,默不作聲的拔著山丘周圍的雜草,文雲庭跪坐在山丘前,掏出胸口珍藏著的菩薩小像,拿帕子仔細的擦拭著。

“別拔了,荒蕪些也隱蔽。” 文雲庭道,“那人性情反覆,指不定何日又派了眼目來文府。隱蔽些,也免讓人擾了清凈。”

文雲浩聞言停了手。

他擡眸望向那座不算高的土丘,眼前閃過昔年這位西席教導他時的諸多畫面。當年他性情頑劣,常變著法的搗亂、逃課,如今想來,幼年時便能得那位驚才絕艷之輩諄諄教導是何其有幸,讓人幾多遺憾當年沒能多聽他的幾堂課。

文雲浩挖了幾抔土,添在了土丘上。

“先生,走好。”沒了錦衣衛的盯梢,他們幾番查探,兜兜轉轉總算找到了這處。

徐世衡家中沒有至親,唯在隴西有處表親。當年他在宮中死的不明不白,雖有豐厚的安葬費,可那表親也不敢大操大辦,便尋了處地草草安葬。

隨後就拿了安葬費搬了家,至今不知所蹤。

他們也是費了些周折,方打聽到此地。

文雲浩見他長兄將菩薩小像輕放在地,舉起了土丘前撿的石塊,不由眸一顫:“大哥!”

文雲庭頭也未擡:“我們既能尋到此處,那人亦能。若日來人在這裏被他挖到完整菩薩小像,這裏二人將都不得安寧。不如將將其砸碎了吧,反正都是茵姐兒,都是她。”

石塊落下的那剎,文雲浩倉皇別過眼,紅了眼眶。

“我阿姐……臨去前,可有話交代。”

聞言,文雲庭眼前閃過侍奉過茵姐兒大半輩子的於嬤嬤。

【念夏告訴我,娘娘最渴望的就是歸家,臨去前都念念不忘。念夏她哭著求我,娘娘的歸程,要指望著我。】

【大公子,茵姐兒她想家啊,隴西的那個家!】

【你應知的大公子,您應知娘娘想葬何處的。】

【待茵姐兒……入土為安了,望您能替老奴給她上柱香,讓她千萬別怪罪老奴,老奴無能,只能以這般方式待她出宮了……】

文雲庭繼續砸那小像,將其砸的細碎的,看不出本來模樣的。

“於嬤嬤當日撲向了茵姐兒的棺槨處,從焚燒殆盡的灰燼裏搶出了一捧藏於胸前。她告訴我說,她特意搶的是棺槨所在的中上間位置,應恰對著茵姐兒的心。”

“她說,別管那位做的什麽法,她都要給他破了。她還說,這輩子茵姐兒身在宮裏,心要留在宮外自由的地方。她要讓她的茵姐兒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將這一捧埋進了青瓷花盆裏,日夜守著護著,直至出了宮將那捧連帶著土一塊置換給了我。”

他望著地上那碎不成型的菩薩小像,幾分顫:“她告訴我,娘娘也曾於暗夜裏淚流不止,不敢放聲悲哭,只敢幾分壓抑的抽噎。於嬤嬤說得老淚縱橫,說娘娘去了也好,左右不過是這皇權棋盤上微不足道的小棋子,永永遠遠的被困在這方寸之地,不得自由,不得快活。倒不如去了,脫離這紅墻綠瓦的桎梏,來世做個蒲公英,飛向任何想去的地方。”

文雲浩聽得淚流滿面。

“於嬤嬤讓你我二人多替她上柱香,為茵姐兒祈福,來祝她世平安喜樂。”文雲庭在挨近土丘處另起了地方,仔細將地上的碎土捧起,埋入其中,“生不同衾,死後……知你主意大,我也不擅自給你們同穴了。便挨近些兩相對罷,來世願不願再成佳偶,隨你心意。”

文雲浩幫忙填土,看著那成碎泥的小像一點點的被土掩埋,紅著眼眶低低的道:“阿姐來世,定會平安喜樂,一世無憂。”

文雲庭沒有說話,沈默點燃了一炷香,遞給了他。

“大哥,那於嬤嬤她……”

“本已是強弩之末,被抓回宮後,當日就歿了。”

於嬤嬤當年早就病體沈屙,也就撐著口氣將東西送出了宮。那日她渴求望著隴西方向的眼神尚歷歷在目,她是多麽渴望能帶著茵姐兒回家,若是可以,只怕她爬也得撐口氣爬回隴西。

可惜,那人又豈會讓人遂意。

回宮當日,於嬤嬤一直撐著的那口氣就散了。

“大哥,前兩日聖旨剛下,那位正大肆征發民夫,要重修皇陵。有傳聞說那位還要在入秋時大興土木,似要仿商高築鹿臺。” 文雲浩靠在土丘上,望著京中方向,眸光晦暗不明,“宮裏又有和尚、道士大批入內,聽聞做法聲連夜不絕,要行七七四十九日。大哥你說,那位是要作何?”

文雲庭闔眸:“管他作何。就是建造酒池肉林,又與我文家何幹。”示意對方攙扶他起身,“回罷,便不在此擾他們二人清凈了,我們改日再來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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