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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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尚藥局的苗醫正時常和福安長公主府打交道, 公主駙馬有點兒不舒服都會找他。
這次大變初定，送到尚藥局的傷者無數，太醫們忙的腳不沾地，治療的大都是統領侍衛等等。
苗醫正本來還預備新皇帝如果受傷, 說不準還找自己這個老熟人, 正好竭盡全力顯身手, 在眾位同僚面前博一個面子。可聽說新皇上防護周密的很，一場宮變下來，連皮也沒蹭破。
苗醫正只好先治療送來的人, 準備以後有機會再大顯身手。
他萬萬沒想到機會來的這麽快。
先是皇上帶著他去公主府，預備公主受了驚嚇或者哪兒不舒服, 趕緊對癥下藥。
苗醫正又鼓足勁兒, 準備在公主這兒大顯身手，忽然皇上就劃了他自己一劍，弄得渾身淋漓的血，等見到公主後瞬息裝重傷。於是公主攙扶著皇上過來了，叫他治療的又變成皇上。
“他傷的到底怎麽樣呀？”
皇上躺在榻上，抓著公主的手。公主坐在榻邊, 轉頭就問苗醫正。
苗醫正把手搭在皇上脈搏上, 嗯, 強勁有力，屁事沒有。
“皇上, 您現在覺得身體如何？”苗醫正小心翼翼問道。
給我個提示，該朝哪個方向編？
“頭眩暈厲害，腹痛如絞, 渾身冷，沒勁兒……”皇上虛弱的閉上眼睛。
苗醫正嚴肅地點點頭, 高深莫測捋了幾下胡子，以一種沈重的語氣說：
“皇上傷勢頗重，內傷臟腑，外傷筋骨，行氣紊亂，血不養心……”
符杉心都提起來，就聽苗醫正大喘氣後接著說：“但不要緊。”
符杉：“不要緊？都內傷臟腑，血不養心了還不要緊？”
苗醫正忙躬身道：“對其他體弱之人，很要緊，但幸而皇上素來身體強健，年輕力壯，因此好好吃藥，養個一月半月的，也就漸漸病愈了。只是中間要少操心煩憂，免得氣郁反覆。”
皇上讚許地點點頭，這個苗鳴鶴不愧是所有太醫中最有眼色的，又“咳”了幾聲，請他下去開藥。
等苗醫正開了藥方沒多久，下面人又來稟報，說藥材不全，而且廚房也被燒毀一半，無法熬藥。
符杉扒拉開厲南棠抓著她的手，讓人把皇上擡回宮去。
“我來就是專程接你的，你怎麽不跟我走？”厲南棠眼疾手快，虛弱但死死攥著她寬博披衫的袖子。
“這是我家，那是你家。各回各家，有什麽不對的嗎？”符杉垂著眼睛盯著他攥緊袖子的手。
“松手！”
厲南棠就不松手，“你家就是我家，我家就是你家。而且宮裏寢殿太大了……”
“那不正如你意嗎？”
官兒要當最高，權利要最大，一輩子爭強好勝，抓尖要強。
符杉冷笑著站起來，見他就死攥著袖子不松手，幹脆把繡仙鶴的大紅披衫給順勢脫了，堆疊在他手腕上。而後看也不看他，轉身就要走。
剛邁了一步，忽然聽到後面咕咚一聲，接著腰肢被手臂勒住了，肩膀上又搭了一個沈重的腦袋。
“別走……大殿空蕩蕩的，又冷清清的，你不陪著我，我害怕……咳咳……”
“……”你踏馬都能造反了，你害怕？
“我認床，也認人，你不在我身邊，我睡不著。”
“在外帶兵打仗的時候也沒見你困死。”
符杉雙手抓著他扣在自己腰前的手，用力掰。
掙紮間，忽然覺得他抖了一下，嘶了一聲。他的左手忍不住松開了。
新鮮的血氣彌漫開來。符杉楞了一下，猛地偏頭，見他手臂重新裹好的白紗被蹭亂了，鮮血再次洇濕表面。很顯然，剛才碰到他傷口了。
“哎，叫你非要抱我！”符杉有些懊惱，話在嘴裏滾了老半天，才僵硬道：
“很疼嗎？”
“不疼。”
符杉看著他若無其事的笑容，和他額頭上冒出來的薄汗，忍疼漲紅的臉，頸側和太陽穴鼓漲浮動的青筋。
“又說謊。”
“沒說謊，真不疼。”
她吐出一口氣，掏出帕子，有些粗魯地給他額頭頸側擦擦汗。
托厲南棠“受傷”的福，符杉到底還是和他去了皇宮。
宮人的速度十分迅速。
紫宸殿原主人的東西已經收拾幹凈，屬於皇帝規制的留在皇宮，屬於私人物品的搬遷到許王府。
——李景原和他的妻妾，下午就已經搬回原先的王府，並且摘下牌匾改為許王府了。
皇帝的寢殿，規制自然比公主府的要大很多。高闊而深，就算點燃百盞燭火，下面光輝明亮，頂部依舊是昏暗的。
符杉看著這莊重恢弘，熟悉又陌生的殿宇。
以前不經層層傳召，絕對不可以擅自進入。到了元旦或者大慶典，縱然皇子、公主、大臣，進來也要給皇上下跪磕頭的。
現在厲南棠卻坐在這裏，坐在新鋪就的龍榻之上。
兩人都已經洗漱更衣，他的傷口也重新處理好了，如今背靠枕頭坐著，看著侍者送上來的藥碗嘆氣。
“杉兒，藥好苦呀。”
符杉面無表情坐在床邊，拿著小銼子給自己挫指甲。
“苦正好，良藥苦口利於病。”
女人，你變了。以前你都會說喝完苦藥後，就獎勵一口蜂蜜……
“你餵我~”
“你沒手嗎？”
“手受傷啦~”
“受傷的不是左手嗎？”
“好，我不喝了。”厲南棠啞聲咳嗽兩下，幹脆平躺在床上，仰面看著高高的帳頂，淡淡道：“反正我知道，我就是病死了也沒有人關心。”
說完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
空寂的大殿裏面，只能聽見燭火嗶剝的聲音，沈默的呼吸的聲音，和殿外，夜風呼嘯的聲音。
良久，符杉挫完最後一個指甲，起身去盆裏洗洗手。
厲南棠偏過頭去，看著她纖細的背影，見她對自己如此冷淡，雖然也知道必有如此一個過程，還是忍不住心裏難受。
符杉洗完手，轉身的瞬間，他同時轉過頭，再次凝望著帳頂。
不想繼續裝可憐了。
矯揉造作。
難看之極。
而且她也不跟以前一樣心疼。
厲南棠正灰心喪氣，想看看她究竟能冷漠無視他到什麽份上的時候，符杉走過來，端起來藥碗摸一摸，順勢坐在床邊。
“起來喝藥。”
厲南棠看著帳頂，偏過頭不看她。
“不是不管我死活嗎？”
“藥正好溫了，你到底喝不喝。不喝沒關系，你找太醫餵你吧。”
符杉等了一會兒，正準備把藥放回去。
“我喝。”
男人單手撐著床鋪，慢慢起身，一雙眸子靜靜看著符杉，把臉湊近藥碗。
符杉看他右手就是藏在被子裏面不出來，又看他有些失血蒼白的臉，深呼吸一口氣，什麽都沒說。
把藥碗湊近他的嘴，叫他就著她的手，慢慢把藥喝了。
烏黑的藥汁沾染嘴角，符杉順手拿帕子擦幹凈了。
剛放下藥碗，那個人就低聲說：
“這藥真的太苦了。你有糖嗎？”
符杉荷包裏常年裝著玫瑰花糖。
聞言瞪他一眼，起身拿過來荷包，摸出來一粒拈在指尖。
厲南棠看著那淡粉的糖，期待地張開嘴。
符杉看著他，當著他的面，直接把糖塞進自己嘴巴裏了。
“……”
“餵你喝藥，還要餵你吃糖，你要求還挺多……唔！”
大手一把將她拉到近處，唇瓣伴隨苦藥的滋味，一塊貼緊了她嘴唇。
符杉抵擋間，舌頭忽然被勾了一下，腦子和脊背一麻，那粒糖已經進到他的嘴裏。
大手隨即又按著她的腦後，用力加深這個苦甜參半的吻，等符杉呼吸急促，嗚嗚推他的時候，才又輕輕磨蹭了她的嘴唇一下，慢慢分開。
“……不給你就硬搶，你強/盜呀！”符杉臉色通紅，拿眼睛殺他，用力抹了一下嘴唇。
一粒糖，無論告到官府還是大理寺，都不會立案的。
厲南棠含著糖，“你找人告我去吧，別忘了給他們說，我是怎麽從你那兒搶過來的。”
“……”
符杉深呼吸兩口氣，指指他受傷的手臂，又指指含糖凸起來一小塊的臉頰。
“你這兒的皮要是有臉皮上的厚度，說不準你今晚就不會受傷了。”
“是，我臉皮是厚，但不夠硬，沒有你心硬。”
“我心硬？”符杉反問一句，看他梗著脖子看自己，簡直氣笑了。
“厲南棠，不，李南棠，燕懷太子後人，或者說如今的皇帝陛下……”
符杉一字一句地問：“你把我當成傻子一樣，騙的團團轉，如今還說我心硬，你倒打一耙的功力好深厚啊。”
“你現在已經得償所願了，你現在已經不需要我這個擋箭牌了，你已經不需要對我虛與委蛇了，你何必還要自己委屈自己，跟我演戲呢？”
符杉真生氣時和平時的小惱怒完全不一樣。
小惱怒頂多冷哼幾聲，錘他一拳，但是並不放在心上，哄一哄，或者她自己心寬想開，臉色很快就能由陰轉晴。
可真生氣時，雪白的臉蛋倏無笑意，漆黑的瞳仁泛著冰冷的怒火，目光像刀子一樣。
厲南棠一下子就有些發慌。
“杉兒，我沒有。對，身世是真的，但我也是半途才知道，除了不敢把這個洩露出去，其餘我對你都是真的，我喜歡你，我沒有把你當成擋箭牌，更沒有虛與委蛇。”
他想起一件事，馬上解釋道：“十天之後，鳳袍趕制好，咱們就舉行正式的封後大典，冊封你為皇後。杉兒，其實你現在已經是皇後了……”
“所以我現在應該對你感恩戴德，跪謝皇上隆恩浩蕩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急道。
符杉笑著說：“早跪晚跪都是跪。您是皇上，我是臣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麽。”
“別這麽說，杉兒！”
“那我該怎麽說？您不是一直都這樣，獨斷專行，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從來都不用關心我的想法嗎？
就像當初，你想彈劾褚相爺，就彈劾褚相爺。
我勸你沒用的，你也不聽。
至於我會因此陷入什麽困境，你根本不在乎。
也是，算我倒黴，誰叫我點了你做駙馬，我就該受著這一切。
就算萬一你失敗了，一無所知的我，隨著你一起砍頭，也是應該的，誰叫我是個笨蛋，連枕邊人的真正模樣都看不清楚？
像我這種糊塗鬼，死了也就死了，只是你有沒有想到，到時候死的不止是我一人，整個公主府，整個符家，所有人都會陪著我這個糊塗的主人，一起倒黴。
當然，你是皇帝，我死了你都不在乎，更何況其他人呢？”
符杉苦笑起來，看著他，眼淚倏然成串掉落。
她知道，不給她說，是成功幾率最大的辦法。
可是，誰又喜歡被最信任的人欺騙呢？
“所以呢，”厲南棠定定看著她，一雙眼睛也泛紅了，盛著痛悔與傷心，手臂垂下，兩只手緊緊攥著。
“我該怎麽辦？我告訴你，叫你也跟我一起擔驚受怕？杉兒，有一點兒，你說的是對的。當初你點了我做駙馬，你就永遠脫離不了跟我的關系。
哪怕你能狠得下心告發我，在他們眼裏，我們也是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告發我，你也會不被信任，也會失去恩寵，受我連累的。
既然左右都是受我連累，所以我就這麽做了，我這麽做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你跟我一起死，是為了讓我們都能活著！”
“謝謝你讓我活著。”
符杉抹去眼淚，自嘲一笑：“我只是可能沒法再像以前那樣，對你那麽信任了。”
“……”
符杉頭很痛。
按理說，她應該感恩戴德，因為厲南棠成功了，她活著，而且他還允諾她做皇後。
一步登天，多麽榮耀呀。
可是接著呢？
她是不是要像文太後一樣，給自己的丈夫，不停選秀納妾，充實後宮。
厲南棠騙人不眨眼，那個什麽所謂隱疾，八成也是假的。
那麽未來她是不是要自己，或者看著其他女人，不停給他開枝散葉？
如果，她不曾喜歡上厲南棠就好了。
如果，沒有之前幸福的生活做對比就好了。
她可能也會像做工作一樣，不動心的，中規中矩做下去。
可厲南棠是她喜歡的人。
是她的家人。
現在卻不再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丈夫”，而是皇帝了。
是她的主君。
是她應該跪下的人。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可能冥冥中，不能怪任何人。
只是，生活的巨輪碾過來，她的家被毀了，她平靜的生活被顛覆了。
只剩下她一腔無處發洩的憤怒，一片茫然可笑的真心。
符杉吸了一下鼻子，用袖子抹過眼睛。
“陛下請安歇吧，我想自己靜一靜。”
似乎不能說“我”，應該改用“臣妾？”
算了，明天再改吧。
她現在腦子暈暈脹脹的，就想先退下消化這一切。
符杉的行禮，被一只大手緊緊抓住。
厲南棠用力托著她的手臂，不叫她福身下去。
看著她簌簌落淚，他的眼前也模糊了。
“你是我的公主。我是你的臣子。你說過會永遠庇佑我的。”
良久，他嘶啞著說。
符杉楞了一下，笑了起來。
“我以前居然說過這麽不自量力的話……”
她嘆了口氣，低聲說：“……現在我不是你的公主了，你也不是我的駙馬了。你是皇帝陛下。那些無聊可笑的話，請你忘記吧。”
“我不忘。你說了就得算數，你也不能忘！”
一股錐心的痛洶湧而來，厲南棠透過模糊的視線，死死盯著符杉。
忽然他起身下床，把她往後推了兩步。
“你幹什麽？”
符杉驚訝的問道，而後就在震驚的目光中，看見厲南棠朝她緩緩單膝跪了下來。
！
這是厲南棠第一次朝她下跪。
他身形筆直，猶如松竹，仰著頭，目光一直不閃不避看著她。
符杉頭腦一片空白，怔怔看著他。
“不管外面如何，咱們私下裏，一如既往。我不是你的皇帝，我是你的夫君……我這樣做，你能信我了嗎？”
符杉點點頭，又搖搖頭，心亂如麻，撲通一聲，也單膝給他跪下了。
“你快起來，你這樣幹什麽呀？”
“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符杉兩手插在他腋下，卻死活抱不起來他。
“你這樣，被人看見，我也是死罪！”
“沒關系，我赦免你。”
“起來！你好重呀！”什麽傷感都忘到九霄雲後，符杉咬著牙，使了吃奶力氣，咬碎銀牙也抱不起來這個仿佛紮根地下的家夥。
“你答應不答應？你不答應，我就一直跪著。”
“……你是皇帝，你跪著我也得跪著！你能別這麽無賴嗎？”
“是嗎？我允許你不跪的呀。要是嫌累，答應我，咱們就一塊起來。”
“厲南棠……！！”
就在符杉氣急敗壞，掐腰要罵他的時候，吱呀一聲，殿門打開了。
“公主，咱們府上寢殿裏您常用的擺件都拿過來了。貝殼風鈴，石頭擺件也都拿過來了。對了奴婢進來的時候，聽說禁衛軍統領大人有要事要求見陛下……陛下？公主？”
春蕓捧著一個捧盒，後面三個侍女捧著其他捧盒進來，等看清楚床前，頓時啞聲……
蒼天！不是，怎麽皇上和公主都跪在地上呢？
皇上看都沒看她們，公主擡頭間，一張臉通紅，眼睛也哭得通紅，如今仿佛泥雕木塑一樣對視著她，眼神中滿是羞恥，尷尬，無措。
雖然不明白怎麽回事……
但是陛下和公主都跪下了，春蕓等人呆了一瞬間，馬上放下捧盒，猛虎落地式撲通撲通全跟著跪下了，頭貼在絨毯上。
符杉：……
“陛，陛下有些頭暈，我幫陛下揉揉呢，你們放下東西趕緊退下吧！”
符杉急中生智，一把將厲南棠的頭摟進懷裏。
手指放在他頭上，裝作很認真揉頭的模樣。
春蕓等：……
是，是嗎？作為一個有職業素養的奴婢，作為一個惜命的侍女，春蕓拒絕去想，為什麽揉頭不在床上揉，而是兩個對跪在地上揉。
總之，公主是沒有錯的，她說揉頭，就一定揉頭~！
“……那公主慢慢揉，奴婢們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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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藥局的苗醫正時常和福安長公主府打交道, 公主駙馬有點兒不舒服都會找他。
這次大變初定，送到尚藥局的傷者無數，太醫們忙的腳不沾地，治療的大都是統領侍衛等等。
苗醫正本來還預備新皇帝如果受傷, 說不準還找自己這個老熟人, 正好竭盡全力顯身手, 在眾位同僚面前博一個面子。可聽說新皇上防護周密的很，一場宮變下來，連皮也沒蹭破。
苗醫正只好先治療送來的人, 準備以後有機會再大顯身手。
他萬萬沒想到機會來的這麽快。
先是皇上帶著他去公主府，預備公主受了驚嚇或者哪兒不舒服, 趕緊對癥下藥。
苗醫正又鼓足勁兒, 準備在公主這兒大顯身手，忽然皇上就劃了他自己一劍，弄得渾身淋漓的血，等見到公主後瞬息裝重傷。於是公主攙扶著皇上過來了，叫他治療的又變成皇上。
“他傷的到底怎麽樣呀？”
皇上躺在榻上，抓著公主的手。公主坐在榻邊, 轉頭就問苗醫正。
苗醫正把手搭在皇上脈搏上, 嗯, 強勁有力，屁事沒有。
“皇上, 您現在覺得身體如何？”苗醫正小心翼翼問道。
給我個提示，該朝哪個方向編？
“頭眩暈厲害，腹痛如絞, 渾身冷，沒勁兒……”皇上虛弱的閉上眼睛。
苗醫正嚴肅地點點頭, 高深莫測捋了幾下胡子，以一種沈重的語氣說：
“皇上傷勢頗重，內傷臟腑，外傷筋骨，行氣紊亂，血不養心……”
符杉心都提起來，就聽苗醫正大喘氣後接著說：“但不要緊。”
符杉：“不要緊？都內傷臟腑，血不養心了還不要緊？”
苗醫正忙躬身道：“對其他體弱之人，很要緊，但幸而皇上素來身體強健，年輕力壯，因此好好吃藥，養個一月半月的，也就漸漸病愈了。只是中間要少操心煩憂，免得氣郁反覆。”
皇上讚許地點點頭，這個苗鳴鶴不愧是所有太醫中最有眼色的，又“咳”了幾聲，請他下去開藥。
等苗醫正開了藥方沒多久，下面人又來稟報，說藥材不全，而且廚房也被燒毀一半，無法熬藥。
符杉扒拉開厲南棠抓著她的手，讓人把皇上擡回宮去。
“我來就是專程接你的，你怎麽不跟我走？”厲南棠眼疾手快，虛弱但死死攥著她寬博披衫的袖子。
“這是我家，那是你家。各回各家，有什麽不對的嗎？”符杉垂著眼睛盯著他攥緊袖子的手。
“松手！”
厲南棠就不松手，“你家就是我家，我家就是你家。而且宮裏寢殿太大了……”
“那不正如你意嗎？”
官兒要當最高，權利要最大，一輩子爭強好勝，抓尖要強。
符杉冷笑著站起來，見他就死攥著袖子不松手，幹脆把繡仙鶴的大紅披衫給順勢脫了，堆疊在他手腕上。而後看也不看他，轉身就要走。
剛邁了一步，忽然聽到後面咕咚一聲，接著腰肢被手臂勒住了，肩膀上又搭了一個沈重的腦袋。
“別走……大殿空蕩蕩的，又冷清清的，你不陪著我，我害怕……咳咳……”
“……”你踏馬都能造反了，你害怕？
“我認床，也認人，你不在我身邊，我睡不著。”
“在外帶兵打仗的時候也沒見你困死。”
符杉雙手抓著他扣在自己腰前的手，用力掰。
掙紮間，忽然覺得他抖了一下，嘶了一聲。他的左手忍不住松開了。
新鮮的血氣彌漫開來。符杉楞了一下，猛地偏頭，見他手臂重新裹好的白紗被蹭亂了，鮮血再次洇濕表面。很顯然，剛才碰到他傷口了。
“哎，叫你非要抱我！”符杉有些懊惱，話在嘴裏滾了老半天，才僵硬道：
“很疼嗎？”
“不疼。”
符杉看著他若無其事的笑容，和他額頭上冒出來的薄汗，忍疼漲紅的臉，頸側和太陽穴鼓漲浮動的青筋。
“又說謊。”
“沒說謊，真不疼。”
她吐出一口氣，掏出帕子，有些粗魯地給他額頭頸側擦擦汗。
托厲南棠“受傷”的福，符杉到底還是和他去了皇宮。
宮人的速度十分迅速。
紫宸殿原主人的東西已經收拾幹凈，屬於皇帝規制的留在皇宮，屬於私人物品的搬遷到許王府。
——李景原和他的妻妾，下午就已經搬回原先的王府，並且摘下牌匾改為許王府了。
皇帝的寢殿，規制自然比公主府的要大很多。高闊而深，就算點燃百盞燭火，下面光輝明亮，頂部依舊是昏暗的。
符杉看著這莊重恢弘，熟悉又陌生的殿宇。
以前不經層層傳召，絕對不可以擅自進入。到了元旦或者大慶典，縱然皇子、公主、大臣，進來也要給皇上下跪磕頭的。
現在厲南棠卻坐在這裏，坐在新鋪就的龍榻之上。
兩人都已經洗漱更衣，他的傷口也重新處理好了，如今背靠枕頭坐著，看著侍者送上來的藥碗嘆氣。
“杉兒，藥好苦呀。”
符杉面無表情坐在床邊，拿著小銼子給自己挫指甲。
“苦正好，良藥苦口利於病。”
女人，你變了。以前你都會說喝完苦藥後，就獎勵一口蜂蜜……
“你餵我~”
“你沒手嗎？”
“手受傷啦~”
“受傷的不是左手嗎？”
“好，我不喝了。”厲南棠啞聲咳嗽兩下，幹脆平躺在床上，仰面看著高高的帳頂，淡淡道：“反正我知道，我就是病死了也沒有人關心。”
說完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
空寂的大殿裏面，只能聽見燭火嗶剝的聲音，沈默的呼吸的聲音，和殿外，夜風呼嘯的聲音。
良久，符杉挫完最後一個指甲，起身去盆裏洗洗手。
厲南棠偏過頭去，看著她纖細的背影，見她對自己如此冷淡，雖然也知道必有如此一個過程，還是忍不住心裏難受。
符杉洗完手，轉身的瞬間，他同時轉過頭，再次凝望著帳頂。
不想繼續裝可憐了。
矯揉造作。
難看之極。
而且她也不跟以前一樣心疼。
厲南棠正灰心喪氣，想看看她究竟能冷漠無視他到什麽份上的時候，符杉走過來，端起來藥碗摸一摸，順勢坐在床邊。
“起來喝藥。”
厲南棠看著帳頂，偏過頭不看她。
“不是不管我死活嗎？”
“藥正好溫了，你到底喝不喝。不喝沒關系，你找太醫餵你吧。”
符杉等了一會兒，正準備把藥放回去。
“我喝。”
男人單手撐著床鋪，慢慢起身，一雙眸子靜靜看著符杉，把臉湊近藥碗。
符杉看他右手就是藏在被子裏面不出來，又看他有些失血蒼白的臉，深呼吸一口氣，什麽都沒說。
把藥碗湊近他的嘴，叫他就著她的手，慢慢把藥喝了。
烏黑的藥汁沾染嘴角，符杉順手拿帕子擦幹凈了。
剛放下藥碗，那個人就低聲說：
“這藥真的太苦了。你有糖嗎？”
符杉荷包裏常年裝著玫瑰花糖。
聞言瞪他一眼，起身拿過來荷包，摸出來一粒拈在指尖。
厲南棠看著那淡粉的糖，期待地張開嘴。
符杉看著他，當著他的面，直接把糖塞進自己嘴巴裏了。
“……”
“餵你喝藥，還要餵你吃糖，你要求還挺多……唔！”
大手一把將她拉到近處，唇瓣伴隨苦藥的滋味，一塊貼緊了她嘴唇。
符杉抵擋間，舌頭忽然被勾了一下，腦子和脊背一麻，那粒糖已經進到他的嘴裏。
大手隨即又按著她的腦後，用力加深這個苦甜參半的吻，等符杉呼吸急促，嗚嗚推他的時候，才又輕輕磨蹭了她的嘴唇一下，慢慢分開。
“……不給你就硬搶，你強/盜呀！”符杉臉色通紅，拿眼睛殺他，用力抹了一下嘴唇。
一粒糖，無論告到官府還是大理寺，都不會立案的。
厲南棠含著糖，“你找人告我去吧，別忘了給他們說，我是怎麽從你那兒搶過來的。”
“……”
符杉深呼吸兩口氣，指指他受傷的手臂，又指指含糖凸起來一小塊的臉頰。
“你這兒的皮要是有臉皮上的厚度，說不準你今晚就不會受傷了。”
“是，我臉皮是厚，但不夠硬，沒有你心硬。”
“我心硬？”符杉反問一句，看他梗著脖子看自己，簡直氣笑了。
“厲南棠，不，李南棠，燕懷太子後人，或者說如今的皇帝陛下……”
符杉一字一句地問：“你把我當成傻子一樣，騙的團團轉，如今還說我心硬，你倒打一耙的功力好深厚啊。”
“你現在已經得償所願了，你現在已經不需要我這個擋箭牌了，你已經不需要對我虛與委蛇了，你何必還要自己委屈自己，跟我演戲呢？”
符杉真生氣時和平時的小惱怒完全不一樣。
小惱怒頂多冷哼幾聲，錘他一拳，但是並不放在心上，哄一哄，或者她自己心寬想開，臉色很快就能由陰轉晴。
可真生氣時，雪白的臉蛋倏無笑意，漆黑的瞳仁泛著冰冷的怒火，目光像刀子一樣。
厲南棠一下子就有些發慌。
“杉兒，我沒有。對，身世是真的，但我也是半途才知道，除了不敢把這個洩露出去，其餘我對你都是真的，我喜歡你，我沒有把你當成擋箭牌，更沒有虛與委蛇。”
他想起一件事，馬上解釋道：“十天之後，鳳袍趕制好，咱們就舉行正式的封後大典，冊封你為皇後。杉兒，其實你現在已經是皇後了……”
“所以我現在應該對你感恩戴德，跪謝皇上隆恩浩蕩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急道。
符杉笑著說：“早跪晚跪都是跪。您是皇上，我是臣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麽。”
“別這麽說，杉兒！”
“那我該怎麽說？您不是一直都這樣，獨斷專行，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從來都不用關心我的想法嗎？
就像當初，你想彈劾褚相爺，就彈劾褚相爺。
我勸你沒用的，你也不聽。
至於我會因此陷入什麽困境，你根本不在乎。
也是，算我倒黴，誰叫我點了你做駙馬，我就該受著這一切。
就算萬一你失敗了，一無所知的我，隨著你一起砍頭，也是應該的，誰叫我是個笨蛋，連枕邊人的真正模樣都看不清楚？
像我這種糊塗鬼，死了也就死了，只是你有沒有想到，到時候死的不止是我一人，整個公主府，整個符家，所有人都會陪著我這個糊塗的主人，一起倒黴。
當然，你是皇帝，我死了你都不在乎，更何況其他人呢？”
符杉苦笑起來，看著他，眼淚倏然成串掉落。
她知道，不給她說，是成功幾率最大的辦法。
可是，誰又喜歡被最信任的人欺騙呢？
“所以呢，”厲南棠定定看著她，一雙眼睛也泛紅了，盛著痛悔與傷心，手臂垂下，兩只手緊緊攥著。
“我該怎麽辦？我告訴你，叫你也跟我一起擔驚受怕？杉兒，有一點兒，你說的是對的。當初你點了我做駙馬，你就永遠脫離不了跟我的關系。
哪怕你能狠得下心告發我，在他們眼裏，我們也是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告發我，你也會不被信任，也會失去恩寵，受我連累的。
既然左右都是受我連累，所以我就這麽做了，我這麽做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你跟我一起死，是為了讓我們都能活著！”
“謝謝你讓我活著。”
符杉抹去眼淚，自嘲一笑：“我只是可能沒法再像以前那樣，對你那麽信任了。”
“……”
符杉頭很痛。
按理說，她應該感恩戴德，因為厲南棠成功了，她活著，而且他還允諾她做皇後。
一步登天，多麽榮耀呀。
可是接著呢？
她是不是要像文太後一樣，給自己的丈夫，不停選秀納妾，充實後宮。
厲南棠騙人不眨眼，那個什麽所謂隱疾，八成也是假的。
那麽未來她是不是要自己，或者看著其他女人，不停給他開枝散葉？
如果，她不曾喜歡上厲南棠就好了。
如果，沒有之前幸福的生活做對比就好了。
她可能也會像做工作一樣，不動心的，中規中矩做下去。
可厲南棠是她喜歡的人。
是她的家人。
現在卻不再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丈夫”，而是皇帝了。
是她的主君。
是她應該跪下的人。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可能冥冥中，不能怪任何人。
只是，生活的巨輪碾過來，她的家被毀了，她平靜的生活被顛覆了。
只剩下她一腔無處發洩的憤怒，一片茫然可笑的真心。
符杉吸了一下鼻子，用袖子抹過眼睛。
“陛下請安歇吧，我想自己靜一靜。”
似乎不能說“我”，應該改用“臣妾？”
算了，明天再改吧。
她現在腦子暈暈脹脹的，就想先退下消化這一切。
符杉的行禮，被一只大手緊緊抓住。
厲南棠用力托著她的手臂，不叫她福身下去。
看著她簌簌落淚，他的眼前也模糊了。
“你是我的公主。我是你的臣子。你說過會永遠庇佑我的。”
良久，他嘶啞著說。
符杉楞了一下，笑了起來。
“我以前居然說過這麽不自量力的話……”
她嘆了口氣，低聲說：“……現在我不是你的公主了，你也不是我的駙馬了。你是皇帝陛下。那些無聊可笑的話，請你忘記吧。”
“我不忘。你說了就得算數，你也不能忘！”
一股錐心的痛洶湧而來，厲南棠透過模糊的視線，死死盯著符杉。
忽然他起身下床，把她往後推了兩步。
“你幹什麽？”
符杉驚訝的問道，而後就在震驚的目光中，看見厲南棠朝她緩緩單膝跪了下來。
！
這是厲南棠第一次朝她下跪。
他身形筆直，猶如松竹，仰著頭，目光一直不閃不避看著她。
符杉頭腦一片空白，怔怔看著他。
“不管外面如何，咱們私下裏，一如既往。我不是你的皇帝，我是你的夫君……我這樣做，你能信我了嗎？”
符杉點點頭，又搖搖頭，心亂如麻，撲通一聲，也單膝給他跪下了。
“你快起來，你這樣幹什麽呀？”
“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符杉兩手插在他腋下，卻死活抱不起來他。
“你這樣，被人看見，我也是死罪！”
“沒關系，我赦免你。”
“起來！你好重呀！”什麽傷感都忘到九霄雲後，符杉咬著牙，使了吃奶力氣，咬碎銀牙也抱不起來這個仿佛紮根地下的家夥。
“你答應不答應？你不答應，我就一直跪著。”
“……你是皇帝，你跪著我也得跪著！你能別這麽無賴嗎？”
“是嗎？我允許你不跪的呀。要是嫌累，答應我，咱們就一塊起來。”
“厲南棠……！！”
就在符杉氣急敗壞，掐腰要罵他的時候，吱呀一聲，殿門打開了。
“公主，咱們府上寢殿裏您常用的擺件都拿過來了。貝殼風鈴，石頭擺件也都拿過來了。對了奴婢進來的時候，聽說禁衛軍統領大人有要事要求見陛下……陛下？公主？”
春蕓捧著一個捧盒，後面三個侍女捧著其他捧盒進來，等看清楚床前，頓時啞聲……
蒼天！不是，怎麽皇上和公主都跪在地上呢？
皇上看都沒看她們，公主擡頭間，一張臉通紅，眼睛也哭得通紅，如今仿佛泥雕木塑一樣對視著她，眼神中滿是羞恥，尷尬，無措。
雖然不明白怎麽回事……
但是陛下和公主都跪下了，春蕓等人呆了一瞬間，馬上放下捧盒，猛虎落地式撲通撲通全跟著跪下了，頭貼在絨毯上。
符杉：……
“陛，陛下有些頭暈，我幫陛下揉揉呢，你們放下東西趕緊退下吧！”
符杉急中生智，一把將厲南棠的頭摟進懷裏。
手指放在他頭上，裝作很認真揉頭的模樣。
春蕓等：……
是，是嗎？作為一個有職業素養的奴婢，作為一個惜命的侍女，春蕓拒絕去想，為什麽揉頭不在床上揉，而是兩個對跪在地上揉。
總之，公主是沒有錯的，她說揉頭，就一定揉頭~！
“……那公主慢慢揉，奴婢們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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