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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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春蕓等人退下, 又聽到關殿門的聲音，大殿裏不再有別人，符杉終於松了口氣。
跪坐挺立的腰肢一塌，下巴搭在那人頭發上, 才發覺這姿勢……真別扭。
男人單手撐著絨毯, 跪坐前傾靠在她衣襟裏, 脖頸胸前盡是他呼吸的熱氣，肌膚潮潤都是汗。
符杉忙松開手，手心也出了些汗。
他還貼在她, 等對方拿手推他肩膀，這才順勢慢吞吞起來。
厲南棠看著她, 目光非常柔和。
視線從呼吸急促, 起伏不定的胸膛，往上看向泛著薄汗的一段雪頸，又上移到小巧的下頜，紅潤微張的嘴唇，挺直的鼻梁，最後落到有些躲閃惱怒的眼睛。
“還生我的氣嗎？我們和好好不好？”
“不好……除非你先起來。”
厲南棠看著她, 單手撐地, 先站起來。
符杉馬上扶著矮櫃, 也同時站起來。
“你是想聽我的真話，還是想我騙你？”兩人對視無言一會兒, 符杉低聲說。
“真話。”
“生氣，不想和好。”符杉輕輕跺了跺腳，緩解一下腿麻, 剛才太緊張有點兒抽筋了。
厲南棠抿緊嘴唇，看她一眼, 又低下頭。
“怎麽，你還要繼續跪嗎？要不咱倆對跪一夜，一晚上都不要睡覺好了。”
厲南棠攥緊了手指。
“我不是想要逼你。算了……你今天也受了驚嚇，都這麽晚了，先歇息吧。想罵我打我，不如等明天，反正我又跑不了。”
禦榻很大，厲南棠習慣睡在外側，符杉習慣睡在裏側。
平日同床而眠，她喜歡抱著他的手臂睡，挨得緊緊的。
厲南棠看她不搭理自己，枕頭被子分開，背對自己面墻而睡，中間還用多餘的枕頭搭了一條楚河漢界，不許他越過三八線……厲南棠嘆了口氣，仰面躺倒。
符杉以為自己會氣的失眠，但心情大起大落神經緊張了一天，幾乎沾著枕頭，她就打了個哈欠。腦袋在枕頭上輕微挪動著，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厲南棠凝視昏暗的帳頂，一直等到她呼吸沈細，這才支起來身體，探身過去。
入目的果然只有凸起來的被子，和被子下仿佛大豌豆一樣蜷曲的輪廓。
前陣子她已經改了一些，能把頭放在被子外面睡了。今晚上一下子又倒退回以前。
厲南棠猶豫一會兒，還是把被子掀開。
烏發散亂披在紅撲撲的臉頰上，捂出來一點兒汗，額角處沾濕了一點兒發絲。
睡著以後，她的眉頭終於舒展開，平靜寧和，像往日他們沒有發生沖突一樣。
厲南棠忍不住低下頭，被熟悉的桂子甜香包圍，看她仍雙目緊閉，睡得很熟，便對著她的臉頰輕輕親了幾口。
又把被子掖在她頸下。
看了好一會兒，才回到分界線的另一邊躺下。
符杉半夜叫憋醒了。
從床尾繞過分界線和那人，去解手後，洗完了手回來，正要上床，忽然發覺他是枕著手臂睡的，左邊手臂傷口處就壓在枕頭上，稍微翻個身，壓裂傷口，恐怕得疼的不輕。
符杉停頓一會兒，沒管，爬上床，蓋上被子，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煩躁地撓撓頭。還是起身爬過去，覷看著他閉著眼睛，這才抿緊唇，一手小心托著他的頭，一手輕輕拉出那只手。
好容易平安抽出來，仔細看白紗布外好像沒有再洇血，把他手臂拉直，放在被子外面。這才屏住呼吸，悄然又爬回去了。
*
朝堂初定，厲南棠受傷了也不能歇息，甚至還要對外隱瞞受傷的消息。
所以他天不亮就照常起床上朝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肯定不會像李景琮那樣哢哢亂殺，但是一定程度的調整是需要的。
符杉在後宮，也忙了幾天。
——縱然前路迷茫，現在的事情該幹還得幹。
收拾紫宸殿，收拾滿目瘡痍的福安長公主府——白天才看清楚，原來房屋燒掉好幾間，斷壁殘垣上遍布森森的箭孔。
貓狗受到驚嚇，有兩只跑丟了，其它幾只從花園各個角落搜尋出來，驚恐得圍繞著她團團轉。
給它們重新做窩，餵它們吃飯，這些瑣碎的小事分散掉一些她的煩憂。
符杉已經是名義上的皇後，命婦女眷需要拜見她。
玉城姑姑最早過來拜見，說真的，符杉都有點兒心虛。
以前她是嫡親公主，符杉只是個養女公主。現在卻倒反過來，符杉成了皇後，她是皇帝的堂姑母了。
有些正統變分支的怪異感。
符杉怨厲南棠騙她，她怕往日親密的姑姑和姐妹，也誤以為她跟著丈夫一起欺騙她們，以為她也是大騙子。
這種事可叫她怎麽解釋呢？
誰知玉城姑姑見面以後，先恭謹問候行禮，等符杉忙叫她免禮，又叫其他宮人退下後，玉城見她握著自己的一雙手無語凝噎，這才松了一口氣。
忙反手握回去，上上下下轉著圈仔細打量符杉，而後一把緊緊抱著她。
“我的小祖宗，幸而你福大命大，一點兒事沒有。”
玉城一臉慶幸。
符杉：……？
“姑姑，你，你不怪我？”
玉城奇道：“我為何要怪你？我感謝你還來不及。”
從小到大，玉城見過太多的血腥與清洗，本以為改朝換代，她們最好的結局，是改成郡主，貶出長安。最壞的結局，是貶為庶人，或者一輩子陪皇陵。便是一杯鴆酒，或者三尺白綾送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厲南棠竟沒動她的封地和品級，和和氣氣把她也認作姑姑，仍舊尊她為大長公主。晉陽、安陽的品級封地也沒有動，改朝換代後，她們仍是長公主。
唯一的要求，是把她們府上的門客驅散了，從此以後安享富貴，不能給人安排官職。但說真的，這一丟丟的損失，跟生死存亡相比，根本九牛一毫，不算什麽。
玉城等人劫後餘生，都十分慶幸。思來想去，她們平日與厲南棠並非多麽親厚，若非平日和符杉交好，若不是厲南棠看在這點兒情分上，改朝換代這種大事，砍頭如剃頭那麽容易，她們又怎麽會這麽幸運的得以保全呢？
——畢竟皇上有慈悲心腸，也有雷霆手段。此次宮變，攻擊過他的將領，還可酌情赦免。攻擊長公主府的將領直接死罪不饒。皇上的偏向可見一斑。
所以，她們比別人都更希望符杉順利當上皇後。
畢竟有交情，厲南棠愛屋及烏的話，能庇佑她們一些。
符杉知道沒被怨恨後，心裏稍微松弛一些。
可玉城猶豫一會兒，又悄悄帶給她一個消息。
聽說大臣們不太讚同符杉當皇後。
正如當初全獻英信上寫的，符杉是厲南棠的義堂妹，古板一些的大臣覺得不合適。
“幸而是你點了陛下做駙馬，否則若是其他親堂妹，恐怕就糟了。”
親堂妹涉嫌亂/倫，必然悄無聲息病逝，連生存過的痕跡也消失無蹤。
符杉占了個“義”字，沒有血緣關系，所以性命還無憂。
但是兩人三年無子，且“堂兄妹”好說不好聽的，為了皇上完美無瑕聲名著想，還是有人建議另娶一個身世清白的世家高門女子為後最好。
不止要換皇後，最好還要多納高門世家女子為嬪妾，充實後宮，綿延皇嗣。
提這意見的大臣自以為摸準了皇上的脈。
畢竟以常理推斷，若是普通男子做了駙馬，為了榮華富貴聽一個女人的話罷了。
像皇上已經醒掌天下權，以前為公主所制約，既沒有孩子，也沒有美妾，哪個男人心甘情願呢？
——當然福安公主論理也有些無辜。畢竟她當年點駙馬的時候，又不知道駙馬的真實身份。
只是造化弄人，縱然當年她曾隨皇上去幽州同受偏僻寒苦，光無子，義堂兄妹兩條，就不適合與皇上同享富貴了。
皇上不好意思拋棄妻子，就該懂事的大臣替他把這件事辦了。
此人正在自以為聰明，其餘人也紛紛附和。皇上青春鼎盛，並且無子，所謂隱疾，自然是之前不得已保命的說辭。
符杉還沒有離開，他們就已經想為自家女兒爭取皇後之位了。且皇上按規制可以有八十一位嬪妾，就算自家女兒當不成皇後，也可以在此充數麽。
像文太後，不就是小小的嬪妾出身，只要生的兒子多，得到皇上寵愛，不照樣能後來居上嗎？
厲南棠看著這道折子，看著滿臉忠心耿耿的臣子。
目光如刀，緩緩掃過眾人。
眾人只覺得仿佛被看到肺腑。在那目光之下，竟然如芒在背，紛紛噤聲。
厲南棠低頭冷笑。
手指將折子捏的變形。
說的冠冕堂皇，其實多是借助大義之名，給自己家謀求利益罷了。
他宮變成功，當了皇帝，這些人就“忠肝義膽”，做出仿佛對他掏心掏肺的模樣。
其實假如他宮變失敗，身死名滅，他毫不奇怪這些人會對別的勝利者做出同樣忠心的表態。
真正關心他的有幾人？
便連他的親生母親也欺騙他，利用他。
自始至終，沒有什麽力量，還努力張開稀稀落落羽毛護著他，對他好的，只有他的杉兒而已。
“朕本出身自福安公主府上，公主慧眼如炬，秀外慧中，賢良淑德，既孝且悌，寬博仁愛……”
皇上素來朝上寡言，不曾長篇累牘誇獎過人。眾人吃驚地聽他對福安長公主一連串的讚譽溢美之詞。
等皇上誇完了，話鋒一轉，“雖說禦史不以言治罪，然而禦史王可及不敬皇後，妄議後宮興廢，可惡至極。”
王可及渾身一抖。萬萬沒想到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正跪地低頭，戰戰兢兢。
就聽到素來寬和的皇上說：“著革掉官職，永不錄用，拉出殿門，廷杖四十。”
王可及癱倒在地，被禦前侍衛拉出去，成為新朝第一個被革職的禦史，也是第一個挨廷杖的言臣。
眾人正心驚皇上之怒，便看到那道折子淩空劃過。
“此乃小懲大誡。公主為後，勢在必行。倘若還有人敢妄議後宮，不敬皇後，直接斬首！”
隨著王本及的折子狠狠摔落到地上，伴隨著宮門外清晰傳來的杖打聲和慘叫聲，眾人的心也隨著折子抖了一抖，之前興起來的念頭頓時偃旗息鼓。
*
厲南棠不許人把前面的非議傳到符杉耳中。
下了朝，他就往紫宸宮裏奔。
符杉正躺在床上睡午覺，聽見宮人通報他來了，默默轉過身子，面對著墻壁，閉上眼睛。
聽到洗手的聲音，走進的腳步聲音。隨即床上微微一沈，有人來到她的身側。
那人先輕輕喊她一聲，符杉不理。
便覺得額頭被溫暖的手掌貼住了。
貼了一會兒，隨即又有人手鉆進被子裏，順著手臂想搭在她脈搏。
符杉忍不住一甩手，把他手撥開：“別拉拉扯扯的。”
“我怕你昨天受驚嚇，再起燒。”厲南棠溫聲道：“你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符杉聽到小動物嗚嗚的聲音。
有些心動，卻又有些心灰意懶，不肯轉身。
厲南棠等了一會兒，不見她轉身，便探過身子，把手掌上的東西放在她眼前。
“嗷嗚……”
雪白雪白的一只小狗，竟然還不到巴掌大小，蹲坐在厲南棠的手上，可愛的像個精靈一樣，對著她細細地叫。
符杉手指微動，卻又暗中攥著。
“拿開，你要是喜歡，你自己養吧。”
大手停在她面前半天，見她不為所動，只好訕訕收回。
厲南棠找補道：“你要不喜歡這個，我再找別的好看的。”
“不用費心，我哪個都不喜歡。”
“……那好吧。”
良久，伴隨著小狗偶爾的叫聲，厲南棠忽然說：“對了，聽說你今天回公主府了。我派了工部的人，一定最快速度把破損的地方修好。不出一個月，定能恢覆原樣。”
符杉冷笑一下，沒有回頭：“破掉的房屋，重新建造就沒有毀壞過了？墻壁上的箭孔，用白灰彌補上，就看不見傷痕了，是嗎？”
僥幸活下來的人，沒有死掉，所以就該既往不咎，是嗎？
厲南棠聽出她話裏的傷心和怨憤，心裏一緊。
自己身世的緣故，導致自己最愛的人傷心失望，他的心像是壓了千斤重的石頭，簡直不知該如何辯解。
“杉兒，我只是想叫你高興一點兒。”
“和你在一起，我可能高興不了了。”
符杉嘆口氣，坐起身來。
厲南棠見她終於肯看自己了，正要露出笑容，便聽見她靜靜的說：
“厲南棠，我們分手吧。”
秋風呼嘯，窗外樹葉搖晃，沙沙作響。
小狗先是叫凝滯的空氣，壓制著不敢出聲，接著就忍不住小爪子抓著忽然發涼的掌心，越加急促，嗚嗚叫了起來。
“……你，你說什麽？”厲南棠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
“我說，我們分手吧。”
他以為，他可以有漫長的餘生，為自己身世的欺騙而彌補的。他以為，他們已經越過了最大的坎兒，彼此活了下來，日子會越過越好……
現在，他最愛的人，也曾經在他微時最愛他的人，對他說想分手。
“是有人給你說什麽了嗎？”厲南棠有點找不到他的聲音，“還是因為我騙你，無法原諒我？”
符杉抓緊了被子。
“若說你騙我，是有些怨恨，但已經不太多。因為設身處地，倘若我遇到這種情況，可能也會做一樣的選擇。”
“我……”
“你先不要說，你聽我說。”符杉伸手制止了他。
“之前你一意孤行，沒有考慮過我的想法。可是如今，天下已定，不是危急的狀態，如果我們往日的情分，不是虛假的，那你也該聽聽我的想法了吧。”
符杉用一種厲南棠聽了心底發涼的語氣，冷靜道：
“你知道我的脾氣，自由散漫慣了，怕累，也不願意生孩子，還不願意丈夫納妾。我這種性格，不適合做皇後。縱然你現在有些情分挽留我，時間久了，情分磨光，也會煩的，我勉強過不喜歡的日子，也不會開心。人活一世，不開心有什麽意思，所以我們分開吧。”
玉城等人雖然期待她能做皇後，庇佑她們。
但她不想把別人的期待，化成枷鎖，掛在自己脖子上。
其實所有的庇護，都是鏡花水月。
比如厲南棠現在愛屋及烏，以後沒感情了，難道就不會恨屋及烏嗎？
連她自己如今都身如飄萍，作為臣民，一身榮辱，都系在他人身上。
如果她沒喜歡過厲南棠，或許為了保命，能當做工作一樣，討好於他，就像是以前面對別的皇上皇後，老板大boss一樣。
哄老板開心，賺錢養家，沒什麽丟人的。
可對於愛過的那個人，她不想這樣，不想討好，不想虛假。
寧肯現在斷掉，把那段曾經真摯的感情封存起來，寧願從此再也不見他，就當從前的厲南棠死了，也不想扭曲變形。
寧可卑微如塵土，不可扭曲如蛆蟲——她腦海裏驀地想起這句話。
“你這一切都是多慮，我喜歡的只有你，你不想生孩子就不生，我也不會納妾，我們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也絕不會變心，我……”
他俊秀的面容漲紅了，抓著她的手放在心口窩，他的心臟跳動的很快。額角太陽穴都繃出浮動的青筋。
符杉看他激動的模樣，抽了抽手，沒有抽出來，於是冷冷看著他打斷道：
“是嗎，我不信。”
“……”
良久，面對著她絲毫不軟化的冷靜到冷酷的眼睛。
厲南棠抿緊了嘴唇，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說不出話來。
是啊，縱然說的再多，她不相信有什麽用？碎掉的信任，便如摔碎了的花瓶，縱然粘起來，也有消除不掉的裂痕。
符杉再次用力，終於把手抽了出來。
不是不愛，只是不信了。
*
厲南棠用盡渾身解數，也打動不了符杉的心。
朝堂上雖然因為他的嚴厲處置，沒有人敢議論皇後廢立，但是民間謠言漸漸四起。
畢竟，駙馬居然是燕懷太子後人，這件事太傳奇了，太具有爭議性了。
雖然朝廷放出來的說法是，李重知道燕懷太子後人存在，因為命格，小時候不宜居住皇宮，所以暫且假借外姓。福安長公主天生神侍，命格和其相合，所以李重收她為義女，成就姻緣，乃天作之合。
反正一個姓符，一個姓李。老百姓中沒那麽講究，義兄妹都有結婚的，更不用說義堂兄妹。
讓老百姓好奇的倒是皇上成親三年都沒有孩子。於是一個傳聞喧囂甚上，以皇上有隱疾的為少，絕大部分都猜測是公主有不孕癥。
後來就不說是猜測，簡直是篤定了。
流言如水，堵是堵不住的。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眾臣們朝堂上不敢說，私底下卻以為，皇上值此內憂外患，若想保住自己的名聲，以後不用人說，早晚會放棄發妻公主。至於是暗暗殺了，還是請她做道姑，還是糾個錯廢為庶人貶到外地，就不得而知了。
*
六天後，厲南棠的生母素心道姑——如今的高太後，快馬從幽州一路趕來後，聽說過四天就是正式登基大典和冊封皇後，馬上要求和兒子進行談判。
“姑母其實很喜歡娘娘的，若非名分上不太合適，她一定更願意叫娘娘當皇後。”
高三娘隨著姑母一塊從幽州來。姑母去勸表哥了，叫她勸嫂子。三娘說的十分歉疚。
符杉看了她一眼，知道還有不好聽的原因，她沒有說。
符杉平靜地問：“太後娘娘，想怎麽處置我呢？”
聽高三娘說高太後想叫她跟厲南棠分開，從此繼續是公主，符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好事呀！
乾坤歸位。
清凈自由。
除了身邊沒有那個大騙子，她被顛覆的生活，完全可以回到以前的軌道，做富貴清閑的鹹魚一條。
再也不用隨著那個不停奔跑的人一會兒去幽州，一會兒回長安了。
再也不用擔憂他的生死。
再也不用犯愁替他生孩子。
再也不用被迫給他張羅什麽秀女妃嬪。
高三娘見她笑，嚇了一跳。
“嫂子，你，你別太傷心。”
符杉笑夠了，低下頭，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的雙手，只覺得喉嚨莫名發癢，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才道：“我不傷心，我高興。”
*
太後寢宮。
高太後覺得遲早要被自己這個兒子氣死，聲音顫抖，低聲怒吼：“你以前不是不喜歡她嗎？”
“就像是貓，不養下去，可能並不知道自己喜歡不喜歡。我以前沒有喜歡的人，所以分不清楚對她的感情。但我現在已經分清楚了。我喜歡她，我的皇後只能是她。”
高太後站起來，深呼吸一口氣，揚起頭，繃緊臉對他說：“喜歡不喜歡？說這樣可笑幼稚的話，難道你還是一個小孩子嗎？
南棠，你現在是一國之主，你聽聽外面是怎麽說的！是，公主人很好，我也承認，可你們不合適。皇上所做作為，都會記在史冊，你想想看，娶了義堂妹，很好聽嗎？簡直笑話。”
“笑話？母親，雖然對外面說，您是為了我的命格，所以假裝改嫁厲家。事實怎麽樣，咱們都清楚。跟您相比，我們事先根本不知道是義堂兄妹，又有什麽好笑的呢？”
“你覺得不好笑，別人笑話非議你！”
“別人笑，是他們糊塗，關我什麽事兒呢？”
聽他如此滿不在乎，高太後猛地伸手指著他鼻梁，怒道：“好好的明珠，幹嘛非得有瑕疵呢？明明可以完美，為何非要牛性子選擇不完美呢？你怎麽就這麽軸！”
“什麽叫完美？有完美無缺的國家嗎？有完美無缺的人嗎？既然世間萬物都可以不完美，區區虛名又算得了什麽？我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是完美。”
高太後叫氣笑了。
“南棠，你現在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了，世人的評價你都敢不放在眼裏。行，你特立獨行，你不流凡俗。那麽，孩子呢？你們成親這麽久，孩子在哪兒呢？不孝有三，無後無大，別人怎麽說你不管，我這個做母親的，說這個你總的聽吧。”
“……”
高太後雙手交握在身前，深呼吸一口氣：“她有不孕癥，老天生成的身體，我也不怪她。只是早有子嗣，才算穩固朝局。你大舅舅家雖然沒有適合的女孩子，但其他舅舅家，還有不少芳華年齡的表妹，家世也行，性情溫順，品貌也可……”
厲南棠深呼吸著，緊緊捏著拳頭，由憤怒轉為麻木聽著母親說話。
就像她從小到大安排自己時一樣的語氣。
——“打你是為你好。”“跟他在一塊，除了淘氣，還能學什麽？以後再也不許跟他一起玩。”“你應該這樣。”“你應該那樣。”
現在，明知道自己喜歡的只有符杉，卻仿佛聽而不聞，自顧自已經給他排好誰為皇後，誰為妃嬪了。
他恍惚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像是配種的公馬，被養馬的人合算著跟誰□□……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湧上了喉頭。
高太後見兒子死死握著拳頭，站在面前，木木看著她不說話。想起符杉平素的好，心裏嘆息。
“杉兒是個好姑娘，只是不幸有了不孕癥。咱們也不虧待她，日後封她……”
“杉兒沒有不孕癥。真正不孕的是我。”
“……”
“你，你說什麽？”良久，高太後放下茶杯，手指微微發抖。
“南棠，你太過分了，你不能拿這個來氣我……”
“我沒氣你，是真的。杉兒也早就知道這件事情，是她為了我的面子，一直隱瞞。”
厲南棠看著母親變色的臉孔，忽然有些報覆的快感。是的，大臣們談論這件事，他可以殺無赦，親生母親談論這件事，他能把母親殺了嗎？
雖不能殺，但是他有辦法。
別想再控制他。
當孩子有什麽快樂的？
他清晰地知道，母親總是強迫他，壓制他，利用他，有時候把對父親的怨恨轉移到他身上，恨他這個小累贅。
一個不愛孩子的人，不配要孩子，不配有後代。
“您可以把這件事情告訴舅舅們，叫他們把表妹們另嫁他人。”
……
外面宮人聽不見裏面說話，只偶爾聽到瓷器碎裂的聲音，俱是提心吊膽，使勁低著頭。
高太後在幽州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拿捏不了這個兒子了，如今又聽他說了一個足以叫她天崩地塌的壞消息，癱坐在幾案上，不停揉著眉心，大聲喘息，默默流淚。
厲南棠躬身行禮，轉身離去。
周遭人只見皇上臉色沈重，卻神色堅定，大步流星出了太後寢宮，走向紫宸宮。
“……你在幹嘛呢？”
符杉背對著他，紫宸宮的宮人正在進進出出收拾東西，殿上擺了幾個箱子。
符杉回過頭來，露出這幾天以來，對他第一次心平氣和的微笑。
“給皇上請安。”
還未福身，厲南棠三兩步走到跟前，單手托住她。
符杉蹲不下去，就順勢站起來了。
“回皇上，臣女在收拾東西，準備搬家。”
“……”
厲南棠眼光一掃侍者，侍者會意，拂塵一甩，頓時所有宮人魚貫而出。關上殿門。
厲南棠伸手去摸她的臉。符杉微微扭過頭，躲過去了。
厲南棠手停在半空，慢慢落下，雖然臉色不好看，仍盯著她的眼睛，盡力柔聲說：
“你是不是聽到一些風言風語了？那些都是假的。四天之後就是封後大典，這裏就是你的家。”
“我的家是公主府呀。”
“都是我們的家。那是我們以前的家，這是我們現在的家。”
“高太後已經派人找過我了。我知道……”
符杉正欲繼續說話，忽然聽見殿門敞開的聲音。
兩人迎頭望去，只見眼睛鼻頭泛紅的高太後定定站在門口，進來以後又把殿門關上了。
符杉看著她越走越近，看清楚她神色淩厲，有些癲狂，頓時心裏一驚。
“公主，我問你一件事，你一定不要瞞我！”
高太後直直走近符杉，符杉叫她駭人的眼神嚇得後退兩步，又被厲南棠緊緊抓住手腕扯了回來。
“母親，我都給您說清楚了，您還過來幹什麽？我早就說了，我和杉兒，情比金堅。”
他抓起她的手，揚了起來。
高太後的目光落在兩人緊緊握住的手腕上，符杉覺得手腕都被燒出來洞了。
“太後娘娘，我……”
“我兒被診斷不能生育，是真的嗎？”
“是……啊？！”
符杉震驚地看著高太後，只見她雙肘貼緊身體側面，手臂緊緊抓著她自己，眼中噙著淚水。符杉僵硬地扭過頭去看厲南棠。
只見他老神在在對她點點頭，而後以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淡定地對他母親說：
“是。”
高太後癱倒在地，被人擡出去了。
符杉吃了這驚天大瓜，等人出去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表情僵硬地看著厲南棠。
“你……你真的？”
“真的。”
一萬個羊駝在腦海中奔騰而過。
符杉一時間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你騙人的吧？”
厲南棠已經下定決心，“怎麽，你也嫌棄我？”
“沒……”
厲南棠垂下眸子，一臉平靜的悲傷。
“你不是想和我分開嗎？你不是想回去繼續做公主嗎？我有了這種缺陷……
你回去吧，你可以不顧我的死活，眼睜睜看我娶了另外一個女子，害了那個無辜的女子不說，還叫天底下的人都嘲笑我殘缺無能。沒關系的，你快樂幸福就好，我可以自己承受非議。”
“……”
*
苗醫正聽得皇上秘密問他要一種藥，倒是有，可醫者仁心所以猶豫了一會兒，以為他拿了，必然是要給前皇帝，現任許王李景原吃的。
果然天子心狠。雖然表面和李景原認作堂兄弟，表現的兄友弟恭，還是打算暗中絕了他的後呀。
“苗醫正？”
苗醫正禁不住抖了一下。算了，皇家密事不管不問，李景原富貴跟他無關，絕後也跟他無關。他只知道，倘若違抗皇命，現在自己不僅要絕後，說不準腦袋也沒了呢。
反正這藥吃了又不害性命，只是讓男人不能生育罷了。
*
晚上。
符杉坐在床上，還是若有所思，抿緊了雙唇。
“厲南棠，你騙我也就罷了，你不能拿這種大事情騙你母親吧？”
厲南棠垂眸淡淡道：“你問我第十遍了，你果然還是嫌棄我不能生育。”
“沒有啦……”符杉忙抱著“脆弱無助”的他哄道：“你知道我一直不想要孩子的嘛，你要真這樣……我，我……”
厲南棠偏頭看著她：“……”
“怎麽說呢，你也知道我古怪，別人覺得不好，我卻……喜歡你喜歡的不得了啦！”
什麽“義堂兄妹”，也比皇上真有隱疾好聽呀。
這麽一來，太後啞火。
符杉原先顧忌的很多東西，都不用再顧忌了。厲南棠憑借嘴巴說他不變心不納妾，她不相信。
可他有了這個世人眼中的大毛病，連高太後都要哭得暈厥過去了，符杉又不由得不信。不能生孩子還納什麽嬪妾呀。
他身有疾病，自己若還高興，簡直太不厚道。
原先還想走呢，這時候離開了，簡直……
符杉僵僵地安慰了他幾句。
厲南棠趁機又軟語相求。
咕咕噥噥私語好半天話，符杉終於抹不開面兒，重新叫他拉住手。
“咱們和好啦……”他緊緊拉著她的手，高興地像個孩子。
“……看你可憐，原諒你一次罷，哼！”
厲南棠逮著機會告訴她，高太後這邊已經啞火了，朝堂也被他整治了，兩人以後還是老樣子，一夫一妻過自己的日子，跟別人不牽扯，叫她放心。
“你睡覺，又跟以前一樣藏在被子裏了，是不是心裏害怕，所以才這樣？”厲南棠柔聲道。
“害怕還不是你害的？我的生活叫你弄了個天翻地覆，你還好意思說。”
符杉咬著嘴唇，松了一口氣，跪坐在床上拽被子，壘楚河漢界。
厲南棠身子僵硬，忙一把按住，凝視著她：“哎，咱們不是和好了嗎？還要這玩意擋在中間幹嘛？”
符杉扭頭看他，認真道：“可是你的傷沒好呀，我怕不小心翻身壓著你傷口。”
“傻丫頭，傷口早就好了。”
厲南棠一把將楚河漢界推開，符杉驚叫一聲，已經身子歪倒，枕著他的膝蓋，烏發散開在他的腿上。
大手輕輕來回撫摸她的臉頰，手臂，帶著不容忽視的熱度。厲南棠直勾勾盯著她，目光在昏暗的賬內灼灼發亮，低聲道：
“你別照顧我的傷口了，照顧照顧別的地方。你算算看，都多少天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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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蕓等人退下, 又聽到關殿門的聲音，大殿裏不再有別人，符杉終於松了口氣。
跪坐挺立的腰肢一塌，下巴搭在那人頭發上, 才發覺這姿勢……真別扭。
男人單手撐著絨毯, 跪坐前傾靠在她衣襟裏, 脖頸胸前盡是他呼吸的熱氣，肌膚潮潤都是汗。
符杉忙松開手，手心也出了些汗。
他還貼在她, 等對方拿手推他肩膀，這才順勢慢吞吞起來。
厲南棠看著她, 目光非常柔和。
視線從呼吸急促, 起伏不定的胸膛，往上看向泛著薄汗的一段雪頸，又上移到小巧的下頜，紅潤微張的嘴唇，挺直的鼻梁，最後落到有些躲閃惱怒的眼睛。
“還生我的氣嗎？我們和好好不好？”
“不好……除非你先起來。”
厲南棠看著她, 單手撐地, 先站起來。
符杉馬上扶著矮櫃, 也同時站起來。
“你是想聽我的真話，還是想我騙你？”兩人對視無言一會兒, 符杉低聲說。
“真話。”
“生氣，不想和好。”符杉輕輕跺了跺腳，緩解一下腿麻, 剛才太緊張有點兒抽筋了。
厲南棠抿緊嘴唇，看她一眼, 又低下頭。
“怎麽，你還要繼續跪嗎？要不咱倆對跪一夜，一晚上都不要睡覺好了。”
厲南棠攥緊了手指。
“我不是想要逼你。算了……你今天也受了驚嚇，都這麽晚了，先歇息吧。想罵我打我，不如等明天，反正我又跑不了。”
禦榻很大，厲南棠習慣睡在外側，符杉習慣睡在裏側。
平日同床而眠，她喜歡抱著他的手臂睡，挨得緊緊的。
厲南棠看她不搭理自己，枕頭被子分開，背對自己面墻而睡，中間還用多餘的枕頭搭了一條楚河漢界，不許他越過三八線……厲南棠嘆了口氣，仰面躺倒。
符杉以為自己會氣的失眠，但心情大起大落神經緊張了一天，幾乎沾著枕頭，她就打了個哈欠。腦袋在枕頭上輕微挪動著，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厲南棠凝視昏暗的帳頂，一直等到她呼吸沈細，這才支起來身體，探身過去。
入目的果然只有凸起來的被子，和被子下仿佛大豌豆一樣蜷曲的輪廓。
前陣子她已經改了一些，能把頭放在被子外面睡了。今晚上一下子又倒退回以前。
厲南棠猶豫一會兒，還是把被子掀開。
烏發散亂披在紅撲撲的臉頰上，捂出來一點兒汗，額角處沾濕了一點兒發絲。
睡著以後，她的眉頭終於舒展開，平靜寧和，像往日他們沒有發生沖突一樣。
厲南棠忍不住低下頭，被熟悉的桂子甜香包圍，看她仍雙目緊閉，睡得很熟，便對著她的臉頰輕輕親了幾口。
又把被子掖在她頸下。
看了好一會兒，才回到分界線的另一邊躺下。
符杉半夜叫憋醒了。
從床尾繞過分界線和那人，去解手後，洗完了手回來，正要上床，忽然發覺他是枕著手臂睡的，左邊手臂傷口處就壓在枕頭上，稍微翻個身，壓裂傷口，恐怕得疼的不輕。
符杉停頓一會兒，沒管，爬上床，蓋上被子，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煩躁地撓撓頭。還是起身爬過去，覷看著他閉著眼睛，這才抿緊唇，一手小心托著他的頭，一手輕輕拉出那只手。
好容易平安抽出來，仔細看白紗布外好像沒有再洇血，把他手臂拉直，放在被子外面。這才屏住呼吸，悄然又爬回去了。
*
朝堂初定，厲南棠受傷了也不能歇息，甚至還要對外隱瞞受傷的消息。
所以他天不亮就照常起床上朝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肯定不會像李景琮那樣哢哢亂殺，但是一定程度的調整是需要的。
符杉在後宮，也忙了幾天。
——縱然前路迷茫，現在的事情該幹還得幹。
收拾紫宸殿，收拾滿目瘡痍的福安長公主府——白天才看清楚，原來房屋燒掉好幾間，斷壁殘垣上遍布森森的箭孔。
貓狗受到驚嚇，有兩只跑丟了，其它幾只從花園各個角落搜尋出來，驚恐得圍繞著她團團轉。
給它們重新做窩，餵它們吃飯，這些瑣碎的小事分散掉一些她的煩憂。
符杉已經是名義上的皇後，命婦女眷需要拜見她。
玉城姑姑最早過來拜見，說真的，符杉都有點兒心虛。
以前她是嫡親公主，符杉只是個養女公主。現在卻倒反過來，符杉成了皇後，她是皇帝的堂姑母了。
有些正統變分支的怪異感。
符杉怨厲南棠騙她，她怕往日親密的姑姑和姐妹，也誤以為她跟著丈夫一起欺騙她們，以為她也是大騙子。
這種事可叫她怎麽解釋呢？
誰知玉城姑姑見面以後，先恭謹問候行禮，等符杉忙叫她免禮，又叫其他宮人退下後，玉城見她握著自己的一雙手無語凝噎，這才松了一口氣。
忙反手握回去，上上下下轉著圈仔細打量符杉，而後一把緊緊抱著她。
“我的小祖宗，幸而你福大命大，一點兒事沒有。”
玉城一臉慶幸。
符杉：……？
“姑姑，你，你不怪我？”
玉城奇道：“我為何要怪你？我感謝你還來不及。”
從小到大，玉城見過太多的血腥與清洗，本以為改朝換代，她們最好的結局，是改成郡主，貶出長安。最壞的結局，是貶為庶人，或者一輩子陪皇陵。便是一杯鴆酒，或者三尺白綾送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厲南棠竟沒動她的封地和品級，和和氣氣把她也認作姑姑，仍舊尊她為大長公主。晉陽、安陽的品級封地也沒有動，改朝換代後，她們仍是長公主。
唯一的要求，是把她們府上的門客驅散了，從此以後安享富貴，不能給人安排官職。但說真的，這一丟丟的損失，跟生死存亡相比，根本九牛一毫，不算什麽。
玉城等人劫後餘生，都十分慶幸。思來想去，她們平日與厲南棠並非多麽親厚，若非平日和符杉交好，若不是厲南棠看在這點兒情分上，改朝換代這種大事，砍頭如剃頭那麽容易，她們又怎麽會這麽幸運的得以保全呢？
——畢竟皇上有慈悲心腸，也有雷霆手段。此次宮變，攻擊過他的將領，還可酌情赦免。攻擊長公主府的將領直接死罪不饒。皇上的偏向可見一斑。
所以，她們比別人都更希望符杉順利當上皇後。
畢竟有交情，厲南棠愛屋及烏的話，能庇佑她們一些。
符杉知道沒被怨恨後，心裏稍微松弛一些。
可玉城猶豫一會兒，又悄悄帶給她一個消息。
聽說大臣們不太讚同符杉當皇後。
正如當初全獻英信上寫的，符杉是厲南棠的義堂妹，古板一些的大臣覺得不合適。
“幸而是你點了陛下做駙馬，否則若是其他親堂妹，恐怕就糟了。”
親堂妹涉嫌亂/倫，必然悄無聲息病逝，連生存過的痕跡也消失無蹤。
符杉占了個“義”字，沒有血緣關系，所以性命還無憂。
但是兩人三年無子，且“堂兄妹”好說不好聽的，為了皇上完美無瑕聲名著想，還是有人建議另娶一個身世清白的世家高門女子為後最好。
不止要換皇後，最好還要多納高門世家女子為嬪妾，充實後宮，綿延皇嗣。
提這意見的大臣自以為摸準了皇上的脈。
畢竟以常理推斷，若是普通男子做了駙馬，為了榮華富貴聽一個女人的話罷了。
像皇上已經醒掌天下權，以前為公主所制約，既沒有孩子，也沒有美妾，哪個男人心甘情願呢？
——當然福安公主論理也有些無辜。畢竟她當年點駙馬的時候，又不知道駙馬的真實身份。
只是造化弄人，縱然當年她曾隨皇上去幽州同受偏僻寒苦，光無子，義堂兄妹兩條，就不適合與皇上同享富貴了。
皇上不好意思拋棄妻子，就該懂事的大臣替他把這件事辦了。
此人正在自以為聰明，其餘人也紛紛附和。皇上青春鼎盛，並且無子，所謂隱疾，自然是之前不得已保命的說辭。
符杉還沒有離開，他們就已經想為自家女兒爭取皇後之位了。且皇上按規制可以有八十一位嬪妾，就算自家女兒當不成皇後，也可以在此充數麽。
像文太後，不就是小小的嬪妾出身，只要生的兒子多，得到皇上寵愛，不照樣能後來居上嗎？
厲南棠看著這道折子，看著滿臉忠心耿耿的臣子。
目光如刀，緩緩掃過眾人。
眾人只覺得仿佛被看到肺腑。在那目光之下，竟然如芒在背，紛紛噤聲。
厲南棠低頭冷笑。
手指將折子捏的變形。
說的冠冕堂皇，其實多是借助大義之名，給自己家謀求利益罷了。
他宮變成功，當了皇帝，這些人就“忠肝義膽”，做出仿佛對他掏心掏肺的模樣。
其實假如他宮變失敗，身死名滅，他毫不奇怪這些人會對別的勝利者做出同樣忠心的表態。
真正關心他的有幾人？
便連他的親生母親也欺騙他，利用他。
自始至終，沒有什麽力量，還努力張開稀稀落落羽毛護著他，對他好的，只有他的杉兒而已。
“朕本出身自福安公主府上，公主慧眼如炬，秀外慧中，賢良淑德，既孝且悌，寬博仁愛……”
皇上素來朝上寡言，不曾長篇累牘誇獎過人。眾人吃驚地聽他對福安長公主一連串的讚譽溢美之詞。
等皇上誇完了，話鋒一轉，“雖說禦史不以言治罪，然而禦史王可及不敬皇後，妄議後宮興廢，可惡至極。”
王可及渾身一抖。萬萬沒想到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正跪地低頭，戰戰兢兢。
就聽到素來寬和的皇上說：“著革掉官職，永不錄用，拉出殿門，廷杖四十。”
王可及癱倒在地，被禦前侍衛拉出去，成為新朝第一個被革職的禦史，也是第一個挨廷杖的言臣。
眾人正心驚皇上之怒，便看到那道折子淩空劃過。
“此乃小懲大誡。公主為後，勢在必行。倘若還有人敢妄議後宮，不敬皇後，直接斬首！”
隨著王本及的折子狠狠摔落到地上，伴隨著宮門外清晰傳來的杖打聲和慘叫聲，眾人的心也隨著折子抖了一抖，之前興起來的念頭頓時偃旗息鼓。
*
厲南棠不許人把前面的非議傳到符杉耳中。
下了朝，他就往紫宸宮裏奔。
符杉正躺在床上睡午覺，聽見宮人通報他來了，默默轉過身子，面對著墻壁，閉上眼睛。
聽到洗手的聲音，走進的腳步聲音。隨即床上微微一沈，有人來到她的身側。
那人先輕輕喊她一聲，符杉不理。
便覺得額頭被溫暖的手掌貼住了。
貼了一會兒，隨即又有人手鉆進被子裏，順著手臂想搭在她脈搏。
符杉忍不住一甩手，把他手撥開：“別拉拉扯扯的。”
“我怕你昨天受驚嚇，再起燒。”厲南棠溫聲道：“你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符杉聽到小動物嗚嗚的聲音。
有些心動，卻又有些心灰意懶，不肯轉身。
厲南棠等了一會兒，不見她轉身，便探過身子，把手掌上的東西放在她眼前。
“嗷嗚……”
雪白雪白的一只小狗，竟然還不到巴掌大小，蹲坐在厲南棠的手上，可愛的像個精靈一樣，對著她細細地叫。
符杉手指微動，卻又暗中攥著。
“拿開，你要是喜歡，你自己養吧。”
大手停在她面前半天，見她不為所動，只好訕訕收回。
厲南棠找補道：“你要不喜歡這個，我再找別的好看的。”
“不用費心，我哪個都不喜歡。”
“……那好吧。”
良久，伴隨著小狗偶爾的叫聲，厲南棠忽然說：“對了，聽說你今天回公主府了。我派了工部的人，一定最快速度把破損的地方修好。不出一個月，定能恢覆原樣。”
符杉冷笑一下，沒有回頭：“破掉的房屋，重新建造就沒有毀壞過了？墻壁上的箭孔，用白灰彌補上，就看不見傷痕了，是嗎？”
僥幸活下來的人，沒有死掉，所以就該既往不咎，是嗎？
厲南棠聽出她話裏的傷心和怨憤，心裏一緊。
自己身世的緣故，導致自己最愛的人傷心失望，他的心像是壓了千斤重的石頭，簡直不知該如何辯解。
“杉兒，我只是想叫你高興一點兒。”
“和你在一起，我可能高興不了了。”
符杉嘆口氣，坐起身來。
厲南棠見她終於肯看自己了，正要露出笑容，便聽見她靜靜的說：
“厲南棠，我們分手吧。”
秋風呼嘯，窗外樹葉搖晃，沙沙作響。
小狗先是叫凝滯的空氣，壓制著不敢出聲，接著就忍不住小爪子抓著忽然發涼的掌心，越加急促，嗚嗚叫了起來。
“……你，你說什麽？”厲南棠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
“我說，我們分手吧。”
他以為，他可以有漫長的餘生，為自己身世的欺騙而彌補的。他以為，他們已經越過了最大的坎兒，彼此活了下來，日子會越過越好……
現在，他最愛的人，也曾經在他微時最愛他的人，對他說想分手。
“是有人給你說什麽了嗎？”厲南棠有點找不到他的聲音，“還是因為我騙你，無法原諒我？”
符杉抓緊了被子。
“若說你騙我，是有些怨恨，但已經不太多。因為設身處地，倘若我遇到這種情況，可能也會做一樣的選擇。”
“我……”
“你先不要說，你聽我說。”符杉伸手制止了他。
“之前你一意孤行，沒有考慮過我的想法。可是如今，天下已定，不是危急的狀態，如果我們往日的情分，不是虛假的，那你也該聽聽我的想法了吧。”
符杉用一種厲南棠聽了心底發涼的語氣，冷靜道：
“你知道我的脾氣，自由散漫慣了，怕累，也不願意生孩子，還不願意丈夫納妾。我這種性格，不適合做皇後。縱然你現在有些情分挽留我，時間久了，情分磨光，也會煩的，我勉強過不喜歡的日子，也不會開心。人活一世，不開心有什麽意思，所以我們分開吧。”
玉城等人雖然期待她能做皇後，庇佑她們。
但她不想把別人的期待，化成枷鎖，掛在自己脖子上。
其實所有的庇護，都是鏡花水月。
比如厲南棠現在愛屋及烏，以後沒感情了，難道就不會恨屋及烏嗎？
連她自己如今都身如飄萍，作為臣民，一身榮辱，都系在他人身上。
如果她沒喜歡過厲南棠，或許為了保命，能當做工作一樣，討好於他，就像是以前面對別的皇上皇後，老板大boss一樣。
哄老板開心，賺錢養家，沒什麽丟人的。
可對於愛過的那個人，她不想這樣，不想討好，不想虛假。
寧肯現在斷掉，把那段曾經真摯的感情封存起來，寧願從此再也不見他，就當從前的厲南棠死了，也不想扭曲變形。
寧可卑微如塵土，不可扭曲如蛆蟲——她腦海裏驀地想起這句話。
“你這一切都是多慮，我喜歡的只有你，你不想生孩子就不生，我也不會納妾，我們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也絕不會變心，我……”
他俊秀的面容漲紅了，抓著她的手放在心口窩，他的心臟跳動的很快。額角太陽穴都繃出浮動的青筋。
符杉看他激動的模樣，抽了抽手，沒有抽出來，於是冷冷看著他打斷道：
“是嗎，我不信。”
“……”
良久，面對著她絲毫不軟化的冷靜到冷酷的眼睛。
厲南棠抿緊了嘴唇，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說不出話來。
是啊，縱然說的再多，她不相信有什麽用？碎掉的信任，便如摔碎了的花瓶，縱然粘起來，也有消除不掉的裂痕。
符杉再次用力，終於把手抽了出來。
不是不愛，只是不信了。
*
厲南棠用盡渾身解數，也打動不了符杉的心。
朝堂上雖然因為他的嚴厲處置，沒有人敢議論皇後廢立，但是民間謠言漸漸四起。
畢竟，駙馬居然是燕懷太子後人，這件事太傳奇了，太具有爭議性了。
雖然朝廷放出來的說法是，李重知道燕懷太子後人存在，因為命格，小時候不宜居住皇宮，所以暫且假借外姓。福安長公主天生神侍，命格和其相合，所以李重收她為義女，成就姻緣，乃天作之合。
反正一個姓符，一個姓李。老百姓中沒那麽講究，義兄妹都有結婚的，更不用說義堂兄妹。
讓老百姓好奇的倒是皇上成親三年都沒有孩子。於是一個傳聞喧囂甚上，以皇上有隱疾的為少，絕大部分都猜測是公主有不孕癥。
後來就不說是猜測，簡直是篤定了。
流言如水，堵是堵不住的。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眾臣們朝堂上不敢說，私底下卻以為，皇上值此內憂外患，若想保住自己的名聲，以後不用人說，早晚會放棄發妻公主。至於是暗暗殺了，還是請她做道姑，還是糾個錯廢為庶人貶到外地，就不得而知了。
*
六天後，厲南棠的生母素心道姑——如今的高太後，快馬從幽州一路趕來後，聽說過四天就是正式登基大典和冊封皇後，馬上要求和兒子進行談判。
“姑母其實很喜歡娘娘的，若非名分上不太合適，她一定更願意叫娘娘當皇後。”
高三娘隨著姑母一塊從幽州來。姑母去勸表哥了，叫她勸嫂子。三娘說的十分歉疚。
符杉看了她一眼，知道還有不好聽的原因，她沒有說。
符杉平靜地問：“太後娘娘，想怎麽處置我呢？”
聽高三娘說高太後想叫她跟厲南棠分開，從此繼續是公主，符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好事呀！
乾坤歸位。
清凈自由。
除了身邊沒有那個大騙子，她被顛覆的生活，完全可以回到以前的軌道，做富貴清閑的鹹魚一條。
再也不用隨著那個不停奔跑的人一會兒去幽州，一會兒回長安了。
再也不用擔憂他的生死。
再也不用犯愁替他生孩子。
再也不用被迫給他張羅什麽秀女妃嬪。
高三娘見她笑，嚇了一跳。
“嫂子，你，你別太傷心。”
符杉笑夠了，低下頭，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的雙手，只覺得喉嚨莫名發癢，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才道：“我不傷心，我高興。”
*
太後寢宮。
高太後覺得遲早要被自己這個兒子氣死，聲音顫抖，低聲怒吼：“你以前不是不喜歡她嗎？”
“就像是貓，不養下去，可能並不知道自己喜歡不喜歡。我以前沒有喜歡的人，所以分不清楚對她的感情。但我現在已經分清楚了。我喜歡她，我的皇後只能是她。”
高太後站起來，深呼吸一口氣，揚起頭，繃緊臉對他說：“喜歡不喜歡？說這樣可笑幼稚的話，難道你還是一個小孩子嗎？
南棠，你現在是一國之主，你聽聽外面是怎麽說的！是，公主人很好，我也承認，可你們不合適。皇上所做作為，都會記在史冊，你想想看，娶了義堂妹，很好聽嗎？簡直笑話。”
“笑話？母親，雖然對外面說，您是為了我的命格，所以假裝改嫁厲家。事實怎麽樣，咱們都清楚。跟您相比，我們事先根本不知道是義堂兄妹，又有什麽好笑的呢？”
“你覺得不好笑，別人笑話非議你！”
“別人笑，是他們糊塗，關我什麽事兒呢？”
聽他如此滿不在乎，高太後猛地伸手指著他鼻梁，怒道：“好好的明珠，幹嘛非得有瑕疵呢？明明可以完美，為何非要牛性子選擇不完美呢？你怎麽就這麽軸！”
“什麽叫完美？有完美無缺的國家嗎？有完美無缺的人嗎？既然世間萬物都可以不完美，區區虛名又算得了什麽？我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是完美。”
高太後叫氣笑了。
“南棠，你現在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了，世人的評價你都敢不放在眼裏。行，你特立獨行，你不流凡俗。那麽，孩子呢？你們成親這麽久，孩子在哪兒呢？不孝有三，無後無大，別人怎麽說你不管，我這個做母親的，說這個你總的聽吧。”
“……”
高太後雙手交握在身前，深呼吸一口氣：“她有不孕癥，老天生成的身體，我也不怪她。只是早有子嗣，才算穩固朝局。你大舅舅家雖然沒有適合的女孩子，但其他舅舅家，還有不少芳華年齡的表妹，家世也行，性情溫順，品貌也可……”
厲南棠深呼吸著，緊緊捏著拳頭，由憤怒轉為麻木聽著母親說話。
就像她從小到大安排自己時一樣的語氣。
——“打你是為你好。”“跟他在一塊，除了淘氣，還能學什麽？以後再也不許跟他一起玩。”“你應該這樣。”“你應該那樣。”
現在，明知道自己喜歡的只有符杉，卻仿佛聽而不聞，自顧自已經給他排好誰為皇後，誰為妃嬪了。
他恍惚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像是配種的公馬，被養馬的人合算著跟誰□□……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湧上了喉頭。
高太後見兒子死死握著拳頭，站在面前，木木看著她不說話。想起符杉平素的好，心裏嘆息。
“杉兒是個好姑娘，只是不幸有了不孕癥。咱們也不虧待她，日後封她……”
“杉兒沒有不孕癥。真正不孕的是我。”
“……”
“你，你說什麽？”良久，高太後放下茶杯，手指微微發抖。
“南棠，你太過分了，你不能拿這個來氣我……”
“我沒氣你，是真的。杉兒也早就知道這件事情，是她為了我的面子，一直隱瞞。”
厲南棠看著母親變色的臉孔，忽然有些報覆的快感。是的，大臣們談論這件事，他可以殺無赦，親生母親談論這件事，他能把母親殺了嗎？
雖不能殺，但是他有辦法。
別想再控制他。
當孩子有什麽快樂的？
他清晰地知道，母親總是強迫他，壓制他，利用他，有時候把對父親的怨恨轉移到他身上，恨他這個小累贅。
一個不愛孩子的人，不配要孩子，不配有後代。
“您可以把這件事情告訴舅舅們，叫他們把表妹們另嫁他人。”
……
外面宮人聽不見裏面說話，只偶爾聽到瓷器碎裂的聲音，俱是提心吊膽，使勁低著頭。
高太後在幽州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拿捏不了這個兒子了，如今又聽他說了一個足以叫她天崩地塌的壞消息，癱坐在幾案上，不停揉著眉心，大聲喘息，默默流淚。
厲南棠躬身行禮，轉身離去。
周遭人只見皇上臉色沈重，卻神色堅定，大步流星出了太後寢宮，走向紫宸宮。
“……你在幹嘛呢？”
符杉背對著他，紫宸宮的宮人正在進進出出收拾東西，殿上擺了幾個箱子。
符杉回過頭來，露出這幾天以來，對他第一次心平氣和的微笑。
“給皇上請安。”
還未福身，厲南棠三兩步走到跟前，單手托住她。
符杉蹲不下去，就順勢站起來了。
“回皇上，臣女在收拾東西，準備搬家。”
“……”
厲南棠眼光一掃侍者，侍者會意，拂塵一甩，頓時所有宮人魚貫而出。關上殿門。
厲南棠伸手去摸她的臉。符杉微微扭過頭，躲過去了。
厲南棠手停在半空，慢慢落下，雖然臉色不好看，仍盯著她的眼睛，盡力柔聲說：
“你是不是聽到一些風言風語了？那些都是假的。四天之後就是封後大典，這裏就是你的家。”
“我的家是公主府呀。”
“都是我們的家。那是我們以前的家，這是我們現在的家。”
“高太後已經派人找過我了。我知道……”
符杉正欲繼續說話，忽然聽見殿門敞開的聲音。
兩人迎頭望去，只見眼睛鼻頭泛紅的高太後定定站在門口，進來以後又把殿門關上了。
符杉看著她越走越近，看清楚她神色淩厲，有些癲狂，頓時心裏一驚。
“公主，我問你一件事，你一定不要瞞我！”
高太後直直走近符杉，符杉叫她駭人的眼神嚇得後退兩步，又被厲南棠緊緊抓住手腕扯了回來。
“母親，我都給您說清楚了，您還過來幹什麽？我早就說了，我和杉兒，情比金堅。”
他抓起她的手，揚了起來。
高太後的目光落在兩人緊緊握住的手腕上，符杉覺得手腕都被燒出來洞了。
“太後娘娘，我……”
“我兒被診斷不能生育，是真的嗎？”
“是……啊？！”
符杉震驚地看著高太後，只見她雙肘貼緊身體側面，手臂緊緊抓著她自己，眼中噙著淚水。符杉僵硬地扭過頭去看厲南棠。
只見他老神在在對她點點頭，而後以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淡定地對他母親說：
“是。”
高太後癱倒在地，被人擡出去了。
符杉吃了這驚天大瓜，等人出去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表情僵硬地看著厲南棠。
“你……你真的？”
“真的。”
一萬個羊駝在腦海中奔騰而過。
符杉一時間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你騙人的吧？”
厲南棠已經下定決心，“怎麽，你也嫌棄我？”
“沒……”
厲南棠垂下眸子，一臉平靜的悲傷。
“你不是想和我分開嗎？你不是想回去繼續做公主嗎？我有了這種缺陷……
你回去吧，你可以不顧我的死活，眼睜睜看我娶了另外一個女子，害了那個無辜的女子不說，還叫天底下的人都嘲笑我殘缺無能。沒關系的，你快樂幸福就好，我可以自己承受非議。”
“……”
*
苗醫正聽得皇上秘密問他要一種藥，倒是有，可醫者仁心所以猶豫了一會兒，以為他拿了，必然是要給前皇帝，現任許王李景原吃的。
果然天子心狠。雖然表面和李景原認作堂兄弟，表現的兄友弟恭，還是打算暗中絕了他的後呀。
“苗醫正？”
苗醫正禁不住抖了一下。算了，皇家密事不管不問，李景原富貴跟他無關，絕後也跟他無關。他只知道，倘若違抗皇命，現在自己不僅要絕後，說不準腦袋也沒了呢。
反正這藥吃了又不害性命，只是讓男人不能生育罷了。
*
晚上。
符杉坐在床上，還是若有所思，抿緊了雙唇。
“厲南棠，你騙我也就罷了，你不能拿這種大事情騙你母親吧？”
厲南棠垂眸淡淡道：“你問我第十遍了，你果然還是嫌棄我不能生育。”
“沒有啦……”符杉忙抱著“脆弱無助”的他哄道：“你知道我一直不想要孩子的嘛，你要真這樣……我，我……”
厲南棠偏頭看著她：“……”
“怎麽說呢，你也知道我古怪，別人覺得不好，我卻……喜歡你喜歡的不得了啦！”
什麽“義堂兄妹”，也比皇上真有隱疾好聽呀。
這麽一來，太後啞火。
符杉原先顧忌的很多東西，都不用再顧忌了。厲南棠憑借嘴巴說他不變心不納妾，她不相信。
可他有了這個世人眼中的大毛病，連高太後都要哭得暈厥過去了，符杉又不由得不信。不能生孩子還納什麽嬪妾呀。
他身有疾病，自己若還高興，簡直太不厚道。
原先還想走呢，這時候離開了，簡直……
符杉僵僵地安慰了他幾句。
厲南棠趁機又軟語相求。
咕咕噥噥私語好半天話，符杉終於抹不開面兒，重新叫他拉住手。
“咱們和好啦……”他緊緊拉著她的手，高興地像個孩子。
“……看你可憐，原諒你一次罷，哼！”
厲南棠逮著機會告訴她，高太後這邊已經啞火了，朝堂也被他整治了，兩人以後還是老樣子，一夫一妻過自己的日子，跟別人不牽扯，叫她放心。
“你睡覺，又跟以前一樣藏在被子裏了，是不是心裏害怕，所以才這樣？”厲南棠柔聲道。
“害怕還不是你害的？我的生活叫你弄了個天翻地覆，你還好意思說。”
符杉咬著嘴唇，松了一口氣，跪坐在床上拽被子，壘楚河漢界。
厲南棠身子僵硬，忙一把按住，凝視著她：“哎，咱們不是和好了嗎？還要這玩意擋在中間幹嘛？”
符杉扭頭看他，認真道：“可是你的傷沒好呀，我怕不小心翻身壓著你傷口。”
“傻丫頭，傷口早就好了。”
厲南棠一把將楚河漢界推開，符杉驚叫一聲，已經身子歪倒，枕著他的膝蓋，烏發散開在他的腿上。
大手輕輕來回撫摸她的臉頰，手臂，帶著不容忽視的熱度。厲南棠直勾勾盯著她，目光在昏暗的賬內灼灼發亮，低聲道：
“你別照顧我的傷口了，照顧照顧別的地方。你算算看，都多少天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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