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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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朝臣每逢節氣節日都會放假。
秋社那天, 各家都用社糕、社酒相送，回娘家或者相互串門子。
符杉給外甥女小滿月送了新上市的葫蘆兒和棗兒，小滿月很給面子抱著棗兒一頓狂啃，只是兩顆小乳牙不給力, 任憑她一頓操作猛如虎, 布滿口水的大棗子, 傷害值——零。
大夥兒看的哈哈笑，抱著小滿月玩了半天，天晚要回家了。走到門口與主人寒暄之際, 忽然覺得巷子口處好像有人窺視。
厲南棠朝坊墻偏過頭去，除了執戟的守衛, 停靠的車馬, 並無旁人。
“你在看什麽？”符杉和晉陽道別後，把手搭在厲南棠手上。
兩家離得很近，犯不著坐馬車，直接騎馬。
“沒看什麽。”
厲南棠手掌用力一托，一身騎裝的符杉借力翻身上馬，厲南棠自己隨即上了另外一匹駿馬。
隨從侍女也紛紛上馬。
符杉和厲南棠並肩緩緩而行, 看著黃昏暮色街道的景色, 高高的銀杏樹葉半黃半綠, 路邊種植的月季花，花瓣卷曲雕零, 倒是墻根邊的小野菊茁壯怒放。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最近怎麽總覺得，好像有人在暗地裏看著我似得。”
符杉也分不清是女人的第六感, 還是自己過於敏感神經質。
厲南棠抓著韁繩的手指緊了緊，偏過頭來：“是嗎？”
“是, 可是我叫護衛們去周遭查看查看，好像也沒有找到。”符杉扭過頭去看他，
“或許是我多心了吧，那些貶出長安的人，我怕他們暗地裏報覆。”
厲南棠默了一會兒，忽然拿食指弓起來，輕輕刮蹭了一下她的臉頰。
“沒事兒，別怕，我多給你派些高手防衛。”
“真不用，我這邊高手多的，已經像是繩子綁大閘蟹一樣，都快把我五花大綁了。你還是多給自己增些防衛，日常多加小心些才是。”
厲南棠嗯了一聲，又笑著問：“怕我死了，沒人陪你？”
“別人咒你，我還扔石頭打人家，偏你自己又咒自己了。非喜歡說不吉利的話。”
符杉有些惱，厲南棠忙又低聲賠罪。
符杉拿他也沒辦法，夾著馬腹，摔了一下馬韁繩。
“唉，他們針對你的日子，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呀。”
“別急，也沒多少了。”
*
“你可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長相了？”
沿街西北角一棟二樓的某個房間，從外面看，窗戶是關著的。但是紙窗上不起眼的角落裏捅了一個小洞。
有個老頭貼著小洞仔細看外面騎馬經過的人。老人旁邊站著的男人，室內仍帶著黑紗鬥笠，渾身緊繃著環臂抱刀，等老頭起身，忙盯著他核桃一樣皺巴巴的老臉問。
老人嘆氣：“看清楚了，唉，真是世事難料，怎麽會這樣呢……”
“吳老先生，別說那麽多有的沒的，只用說他是不是像當年軍營裏你認識的那個人？”
“有些像。”
老人當年是燕懷太子軍隊中的軍醫，對給一個女扮男裝的幕僚開過安胎藥的事情記憶深刻，尤其這個藥是燕懷太子私下叫開的。
燕懷太子舊部幾乎被澤王屠光，但是高明軍醫這種稀缺資源，就算涼薄的澤王也沒舍得殺，所以吳軍醫險險留下一條命。
只是按理說……那早該死去的女子，怎麽會有這麽像的後代，留在世間呢？
全獻英微微一笑，“他怎麽活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該死了。”
全獻英一直想抓到厲南棠的把柄，被貶出長安後尤甚。
厲南棠人在幽州時還對長安的消息了如指掌，怎麽可能不包藏野心呢？
吳軍醫想起過往的清洗，仿佛望眼看去四周全是血紅。
布滿皺紋的手哆嗦起來，“全大人，小老兒只是說他像，可天底下相似的人倒也常見，他不一定是那人孩子。或者哪怕是那人生的，也不一定是那位的子孫，或許是改嫁旁人……”
雪亮的刀鋒架在他脖子上，老人沒敢繼續吱聲。
全獻英微笑道：“沒有什麽可能不可能，只要沾上了，他就必須是。包庇罪人，身死名滅。舉報奸佞，加官進爵！您老人家的孫子，今年才十八歲，還沒有什麽功名吧。吳老先生，請隨我進宮。”
全獻英既然深得李景原信任，背著厲南棠，他在宮裏有自己的人，能夠秘密求見皇上。
全獻英迫不及待就帶著吳軍醫求見皇上。他知道厲南棠最近毀譽參半，炙手可熱的同時也在浪花頂端，站不穩一個大浪就能叫他翻船。
李景原果然叫這個消息驚呆了。囁囁嚅嚅，臉色蒼白，半天不能言語。
全獻英對他說：“厲南棠狼子野心，大奸似忠，蒙騙世人。如今朝堂之上他黨羽甚多，七位相爺四位就與他交好，禁軍中也多有他的人，幽州等邊防重地更是遍布他的親信。
皇上，他就是足以導致滅國的大禍患！
臣以為，對付這種人，不能打草驚蛇，更不能心慈手軟！所謂擒賊先擒主，只要皇上假裝平常，在八月十五那天，正常召他入宮，趁其不備，密令親衛斬殺之。
再將他的那些親信成批次召進禦書房，分批次同樣殺了。只要殺得三五十人，下面必然群龍無首，一盤散沙，就不成氣候，極好對付了。”
李景原聽得臉色越加煞白，站起來不停扣著手指，全獻英等他下令，李景原卻說：
“獻英，為何一定要殺厲侍中呢？”
全獻英：……
“厲侍中待朕甚好，這天下原本就是燕懷太子皇伯父的，假如他真是伯父的血脈，朕把皇位傳給他就是了。”
……
李景原害怕又期冀地看著全獻英。
全獻英把手指攥緊松開，松開又攥緊，好容易忍耐著沒有掐死他。
他簡直難以置信。
天底下怎麽會有李景原這種天真的笨蛋？
為什麽這個笨蛋命這麽好，還是皇帝？
就愚蠢懦弱到把皇位性命都拱手讓人嗎？就一下都不抗爭，直接跪地求饒引頸就戮嗎？
我全獻英居然要效忠這樣一個無用的笨蛋？
倘若皇位上坐著的是自己，就算是戰到只剩下一兵一卒，就算只剩下一人一刀，也絕不會後退半步，退讓一絲一毫的！
全獻英又急又氣，使勁渾身解數也勸不了李景原，他怕走露風聲，當機立斷改為去找文太後。
文太後在深色的帷幕後，不停咳嗽。
每深呼吸一口氣，都能聽到嗓子裏呼嚕嚕的的痰音。
她病弱的，已經對李景原的做法，生氣不起來了。
聽完吳軍醫的來歷和證明，文太後沈默良久，直到全獻英都暗中著急了，她才緩慢地說：
“只有口供，沒有實憑，焉能輕易動宰輔？著人……調閱舊日卷宗，去原地……咳咳……暗中訪查。”
全獻英跪在地上，兩只手禁不住用力，深深陷入棕紅色厚厚的地毯上。
他牙一咬，擡頭道：“娘娘聖明，只是夜長夢多，怕走漏風聲，對方搶奪先機就不妙了。請娘娘想一想，若他果然沒有問題，為什麽不敢把他母親接到長安？就算不把其母接到長安，至少也應該接回洛陽。
可偏偏，卻把其留在遙遠的幽州，什麽年老體弱不堪旅途勞頓，都是借口！事出異常必有妖！
娘娘和睿宗皇帝當年為燕懷太子報仇雪恨，對其有大恩，但只怕大恩如大仇，若他還以為……是睿宗皇帝搶了他家的江山呢？”
“閉嘴。”
帷幕後又是一陣子劇烈的咳嗽。
全獻英不甘心地閉上嘴巴，以手觸額，跪地請罪。
良久，大殿飄起淡淡的女聲：
“明日一早，宣厲相進宮。”
*
厲南棠在宮裏的眼線，比明面上多的多，是文太後和全獻英完全無法想象的程度。
到了揭開底牌的這一天，他竟然不覺得心跳如鼓，而只覺得等的太久太久了。
懸在空中的那把劍，終於掉下來了。
就讓他揮起自己的利劍，進行最後的搏鬥吧。
符杉不明白怎麽回事，今天厲南棠正常上朝後，忽然公主府就被全副武裝的衛士包圍了。
守門的急匆匆送來一封密信，說是一位官爺送來的要緊信，只能給公主啟閱。
符杉莫名其妙的剪去封口，把折疊好的信打開一看，頓時花容失色，連呼吸都停頓了。
裏面的字不知道用什麽寫的，打開看完沒多久，竟然漸漸變淡，最後只剩下一張空無一字的白紙。
但裏面的內容卻深深印刻在她腦海裏，引起來軒然大波。
信裏說……
——厲南棠是燕懷太子之後，素有謀反之心，而且已經野心初露，勾結起極為龐大的勢力，已經罪證確鑿，罪不容誅了。
——厲南棠與她的婚姻，只是利用她遮掩身份，只是把她當做擋箭牌。
——厲南棠事敗，她會受連累。厲南棠倘若成功，她也絕對得不到好處。因為擋箭牌沒用了，自然要被一腳踢開。
他日姓厲的若成為皇帝，和義堂妹的婚事，說起來實在不光彩，厲南棠定會讓她無聲無息消滅，以維護自己的名聲，而後娶另外一個身世清白，娘家助力雄厚的世家高門之女。
——所以符杉若想保命，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和厲南棠切割，舉報他的罪行。像當年的玉城大長公主一樣，不管丈夫的廢與興，獨自保留自己的性命與權勢。
落款：故人。
並且信裏還告訴他，舉報要迅速，晚了怕就只能與厲南棠同罪了，請公主上門外找姓段的主將供述。
符杉瞪著那張字跡消失的白紙，呆立良久。
這是假的吧？
不可能！
可是慢慢的，她的手指抖動起來，帶動那張白紙也簌簌起來。
她驀地想起那次厲南棠深受打擊，幾乎無法動彈的三天。
她驀地想起東宮海棠樹上，兩個奇怪的字。那天夜裏他不太正常，近乎瘋狂的索取。
“公主，您怎麽了？不舒服嗎？這張紙怎麽是空白的？”
春蕓擔憂的呼喚，喚醒了符杉。
她渾渾噩噩喝了春蕓手中的一盞茶。
“小心燙！”
符杉嘴唇都燙紅了，春蕓嚇得忙拿開茶水，替她擦拭。公主怎麽喝茶時連吹一吹都忘記了？
符杉低頭楞了半天，燙紅的嘴唇只覺得麻，仿佛感覺不到痛。
“外面情況怎麽樣了？”
“還圍著。一個姓段的將軍傳話來，想求見公主”
符杉想起信裏讓她找姓段的主將揭發厲南棠。
揭發。
告密。
卑鄙。
無恥。
活了兩世，沒跟這幾個詞接觸過。一股酸澀的氣息湧上來，到了嗓子眼，惡心的她差點兒幹嘔。
“不見，叫他滾。”
春蕓看著公主冷厲的臉色，諾諾答應了。
又隔了半天，忽然門房傳來消息，說外面衛士已經引弓搭箭。
眾人惶恐不安之中，厲南棠留給符杉的侍衛們，忽然說蘭月居下面有一個密室，請公主快去密室躲避災禍。
在看到蘭月居正堂下果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挖了一個巨大的地窖密室，符杉直接人都麻了。
厲南棠。
大騙子。
大大騙子。
該死的大大騙子！
什麽時候秘密挖的洞？
果然有問題吧！
全獻英信裏說的難道都是真的？
聽著上面的混亂打鬥，在密室中緊緊閉著眼睛。
符杉沈默地憤怒著。
心底冰涼的感覺，就像是熱騰騰的心，忽然潑上一盆冷水。
這種難受的感覺，記憶裏只有一次，就是知道爸爸原來是養父，而不是自己親生父親的那一天。後悔到寧肯不問，不問就不用知道，就不用痛苦。
厲南棠究竟是無可奈何，還是真的坑自己？
符杉一時很想收拾錢財，一走了之，再也不見他了。甚至不想問他真相。如果真相就是不堪的，何必再受第二次羞辱呢？
可一時又恨不得留下來，倘若他還活著，就親眼看看他的嘴臉。
花頭簪子被拔下來，緊緊攥在手上。
如果他真的是無情利用，至少要戳他一下子。
——他現在不用偽裝了，會還手嗎？
——還手也戳，要不就潑他一臉水。
好吧，她一向不擅長和人打架。也不太熟練當潑婦。但她打算練一練。
春蕓等又想靠近公主，又不敢靠近公主，因為她臉色煞白，眼睛閃閃發亮，太可怕了。
直等到大家肚子都餓了，好像已經過去一天，上面殺戮的聲音已經漸漸消失了。
忽然，一陣巨大的歡呼傳來。
查探消息的侍衛，沖過來驚喜地說：“主人是燕懷太子後人，今上感念伯父恩情，歸還當年皇位，已經下旨禪讓帝位了！”
眾人一呆，靜默片刻，簡直恍如做夢，接著就不可思議大肆歡呼起來。
公主府清理戰況，簡單打掃的同時，厲南棠在宮裏對峙一天，如今撤掉相爺朝服，然龍袍還未趕制，如今只一身黑色尋常深衣，匆匆騎馬歸府。
文太後和李景原都被軟禁。既然是堂兄弟“禪讓”，只要能控制住他們的力量，他可以叫他們活著，以示寬容。免得大臣們以為又要再經歷一次大清洗而產生恐慌動蕩。
文太後是長輩，是睿宗的妻子，因此依舊保留太後之名，只是她的家族別想繼續在朝堂盤根錯節。
李景原“禪讓”帝位，被他封為許王。
全獻英被射的刺猬一樣，掉進宮內湖裏。
禁軍明暗統領看似敵對，其實都是他的人，如今已經斬殺少數死敵，剩下歸順大臣，既往不咎。
抓大放小，恩威並施，險死還生之後，厲南棠立馬趕回福安長公主府。
聽到公主躲在密室，受了驚嚇，但是安然無恙的消息後，他心裏松了一口氣。
可是就要踏進門檻時，忽然有種“近鄉情更怯”的心虛感覺。
糟，公主要知道他一直在騙她，今晚上這關可就難過了。
厲南棠驀地頭痛，忽然覺得符杉比白天宮裏的爾虞我詐還要難對付。
親信聽了旁人回報，見主子回頭望他，以為問龍袍的事情，忙低頭回答：
“陛下，龍袍最快十天就可以趕制出來。”
親信低頭半天，沒聽見陛下回答，還以為他不滿工期太長，正提著心想說盡力催促快些，卻忽然聽到陛下平靜的聲音。
“楚金，你惹你夫人生氣的時候，是怎麽致歉的？”
楚金：“最少八天……啊？”
楚金呆呆擡起頭，夜色搖曳的紅色火光中，對上陛下鎮定的龍顏。
“呃……微臣若是得罪了夫人……就……首先要坦誠認錯，而後不能等夫人動手，先主動給自己來兩下子……”
蒼天啊，他在說什麽？
陛下卻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於是在去蘭月居密室親自迎接人的時候，陛下忽然抽劍劃了自己手臂一下，湧出鮮血後接著抹在臉上。
兩邊人大驚失色，陛下卻伸手制止他們，對這些親信低聲道：“若公主問，就說朕為逆賊所傷，傷勢頗重。”
眾人：……？！
*
聽見外面恭迎陛下，歡呼浩蕩如山。
密室鐵門被打開了。
星光夜色和燈籠火把的紅光，帶著秋夜的寒氣，一齊湧進密室。
符杉寒著臉，幹脆豁出去了，手掌緊緊握著金簪，被春蕓扶著，一步步拾級而上。
走到外面，見到那該死的男人，正要疾言厲色怒斥，在他冷心薄情之後，給他一簪子，這口氣都提在嗓子眼即將噴簿而出的時候，忽然見那人高大的身形踉蹌幾步，朝她走來。
厲南棠啞聲大咳，蓋住了符杉想要說的話。
火光映的他下半張臉全是斑駁的鮮血，黑色袖子被白色紗布胡亂纏著，新鮮的血色洇出來，夜空中飄蕩著濃郁的血氣。
怒發沖冠的符杉：……
？
男人嘴角帶血，還對著她努力微笑。
“今天我差點兒就死在宮裏了，差點兒就不能與你相見……”
而後身子晃了晃，一下子虛弱撲在她懷裏，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好沈呀!
符杉：……
親信驚訝地看著皇上一秒虛弱的演技，和公主……手上隱隱露出的金光，利器？刺殺？
提心吊膽還沒喊出來，就見公主僵立片刻，忽然又把那花頭金簪斜插進髻發裏了。
“你……沒事吧？”
“我有事兒。”男人虛弱地舉證：“胳膊挨了一劍，胸腹挨了幾拳，我還胃疼……”
——如此重傷，勝之不武，算了，留著明天再與他算賬吧！
符杉忍了忍，罵他的話沒有出口。
“既然受了這麽多傷，還杵在這裏幹什麽？趕緊的，派人傳禦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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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每逢節氣節日都會放假。
秋社那天, 各家都用社糕、社酒相送，回娘家或者相互串門子。
符杉給外甥女小滿月送了新上市的葫蘆兒和棗兒，小滿月很給面子抱著棗兒一頓狂啃，只是兩顆小乳牙不給力, 任憑她一頓操作猛如虎, 布滿口水的大棗子, 傷害值——零。
大夥兒看的哈哈笑，抱著小滿月玩了半天，天晚要回家了。走到門口與主人寒暄之際, 忽然覺得巷子口處好像有人窺視。
厲南棠朝坊墻偏過頭去，除了執戟的守衛, 停靠的車馬, 並無旁人。
“你在看什麽？”符杉和晉陽道別後，把手搭在厲南棠手上。
兩家離得很近，犯不著坐馬車，直接騎馬。
“沒看什麽。”
厲南棠手掌用力一托，一身騎裝的符杉借力翻身上馬，厲南棠自己隨即上了另外一匹駿馬。
隨從侍女也紛紛上馬。
符杉和厲南棠並肩緩緩而行, 看著黃昏暮色街道的景色, 高高的銀杏樹葉半黃半綠, 路邊種植的月季花，花瓣卷曲雕零, 倒是墻根邊的小野菊茁壯怒放。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最近怎麽總覺得，好像有人在暗地裏看著我似得。”
符杉也分不清是女人的第六感, 還是自己過於敏感神經質。
厲南棠抓著韁繩的手指緊了緊，偏過頭來：“是嗎？”
“是, 可是我叫護衛們去周遭查看查看，好像也沒有找到。”符杉扭過頭去看他，
“或許是我多心了吧，那些貶出長安的人，我怕他們暗地裏報覆。”
厲南棠默了一會兒，忽然拿食指弓起來，輕輕刮蹭了一下她的臉頰。
“沒事兒，別怕，我多給你派些高手防衛。”
“真不用，我這邊高手多的，已經像是繩子綁大閘蟹一樣，都快把我五花大綁了。你還是多給自己增些防衛，日常多加小心些才是。”
厲南棠嗯了一聲，又笑著問：“怕我死了，沒人陪你？”
“別人咒你，我還扔石頭打人家，偏你自己又咒自己了。非喜歡說不吉利的話。”
符杉有些惱，厲南棠忙又低聲賠罪。
符杉拿他也沒辦法，夾著馬腹，摔了一下馬韁繩。
“唉，他們針對你的日子，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呀。”
“別急，也沒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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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長相了？”
沿街西北角一棟二樓的某個房間，從外面看，窗戶是關著的。但是紙窗上不起眼的角落裏捅了一個小洞。
有個老頭貼著小洞仔細看外面騎馬經過的人。老人旁邊站著的男人，室內仍帶著黑紗鬥笠，渾身緊繃著環臂抱刀，等老頭起身，忙盯著他核桃一樣皺巴巴的老臉問。
老人嘆氣：“看清楚了，唉，真是世事難料，怎麽會這樣呢……”
“吳老先生，別說那麽多有的沒的，只用說他是不是像當年軍營裏你認識的那個人？”
“有些像。”
老人當年是燕懷太子軍隊中的軍醫，對給一個女扮男裝的幕僚開過安胎藥的事情記憶深刻，尤其這個藥是燕懷太子私下叫開的。
燕懷太子舊部幾乎被澤王屠光，但是高明軍醫這種稀缺資源，就算涼薄的澤王也沒舍得殺，所以吳軍醫險險留下一條命。
只是按理說……那早該死去的女子，怎麽會有這麽像的後代，留在世間呢？
全獻英微微一笑，“他怎麽活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該死了。”
全獻英一直想抓到厲南棠的把柄，被貶出長安後尤甚。
厲南棠人在幽州時還對長安的消息了如指掌，怎麽可能不包藏野心呢？
吳軍醫想起過往的清洗，仿佛望眼看去四周全是血紅。
布滿皺紋的手哆嗦起來，“全大人，小老兒只是說他像，可天底下相似的人倒也常見，他不一定是那人孩子。或者哪怕是那人生的，也不一定是那位的子孫，或許是改嫁旁人……”
雪亮的刀鋒架在他脖子上，老人沒敢繼續吱聲。
全獻英微笑道：“沒有什麽可能不可能，只要沾上了，他就必須是。包庇罪人，身死名滅。舉報奸佞，加官進爵！您老人家的孫子，今年才十八歲，還沒有什麽功名吧。吳老先生，請隨我進宮。”
全獻英既然深得李景原信任，背著厲南棠，他在宮裏有自己的人，能夠秘密求見皇上。
全獻英迫不及待就帶著吳軍醫求見皇上。他知道厲南棠最近毀譽參半，炙手可熱的同時也在浪花頂端，站不穩一個大浪就能叫他翻船。
李景原果然叫這個消息驚呆了。囁囁嚅嚅，臉色蒼白，半天不能言語。
全獻英對他說：“厲南棠狼子野心，大奸似忠，蒙騙世人。如今朝堂之上他黨羽甚多，七位相爺四位就與他交好，禁軍中也多有他的人，幽州等邊防重地更是遍布他的親信。
皇上，他就是足以導致滅國的大禍患！
臣以為，對付這種人，不能打草驚蛇，更不能心慈手軟！所謂擒賊先擒主，只要皇上假裝平常，在八月十五那天，正常召他入宮，趁其不備，密令親衛斬殺之。
再將他的那些親信成批次召進禦書房，分批次同樣殺了。只要殺得三五十人，下面必然群龍無首，一盤散沙，就不成氣候，極好對付了。”
李景原聽得臉色越加煞白，站起來不停扣著手指，全獻英等他下令，李景原卻說：
“獻英，為何一定要殺厲侍中呢？”
全獻英：……
“厲侍中待朕甚好，這天下原本就是燕懷太子皇伯父的，假如他真是伯父的血脈，朕把皇位傳給他就是了。”
……
李景原害怕又期冀地看著全獻英。
全獻英把手指攥緊松開，松開又攥緊，好容易忍耐著沒有掐死他。
他簡直難以置信。
天底下怎麽會有李景原這種天真的笨蛋？
為什麽這個笨蛋命這麽好，還是皇帝？
就愚蠢懦弱到把皇位性命都拱手讓人嗎？就一下都不抗爭，直接跪地求饒引頸就戮嗎？
我全獻英居然要效忠這樣一個無用的笨蛋？
倘若皇位上坐著的是自己，就算是戰到只剩下一兵一卒，就算只剩下一人一刀，也絕不會後退半步，退讓一絲一毫的！
全獻英又急又氣，使勁渾身解數也勸不了李景原，他怕走露風聲，當機立斷改為去找文太後。
文太後在深色的帷幕後，不停咳嗽。
每深呼吸一口氣，都能聽到嗓子裏呼嚕嚕的的痰音。
她病弱的，已經對李景原的做法，生氣不起來了。
聽完吳軍醫的來歷和證明，文太後沈默良久，直到全獻英都暗中著急了，她才緩慢地說：
“只有口供，沒有實憑，焉能輕易動宰輔？著人……調閱舊日卷宗，去原地……咳咳……暗中訪查。”
全獻英跪在地上，兩只手禁不住用力，深深陷入棕紅色厚厚的地毯上。
他牙一咬，擡頭道：“娘娘聖明，只是夜長夢多，怕走漏風聲，對方搶奪先機就不妙了。請娘娘想一想，若他果然沒有問題，為什麽不敢把他母親接到長安？就算不把其母接到長安，至少也應該接回洛陽。
可偏偏，卻把其留在遙遠的幽州，什麽年老體弱不堪旅途勞頓，都是借口！事出異常必有妖！
娘娘和睿宗皇帝當年為燕懷太子報仇雪恨，對其有大恩，但只怕大恩如大仇，若他還以為……是睿宗皇帝搶了他家的江山呢？”
“閉嘴。”
帷幕後又是一陣子劇烈的咳嗽。
全獻英不甘心地閉上嘴巴，以手觸額，跪地請罪。
良久，大殿飄起淡淡的女聲：
“明日一早，宣厲相進宮。”
*
厲南棠在宮裏的眼線，比明面上多的多，是文太後和全獻英完全無法想象的程度。
到了揭開底牌的這一天，他竟然不覺得心跳如鼓，而只覺得等的太久太久了。
懸在空中的那把劍，終於掉下來了。
就讓他揮起自己的利劍，進行最後的搏鬥吧。
符杉不明白怎麽回事，今天厲南棠正常上朝後，忽然公主府就被全副武裝的衛士包圍了。
守門的急匆匆送來一封密信，說是一位官爺送來的要緊信，只能給公主啟閱。
符杉莫名其妙的剪去封口，把折疊好的信打開一看，頓時花容失色，連呼吸都停頓了。
裏面的字不知道用什麽寫的，打開看完沒多久，竟然漸漸變淡，最後只剩下一張空無一字的白紙。
但裏面的內容卻深深印刻在她腦海裏，引起來軒然大波。
信裏說……
——厲南棠是燕懷太子之後，素有謀反之心，而且已經野心初露，勾結起極為龐大的勢力，已經罪證確鑿，罪不容誅了。
——厲南棠與她的婚姻，只是利用她遮掩身份，只是把她當做擋箭牌。
——厲南棠事敗，她會受連累。厲南棠倘若成功，她也絕對得不到好處。因為擋箭牌沒用了，自然要被一腳踢開。
他日姓厲的若成為皇帝，和義堂妹的婚事，說起來實在不光彩，厲南棠定會讓她無聲無息消滅，以維護自己的名聲，而後娶另外一個身世清白，娘家助力雄厚的世家高門之女。
——所以符杉若想保命，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和厲南棠切割，舉報他的罪行。像當年的玉城大長公主一樣，不管丈夫的廢與興，獨自保留自己的性命與權勢。
落款：故人。
並且信裏還告訴他，舉報要迅速，晚了怕就只能與厲南棠同罪了，請公主上門外找姓段的主將供述。
符杉瞪著那張字跡消失的白紙，呆立良久。
這是假的吧？
不可能！
可是慢慢的，她的手指抖動起來，帶動那張白紙也簌簌起來。
她驀地想起那次厲南棠深受打擊，幾乎無法動彈的三天。
她驀地想起東宮海棠樹上，兩個奇怪的字。那天夜裏他不太正常，近乎瘋狂的索取。
“公主，您怎麽了？不舒服嗎？這張紙怎麽是空白的？”
春蕓擔憂的呼喚，喚醒了符杉。
她渾渾噩噩喝了春蕓手中的一盞茶。
“小心燙！”
符杉嘴唇都燙紅了，春蕓嚇得忙拿開茶水，替她擦拭。公主怎麽喝茶時連吹一吹都忘記了？
符杉低頭楞了半天，燙紅的嘴唇只覺得麻，仿佛感覺不到痛。
“外面情況怎麽樣了？”
“還圍著。一個姓段的將軍傳話來，想求見公主”
符杉想起信裏讓她找姓段的主將揭發厲南棠。
揭發。
告密。
卑鄙。
無恥。
活了兩世，沒跟這幾個詞接觸過。一股酸澀的氣息湧上來，到了嗓子眼，惡心的她差點兒幹嘔。
“不見，叫他滾。”
春蕓看著公主冷厲的臉色，諾諾答應了。
又隔了半天，忽然門房傳來消息，說外面衛士已經引弓搭箭。
眾人惶恐不安之中，厲南棠留給符杉的侍衛們，忽然說蘭月居下面有一個密室，請公主快去密室躲避災禍。
在看到蘭月居正堂下果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挖了一個巨大的地窖密室，符杉直接人都麻了。
厲南棠。
大騙子。
大大騙子。
該死的大大騙子！
什麽時候秘密挖的洞？
果然有問題吧！
全獻英信裏說的難道都是真的？
聽著上面的混亂打鬥，在密室中緊緊閉著眼睛。
符杉沈默地憤怒著。
心底冰涼的感覺，就像是熱騰騰的心，忽然潑上一盆冷水。
這種難受的感覺，記憶裏只有一次，就是知道爸爸原來是養父，而不是自己親生父親的那一天。後悔到寧肯不問，不問就不用知道，就不用痛苦。
厲南棠究竟是無可奈何，還是真的坑自己？
符杉一時很想收拾錢財，一走了之，再也不見他了。甚至不想問他真相。如果真相就是不堪的，何必再受第二次羞辱呢？
可一時又恨不得留下來，倘若他還活著，就親眼看看他的嘴臉。
花頭簪子被拔下來，緊緊攥在手上。
如果他真的是無情利用，至少要戳他一下子。
——他現在不用偽裝了，會還手嗎？
——還手也戳，要不就潑他一臉水。
好吧，她一向不擅長和人打架。也不太熟練當潑婦。但她打算練一練。
春蕓等又想靠近公主，又不敢靠近公主，因為她臉色煞白，眼睛閃閃發亮，太可怕了。
直等到大家肚子都餓了，好像已經過去一天，上面殺戮的聲音已經漸漸消失了。
忽然，一陣巨大的歡呼傳來。
查探消息的侍衛，沖過來驚喜地說：“主人是燕懷太子後人，今上感念伯父恩情，歸還當年皇位，已經下旨禪讓帝位了！”
眾人一呆，靜默片刻，簡直恍如做夢，接著就不可思議大肆歡呼起來。
公主府清理戰況，簡單打掃的同時，厲南棠在宮裏對峙一天，如今撤掉相爺朝服，然龍袍還未趕制，如今只一身黑色尋常深衣，匆匆騎馬歸府。
文太後和李景原都被軟禁。既然是堂兄弟“禪讓”，只要能控制住他們的力量，他可以叫他們活著，以示寬容。免得大臣們以為又要再經歷一次大清洗而產生恐慌動蕩。
文太後是長輩，是睿宗的妻子，因此依舊保留太後之名，只是她的家族別想繼續在朝堂盤根錯節。
李景原“禪讓”帝位，被他封為許王。
全獻英被射的刺猬一樣，掉進宮內湖裏。
禁軍明暗統領看似敵對，其實都是他的人，如今已經斬殺少數死敵，剩下歸順大臣，既往不咎。
抓大放小，恩威並施，險死還生之後，厲南棠立馬趕回福安長公主府。
聽到公主躲在密室，受了驚嚇，但是安然無恙的消息後，他心裏松了一口氣。
可是就要踏進門檻時，忽然有種“近鄉情更怯”的心虛感覺。
糟，公主要知道他一直在騙她，今晚上這關可就難過了。
厲南棠驀地頭痛，忽然覺得符杉比白天宮裏的爾虞我詐還要難對付。
親信聽了旁人回報，見主子回頭望他，以為問龍袍的事情，忙低頭回答：
“陛下，龍袍最快十天就可以趕制出來。”
親信低頭半天，沒聽見陛下回答，還以為他不滿工期太長，正提著心想說盡力催促快些，卻忽然聽到陛下平靜的聲音。
“楚金，你惹你夫人生氣的時候，是怎麽致歉的？”
楚金：“最少八天……啊？”
楚金呆呆擡起頭，夜色搖曳的紅色火光中，對上陛下鎮定的龍顏。
“呃……微臣若是得罪了夫人……就……首先要坦誠認錯，而後不能等夫人動手，先主動給自己來兩下子……”
蒼天啊，他在說什麽？
陛下卻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於是在去蘭月居密室親自迎接人的時候，陛下忽然抽劍劃了自己手臂一下，湧出鮮血後接著抹在臉上。
兩邊人大驚失色，陛下卻伸手制止他們，對這些親信低聲道：“若公主問，就說朕為逆賊所傷，傷勢頗重。”
眾人：……？！
*
聽見外面恭迎陛下，歡呼浩蕩如山。
密室鐵門被打開了。
星光夜色和燈籠火把的紅光，帶著秋夜的寒氣，一齊湧進密室。
符杉寒著臉，幹脆豁出去了，手掌緊緊握著金簪，被春蕓扶著，一步步拾級而上。
走到外面，見到那該死的男人，正要疾言厲色怒斥，在他冷心薄情之後，給他一簪子，這口氣都提在嗓子眼即將噴簿而出的時候，忽然見那人高大的身形踉蹌幾步，朝她走來。
厲南棠啞聲大咳，蓋住了符杉想要說的話。
火光映的他下半張臉全是斑駁的鮮血，黑色袖子被白色紗布胡亂纏著，新鮮的血色洇出來，夜空中飄蕩著濃郁的血氣。
怒發沖冠的符杉：……
？
男人嘴角帶血，還對著她努力微笑。
“今天我差點兒就死在宮裏了，差點兒就不能與你相見……”
而後身子晃了晃，一下子虛弱撲在她懷裏，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好沈呀!
符杉：……
親信驚訝地看著皇上一秒虛弱的演技，和公主……手上隱隱露出的金光，利器？刺殺？
提心吊膽還沒喊出來，就見公主僵立片刻，忽然又把那花頭金簪斜插進髻發裏了。
“你……沒事吧？”
“我有事兒。”男人虛弱地舉證：“胳膊挨了一劍，胸腹挨了幾拳，我還胃疼……”
——如此重傷，勝之不武，算了，留著明天再與他算賬吧！
符杉忍了忍，罵他的話沒有出口。
“既然受了這麽多傷，還杵在這裏幹什麽？趕緊的，派人傳禦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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