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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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馬車裏。
裙角濺了濃稠的鮮血, 濕漉漉散發腥氣，符杉解下裙子，只穿著裏面淡藍繡花的綢褲。
厲南棠也解開自己沾了血的外袍，把她臟掉的裙子一起包起來擱在角落, 免得染了別的。幹幹靜靜把她摟在自己腿上, 拿一條錦褥蓋在她身上。
靠著他結實的胸膛, 周遭全是溫暖，和他身上淡淡竹木的清香，符杉在外面仿佛被封堵住的五感, 一下子全回來了。
其實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鮮血了。之前獵場刺殺，就沒少見血腥, 那次正是一身血的厲南棠把她從藏身之地救出來的。
這次厲南棠用身體擋在前面, 她只看見蒼藍天空的一蓬血，和周遭人恐慌的“殺人啦！”“頭被砍掉啦！”
那個言笑晏晏的，有禮貌的娃娃臉青年，瞬間就砍掉別人的頭，而且他還是酷吏全獻英。
一時間好多混亂的情緒一齊湧上來，她的cpu有些卡殼, 就像靈魂出竅一樣, 直到厲南棠握住她的手, 肌膚的熱意透過來，她那仿佛漂浮在天空的魂魄才倏然回魂。
恐懼, 厭惡，血腥味熏的想嘔。
厲南棠仔細盯著她的臉，他始終不太擅長哄女人。
一邊摟緊她的肩膀, 按著她的頭在自己肩膀上，一邊笨拙地哄她：
“害怕不害怕？是不是很想哭？不然你哭一哭？”
符杉只覺得心底有些茫然, 哭不出來。
厲南棠長臂一伸，把水囊給她拿過來，一本正經認真建議。
“不然多喝點兒水，解下手就不害怕了。”
小孩子受了驚嚇，就讓尿尿，尿出來就能回魂，這是當地人一個迷信的說法。
“……”
符杉砸了他肩膀一拳，倒是消散了很多恐懼。
“我再沒用，也還不至於被嚇得尿褲子。”
她按著他的手，把水囊壓下去。“這個全獻英，就是那個有名的酷吏嗎？”
厲南棠點點頭，“像這樣的人，有一個就嫌多。你怎麽遇見他了？”
符杉就把堵路經過具體給他說了。
一個有名的惡人，竟然如此有禮貌的接近她，符杉極懷疑他是不懷好意，想拿自己當突破口陷害厲南棠。
“可惡，這麽奸詐，我開始還以為他是個好人呢。”符杉握起了拳頭。
厲南棠瞥她一眼，輕飄飄道。
“在你心裏，長得一表人才，就是好人？”
“哥，我怎麽聞著有點兒酸溜溜的味呢？”
“……沒別的意思，我就怕你一貫的以貌取人，怕你以後吃虧。”
“我以貌取人，至少有一個好處。我認識了你呀。”
別人是醋瓶子，這個是醋甕，符杉抱著她的醋甕親了幾口。
“在我心裏，誰也不能和你比呀。那人長什麽樣來，我怎麽忘了？”
厲南棠這才微微笑了。
“希望你是真忘了，一點兒不記得才好。”
符杉忘記全獻英正好，厲南棠可還要和他打交道。
全獻英搜集調查幽州，深入商戶田地，見四處衣食豐足，心裏有數。
各處陸續造反，朝廷收的糧米變少，軍費支出變大，李景琮派各位禦史巡查全國，一是為了調查出造反的苗頭，及時消滅。二是為了搜刮各地賦稅。
所以全獻英收集好證據，便找厲南棠先禮後兵，要錢糧。
厲南棠說:“幽州，薊州等地，夏天才遭到胡人燒殺搶掠，戰亂之地按慣例需讓民眾休養生息，免賦稅一年。
不要說區區一年，免三年恩典也有的。
甚至可以請求朝廷撥款賑災。幽州體諒國庫花錢地方多，所以能勉強支撐的，就沒讓國庫賑災。
怎麽如今才半年，收稅竟收到我這裏來了，我沒聽過這個說法。”
全獻英笑道:“雖然慣例如此，然亦有特殊情況。這陣風聞各處作亂，軍費花了數百萬兩銀子，黃河夏季水汛決堤，流民遍地，又撥了百來萬搶修賑災。
國庫早已經捉襟見肘。厲大人是天子心腹，又是出了名的能幹人。皇上不指望您，還指望誰呢？
別人治下戰亂，決計拿不出來這些銀子。可厲大人能者多勞，不要說區區二十萬兩銀子……”
全獻英篤定地笑了，“下官相信，就算是更多，您也能拿的出來。”
拿自己的錢，給這小子當功勞，厲南棠沒這愛好。
兩人纏磨一下午，全獻英溫聲商議，威逼利誘，拿皇上來壓他，厲南棠就不答應。
“我是有心和厲大人交個朋友，奈何厲大人油鹽不進。既如此，請厲大人看看這些東西，在下無法，只好把這些證據交到皇上手裏。”
全獻英先禮後兵，現在輪到圖窮匕現了。
臉上笑容一冷，把袖子裏厚厚一份青皮奏折拿出來，放在厲南棠幾案上。
厲南棠垂著眼睛，拿起來，慢慢翻看。
上面調查數據細密詳實，通過調查市面糧米價格，入田地詢問，推斷出秋收大約收入。又根據必需品的價格供應，推斷出幽州民生狀況。
一系列數據後，是嚴厲的措辭，彈劾幽州節度使有錢糧而故意不上交國庫，收買民心有圖謀，有負聖上，等同叛國。
全獻英悠然坐在對面，等他看著。
這種奏折，已經不是第一次放在封疆大吏面前。
其他地方大員，無論開始如何推脫，等見到這種奏折後，無不立馬改變態度，冷汗涔涔或者滿面堆笑，對他有求必應。
全獻英有些好奇，厲南棠這種矜傲的人，求起人來，會是什麽模樣？
“就這些？”
厲南棠合上奏折，往案上一扔，身子往椅背一靠。
全獻英:“當然不止這些。而且我這人，做事情，就怕丟東西。所以重要的證據，一定要準備至少三份。
就算有人為了滅口，想殺了我，那就玉石俱焚麽。
只要我一死，暗中安排的人，馬上就會把所有證據全放在皇上的禦案前。
殺我的人，得陪我一塊死。”
全獻英身子探向前面，桃花眼冷冷含笑:
“厲大人是聰明人，應該不會做愚人之舉吧。”
厲南棠緩緩擡起眸子，看著意氣風發志在必得的娃娃臉青年。
全獻英只覺得那眸子平靜至極，幽深莫測。
在那睥睨漠然的目光下，竟然極不舒服起來。他禁不住握緊了拳頭，墨色的眉眼也微微瞇起來。
“在我做選擇之前，有些事情，也想找全大人核實請教一下。”
厲南棠微微笑道：“全大人祖上是受澤王一案牽連的犯人，幼時從流放之地逃走，偽造身份做太學仆役出身。十六歲時，頂替良民身份，考上進士，即將授官時卻被人發現，坐牢兩年……”
厲南棠侃侃而談，對全獻英的出身竟然如數家珍。
全獻英臉色越來越難看。
“夠了。厲大人以為說這些能羞辱我？皇上既然能啟用我，這些過往他豈會不知。”
全獻英猛地站了起來，轉身就要走。
“既然厲大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也沒辦法。咱們各自上奏，請皇上聖斷吧。”
就在他臉色陰沈，即將跨出門檻的時候，身後幽幽飄來一個聲音。
“今年夏天，紫雲樓走水是怎麽回事？”
輕飄飄一句話，卻如當頭一棒，全獻英被打的頭腦發蒙，停頓片刻，倏然轉身，手指緊緊握住刀鞘。
“這句話叫人聽不懂，厲大人是什麽意思？”
“聽不懂就算了。”
厲南棠還是那麽悠閑鎮定的模樣，靠著椅子說：“我找人寫個折子遞上去吧。只是不清楚，倘若皇上看到在火災中，舍命救了他和小太子的功臣，竟然就是縱火的元兇，也不知會怎麽對待你。
或許這半年來，你們的確君臣情深，他願意放你一馬，也未可知。”
“……”
全獻英臉色鐵青，實在不知道這件最隱秘的事情，對方是怎麽得知的。
自己怎麽發的家，自己知道。當時他在紫雲樓當差，皇上攜太子臨幸，他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於是故意制造火災，又拿水潑的自己透濕，專程闖進去把皇上背著，小太子抱著，一起沖出火海。
火災被他推到一個不對付的人身上，而且那人已經葬身火海，所有可疑人物都被他除掉了，怎麽厲南棠會得知隱秘？
全獻英握緊刀鞘老半天，大拇指摩挲著上面的花紋，一時間殺心大起。
厲南棠感受到冰冷的殺氣，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全獻英頓時晃過神來。
厲南棠既然敢對他說了，當然有後招。
青年松開手指，放下刀子，額上薄汗泛著冷光，快步走上前去，極為自然地抱拳作揖，深深一躬。
“全某慚愧，多謝厲大人愛護。”
厲南棠偏過頭，淡漠地看著他，也不叫他起身。
全獻英立馬接著說：“全某人一條性命，全靠厲大人保全。
此番回京，必然告訴皇上，雍州被胡人燒殺搶掠，破壞甚重，如今民生雕敝，百廢待興。不止應該免稅賦一年，應該免賦稅三年才能緩和過來。收稅一事，就此作罷。這樣可行嗎？”
厲南棠定定看了他半天，嘴角一翹。
“這樣甚好。”
於是一場收稅和告他有圖謀不軌之心的危機，悄然化解。
厲南棠心情不錯。
全獻英這小子跟頭狼崽子一樣，機敏狠毒，沖勁兒十足。
當初李景琮叫他舉薦兩個人做鷹犬，沒想到一個都沒剩下，全叫這小子異軍突起給滅了，牢牢占據了皇上的第一鷹犬之職位。
如今皇上對全獻英的信賴，說不準早已經超過遠在幽州的自己了。
這麽個人被他捏住把柄，不得不在皇上面前為他彌縫遮掩，對他是有好處的。
符杉這幾天窩在家裏，聽厲南棠說全獻英已經巡查完了，沒什麽要緊的，自己也放下心。
只是很奇怪，全獻英這幾天不再查幽州了，給厲南棠送禮之外，竟然還托門上給符杉送了一把極為珍貴的鳳尾古琴，還附上一張紙條，說受恩惠故人敬獻，請公主賞玩等。
琴送來的時候，厲南棠還在官署呢。
符杉如今也有些鑒賞能力了，這把琴是有名的古物，名品，有價無市。
全獻英忽然送她這麽貴重的東西，嚇了她一跳。
“這酷吏最擅長構陷人，別是故意給我這麽貴的東西，回頭再陷害我和駙馬貪汙吧？”
還什麽“受恩惠故人”？
符杉不記得給過這人什麽恩惠。
厲南棠最愛吃醋，看全獻英長得好，本來就怕她又以貌取人，這小子還寫這模棱兩可的話，叫他看見了，豈不是容易誤解？
符杉叫人把東西和紙條原樣送回，叫人捎話，說無功不受祿。希望對方識趣，就此悄悄罷手。
可琴送回去了，緊接著對方又送來別的禮物，東海明珠，藍田玉石，個個價值連城。
符杉：……
奶奶的，沒完了是吧？
符杉叫下人紮緊了籬笆，直接不收對方的東西。
可下人回報，東西雖然送回去了，全大人卻親自登門遞了拜帖，如今一身常服，等在門口。
說他欠公主恩情，公主不收，他就只好一直等在外面，直到收了為止。
還沒等符杉反應，厲南棠卻先得知了這件事。
於是一臉冰冷，把全獻英請到家裏花廳，看這小子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內子一向深居簡出，不大愛見外人。怎麽會有恩於你呢？全大人莫不是記錯了人？”
全獻英自打那日交鋒的慌亂沈寂後，如今又是滿面春風的笑容。
他回去就想明白了，自己不敢告發厲南棠，同時厲南棠也暫且不能拿他怎樣。
畢竟目前他是皇上跟前最得信賴的鷹犬，紫雲樓的消息，厲南棠怎麽知道的？說明他人雖然離開長安，卻暗中監視著長安。
這件事同樣不能叫皇上知道。
所以，兩人目前是互相牽制，暫時聯盟的關系。
他若死了，皇上起疑心，暗中派別人來巡查幽州，厲南棠也得麻煩不斷。
既然想通了，就沒什麽怕的了。
“救命之恩，結草銜環也得報答，就算忘記自己，又怎麽會記錯恩人呢？”
全獻英放下茶杯，微微笑道：“公主貴人事忙，不記得我了，可她對我的恩情，全某人就是死了也不能忘。”
喀拉。
厲南棠手中的瓷杯蓋子被捏裂一處細紋。
“全大人，我哪兒得罪你了，你要這麽害我？”
符杉被請到花廳，看著醋意隱隱，臉色如冰天雪地的丈夫，和仿佛毫無知覺，笑如春風的全獻英，簡直覺得頭都大了。
無語問蒼天啊。
怎麽還有人上趕著報恩呢？
報恩的是個好人也就罷了，怎麽還是個壞蛋上趕著報恩呢？
她要是對一個壞蛋有恩，豈不是也變成一個是非不明的壞蛋，助紂為虐的幫兇了？
傳出去以後，全獻英的仇人，都得同仇敵愾，把她也當做仇人了吧？
厲南棠作為她的夫君，豈不是也要被“連坐”了？
不行，今天必須和這小子說清楚，斷不能當這個倒黴恩人。
全獻英終於見到想見的人，立馬站起身來，恭敬叉手行禮。
臉上也沒有那種洋洋得意的氣人的笑容，而是換成溫和恭謹的模樣。
“公主，您是真不記得我了？”
“我真不記得你。”
厲南棠站在側邊，觀察兩人，見符杉脫口而出，十分堅定，陰沈的臉色稍微放晴。
全獻英滿是期冀地望著她，見她果然一絲不記得，不由得垂下眸子，微微失落，淡淡自嘲笑道：
“果然。我那時候落魄至極，公主高高在上，像是天上高懸的月亮，皎潔無雙，又豈會記得腳下的塵泥。”
夫妻兩口子：……
你怎麽還文藝起來了呢？
“那我要說兩年之前，玉衡大長公主府，麻風病人，公主可還能稍微有些記憶？”
厲南棠盯著符杉，就看她的表情從疑惑，到怔楞，微微睜大眼睛，上下打量全獻英，而後竟然露出恍然大悟，極為吃驚的表情。
厲南棠的眼睛也微微睜大了，咬緊後槽牙，攥緊了手指。
符杉剛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全獻英露出驚喜的表情，就看見厲南棠倏然伸手抓住符杉的手腕，把她拉了回來，與自己並肩而立。
全獻英驚喜的眸子，轉而冷淡，沈默盯著那處。
手腕纖細，大手緊貼緋紅窄袖，扣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縫隙，仿佛盤根錯節就長在一起似得。
符杉終於想起來了。
“是你呀。”
可叫她怎麽認得出來。
玉衡姑姑，是比玉城姑姑年紀更大，作風更那什麽的人。
兩年多以前，她剛穿過來沒多久，在玉衡府上做客。聽說快四十歲的玉衡姑姑看中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但那小子死活不從。
逃跑時被抓住，叫十多個壯漢圍著踢打。
符杉見到他的時候，他渾身是土是血，鼻青臉腫的，像個豬頭，已經看不出俊俏少年的模樣了。
只一雙倔強憤怒噴火的眼睛，仿佛要焚燒殆盡，在一片汙泥鮮血中惡狠狠盯著眾人。
“你一個罪人出身的小子，還想當官？”
玉衡姑姑冷笑道：“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本宮看的上你，你就知足吧……怎麽，捏什麽拳頭，還想動手？是，你是有一身功夫，你回手呀。”
圍著揍他的壯漢，又狠狠踢了他一腳，賠笑道：“他‘偷竊’殿下的東西，已經罪不容誅了，要是再敢逞兇鬥狠，‘行刺’殿下，更是得誅殺九族了！”
符杉那時候剛穿越過來，前幾天還是和平現代社會的大學生呢，對這種朗朗乾坤下，簡直跟hei社會沒兩樣的行為看不過眼。
鼓起勇氣，裝成瑟瑟發抖的模樣，騙玉衡姑姑說，瞧著這小子眼神不對勁，什麽青筋暴起，臉上仿佛有鼓起來的紅點子，看起來特別像是她途徑肅州，見過的麻風病人發病前的模樣。
麻風病會傳染，會死人，玉衡最愛惜自己性命，嚇得立馬後退，叫下人處置他。
可下人也嫌晦氣，害怕被他傳染。因為符杉說，就算用刀殺了他，血流出來，也是能傳染瘋病的血。
於是符杉趁機賣了一個好，說自己聽過肅州那邊怎麽處理麻風病的，願意幫玉衡姑姑把這小子用麻袋裝了，拉到城外亂葬崗子上燒了，一幹二凈。
“這人好臟呀，又是土又是血的，扔馬背上都嫌臟，進了馬車，褥子全都得臟了！”侍女勸阻。
“他骨頭都斷了，扔到馬背上，不用出城就顛簸死了。被褥臟了就臟了吧，洗洗就幹凈了。或者不洗了，直接換新的，也沒什麽。”
符杉把馬車讓給裝在麻袋裏的人，自己騎著馬。花了錢叫下人帶著另外一個麻袋，上城外亂葬崗子上假裝燒了。
而後把這小子偷偷在外面找了醫生，接了骨頭，開了點兒藥，她就不敢再跟他呆一塊了，怕叫玉衡發現。
那小子受了這麽重的傷，不似人形，竟然還不睡著，一雙被打的紫青發腫的眼睛，燈泡一樣亮的瘆人。就算眼睛瞪得布滿血絲，也堅決不閉上。
符杉看他簡直“死不瞑目”的瞪著眼睛，自己心裏害怕。
又看他好好一個人，被揍得奄奄一息，挺可憐的，而且現在這個階級制度，他大約永遠也無法找欺辱他的人報仇，心裏倒是同情。
“你養好傷，躲著她吧。最好離開長安討生活。”
要被玉衡發現他在長安還好好活著，不止他要倒黴，自己這邊恐怕也要倒黴。
不過沒關系，到時候就說他忽然奮起反抗，逃跑了好了，玉衡總不能因為這件小事過分對待自己。
給了他一些碎銀子，勉勵他好好治傷，這就要走了。
“請留步！”男人聲音喑啞，如生銹的刀，他的嗓子大約也受傷了，嘴角幹裂出血。
“您對我恩重如山，日後我要是出人頭地，必然傾力報答，請問您是哪一位公主？”
符杉回頭看他：“不知道。”
……
嘖，還是叫他知道了。
符杉忽然想起玉衡大長公主後來死於非命，聽說全身潰爛，又想到這小子的酷吏之名，該不是他幹的吧？頓時頭皮發麻。
回憶完往事，符杉對著溫順看著她的酷吏，猶豫半天問道：
“我當時給你多少錢來？”
“五十兩銀子。”他溫聲說。
符杉深呼吸一口氣，看了蘊含風暴的厲南棠一眼，驀然伸出沒被他拉著的那只手。
“既如此，你還我五十兩銀子吧。”
全獻英：“……”
笑容漸漸消失，轉移到厲南棠的臉上。厲南棠聽見符杉說：
“其餘東西你拿走，咱們兩清。”
簡直比吃了順氣丸，還要舒暢，心花怒放。
全獻英抿緊了嘴唇，繃出一條倔強的弧線。
良久後說：“全某人的性命，難道只值五十兩銀子嗎？公主以為兩清，全某卻覺得沒有兩清，除非這條命也給了公主，那才算完。”
符杉覺得抓住自己腕子的手，一緊，忙趁著他還沒開口，對全獻英說：
“全大人，一碼歸一碼吧。你還我五十兩銀子就是了。你是大名鼎鼎的侍禦史，多收了你的東西，算什麽呢？有人彈劾，咱們兩家都說不清了。你硬要給我，就是害我。你是找我報恩，還是報仇？
況且，你本該監管彈劾別人貪汙，我也不希望，你因此事被別人告了，畢竟你給的其餘東西，都太珍貴。”
全獻英最終還是還了符杉五十兩銀子，拿著其餘東西，無功而返。
“你跟他到底怎麽回事呀？你怎麽認識他的？”
剛送走那個殺星，家裏這個又不樂意了。
符杉解釋完因果，都口幹舌燥了，這人竟然還一臉郁悶，醋的了不得。
符杉放下茶杯，轉念一想，不對呀？
“厲南棠，你有什麽資格質問我？”
符杉梗著脖子，不服氣地瞪著他，看的厲南棠莫名其妙。
“你還記得我跟他什麽時候認識的嗎？咱們剛成親，你叫我守活寡的時候。”
“……”
“你那時候把我當成空氣，不聞不問，別說我救了一個人，我就是被人殺了，你恐怕也不知道。你還好意思沖我使性子，我不原諒你才是！”
厲南棠：……
質問到最後，成自己百口莫辯了。
頓時氣焰大消，訕訕著賠罪。
符杉抱著胳膊，就不理他。
厲南棠賠罪無功半天，忽然一把把人從坐榻上扛起來。
“啊……不講武德，我們還吵架呢，你幹什麽呀？！放我下來！”
“賠罪，伺候公主。我以前欠你的，都是我錯了，今天還你好嗎？”
……
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
符杉沒想到他這麽多花樣，先是握著拳頭打他，慢慢就改成抓著他肩膀，又變成摟著他的脖子。最後叫他弄得，屋裏只有歡樂急促的喘/息聲，而沒有其他不和諧的吃醋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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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裏。
裙角濺了濃稠的鮮血, 濕漉漉散發腥氣，符杉解下裙子，只穿著裏面淡藍繡花的綢褲。
厲南棠也解開自己沾了血的外袍，把她臟掉的裙子一起包起來擱在角落, 免得染了別的。幹幹靜靜把她摟在自己腿上, 拿一條錦褥蓋在她身上。
靠著他結實的胸膛, 周遭全是溫暖，和他身上淡淡竹木的清香，符杉在外面仿佛被封堵住的五感, 一下子全回來了。
其實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鮮血了。之前獵場刺殺，就沒少見血腥, 那次正是一身血的厲南棠把她從藏身之地救出來的。
這次厲南棠用身體擋在前面, 她只看見蒼藍天空的一蓬血，和周遭人恐慌的“殺人啦！”“頭被砍掉啦！”
那個言笑晏晏的，有禮貌的娃娃臉青年，瞬間就砍掉別人的頭，而且他還是酷吏全獻英。
一時間好多混亂的情緒一齊湧上來，她的cpu有些卡殼, 就像靈魂出竅一樣, 直到厲南棠握住她的手, 肌膚的熱意透過來，她那仿佛漂浮在天空的魂魄才倏然回魂。
恐懼, 厭惡，血腥味熏的想嘔。
厲南棠仔細盯著她的臉，他始終不太擅長哄女人。
一邊摟緊她的肩膀, 按著她的頭在自己肩膀上，一邊笨拙地哄她：
“害怕不害怕？是不是很想哭？不然你哭一哭？”
符杉只覺得心底有些茫然, 哭不出來。
厲南棠長臂一伸，把水囊給她拿過來，一本正經認真建議。
“不然多喝點兒水，解下手就不害怕了。”
小孩子受了驚嚇，就讓尿尿，尿出來就能回魂，這是當地人一個迷信的說法。
“……”
符杉砸了他肩膀一拳，倒是消散了很多恐懼。
“我再沒用，也還不至於被嚇得尿褲子。”
她按著他的手，把水囊壓下去。“這個全獻英，就是那個有名的酷吏嗎？”
厲南棠點點頭，“像這樣的人，有一個就嫌多。你怎麽遇見他了？”
符杉就把堵路經過具體給他說了。
一個有名的惡人，竟然如此有禮貌的接近她，符杉極懷疑他是不懷好意，想拿自己當突破口陷害厲南棠。
“可惡，這麽奸詐，我開始還以為他是個好人呢。”符杉握起了拳頭。
厲南棠瞥她一眼，輕飄飄道。
“在你心裏，長得一表人才，就是好人？”
“哥，我怎麽聞著有點兒酸溜溜的味呢？”
“……沒別的意思，我就怕你一貫的以貌取人，怕你以後吃虧。”
“我以貌取人，至少有一個好處。我認識了你呀。”
別人是醋瓶子，這個是醋甕，符杉抱著她的醋甕親了幾口。
“在我心裏，誰也不能和你比呀。那人長什麽樣來，我怎麽忘了？”
厲南棠這才微微笑了。
“希望你是真忘了，一點兒不記得才好。”
符杉忘記全獻英正好，厲南棠可還要和他打交道。
全獻英搜集調查幽州，深入商戶田地，見四處衣食豐足，心裏有數。
各處陸續造反，朝廷收的糧米變少，軍費支出變大，李景琮派各位禦史巡查全國，一是為了調查出造反的苗頭，及時消滅。二是為了搜刮各地賦稅。
所以全獻英收集好證據，便找厲南棠先禮後兵，要錢糧。
厲南棠說:“幽州，薊州等地，夏天才遭到胡人燒殺搶掠，戰亂之地按慣例需讓民眾休養生息，免賦稅一年。
不要說區區一年，免三年恩典也有的。
甚至可以請求朝廷撥款賑災。幽州體諒國庫花錢地方多，所以能勉強支撐的，就沒讓國庫賑災。
怎麽如今才半年，收稅竟收到我這裏來了，我沒聽過這個說法。”
全獻英笑道:“雖然慣例如此，然亦有特殊情況。這陣風聞各處作亂，軍費花了數百萬兩銀子，黃河夏季水汛決堤，流民遍地，又撥了百來萬搶修賑災。
國庫早已經捉襟見肘。厲大人是天子心腹，又是出了名的能幹人。皇上不指望您，還指望誰呢？
別人治下戰亂，決計拿不出來這些銀子。可厲大人能者多勞，不要說區區二十萬兩銀子……”
全獻英篤定地笑了，“下官相信，就算是更多，您也能拿的出來。”
拿自己的錢，給這小子當功勞，厲南棠沒這愛好。
兩人纏磨一下午，全獻英溫聲商議，威逼利誘，拿皇上來壓他，厲南棠就不答應。
“我是有心和厲大人交個朋友，奈何厲大人油鹽不進。既如此，請厲大人看看這些東西，在下無法，只好把這些證據交到皇上手裏。”
全獻英先禮後兵，現在輪到圖窮匕現了。
臉上笑容一冷，把袖子裏厚厚一份青皮奏折拿出來，放在厲南棠幾案上。
厲南棠垂著眼睛，拿起來，慢慢翻看。
上面調查數據細密詳實，通過調查市面糧米價格，入田地詢問，推斷出秋收大約收入。又根據必需品的價格供應，推斷出幽州民生狀況。
一系列數據後，是嚴厲的措辭，彈劾幽州節度使有錢糧而故意不上交國庫，收買民心有圖謀，有負聖上，等同叛國。
全獻英悠然坐在對面，等他看著。
這種奏折，已經不是第一次放在封疆大吏面前。
其他地方大員，無論開始如何推脫，等見到這種奏折後，無不立馬改變態度，冷汗涔涔或者滿面堆笑，對他有求必應。
全獻英有些好奇，厲南棠這種矜傲的人，求起人來，會是什麽模樣？
“就這些？”
厲南棠合上奏折，往案上一扔，身子往椅背一靠。
全獻英:“當然不止這些。而且我這人，做事情，就怕丟東西。所以重要的證據，一定要準備至少三份。
就算有人為了滅口，想殺了我，那就玉石俱焚麽。
只要我一死，暗中安排的人，馬上就會把所有證據全放在皇上的禦案前。
殺我的人，得陪我一塊死。”
全獻英身子探向前面，桃花眼冷冷含笑:
“厲大人是聰明人，應該不會做愚人之舉吧。”
厲南棠緩緩擡起眸子，看著意氣風發志在必得的娃娃臉青年。
全獻英只覺得那眸子平靜至極，幽深莫測。
在那睥睨漠然的目光下，竟然極不舒服起來。他禁不住握緊了拳頭，墨色的眉眼也微微瞇起來。
“在我做選擇之前，有些事情，也想找全大人核實請教一下。”
厲南棠微微笑道：“全大人祖上是受澤王一案牽連的犯人，幼時從流放之地逃走，偽造身份做太學仆役出身。十六歲時，頂替良民身份，考上進士，即將授官時卻被人發現，坐牢兩年……”
厲南棠侃侃而談，對全獻英的出身竟然如數家珍。
全獻英臉色越來越難看。
“夠了。厲大人以為說這些能羞辱我？皇上既然能啟用我，這些過往他豈會不知。”
全獻英猛地站了起來，轉身就要走。
“既然厲大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也沒辦法。咱們各自上奏，請皇上聖斷吧。”
就在他臉色陰沈，即將跨出門檻的時候，身後幽幽飄來一個聲音。
“今年夏天，紫雲樓走水是怎麽回事？”
輕飄飄一句話，卻如當頭一棒，全獻英被打的頭腦發蒙，停頓片刻，倏然轉身，手指緊緊握住刀鞘。
“這句話叫人聽不懂，厲大人是什麽意思？”
“聽不懂就算了。”
厲南棠還是那麽悠閑鎮定的模樣，靠著椅子說：“我找人寫個折子遞上去吧。只是不清楚，倘若皇上看到在火災中，舍命救了他和小太子的功臣，竟然就是縱火的元兇，也不知會怎麽對待你。
或許這半年來，你們的確君臣情深，他願意放你一馬，也未可知。”
“……”
全獻英臉色鐵青，實在不知道這件最隱秘的事情，對方是怎麽得知的。
自己怎麽發的家，自己知道。當時他在紫雲樓當差，皇上攜太子臨幸，他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於是故意制造火災，又拿水潑的自己透濕，專程闖進去把皇上背著，小太子抱著，一起沖出火海。
火災被他推到一個不對付的人身上，而且那人已經葬身火海，所有可疑人物都被他除掉了，怎麽厲南棠會得知隱秘？
全獻英握緊刀鞘老半天，大拇指摩挲著上面的花紋，一時間殺心大起。
厲南棠感受到冰冷的殺氣，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全獻英頓時晃過神來。
厲南棠既然敢對他說了，當然有後招。
青年松開手指，放下刀子，額上薄汗泛著冷光，快步走上前去，極為自然地抱拳作揖，深深一躬。
“全某慚愧，多謝厲大人愛護。”
厲南棠偏過頭，淡漠地看著他，也不叫他起身。
全獻英立馬接著說：“全某人一條性命，全靠厲大人保全。
此番回京，必然告訴皇上，雍州被胡人燒殺搶掠，破壞甚重，如今民生雕敝，百廢待興。不止應該免稅賦一年，應該免賦稅三年才能緩和過來。收稅一事，就此作罷。這樣可行嗎？”
厲南棠定定看了他半天，嘴角一翹。
“這樣甚好。”
於是一場收稅和告他有圖謀不軌之心的危機，悄然化解。
厲南棠心情不錯。
全獻英這小子跟頭狼崽子一樣，機敏狠毒，沖勁兒十足。
當初李景琮叫他舉薦兩個人做鷹犬，沒想到一個都沒剩下，全叫這小子異軍突起給滅了，牢牢占據了皇上的第一鷹犬之職位。
如今皇上對全獻英的信賴，說不準早已經超過遠在幽州的自己了。
這麽個人被他捏住把柄，不得不在皇上面前為他彌縫遮掩，對他是有好處的。
符杉這幾天窩在家裏，聽厲南棠說全獻英已經巡查完了，沒什麽要緊的，自己也放下心。
只是很奇怪，全獻英這幾天不再查幽州了，給厲南棠送禮之外，竟然還托門上給符杉送了一把極為珍貴的鳳尾古琴，還附上一張紙條，說受恩惠故人敬獻，請公主賞玩等。
琴送來的時候，厲南棠還在官署呢。
符杉如今也有些鑒賞能力了，這把琴是有名的古物，名品，有價無市。
全獻英忽然送她這麽貴重的東西，嚇了她一跳。
“這酷吏最擅長構陷人，別是故意給我這麽貴的東西，回頭再陷害我和駙馬貪汙吧？”
還什麽“受恩惠故人”？
符杉不記得給過這人什麽恩惠。
厲南棠最愛吃醋，看全獻英長得好，本來就怕她又以貌取人，這小子還寫這模棱兩可的話，叫他看見了，豈不是容易誤解？
符杉叫人把東西和紙條原樣送回，叫人捎話，說無功不受祿。希望對方識趣，就此悄悄罷手。
可琴送回去了，緊接著對方又送來別的禮物，東海明珠，藍田玉石，個個價值連城。
符杉：……
奶奶的，沒完了是吧？
符杉叫下人紮緊了籬笆，直接不收對方的東西。
可下人回報，東西雖然送回去了，全大人卻親自登門遞了拜帖，如今一身常服，等在門口。
說他欠公主恩情，公主不收，他就只好一直等在外面，直到收了為止。
還沒等符杉反應，厲南棠卻先得知了這件事。
於是一臉冰冷，把全獻英請到家裏花廳，看這小子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內子一向深居簡出，不大愛見外人。怎麽會有恩於你呢？全大人莫不是記錯了人？”
全獻英自打那日交鋒的慌亂沈寂後，如今又是滿面春風的笑容。
他回去就想明白了，自己不敢告發厲南棠，同時厲南棠也暫且不能拿他怎樣。
畢竟目前他是皇上跟前最得信賴的鷹犬，紫雲樓的消息，厲南棠怎麽知道的？說明他人雖然離開長安，卻暗中監視著長安。
這件事同樣不能叫皇上知道。
所以，兩人目前是互相牽制，暫時聯盟的關系。
他若死了，皇上起疑心，暗中派別人來巡查幽州，厲南棠也得麻煩不斷。
既然想通了，就沒什麽怕的了。
“救命之恩，結草銜環也得報答，就算忘記自己，又怎麽會記錯恩人呢？”
全獻英放下茶杯，微微笑道：“公主貴人事忙，不記得我了，可她對我的恩情，全某人就是死了也不能忘。”
喀拉。
厲南棠手中的瓷杯蓋子被捏裂一處細紋。
“全大人，我哪兒得罪你了，你要這麽害我？”
符杉被請到花廳，看著醋意隱隱，臉色如冰天雪地的丈夫，和仿佛毫無知覺，笑如春風的全獻英，簡直覺得頭都大了。
無語問蒼天啊。
怎麽還有人上趕著報恩呢？
報恩的是個好人也就罷了，怎麽還是個壞蛋上趕著報恩呢？
她要是對一個壞蛋有恩，豈不是也變成一個是非不明的壞蛋，助紂為虐的幫兇了？
傳出去以後，全獻英的仇人，都得同仇敵愾，把她也當做仇人了吧？
厲南棠作為她的夫君，豈不是也要被“連坐”了？
不行，今天必須和這小子說清楚，斷不能當這個倒黴恩人。
全獻英終於見到想見的人，立馬站起身來，恭敬叉手行禮。
臉上也沒有那種洋洋得意的氣人的笑容，而是換成溫和恭謹的模樣。
“公主，您是真不記得我了？”
“我真不記得你。”
厲南棠站在側邊，觀察兩人，見符杉脫口而出，十分堅定，陰沈的臉色稍微放晴。
全獻英滿是期冀地望著她，見她果然一絲不記得，不由得垂下眸子，微微失落，淡淡自嘲笑道：
“果然。我那時候落魄至極，公主高高在上，像是天上高懸的月亮，皎潔無雙，又豈會記得腳下的塵泥。”
夫妻兩口子：……
你怎麽還文藝起來了呢？
“那我要說兩年之前，玉衡大長公主府，麻風病人，公主可還能稍微有些記憶？”
厲南棠盯著符杉，就看她的表情從疑惑，到怔楞，微微睜大眼睛，上下打量全獻英，而後竟然露出恍然大悟，極為吃驚的表情。
厲南棠的眼睛也微微睜大了，咬緊後槽牙，攥緊了手指。
符杉剛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全獻英露出驚喜的表情，就看見厲南棠倏然伸手抓住符杉的手腕，把她拉了回來，與自己並肩而立。
全獻英驚喜的眸子，轉而冷淡，沈默盯著那處。
手腕纖細，大手緊貼緋紅窄袖，扣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縫隙，仿佛盤根錯節就長在一起似得。
符杉終於想起來了。
“是你呀。”
可叫她怎麽認得出來。
玉衡姑姑，是比玉城姑姑年紀更大，作風更那什麽的人。
兩年多以前，她剛穿過來沒多久，在玉衡府上做客。聽說快四十歲的玉衡姑姑看中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但那小子死活不從。
逃跑時被抓住，叫十多個壯漢圍著踢打。
符杉見到他的時候，他渾身是土是血，鼻青臉腫的，像個豬頭，已經看不出俊俏少年的模樣了。
只一雙倔強憤怒噴火的眼睛，仿佛要焚燒殆盡，在一片汙泥鮮血中惡狠狠盯著眾人。
“你一個罪人出身的小子，還想當官？”
玉衡姑姑冷笑道：“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本宮看的上你，你就知足吧……怎麽，捏什麽拳頭，還想動手？是，你是有一身功夫，你回手呀。”
圍著揍他的壯漢，又狠狠踢了他一腳，賠笑道：“他‘偷竊’殿下的東西，已經罪不容誅了，要是再敢逞兇鬥狠，‘行刺’殿下，更是得誅殺九族了！”
符杉那時候剛穿越過來，前幾天還是和平現代社會的大學生呢，對這種朗朗乾坤下，簡直跟hei社會沒兩樣的行為看不過眼。
鼓起勇氣，裝成瑟瑟發抖的模樣，騙玉衡姑姑說，瞧著這小子眼神不對勁，什麽青筋暴起，臉上仿佛有鼓起來的紅點子，看起來特別像是她途徑肅州，見過的麻風病人發病前的模樣。
麻風病會傳染，會死人，玉衡最愛惜自己性命，嚇得立馬後退，叫下人處置他。
可下人也嫌晦氣，害怕被他傳染。因為符杉說，就算用刀殺了他，血流出來，也是能傳染瘋病的血。
於是符杉趁機賣了一個好，說自己聽過肅州那邊怎麽處理麻風病的，願意幫玉衡姑姑把這小子用麻袋裝了，拉到城外亂葬崗子上燒了，一幹二凈。
“這人好臟呀，又是土又是血的，扔馬背上都嫌臟，進了馬車，褥子全都得臟了！”侍女勸阻。
“他骨頭都斷了，扔到馬背上，不用出城就顛簸死了。被褥臟了就臟了吧，洗洗就幹凈了。或者不洗了，直接換新的，也沒什麽。”
符杉把馬車讓給裝在麻袋裏的人，自己騎著馬。花了錢叫下人帶著另外一個麻袋，上城外亂葬崗子上假裝燒了。
而後把這小子偷偷在外面找了醫生，接了骨頭，開了點兒藥，她就不敢再跟他呆一塊了，怕叫玉衡發現。
那小子受了這麽重的傷，不似人形，竟然還不睡著，一雙被打的紫青發腫的眼睛，燈泡一樣亮的瘆人。就算眼睛瞪得布滿血絲，也堅決不閉上。
符杉看他簡直“死不瞑目”的瞪著眼睛，自己心裏害怕。
又看他好好一個人，被揍得奄奄一息，挺可憐的，而且現在這個階級制度，他大約永遠也無法找欺辱他的人報仇，心裏倒是同情。
“你養好傷，躲著她吧。最好離開長安討生活。”
要被玉衡發現他在長安還好好活著，不止他要倒黴，自己這邊恐怕也要倒黴。
不過沒關系，到時候就說他忽然奮起反抗，逃跑了好了，玉衡總不能因為這件小事過分對待自己。
給了他一些碎銀子，勉勵他好好治傷，這就要走了。
“請留步！”男人聲音喑啞，如生銹的刀，他的嗓子大約也受傷了，嘴角幹裂出血。
“您對我恩重如山，日後我要是出人頭地，必然傾力報答，請問您是哪一位公主？”
符杉回頭看他：“不知道。”
……
嘖，還是叫他知道了。
符杉忽然想起玉衡大長公主後來死於非命，聽說全身潰爛，又想到這小子的酷吏之名，該不是他幹的吧？頓時頭皮發麻。
回憶完往事，符杉對著溫順看著她的酷吏，猶豫半天問道：
“我當時給你多少錢來？”
“五十兩銀子。”他溫聲說。
符杉深呼吸一口氣，看了蘊含風暴的厲南棠一眼，驀然伸出沒被他拉著的那只手。
“既如此，你還我五十兩銀子吧。”
全獻英：“……”
笑容漸漸消失，轉移到厲南棠的臉上。厲南棠聽見符杉說：
“其餘東西你拿走，咱們兩清。”
簡直比吃了順氣丸，還要舒暢，心花怒放。
全獻英抿緊了嘴唇，繃出一條倔強的弧線。
良久後說：“全某人的性命，難道只值五十兩銀子嗎？公主以為兩清，全某卻覺得沒有兩清，除非這條命也給了公主，那才算完。”
符杉覺得抓住自己腕子的手，一緊，忙趁著他還沒開口，對全獻英說：
“全大人，一碼歸一碼吧。你還我五十兩銀子就是了。你是大名鼎鼎的侍禦史，多收了你的東西，算什麽呢？有人彈劾，咱們兩家都說不清了。你硬要給我，就是害我。你是找我報恩，還是報仇？
況且，你本該監管彈劾別人貪汙，我也不希望，你因此事被別人告了，畢竟你給的其餘東西，都太珍貴。”
全獻英最終還是還了符杉五十兩銀子，拿著其餘東西，無功而返。
“你跟他到底怎麽回事呀？你怎麽認識他的？”
剛送走那個殺星，家裏這個又不樂意了。
符杉解釋完因果，都口幹舌燥了，這人竟然還一臉郁悶，醋的了不得。
符杉放下茶杯，轉念一想，不對呀？
“厲南棠，你有什麽資格質問我？”
符杉梗著脖子，不服氣地瞪著他，看的厲南棠莫名其妙。
“你還記得我跟他什麽時候認識的嗎？咱們剛成親，你叫我守活寡的時候。”
“……”
“你那時候把我當成空氣，不聞不問，別說我救了一個人，我就是被人殺了，你恐怕也不知道。你還好意思沖我使性子，我不原諒你才是！”
厲南棠：……
質問到最後，成自己百口莫辯了。
頓時氣焰大消，訕訕著賠罪。
符杉抱著胳膊，就不理他。
厲南棠賠罪無功半天，忽然一把把人從坐榻上扛起來。
“啊……不講武德，我們還吵架呢，你幹什麽呀？！放我下來！”
“賠罪，伺候公主。我以前欠你的，都是我錯了，今天還你好嗎？”
……
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
符杉沒想到他這麽多花樣，先是握著拳頭打他，慢慢就改成抓著他肩膀，又變成摟著他的脖子。最後叫他弄得，屋裏只有歡樂急促的喘/息聲，而沒有其他不和諧的吃醋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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