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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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太上皇中風已久, 終於沒能挺得過這個冬天。
舉國齊哀，全國各地守國喪百日，禁止婚娶、酒宴、一切娛樂。
厲南棠在官署帶領本地官員舉哀之後，回去就把自己的鋪蓋從公主寢堂取出來, 從今天起要睡在前院書房, 一直等百日國制以後, 才能再搬回來。
“唉，他老人家，亂搞一輩子, 等他沒了，倒要全國為他當和尚尼姑一百天。”
就算一個品德敗壞的人, 當了皇帝, 全國也要違心地讚頌他。
符杉見過便宜義父李重的次數不多，每一次，年邁的他都由許多青春美貌比他女兒還小的宮妃簇擁著，就這樣，還嫌不夠，還發展出和小姨子的一段不可說的二三事。
厲南棠因為在帝皇身邊辦事, 對他的亂搞比符杉了解的更多, 深以為然。
尤其是對李重的身後碑文, 極盡誇張讚美，把他吹噓成自古以來少有的明君, 並肩堯舜禹湯，跨時空碰瓷。眾人都知道是胡扯蛋，然而都一本正經聲情並茂哭泣回憶, 表明這麽好的人死掉了，自己是多麽悲痛欲絕。
所以當官也要有相當精湛的演技。
厲南棠把碑文給符杉說了, 那碑文寫的相當華麗，用了超級多的生僻字，又句句典故。符杉搞不太明白，等聽到厲南棠給她一一解釋後，心裏就如夏天夜裏的池塘，聽取“哇”聲一片。
“誰寫的碑文，不能是你吧？”
“我還真寫不出來這麽吹捧的，”厲南棠說，“是禮部侍郎撰寫的，他是寫祭文挽聯的‘高手’，這一點我真是甘拜下風。”
“嘖，假話說的跟真話一樣，他可真是個人才。”
深夜靜室，兩人低聲說了半天話。
外面打更的聲音遙遙傳來，符杉打個哈欠，坐在床沿軟軟靠著床架，攆他走。
厲南棠三催四請後，才放下書，朝外走。站在珠簾那兒，忽然又轉過頭。
“一百天不能在一起了，會想我嗎？”
“我倒是願意想你，可天天都能看見你，沒有想你的空間。”
符杉走到他跟前，手按著他寬肩往外頭一推。
“快走，走了我好睡覺。”
*
符杉都沒想到，能一語成讖。
她說天天都能看見厲南棠，誰知道沒十天，兩人就再次面臨分離。
京畿那邊反了，長安八百裏加急，命厲南棠帶幽州軍和盧龍軍一萬去長安平亂救駕。
符杉又想起上次幽州打胡人時每天的提心吊膽，心裏沈甸甸的像是壓了一塊石頭。
裏頭替厲南棠收拾行裝，外頭官署燈火通宵不滅，傳令的小兵絡繹不絕。
既要去京畿救駕，同時也要防備幽州被胡人趁虛而入趁火打劫。
開軍事會議商討，留下哪些兵將鎮守，加固哪些關口，帶走哪些人馬，步兵若幹，騎兵若幹，沿途走什麽路線。面對的敵人是幾股力量，擅長用什麽軍陣，如何對付，糧草軍餉怎麽籌備等等。
高三娘紅著眼圈找到符杉，說想去護國寺給哥哥求個平安符。
符杉楞了一下，“我聽你表哥說，俊康不是不去長安，留守幽州嗎？”
“原本就是這樣，偏偏我哥哥死活非要跟去。說留守幽州，不如京畿解圍救駕的功勞大。表哥見他非要去，就答應了。”
這些男人，功勞比性命重要。
不知為何，符杉心裏焦躁中升起來一股子氣悶。
依照她的脾氣，好好呆在家裏，悠閑度日就很好，偏偏厲南棠不願意當清閑駙馬，天南海北的闖蕩。當初厲南棠來幽州打仗，她做了多少噩夢呀，本來不迷信的她，也病急亂求醫，偷偷求了不知多少平安符。
如今他又要去長安打仗去了。
符杉的心，像是九只貓在裏面抓撓的難受，充滿了無奈。
想起紅樓夢裏常說的一句話，要是一口氣上不來，死了也就罷了，也就不操心了。可只要活著，就得天天替他擔驚受怕，怕他傷，怕他死，愛他溫柔，恨他如此不知道停止的追逐功名。
護國寺就在附近。
如今廟裏擠擠挨挨，都是為家裏子弟求平安符的。
有的希望子弟平安，有的希望子弟能斬獲軍功當大官。
符杉筆直的站在大殿上，看三娘虔誠跪在舊黃蒲團上，替高俊康祈福，對著金身佛像磕頭。
施舍銀錢後，從僧人手中求得開光的平安符。
“嫂子，你給表哥也求一個吧。”
“他不信這個。”
其實她也不相信。要是這張小黃紙有用，太上皇為了愛惜性命，塑造無數佛像金身，周遭有成千上萬個各種平安符，怎麽會得病，怎麽會死？
所以上回偷偷求平安符的自己，就像是……自己騙自己。
厲南棠從容鎮定，不當一回事，她這種行為，簡直像是皇上不急太監急。
符杉有些賭氣的想，要不急，都不急。
好好一個人，幹嘛非得當著急的太監。
牽著三娘的手，出了擠擠挨挨的護國寺，坐在馬車上往回走。
三娘小心捏著平安符，稍微安心，和符杉說話。
符杉嗯嗯地答應著，其實她說話，自己好像沒聽清。
“……嫂子，你扣手幹嘛？指甲要扣壞了~”
三娘握著她的手的時候，符杉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食指的指甲叫扣劈了。
“這指甲太長了，我看它不順眼。”
符杉吐出一口氣，幹脆拿小剪子把那根劈壞的指甲給剪下來。
“三娘，你先進府，我剛才好像有東西拉在護國寺了。”
到了門口下了馬車，符杉站在原地半天，終於又爬回去馬車，叫折返護國寺。
明明不相信這個呀。
明明他也不信，也不會領情。
符杉一邊唾棄自己神經病，一邊又重新趕到大殿，到底跪在蒲團前，給那個混蛋求了平安符。
奶奶的，都神經病了，索性神經病到底。
符杉一氣兒求了十來個平安符，花了相當多的一筆冤枉錢。
拿著一串平安符，又莫名安心，又莫名生氣。
符杉像個反派一樣，咬著牙根冷笑，這筆冤枉錢，日後她必須從那混蛋的俸祿裏扣出來。
所以，平安符等於他花錢買的。
所以，這有病的行為，等於是他幹的。
跟自己無關。
“公主對厲大人，還真是真心實意，求了這麽多平安符呢。”
聽到清朗的聲音，符杉抖了一下，偏過頭去，就看見一身素服，麻繩腰帶的全獻英。
哦，他也是官員，也得給太上皇披麻戴孝呢。不過……
“你不是離開幽州了嗎？你怎麽在這？”
全獻英先在大殿舉手合十拜佛，而後轉過頭來看她。
“走半路上，得知京畿被困的消息，皇上命我為監軍，所以折返幽州，明天我會和厲大人一起走。”
符杉看著他，又低頭看手中的平安符。
有這麽個壞蛋做監軍……要不然再求兩個？
“厲大人的命有那麽脆弱嗎？”全獻英盯著那一把平安符，語氣頗為瞧不起。
“是我的心裏不太堅強，跟他沒關系。全大人倒是不脆弱，你不也跪在這裏了嗎？”
“我在這裏，不是求自己平安。”
“那你求什麽？”
“國泰民安。”
“……”
這就是傳說中演技精湛，有職業素養的官員吧。
符杉一言難盡的看著這個酷吏，分明不是求自己平安，就是求自己前程，嘴上卻還說的冠冕堂皇。
全獻英看著她，揚起頭笑。
“你不相信？”
“信，信！……你好高尚。”
符杉轉身就走。
全獻英三兩步趕過來，不顧侍衛們團團圍住符杉，手握刀把防備地看著他，與她隔著女侍衛並肩而走。
“好不容易遇上了，單獨跟我說會兒話可好？”
“……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全獻英，欠福安公主恩情……”
“閉嘴！你想害死我呀，別吆喝！”
……
密林。
侍衛在外面守護。
符杉看著全獻英，“明人眼前不說暗話。厲大人，既然還了錢，那件事情就過去了。以後無論你在誰面前說，我是一概不認的。
你要是真記得我一點點兒好，就別說咱倆有瓜葛了。想想看，萬一你那些仇人把我殺了，你是來報恩的還是來報仇的？”
全獻英道：“我知道我仇人多。從此明面上不說，我私下給你報恩，還不成嗎？”
“謝謝，可我衣食無憂，我什麽都不缺。”
“就這麽拒人於千裏之外？是厲大人不叫你要的？”
“不是，我自己不要的。”
全獻英冷笑一聲，抱起手臂，根本不信。
“我實在不知道厲大人給您下了什麽蠱，他就這麽好？”
“……我們夫妻感情好，關你什麽事兒？”
“是不關我的事兒，我只是為公主抱不平。厲南棠有隱疾，配不上公主！”
符杉：……
——他要真有隱疾，那是隱疾嗎？那叫完美無缺！
當然，所謂隱疾的事情，所謂避孕的事情，都是隱私的事情，不必和外人說。
“我願意呀。”
全獻英臉色都變了，墨黑的眉頭緊蹙，抱著刀吐出口氣。
“他當初還冷落公主，讓公主成為世人眼中的笑柄，每聽到此處，我都替公主痛心疾首！”
符杉：……
嘿，皇上不急太監急，這句話好像轉移到他那兒了。
“沒關系，我們和好啦。”
“……”
恨鐵不成鋼，全獻英原地咬牙半天。
“你能不能不要那麽大度，記點兒他的壞處？”
“那沒辦法，我只記得他的好處。”
“……哼，等他死了，我看你還記得他的好處吧！”
“唉，你別咒人！”
符杉一下子就惱了，蹲地上撿起來一塊石頭，扔到他身上。他抱著刀子，不躲不閃，挨了這一下。
“再說萬一他死了，更誰也越不過去了，活人永遠爭不過死人，他在我心裏就更好了。哎，我跟你又沒什麽關系，跟你說得著嗎？”
符杉轉身就走。
“那要我死了呢？”他從背後說。
“交淺不言深。”
“……”
符杉走到樹林邊緣，停住，轉身看著他。
“你要真記得我一點點好處，你做監軍，別害我丈夫。”
符杉見他抱著刀，皺著眉，看著自己這邊，卻沒有說話。
忽然自己肩膀上搭了一雙溫暖的手。
竹木清香圍繞著她，厲南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
“放心，他不會害我。畢竟，他的一身權勢來自於皇上，解救京畿圍困，是我們共同的目標，又豈會自相殘殺呢？全大人，是不是？”
“是！”
全獻英抱著刀，陰沈沈瞪了他一眼，眼神如刀鋒冰冷，倏然轉身。
*
“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符杉撥開肩膀上的兩只手。
厲南棠夙夜軍事布置，眼底本來有掩飾不住的青黑和疲倦，這時候卻神色輕松愉快。
不要說輕松愉悅，簡直順心如意，百倍精神。
“你說我們夫妻感情好，不關他的事兒的時候到的。”
“小人，偷聽！”
厲南棠不明白她怎麽生氣了，看她氣鼓鼓的臉，也倍覺可愛。
“我是光明正大聽的……這麽多平安符，給我求的嗎？”他聲音柔和，眼睛明亮，伸手就要接過去。
符杉按著不給。
“你不是不信這個嗎？”
“別人求得，不信。你求得，我信。”
厲南棠一直攤開手，問她要。
符杉糾結了一會兒，板著臉摔到他手上。
“哎，你走那麽快幹嘛？！”
厲南棠仔細盯了一會兒平安符，把紅線一一整理好，小心放在懷中後，擡眼就看見老婆走到十丈以外了。
“餓了，回家吃飯！”
*
晚上，厲南棠在官署又做了最後的戰略部署會議。
寒冬臘月，火龍燒的旺。將領們這幾天加班加點，討論熱火朝天，嗓子都幹冒煙。
散會後，厲南棠獨留書房，眾人退到外面花廳，廚房燉了冰糖銀耳雪梨湯，給眾人潤潤咽喉。
“梨湯梨湯，寓意好像不太好。”一個將領端著蓋碗嘀咕。
高俊康聞言，手中的梨湯一頓，就見另外一個將領，打了剛才那人肩膀一下。
“咱們殺人的買賣，要信這個還了得？給你說，厲大人最不信這個……”
“也是。”
高俊康微微一笑，便也痛快吃了。可不是嗎，從小表哥就不信這玩意。
男子漢當然要百無禁忌啦。
“俊康，進來。”
高俊康擱下碗，忙進去了。表哥指著行軍地圖，又核實了他帶隊人馬一些事項，確認無誤，這才點點頭，把堪輿圖收起來。
高俊康看著那堪輿圖，順便就瞅見桌子邊緣的蓋碗。
怕被堪輿圖碰到，他極有眼色的把蓋碗端起來……
咦？溫熱的，沈沈的。
打開蓋子一看，滿滿當當，一口沒喝。
表哥你不渴呀？
高俊康剛想把梨湯往前面送，就聽見表哥垂著眼睛問：“喜歡喝這湯？”
“喜歡，好喝。”
“行，這碗也賞你了……怎麽了？”
表哥擡頭看了他一眼。
高俊康立馬站直了：“沒怎麽……多謝表哥。”
表哥肯定不信這玩意，他就是不愛喝甜的，肯定！
臨走前，妹妹給膀胱告急，去了好幾趟廁所的哥哥送來平安符，千叮嚀萬囑咐叫他收好了。
高俊康挺起胸膛，不以為然。
“像我們這種男子漢，膽魄雄壯，豈會信這玩意兒？表哥就從來不信！”
三娘不服氣：“表哥不信？我可聽說，嫂子偷偷給他求了十多個平安符，他可全戴上了……”
高俊康：……
表哥你騙人，表哥你不誠實，原來你偷偷信這個~
*
“厲南棠，別太拼命了。”
直到要臨走了，別扭了一晚上的符杉，終於忍不住悄悄說：“你在外打仗，總得以保住自己性命為重要。別拿性命換功勞。”
厲南棠眉毛一挑，故意問道：“那我要是沒有寸功，說不準可就被撤職了，就手無寸權。”
“撤職就撤職，我是公主，你是駙馬，我庇佑你。”
“……”
符杉眼神堅定：“我不求你當大官，我只想你平安。大不了隨我回封地，你……唔！”
她的嘴巴忽然被堵住。
蜻蜓點水的吻，像是一瞬間，又像是很漫長。
她聽見他在耳邊輕聲說：
“放心，我不信神佛，我信你。
你是我的公主，我是你的臣子，得你金口庇佑，我定會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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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中風已久, 終於沒能挺得過這個冬天。
舉國齊哀，全國各地守國喪百日，禁止婚娶、酒宴、一切娛樂。
厲南棠在官署帶領本地官員舉哀之後，回去就把自己的鋪蓋從公主寢堂取出來, 從今天起要睡在前院書房, 一直等百日國制以後, 才能再搬回來。
“唉，他老人家，亂搞一輩子, 等他沒了，倒要全國為他當和尚尼姑一百天。”
就算一個品德敗壞的人, 當了皇帝, 全國也要違心地讚頌他。
符杉見過便宜義父李重的次數不多，每一次，年邁的他都由許多青春美貌比他女兒還小的宮妃簇擁著，就這樣，還嫌不夠，還發展出和小姨子的一段不可說的二三事。
厲南棠因為在帝皇身邊辦事, 對他的亂搞比符杉了解的更多, 深以為然。
尤其是對李重的身後碑文, 極盡誇張讚美，把他吹噓成自古以來少有的明君, 並肩堯舜禹湯，跨時空碰瓷。眾人都知道是胡扯蛋，然而都一本正經聲情並茂哭泣回憶, 表明這麽好的人死掉了，自己是多麽悲痛欲絕。
所以當官也要有相當精湛的演技。
厲南棠把碑文給符杉說了, 那碑文寫的相當華麗，用了超級多的生僻字，又句句典故。符杉搞不太明白，等聽到厲南棠給她一一解釋後，心裏就如夏天夜裏的池塘，聽取“哇”聲一片。
“誰寫的碑文，不能是你吧？”
“我還真寫不出來這麽吹捧的，”厲南棠說，“是禮部侍郎撰寫的，他是寫祭文挽聯的‘高手’，這一點我真是甘拜下風。”
“嘖，假話說的跟真話一樣，他可真是個人才。”
深夜靜室，兩人低聲說了半天話。
外面打更的聲音遙遙傳來，符杉打個哈欠，坐在床沿軟軟靠著床架，攆他走。
厲南棠三催四請後，才放下書，朝外走。站在珠簾那兒，忽然又轉過頭。
“一百天不能在一起了，會想我嗎？”
“我倒是願意想你，可天天都能看見你，沒有想你的空間。”
符杉走到他跟前，手按著他寬肩往外頭一推。
“快走，走了我好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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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杉都沒想到，能一語成讖。
她說天天都能看見厲南棠，誰知道沒十天，兩人就再次面臨分離。
京畿那邊反了，長安八百裏加急，命厲南棠帶幽州軍和盧龍軍一萬去長安平亂救駕。
符杉又想起上次幽州打胡人時每天的提心吊膽，心裏沈甸甸的像是壓了一塊石頭。
裏頭替厲南棠收拾行裝，外頭官署燈火通宵不滅，傳令的小兵絡繹不絕。
既要去京畿救駕，同時也要防備幽州被胡人趁虛而入趁火打劫。
開軍事會議商討，留下哪些兵將鎮守，加固哪些關口，帶走哪些人馬，步兵若幹，騎兵若幹，沿途走什麽路線。面對的敵人是幾股力量，擅長用什麽軍陣，如何對付，糧草軍餉怎麽籌備等等。
高三娘紅著眼圈找到符杉，說想去護國寺給哥哥求個平安符。
符杉楞了一下，“我聽你表哥說，俊康不是不去長安，留守幽州嗎？”
“原本就是這樣，偏偏我哥哥死活非要跟去。說留守幽州，不如京畿解圍救駕的功勞大。表哥見他非要去，就答應了。”
這些男人，功勞比性命重要。
不知為何，符杉心裏焦躁中升起來一股子氣悶。
依照她的脾氣，好好呆在家裏，悠閑度日就很好，偏偏厲南棠不願意當清閑駙馬，天南海北的闖蕩。當初厲南棠來幽州打仗，她做了多少噩夢呀，本來不迷信的她，也病急亂求醫，偷偷求了不知多少平安符。
如今他又要去長安打仗去了。
符杉的心，像是九只貓在裏面抓撓的難受，充滿了無奈。
想起紅樓夢裏常說的一句話，要是一口氣上不來，死了也就罷了，也就不操心了。可只要活著，就得天天替他擔驚受怕，怕他傷，怕他死，愛他溫柔，恨他如此不知道停止的追逐功名。
護國寺就在附近。
如今廟裏擠擠挨挨，都是為家裏子弟求平安符的。
有的希望子弟平安，有的希望子弟能斬獲軍功當大官。
符杉筆直的站在大殿上，看三娘虔誠跪在舊黃蒲團上，替高俊康祈福，對著金身佛像磕頭。
施舍銀錢後，從僧人手中求得開光的平安符。
“嫂子，你給表哥也求一個吧。”
“他不信這個。”
其實她也不相信。要是這張小黃紙有用，太上皇為了愛惜性命，塑造無數佛像金身，周遭有成千上萬個各種平安符，怎麽會得病，怎麽會死？
所以上回偷偷求平安符的自己，就像是……自己騙自己。
厲南棠從容鎮定，不當一回事，她這種行為，簡直像是皇上不急太監急。
符杉有些賭氣的想，要不急，都不急。
好好一個人，幹嘛非得當著急的太監。
牽著三娘的手，出了擠擠挨挨的護國寺，坐在馬車上往回走。
三娘小心捏著平安符，稍微安心，和符杉說話。
符杉嗯嗯地答應著，其實她說話，自己好像沒聽清。
“……嫂子，你扣手幹嘛？指甲要扣壞了~”
三娘握著她的手的時候，符杉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食指的指甲叫扣劈了。
“這指甲太長了，我看它不順眼。”
符杉吐出一口氣，幹脆拿小剪子把那根劈壞的指甲給剪下來。
“三娘，你先進府，我剛才好像有東西拉在護國寺了。”
到了門口下了馬車，符杉站在原地半天，終於又爬回去馬車，叫折返護國寺。
明明不相信這個呀。
明明他也不信，也不會領情。
符杉一邊唾棄自己神經病，一邊又重新趕到大殿，到底跪在蒲團前，給那個混蛋求了平安符。
奶奶的，都神經病了，索性神經病到底。
符杉一氣兒求了十來個平安符，花了相當多的一筆冤枉錢。
拿著一串平安符，又莫名安心，又莫名生氣。
符杉像個反派一樣，咬著牙根冷笑，這筆冤枉錢，日後她必須從那混蛋的俸祿裏扣出來。
所以，平安符等於他花錢買的。
所以，這有病的行為，等於是他幹的。
跟自己無關。
“公主對厲大人，還真是真心實意，求了這麽多平安符呢。”
聽到清朗的聲音，符杉抖了一下，偏過頭去，就看見一身素服，麻繩腰帶的全獻英。
哦，他也是官員，也得給太上皇披麻戴孝呢。不過……
“你不是離開幽州了嗎？你怎麽在這？”
全獻英先在大殿舉手合十拜佛，而後轉過頭來看她。
“走半路上，得知京畿被困的消息，皇上命我為監軍，所以折返幽州，明天我會和厲大人一起走。”
符杉看著他，又低頭看手中的平安符。
有這麽個壞蛋做監軍……要不然再求兩個？
“厲大人的命有那麽脆弱嗎？”全獻英盯著那一把平安符，語氣頗為瞧不起。
“是我的心裏不太堅強，跟他沒關系。全大人倒是不脆弱，你不也跪在這裏了嗎？”
“我在這裏，不是求自己平安。”
“那你求什麽？”
“國泰民安。”
“……”
這就是傳說中演技精湛，有職業素養的官員吧。
符杉一言難盡的看著這個酷吏，分明不是求自己平安，就是求自己前程，嘴上卻還說的冠冕堂皇。
全獻英看著她，揚起頭笑。
“你不相信？”
“信，信！……你好高尚。”
符杉轉身就走。
全獻英三兩步趕過來，不顧侍衛們團團圍住符杉，手握刀把防備地看著他，與她隔著女侍衛並肩而走。
“好不容易遇上了，單獨跟我說會兒話可好？”
“……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全獻英，欠福安公主恩情……”
“閉嘴！你想害死我呀，別吆喝！”
……
密林。
侍衛在外面守護。
符杉看著全獻英，“明人眼前不說暗話。厲大人，既然還了錢，那件事情就過去了。以後無論你在誰面前說，我是一概不認的。
你要是真記得我一點點兒好，就別說咱倆有瓜葛了。想想看，萬一你那些仇人把我殺了，你是來報恩的還是來報仇的？”
全獻英道：“我知道我仇人多。從此明面上不說，我私下給你報恩，還不成嗎？”
“謝謝，可我衣食無憂，我什麽都不缺。”
“就這麽拒人於千裏之外？是厲大人不叫你要的？”
“不是，我自己不要的。”
全獻英冷笑一聲，抱起手臂，根本不信。
“我實在不知道厲大人給您下了什麽蠱，他就這麽好？”
“……我們夫妻感情好，關你什麽事兒？”
“是不關我的事兒，我只是為公主抱不平。厲南棠有隱疾，配不上公主！”
符杉：……
——他要真有隱疾，那是隱疾嗎？那叫完美無缺！
當然，所謂隱疾的事情，所謂避孕的事情，都是隱私的事情，不必和外人說。
“我願意呀。”
全獻英臉色都變了，墨黑的眉頭緊蹙，抱著刀吐出口氣。
“他當初還冷落公主，讓公主成為世人眼中的笑柄，每聽到此處，我都替公主痛心疾首！”
符杉：……
嘿，皇上不急太監急，這句話好像轉移到他那兒了。
“沒關系，我們和好啦。”
“……”
恨鐵不成鋼，全獻英原地咬牙半天。
“你能不能不要那麽大度，記點兒他的壞處？”
“那沒辦法，我只記得他的好處。”
“……哼，等他死了，我看你還記得他的好處吧！”
“唉，你別咒人！”
符杉一下子就惱了，蹲地上撿起來一塊石頭，扔到他身上。他抱著刀子，不躲不閃，挨了這一下。
“再說萬一他死了，更誰也越不過去了，活人永遠爭不過死人，他在我心裏就更好了。哎，我跟你又沒什麽關系，跟你說得著嗎？”
符杉轉身就走。
“那要我死了呢？”他從背後說。
“交淺不言深。”
“……”
符杉走到樹林邊緣，停住，轉身看著他。
“你要真記得我一點點好處，你做監軍，別害我丈夫。”
符杉見他抱著刀，皺著眉，看著自己這邊，卻沒有說話。
忽然自己肩膀上搭了一雙溫暖的手。
竹木清香圍繞著她，厲南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
“放心，他不會害我。畢竟，他的一身權勢來自於皇上，解救京畿圍困，是我們共同的目標，又豈會自相殘殺呢？全大人，是不是？”
“是！”
全獻英抱著刀，陰沈沈瞪了他一眼，眼神如刀鋒冰冷，倏然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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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符杉撥開肩膀上的兩只手。
厲南棠夙夜軍事布置，眼底本來有掩飾不住的青黑和疲倦，這時候卻神色輕松愉快。
不要說輕松愉悅，簡直順心如意，百倍精神。
“你說我們夫妻感情好，不關他的事兒的時候到的。”
“小人，偷聽！”
厲南棠不明白她怎麽生氣了，看她氣鼓鼓的臉，也倍覺可愛。
“我是光明正大聽的……這麽多平安符，給我求的嗎？”他聲音柔和，眼睛明亮，伸手就要接過去。
符杉按著不給。
“你不是不信這個嗎？”
“別人求得，不信。你求得，我信。”
厲南棠一直攤開手，問她要。
符杉糾結了一會兒，板著臉摔到他手上。
“哎，你走那麽快幹嘛？！”
厲南棠仔細盯了一會兒平安符，把紅線一一整理好，小心放在懷中後，擡眼就看見老婆走到十丈以外了。
“餓了，回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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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厲南棠在官署又做了最後的戰略部署會議。
寒冬臘月，火龍燒的旺。將領們這幾天加班加點，討論熱火朝天，嗓子都幹冒煙。
散會後，厲南棠獨留書房，眾人退到外面花廳，廚房燉了冰糖銀耳雪梨湯，給眾人潤潤咽喉。
“梨湯梨湯，寓意好像不太好。”一個將領端著蓋碗嘀咕。
高俊康聞言，手中的梨湯一頓，就見另外一個將領，打了剛才那人肩膀一下。
“咱們殺人的買賣，要信這個還了得？給你說，厲大人最不信這個……”
“也是。”
高俊康微微一笑，便也痛快吃了。可不是嗎，從小表哥就不信這玩意。
男子漢當然要百無禁忌啦。
“俊康，進來。”
高俊康擱下碗，忙進去了。表哥指著行軍地圖，又核實了他帶隊人馬一些事項，確認無誤，這才點點頭，把堪輿圖收起來。
高俊康看著那堪輿圖，順便就瞅見桌子邊緣的蓋碗。
怕被堪輿圖碰到，他極有眼色的把蓋碗端起來……
咦？溫熱的，沈沈的。
打開蓋子一看，滿滿當當，一口沒喝。
表哥你不渴呀？
高俊康剛想把梨湯往前面送，就聽見表哥垂著眼睛問：“喜歡喝這湯？”
“喜歡，好喝。”
“行，這碗也賞你了……怎麽了？”
表哥擡頭看了他一眼。
高俊康立馬站直了：“沒怎麽……多謝表哥。”
表哥肯定不信這玩意，他就是不愛喝甜的，肯定！
臨走前，妹妹給膀胱告急，去了好幾趟廁所的哥哥送來平安符，千叮嚀萬囑咐叫他收好了。
高俊康挺起胸膛，不以為然。
“像我們這種男子漢，膽魄雄壯，豈會信這玩意兒？表哥就從來不信！”
三娘不服氣：“表哥不信？我可聽說，嫂子偷偷給他求了十多個平安符，他可全戴上了……”
高俊康：……
表哥你騙人，表哥你不誠實，原來你偷偷信這個~
*
“厲南棠，別太拼命了。”
直到要臨走了，別扭了一晚上的符杉，終於忍不住悄悄說：“你在外打仗，總得以保住自己性命為重要。別拿性命換功勞。”
厲南棠眉毛一挑，故意問道：“那我要是沒有寸功，說不準可就被撤職了，就手無寸權。”
“撤職就撤職，我是公主，你是駙馬，我庇佑你。”
“……”
符杉眼神堅定：“我不求你當大官，我只想你平安。大不了隨我回封地，你……唔！”
她的嘴巴忽然被堵住。
蜻蜓點水的吻，像是一瞬間，又像是很漫長。
她聽見他在耳邊輕聲說：
“放心，我不信神佛，我信你。
你是我的公主，我是你的臣子，得你金口庇佑，我定會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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